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时辰以后, 湖心小筑院中,杨枝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人带着一张白玉鬼面, 锦绣钗环, 与当时在翟宅中看到的别无二致。
谷君。
杨枝见到来人, 虽然惊讶,却神色如常。
杨姑娘别来无恙。
那谷君道, 轻轻一笑:不对, 现下该叫杨大人了。
当真是士别三日,杨大人如今行事庄重, 却擅出奇招, 很有几分柳大人的风采。
柳轶尘曾说过谷君千面, 杨枝不知道面前这个谷君还是不是当初她在翟宅见到的那个,然还是应道:谷君说笑了。
比之谷君的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杨某不过小儿把戏、贻笑大方。
杨大人过谦了。
谷君冷笑:今日本君来,不是和杨大人闲话家常的。
柳大人已经要找到这地方了, 大人知道吗?杨枝心中微微一愕——她的确试图通过薛穹那句话将消息带了出去, 但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找来了?……看样子柳大人很看重大人,本君没有看错人。
谷君冰冷的目光自那白玉面具后射/过来,似毒蛇一般:只望大人好自为之, 擦明双目, 不要选错了方向,令堂本君可是一直在好生照料着。
听到母亲, 杨枝心头一紧, 脱口道:我母亲怎么样了?你们让我再见她一面!杨大人上次私会令堂, 已是坏了我们的规矩。
谷君道:不过看在大人思母心切, 本君这一回便不追究了。
大人放心, 令堂到目前为之,一切都好。
只是将来如何,就得看杨大人怎么做了……你……你想要我做什么?杨枝努力稳住心神,才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此事倒也简单。
谷君笑道:柳轶尘既然看中你,你不如劝劝他,早日回京城去。
南安多待一天,你、令堂还有你身边的那些个人,只怕都会受他牵连。
谷君语声如瓷,清透中带着些许自上而下的凉意。
略顿一顿,又补了句:我给你三日工夫。
杨枝垂着眼皮,默了默,方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三日后,若柳轶尘离开南安,我会在何处见到母亲?谷君笑笑,若是今日启程,三日后应该在豫州的元兴;若是明日启程,那就是江豫交界的还庄;若是后日启程,那就是……江州的虞城。
杨枝道:好,我明白了。
谷君走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便听见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杨枝所在之处是一片开阔的院落,院中花木繁盛,左边一条抄手长廊,廊下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尤其那虞美人开的正盛,一片连绵,似晚霞落入红尘。
杨枝闻见来声,向那回廊来处望去,未见来人,心已砰砰跳了起来。
她想起前夜薛穹问她的话你喜欢柳轶尘吗?你,喜欢柳轶尘吗?出神间一袭白衣已转过回廊,还是昨晚那一件,分明拙朴,此刻却被日晖照出了些金线缂丝般的光彩。
他脚下很急,映着虞美人的红,衣袂浮动间恰似此流云辗转。
看见杨枝,白衣微微一顿,继而三两步走下台阶,跨过宽阔院落,直向她而来。
流水冲刷着湖心的礁石,远处有摆渡少女柔婉的歌声。
杨枝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几乎是本能的,提起裙子,向来人飞奔过去,下一瞬,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了他。
来人明显一愣,好一会,才有些逡巡地、试探着抚上了她的肩:不怕,我来了。
杨枝倚着他的肩偷偷一笑,下一息,自他怀中脱出来,一张脸却染了哀怨:我怎可能不怕,都怪你!柳轶尘从未见过这般小女儿情状的她,先是一怔,旋即伸臂再一次将她揽入怀中,这一回,明显用了几分力气。
杨枝觉得自己胸腔被狠狠撞了一下,听见他喃喃道:都怪我,当然怪我!五指亦抓紧了,牢牢箍在她肩上。
他的声音没有往日的平和,透着一丝沙哑,似沙漠中干涸已久的旅人。
杨枝心中照入一缕暖阳,不觉一笑,听见他道:上回我不对,你有旬日未理我。
这一次念在我认罪态度良好,给个缓狱吧。
杨枝从他怀中脱身出来,微微扬起脸:容我考虑考虑。
黄鹤早在长廊前便止了步,见到两人相拥,干脆退到了院外。
心中默默惊诧,黄成说了二十来年鬼话,竟有一次成了真。
这岂止是铁树开了花,这简直是石头开了花!湖心岛外,小船已经泊好,杨枝跟着柳轶尘离开,上了船。
艄公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见了人一脸和善的笑,诸人一在船心坐稳,他便撑起篙子,在水中轻轻一点,那船便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杨柳二人坐在舱中,舱前挂着蓝印花布的帘子,已叫杨枝顺手挂了起来。
黄鹤自觉坐到船头,与艄公作伴。
杨枝坐稳之后,随手一摸,竟从身边摸出几支杜鹃花来。
那花开的正艳,密密抱成一团,在春阳下别有一种原始的生机。
柳轶尘见她拿着那支花,就着她手不由分说掰了一根小枝丫下来:方才在那水边,见了一丛一丛的花,昨日惹了你不快,想着要来见你,不敢空手而来。
黄鹤说女孩子都喜欢花,便摘了几支……喜、喜欢吗?他的局促、笨拙一望可知。
长这么大,不敢二字何曾从嘴里出来过。
杨枝本以为这是船夫落在船上的,只是捧在手心赏玩片刻,听他这么说,心似被摊开在暖阳下,转开眼,假作眺望远处的绿波,轻轻回了句:还行。
见着那泛着金光的潋滟波纹,不知怎的,又想到另一事,微微垂下眼:其实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说。
柳轶尘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杨枝沉吟了片刻,方道:你送我的那支钗,被我摔坏了。
那支钗上的珍珠已经被她摔落,后来薛穹盯着那支钗良久,索性将它拿走了,说要拿她要求的雀开九尾攒珠钗来换。
柳轶尘笑了笑,没有答话,下一息,却忽然倾身过来,将手中的那支杜鹃花插在了她的发间。
杨枝微微一愕,听见他道:我来时想,若你戴着别的簪饰,这花便给你捧着玩。
若是没有,这花便给你当个簪饰……他贴近的那一刻,身上的皂荚、木樨混着春阳的味道一下子在鼻尖漫散开,杨枝一时觉得呼吸都乱了章法。
屏气做什么?柳轶尘却留意到了,不待她答,自抬手嗅了嗅:今晨忘了更衣,怕是有味道。
你若是觉得不适,我便离你远些。
说着便要起身去船头,那里老船夫撑着篙,黄鹤正抱着剑假寐。
才要起身,却被杨枝揪住衣袖:坐下!怕她误会,一时情急,竟用了命令的口气。
柳轶尘竟当真乖乖坐了下来。
且犹自不放心,坐的与她离了点距离。
杨枝把他揪了过来:怎么,这么一枝花就将我打发了,还想逃?柳轶尘怔了怔,脱口道:你若喜欢那钗,回京城了我就再做……再买一支。
杨枝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异样,其实看那钗的手艺,她早已猜到了七八,故意笑道:倒也不是喜欢,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师傅,手艺这么粗糙,竟还好意思拿出来卖,一时猎奇,便更愿意戴了。
柳轶尘面色窘了窘,下意识转过脸:初开店铺,手艺生疏,也、也是有的。
是么?杨枝眸光追过来,眼底散落着星子般的春晖:那这位师傅,下回再制钗,想必手艺要纯熟不少,你若要再送我,便还去那家买吧。
……好。
柳轶尘喉结微动,整个人现出一种少年的局促与紧张。
杨枝何曾见过这样的柳轶尘,一时心情更好,捧着那剩下的杜鹃花,干脆摘下一朵,塞进了嘴里。
其时碧波粼粼,微风徐徐。
虽是暮春,却有阵阵花香混着湖水的清气袭来。
杨枝感觉四肢也懒了,伸了伸懒腰,用江州话问:阿爷,可会唱《采莲曲》?艄公一脸笑,也不应她,自放声高歌起来。
老汉虽上了年纪,嗓音却仍算得上清澈洪亮,一时,静静湖水也似有了生机。
其他舟子听到这歌声,向这边投来目光,更有相近的,干脆和了两声。
杨枝嚼着花,沉浸在这暮春暖阳中,短暂地将片刻前沆瀣门的逼迫抛诸脑后。
许是这春阳太好,许是那歌声太清,她难得贪心地想,再给我一刻钟,只要一刻钟。
大略一刻钟,他们便会回到陆上。
那时,她便要开始继续思考接下来的部署。
柳轶尘终于放松下来,目光落到她手心捧着的花上。
花色艳丽,衬着她白如霜雪的手腕,更有一种直入心底的夺目。
柳轶尘不知想到什么,也笑了笑,忽然道:乐平县有好多杜鹃花,我头一回见你,便觉得你和这花很像……他的声音很轻,似羽毛不经意划过耳廓一般。
杨枝正嚼完一朵杜鹃花,齿颊有一种别样的清甜,整个人沉浸在拂面微风与老汉的歌声里,未听见他说什么,兀自又摘了一朵,塞进嘴里。
嚼了嚼,犹嫌不足,几乎是下意识般,摘了一朵塞进他嘴里。
柳轶尘愣了愣,好一会,才学着她动了动嘴。
一股花草特有的甘甜沁入舌尖,说不上特别好吃,但有一种自然的清新味道。
好吃吗?杨枝问。
嗯。
柳轶尘答,笑了笑,日光为他唇畔的微小弧度踱了层金,衬着那一袭白衣与他清隽的眉目,令他整个人好似才从云层上踱下来。
杨枝怔了怔,半晌,忽想起来他方才似乎说了什么,问:你刚才说什么?我说你就像这花。
柳轶尘脱口道,话出口方意识到自己前一句是说这花好吃。
两句连在一起,一种说不出的迤逦暧昧便油然而生。
柳轶尘自己先是一怔,脸顷刻红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杨枝本还没觉出那话中的情致,见他这样子,一下子反应过来,本亦有些羞涩,见他红了脸,心中却浮起一个念头,那念头还未作老,她已倾身过来,直直望进他眼睛里。
四目相对,两人相距至多不过堪堪一寸,她温热的鼻息扫在他脸上,他却一时停了呼吸。
下一瞬,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落到她两瓣红润的唇上。
他一直知道她的唇颜色极好,原就剔透的肤色衬着唇色的红,更显得那红似茫茫雪地中的一株红梅,本是清冷之花,却无端艳冶到了极致。
柳轶尘觉察自己喉咙口不受控制的动了一动,口中只觉得干涸,心神俱屏,只呆呆睁着双目看着一点一点临近的她。
艄公的歌声没了,轻舟划过水面的声音不见了,只有那带着淡淡甜香的、如奶猫爪子一般的鼻息。
这一刻聪明盖世的柳大人看起来竟前所未有的呆愣。
一个得逞的笑似那轻舟一般在她唇畔划开,她一低头,就在他怔忡的瞬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轻轻咬了一口。
大人倒是一点不像花……让我想想像什么……大人吃过鹅肉吗?杨枝笑得灿烂:大人像只呆头鹅。
话未落,却见长袖一挥,那一方挂上去的蓝布帘子忽然落下,因为势头太猛,还在空中荡了两荡。
本在小憩的黄鹤睁开一只眼,又非常知趣地闭上了,转过身,面朝已在近处的陆地,睡得格外香甜。
那布帘之后,杨枝只觉自己身子被一股大力一带,还未及反应,一个唇已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