紫袍徐徐跨过门槛, 将院中两株银杏都逼的褪了色。
不知是片刻前来了云,还是他通身的压迫感,杨枝觉得院中的天似乎都低了下来。
有一瞬, 她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前日的梦中。
松手!来人步履缓慢, 但身高腿长, 没几步便到了堂前。
一眼瞥见那只扣住杨枝小臂的手,冷冷道。
捕快下意识看了薛穹一眼, 薛穹神色平静, 泠泠看向来人,没半点示意。
这来的是紫袍, 明显官比自家大人还高一阶, 虽说御史台可以越级参奏, 可那都是不怕死的御史,他们这些小捕快,脖子哪有那么硬。
犹疑间,扣着杨枝的手不自觉松了些。
杨枝用劲一挣扎, 从他手中挣扎出来。
柳大人。
杨枝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 不敢抬头看他,低头行了个礼。
柳轶尘目光扫过她满是血迹的裙裾,眉心几不可察地拧了拧, 脸色沉了下来:才到南安不过两日, 就落了个这幅田地,杨大人真是好本事啊!不待杨枝答, 便转向了薛穹:薛大人, 本官方才仿佛远远听见大人在要上级的令书……一伸手, 自身后的小仆手中接过一卷明黄的帛卷:不知道这圣旨……算不算大人所要的令书?薛、杨二人微微一愕, 当即下跪。
柳轶尘打开那帛卷, 容色平静:朕特封大理寺卿柳轶尘为钦差,即日赶赴江州,主办江州仕子一案。
与此案相关一切事宜均由柳轶尘酌情定夺,御史台与刑部协理此案。
三品以下官吏,准,先斩后奏。
最后四个字落地,杨枝怔了怔——柳轶尘本已是三品,现下更带着莫大的权限而来。
若他当初要蹚这趟浑水,彼时为何拿肉身之躯硬接了那枚飞镖称病避朝;若是他本无所料,现下却又忽然搅了进来,那么是为了什么?她垂下眼,那紫袍的衫摆在眼前轻轻一动,那上面全是泥,并不比自己的裙裾好多少。
杨大人未听见本官的话吗?怔忡间,柳轶尘的声音又冷冷响起。
杨枝茫然抬首,不期然撞入他一双深若寒潭的眼底。
柳轶尘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别跪了,起来。
杨枝这才起来。
薛穹淡道:既如此,下官听凭柳大人调遣。
好。
柳轶尘道:本官来前已大致了解案情,那卫脩既是本案关键,劳烦薛大人将他提上来吧,本官就在这里审。
薛穹未再置词,摆了摆手,命人将卫脩带上来。
然而片刻后,派去提卫脩的捕快却仓皇奔入堂内:大、大人……捕快哆哆嗦嗦,一句话在喉咙口打了半天结。
薛穹淡道:把气捋顺了,慢点说。
薛穹面目清俊,虽与柳轶尘一样是儒雅书生,却一个如兰,一个如松,不怒时自带一股令人平心静气的温润。
捕快不自觉宁下神来,方道:那卫脩……死、死了。
死了?杨枝眉心一跳,薛穹也流出几分讶色。
只有柳轶尘,一副如常之态,眼皮子都未掀一下。
怎么死的?柳轶尘淡淡问,沉沉声音自那匾下传来,不怒自威。
被、被人割了喉。
凶手呢?柳轶尘继续问。
王捕头带人去追了,小的只见到一个影子,有、有点像……像什么?像……杨大人今早带来的那名捕快。
饶是已有所料会在意料之外,杨枝还是不禁一震。
柳轶尘眸光快速自她面上扫过,淡淡道:带本官去牢中看看。
捕快忙哆嗦着躬身在前引路,杨薛二人亦紧随柳轶尘身后跟去了狱中。
江州御史衙门的监牢到底不比京城,无论是守备还是布置都比大理寺中简陋许多。
几人到时卫脩颈中的伤口仍在滴血,身前嫣红一片,衣裳上也尽是血迹。
那刀口却十分利落,一看便是个练家子所为。
他脖子软踏踏垂着,气绝已有一会。
牢中捕快不敢挪动,他还维持着生前的姿势。
狱中的摆设也未变化过,他伏在一张矮桌上,手边一支笔,身前一页白笺,也已被血染透。
那笔已舔了墨,似堪堪要在白笺上落下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凶手打断。
薛穹见诸人目光落在那纸笔上,解释道:卫脩今日说有要情自陈,下官便命人备了纸笔。
虽自称下官,那口气却仍是超然的,半分屈于人下的感觉都没有。
今日有要情自陈?这么说凶手是为了打断他揭露案情?杨枝皱了皱眉,低头打量卫脩,待触及他的面容,微微一怔。
薛穹已道:卫脩幼时生过重疾,落下了满面癞疮疤。
那紫黑面皮上遍布癞疮,看起来十分可怖。
朝中吏考十分关键的一项便是仪容,卫脩想来是因为卫家人身份,被额外网开了一面。
这朝里处处是规矩,却又处处是身份带来的例外。
柳轶尘扫视过整座监牢,又蹲下身细查了遍卫脩的脸,眸光落在卫脩握笔的手上。
须臾,直起身:太守府户房的账册何在?薛穹道:在下官这里。
杨枝跟着道:谢太守令人誊了一份,下官这亦有一份抄本。
柳轶尘目色沉静:薛大人,可否借原本一看?薛穹应:自然。
遂命人去取了账册来。
柳轶尘快速翻过,递给杨枝:烦请杨大人对一下原本与抄本可有相左之处。
对过后,还给薛大人。
是。
走吧。
大理寺会派仵作来,还请薛大人莫要挪动尸体。
话落,当先走出牢房。
牢内破旧朽败、灯烛昏暗,那一袭背影,行走时亦挺拔如松,像暗夜刀兵中屹立不倒的一面旗帜。
薛杨二人紧随其后。
几人走出监牢,回到正堂。
柳轶尘方在长案前落座,外面忽响起了喧闹声,薛穹正要说什么,柳轶尘已沉声吩咐:把人带进来。
几名捕快押着一人走了进来,那人身上已挂了彩,脸上赫然一道血痕,正是杨枝早上带来的姜衍。
押着他的是两名捕快与一名身着常服的陌生人,身量高挑,面目细看却有几分熟悉之感。
那人当先一拱手,道:柳大人,此人往后街的方向跑,属下正好看到,便搭了把手。
属下?杨枝一怔——是黄鹤!怪道她觉得模样熟悉,原来是与黄成有几分相似。
柳轶尘此次南下当真是做了十足的准备,非但讨到了圣旨,还将远在青州的黄鹤召回来了。
柳轶尘点了点头,问:卫脩是你杀的?姜衍跪在堂下,脸上的血仍在往下流:大人要杀就杀,废话许多做什么!柳轶尘轻轻一哂:好,你既然想死,那本官就成全你。
向他身后黄鹤使个眼色,黄鹤立刻会意,拔出腰间长剑。
一泓青光就在耳畔,姜衍忽然慌了神:杨大人,杨大人救我!杨枝愣了愣:我如何救你?大人你不是说过……能保属下无虞吗?姜衍急道。
这话杨枝的确说过,那是离开京城前说的。
姜衍等人都知道这仕子案震动朝野,这一趟绝不是好跑的,当时见他们有取巧退缩之意,杨枝才说了那句话。
杨枝轻轻一哼,柳轶尘已问,口气中似乎还带着三分讥诮:杨大人何时竟还说过这样的话?姜衍却似慌了神,未听见柳轶尘的话。
见杨枝一点帮扶之意都没有,一条心往下一横一般,连咳几个响头,道:小的要检举,检举杨大人收受贿赂!哦?柳轶尘转向杨枝,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杨大人收了何人的贿赂,收了什么,何时收的?薛穹亦不自觉转向杨枝,眉心微微锁起,眼底的担心一览无余。
姜衍一口气道:就在昨晚。
太守谢大人给杨大人送来了一罐贡茶,叫碧雪银针,名贵无比,据闻价值万两。
小的看见了!碧雪银针?柳轶尘淡淡一笑:那的确贵的很,那茶现下何在?就在杨大人房中。
姜衍凿凿道:请大人着人搜查!柳轶尘的目光转过来,不等他问,杨枝便讷讷道:谢大人的确给下官送了茶,但下官并未收。
撒谎!姜衍吼道:我亲眼见着她婢女将那茶收进去的,还给了送礼的小仆几两银子答谢。
大人若不相信,只管去查。
好,既如此,我们便移步杨大人官驿。
官驿离御史衙门不远,杨枝今日是骑马来的,仍预备骑马过去。
柳轶尘却道:杨大人随本官坐车吧。
薛穹本命人牵了马过来,闻言也要坐车,却被柳轶尘拦住:薛大人,这马车太小,只怕容不下三人。
杨枝明知他在撒谎,还是下意识打量了下那能容下少说四人的马车。
柳轶尘觉察到她的目光,冷冷道:本官远道而来,还未去驿馆。
车中尽是随行物什,堆了半车。
而且本官身高腿长,喜欢伸直了,只能至多容下一人。
薛穹皱眉——柳轶尘什么脾性他太过了解,鬼话说起来眼都不眨一下。
正要再说些什么,杨枝道:薛大人,正好我也有些事要与柳大人说。
薛穹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牵过缰绳,翻身上了马。
杨枝甫一钻入马车,迎面便递过来一面丝质的帕子:脸擦擦。
她怔了一瞬,方反应过来,刚才为了诓薛穹,非但沾了满身血,还滚了满脸泥。
不再矫情,接过那一方素帕,将脸上污痕擦了一擦。
柳轶尘目光落在她裙摆上:是猪血?杨枝点了点头。
那日烟雨亭中不欢而散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那时她气他骗自己,可纵观全局,自己不过是他那骗局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柳轶尘轻轻一嗤:你倒是晓得薛闻苍将你看得很重!杨枝没料到他会这么想,她自己其实亦未深想过,自那日接到薛穹的红笺之后,她自觉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这次以苦肉计诱他出来,实是因为若易地而处,她亦不会眼看着薛穹受伤。
杨枝垂下头。
窗外街市的喧闹声钻入车中,这车里并不像所说的,堆满了物什,而他坐车亦从来端正规矩,脊背挺地像有一把戒尺贴在身后。
腿长虽然不错,但从未见他坐时伸直过。
她一低下头,他那紫袍边缘的泥污便映入眼中。
这两日江南下雨,地面到处是湿漉漉的,行路时一个不小心,便会蹚了满衣角泥。
可那是城外,城中大道上都铺着青石板,而且柳轶尘向来坐车,怎么会弄了满身泥。
而且看这污迹,不像是在地上蹚的,倒像是骑马飞溅上的。
城外骑马,还穿着官服,那除非是十万火急的事。
这么说来,他的确是一进城就直奔御史衙门来了。
杨枝心底浮起一阵别样的感觉,好像风雪天忽然有人往怀里塞了个暖炉。
她仍垂着头,低低的声音自鞋面传来:大人身上的伤好了吗?柳轶尘仍沉着一张脸,听见她这么一问,微微一怔,好半天,才舔了舔唇:好了。
杨枝便无话了。
柳轶尘眸光转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一点,落在她捏着素帕的手上。
丝绸的质地更衬出十指的光泽,纤白如新鲜的嫩笋一般。
他心头不觉一动,下意识般脱口:其实也没好全,还是有一些痛……话落方想起当初在烟雨亭的争执,此刻这么说,难免又有携伤邀宠之嫌。
舔了舔唇,连忙又补了句:……也不、不碍事的。
他罕见的局促落进她的眼里,这一点心思的辗转如透明一般。
杨枝少有能将柳轶尘看的这么透的时候,不自觉一笑,抬起头来,目光与他相对:大人这么说,是晓得我将你……也看得很重?口气虽是疑问的,但问的是晓不晓得,而那晓不晓得后面半句我将你也看的很重却是陈述的口气。
柳轶尘颖利无双,擅察人心,亦擅察人之言辞。
心跳不觉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柳大人:媳妇哄我了,巨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