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轶尘坐在车中, 未观车外情形,但他所料不错,确实没几步路就到了官驿。
马车停稳, 柳轶尘当先下车, 杨枝紧随其后, 像先前一样,扶着他小臂, 然尚未站稳, 就见一个红影扑到了跟前,惊愕之下, 脚下差点不稳。
柳轶尘眼疾手快, 托住她后背, 才使她并未倒下去。
你没事吧?江家兄妹是一样的急躁脾性,江令筹毕竟在官场混了几年,比妹妹沉稳些,但也到底有限。
杨枝站稳脚跟, 才回以一个笑:劳江大人挂念, 我没事。
跟我还这般客气!江令筹道,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扫过她全身,确认她当真无事, 才松了口气般, 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薛闻苍斯斯文文一个人, 竟做出这般事, 比我还下三滥!薛穹虽软禁了她, 可这不过是阵营分野。
无论如何, 他在杨枝心中仍是那高山巅上的白雪。
她本想为他分辨两句, 听到江令筹那句比我还下三滥,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竟有这等自知之明,杨枝自愧不如,连带替薛穹也深感不如了。
然而柳轶尘关注的却是他前半句跟我还这般客气!他知道杨枝与江氏兄妹一路南下,但不知他们已熟稔到了这种地步,眉心不自禁一敛,一只手几乎是本能般的,揽上了杨枝的上臂。
杨枝一怔,下意识要甩开,却发现他的臂力比自己想象中要强的多,而他的目光,却落在江令筹身上。
那目光带着少见的侵略与占有,细看,不知怎的,莫名还有一丝幼稚。
杨枝挣脱不得,只好作罢。
又想起江令筹一上来便问自己是否安好,那想必这一切来龙去脉都已知道了,而柳轶尘能够这么快找到她,这当中最重要的一环,应当是江令梓。
于是问:令梓也来了吗?江令筹点头:她和申冬青去寻你了。
见她似有疑惑,补道:柳大人圈了几个地方,让我们各自去找你,我骑马,比她快,她那边怕是遇上了什么事,耽搁了。
忽然反应过来柳轶尘刚才只圈了三个地方,还将他们分成三组支开去寻,不成想他自己在第四处把人给接回来了:好你个柳敬常,狐狸都没你心眼多!当下转向杨枝:一个薛闻苍一个柳敬常,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心肠,跟着这种男人要吃亏的。
挑了挑眉,唇边扬起一抹恣洒的笑:阿枝,往后不如跟着我,小爷我行事坦荡,连撬墙角都只当面撬!话未落,一只脚毫无预兆地自杨枝身后踹过来,稳准狠地向着面前的红衣踹去。
江令筹轻巧避过,桃花目迎着春光:柳大人,文人动武,你那是自曝其短……这下我们阿枝妹子更向着我了!柳轶尘却未理会他,反转向黄鹤:黄鹤,本官现疑江大人与嫌犯铁东来勾结,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给本官拿了。
柳敬常你假公济私!江令筹脸色顷刻一变。
柳轶尘却一脸沉静泰然,一派你奈我何之态。
黄鹤虽打不过江令筹,但后者的确拿柳轶尘无可奈何。
身在官场,当然不是简单的武人那一套,才说了自曝其短,他倒是从善如流,立刻就当真用上了自己的优势,拿官威相压。
而且,江令筹知道他手上还握着圣旨。
在江州这地方,只要不是造反,连铁东来都越不过他去。
江令筹恨恨咬了咬牙。
杨枝看着他们两这成熟无比的斗气,心下不禁扶额。
她知道凭柳轶尘的心眼,就算是白衣书生一个,江令筹也只有被耍地团团转的份。
但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忙揪住柳轶尘袖子,讨好着笑了笑:别闹了。
又不动声色地朝黄鹤挤了挤眼,黄鹤不是黄成,当然没那么虎,有江令筹前车之鉴,连她的眼神也不敢接。
心中不由叹,自家大人以往一派从容潇洒的样子,没想到圈起地来,连护食的狗都比不上他!柳轶尘冷觑江令筹一眼,五指将杨枝肩头箍的更紧,滚!向官驿大门而去。
杨枝转身的刹那,不动声色地朝江令筹招了招手,又安抚地笑了笑,却立刻迎来柳轶尘冷冰冰一句我不闹,可你也不许对他笑!……你还肯承认你在闹啊……江令筹眯眼盯了两人背影一瞬,轻轻一扯唇角,拍拍手,将柳轶尘那一个滚字踩在脚下,也跟了进去。
玩笑归玩笑,谁都知道,此刻不是置这等小孩子气的时候。
柳轶尘官阶最高,官驿的住处也最为宽敞。
几人自觉随着他回了院落,香蒲早已在院前候了许久,看见杨枝平安无事回来,连忙飞奔过去,一时眼圈都有些红:大人你没事,可太好了!香蒲年纪小,泰半时候情绪都挂在脸上,杨枝见到她这个样子,心中微微有些触动,宽慰了她两句。
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一事:大人,方才有一个身穿铠甲的人来传话,说周捕快擅闯铁夫人闺房,被铁夫人捆了。
铁夫人说,刑部的人不要脸,就自己来领人。
铁夫人?柳轶尘道:是铁东来的侧室罗氏。
至于周尧,是我让他去的。
杨枝不解,柳轶尘道:进屋内来说话。
到了屋内,江令筹也已跟了过来,听见柳轶尘续道:罗氏原是铁东来最宠爱的侧室,但三年前无故仗杀了一名铁东来的亲兵,就遭了铁东来厌弃。
后来铁东来又另纳了两名姬妾,新人替旧人,便更不将她放在心上了。
江令筹自在左手边落了座:这个罗氏我知道,与铁东来是在幽州相识的。
她本是个土匪头子,被铁东来收服了,便跟在了铁东来身边。
虽说只是个侧室,但铁东来的正室是个病痨,从不管事。
是以罗氏这个侧室在府中便犹如正室,上下都以她为尊。
且因当日带着一群土匪投奔铁东来,麾下自有一些死忠的兵士,自编成一列。
铁东来还特准这些将士只听她号令,因此在军中亦有几分威信。
话落,已有官仆奉上茶来,他端过呷了一口,忽而低头一笑:这罗氏还有一个外号,你们想必未曾听过,叫铁公鸡——实因她彪悍起来与铁东来不遑多让,京中将士当真一对一起来,没多少能从她手下过三十招去。
而且,她处处管着府里的财务,十分苛刻谨慎,堂堂节度使府,硬是被她过出了一种缩衣节食的面貌来。
杨枝闻言心中微微一转,转向柳轶尘:大人方才说,那罗氏是三年前遭铁东来厌弃的?柳轶尘知道她其实想问的是什么,点了点头。
杨枝眼睑一垂,旋即一抬首:那我明日便去见见这个罗氏,也顺道把刑部的脸给捡回来。
柳轶尘沉吟片刻,放下手心茶盏,看她一眼,落下一个好字。
一盏茶毕,院外忽响起纷乱的脚步声,人还未至,声音便到了:杨姐姐,杨姐姐,你回来了吗?杨枝起身相迎,还未走出两步,便见一袭碧蓝衫裙跳入门中,三两步奔过来,抓着她手腕,实实在在转了个圈,才道:杨姐姐,你没事就好!可吓坏我了!江令梓笑得一双大眼弯起新月,拉着杨枝杨姐姐长杨姐姐短。
江令筹却霍然起立,目光死死盯着她的小臂:这是怎么回事?那里丝缎的广袖被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纵然袖子宽大,仍露出藕节一般的一段小臂。
再观她眼角,仿佛亦有些红红的,这红与方才香蒲眼角突然泛起的红并不一样,好像是才哭过。
不待她答,江令筹一把抓过她小臂: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那个申冬青?江令梓忽然被他抓住小臂,不悦地挣扎了一下,却挣脱不了,轻呼一声:哥哥,你抓痛我了!江令筹这才松开,低头却见她小臂上虽无血痕,却有隐约擦伤的痕迹,还红了一片,眉心一拧:申冬青呢!他人呢!声音已是极为不快,怒气一触即发。
你别动不动就冤枉好人!江令梓连忙道:方才我们去寻江姐姐的路上那马忽然发起了疯,整个马车都翻了,申冬青为了救我都受伤了!申冬青听见江令筹的喊,已步入堂中,还未行礼,便看见江氏兄妹斗鸡般的互相瞪着,江令梓眼眶微红,方才扯坏的袖子露出一截亦染了红的藕臂来。
方才街前那一幕毫无预兆地浮现在眼前。
娇花般连床褥硬了都耐不得的少女泪珠子和江州春雨一般,捧着他拉了道口子的小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自己分明也擦破了皮受了惊吓,却全然顾不得,任是他怎么说没事都无用,硬是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撑着他起来。
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不住地揩泪:我带你去找大夫。
贴的那么近,少女身上的甜香似春雨后的雾一般,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眼前一切都雾蒙蒙的,只有少女的耳铛,在他面前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就像暗夜中一盏引路的灯,引着不知所向的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穿过生死境,穿过奈何桥,回到人间。
红尘繁华一下子有了实实在在的影子,那一袭比桑湖水还要明亮的碧蓝衣裙,那裹着明玉的灿灿一点金,那乌黑如丑时天色却缀着点点繁星的长发……俱是最真最切、仿佛触手可及的红尘繁华。
少女见他臂上的血始终不止,着了急,不待捱到医官,便扶住了他。
正待他以为她累了或不耐烦时,她忽然伸手向前一探,触到了他的腰带上。
他浑身毫无预兆地一紧,已见她自那腰封中抽出一条丝巾来:我知道你往日都放在这里。
是一条淡粉色的丝巾,是她那日拉着他一起去买的当中的一条,角落里绣着一株嫩黄的迎春花,盎然春意喷薄欲出,一下子不知怎的,映到了他的脸上。
少女将他扶坐在巷口,不由分说,一手执着那淡粉丝巾,穿过他负伤的小腿,轻轻一拉一扯,为他裹起伤来。
她的手法十分笨拙,可却是那种认真到憨实的笨拙,因为先前的紧张,加之负着他出了点力气,额上沁出点汗珠来,糯湿了几根碎发。
然而却更能看出她的倔强,他较她高出一头,哪怕是他坐着她蹲着,也比她高出一截,自他的角度看过去,尚未全然褪去婴儿肥的双颊微微鼓起,饱满如新摘的桃子。
倔强翘着的含珠唇无缘无故时亦像嘟了起来,至新鲜的樱桃亦不过如此。
将那伤口捆好,还自作主张地在上面打了个蝴蝶结,末了扬起脸来,自泪痕中挤出一个笑:不疼了吧?本来其实不怎么疼,武人受这点伤算什么,可她方才手脚没轻没重地一通鼓捣,反而将他整个手臂都扎麻了,一条丝巾死死勒着他的伤口,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然而看着她期翼的眼神,他却是一笑:不疼了。
她又是一笑,桃花眼泛出或真或假的深情。
明知她不过是天生长了一双足能以假乱真的好眼,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心弦一动。
简直是咎由自取。
我扶你起来。
她的霸道与蛮横与家中兄姊一脉相承,一点不给他拒绝的余地。
他连个拒绝的字都未出口,就被他硬生生拖拽了起来。
其实他当真伤的不重,可每回他一要开口自辨两句,就被她一句凶巴巴的闭嘴驳了回来。
她柔软的手臂再次穿他后背而过,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幼时在宫中养的那只小猫,亦是这般软糯糯的,没有骨头一般。
咬牙使出来的力气也几可忽略。
申冬青望着自己漆黑长裤上淡粉蝴蝶结,不动声色地换了个重心,左臂九分实一分虚地撑在了她肩上。
作者有话说:申冬青的真实身份基本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