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申冬青进来, 江令梓下意识冲过去拦在了他身前:你不准欺侮他!若是惊马,江令筹自然没有如何他的道理。
只是见妹妹这般维护,不知怎的, 心中一口难舒之气便泛了上来:阿梓, 让开。
我不让。
你少仗着自己功夫高便欺负人。
江令梓扬起脸, 与兄长针锋相对。
她知道哥哥本就是无法无天的性格,现下为了维护她, 只怕更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柳大人杨姐姐, 你们评评理。
杨柳二人还未开口,申冬青却深揖了一下, 道:的确是小的未照顾好江小姐, 小的甘领领江大人责罚。
江令梓正不计一切地维护着他, 听他这么一说,不禁转过头瞪足了一双眼怒目相视。
只一瞬,又转回去,鼓着双颊气呼呼道:你看看你多么不讲理, 人家都这么说了, 你还咄咄相逼!江令筹一愣,我几时咄咄相逼了?分明是你倒打一耙、回护在先!这么一想,他忽然反应过来, 望向妹妹的眸光中又新添了一把火, 一把抓过她手腕: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方才喘匀了气一般:你跟我回府, 看我怎么教训你!不等话落, 拉着她就往门外走去。
杨枝觑见事态陡变, 下意识望向柳轶尘。
柳轶尘几乎在她目光投过来的一瞬便开了口:江大人留步。
这是我江家家务事, 就不在柳大人跟前丢人现眼了!江令筹头都未回, 也不顾及江令梓啊啊的叫唤,硬拉着她,将迈过门槛。
江令梓力气上奈何不了他,目光祈求地向杨枝投来。
杨枝还未开口,柳轶尘便道:目下事况紧急,江大人的家务事可否容后再处理?江令筹自然知道他口中的紧急事况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未窥见全貌,但他也听说了前日这官驿中闹的那一出和搜出来的那封密函。
他这次来江州的确不是闲玩来了,事分轻重缓急,他也不是没有分寸之人,在那门槛边短暂地一顿,松了攥着妹妹的手:回去我再收拾你!江令梓的手已被他抓红了一片,但怕他狗脾气发作,只哼哼了两声,不敢再发作。
那一片红落在申冬青眸里,他微微垂下眼睑。
江令筹折身回来,在案边落座,端起残茶一口干尽,道:柳大人有何部署,说吧。
柳轶尘向申冬青轻抬下颌,示意他也找个位子坐了,方转向江令筹:江大人与铁将军是旧识,可否说说铁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江令筹想了想,道:铁东来是个武人,不好财不好名。
没读过几年书,所以最不耐烦和读书人打交道,但要说有什么害人的心,这我决计不信。
他是个直肠子,除了依军法军令斩人外,没什么弯弯绕绕算计人的本事,除了我江府和兵部,打交道的也极少。
连封信也懒怠写的人,你指望他与千里之外的其他朝臣联络,是万万不可能的。
是以昨日我听说从刑部捕快身上搜出铁东来的信,便觉得有几分蹊跷,晚上便去见了他。
只是他头风犯了,未见着面。
今日若不是杨枝这事,我也是要来官驿问问两位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杨枝觉得他口中的铁东来与方才在马车中自己与柳轶尘推测出来的铁东来判若两人,心中微微转了转,听他提及刑部捕快,想起一事,问:四日前在驿馆,我曾见你半夜将一封信交给了姜衍,那不是给铁东来的么?江令筹愣了愣,才想起来她说的究竟是哪封信:哦,你说那个……那是给薛闻苍的……看了缩在杨枝身后的妹妹一眼:那晚你也听说了,家父要将阿梓……嫁给薛家老二,薛闻苍是长兄,一向在家中说话极有分量,我想问问薛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瞥见杨枝眼底的疑虑,又补道:至于为何不自己上门去找他……我这番南下到底是为铁东来一事来的。
仕子案由铁东来掀起,家父与我都满怀疑虑,想问问清楚。
而御史衙门已在查案,我怕私下里上门找他于案子不利。
说来其实亦是藏着几分将谢知敬置于死地的心。
若是江州节度使与太守之职都落入了江家之手,那蚕食南方只是时日的问题。
此时薛穹主理此案,又是铁东来上函告发的,若是江令筹与薛穹照会被人看见,落下个私相授受之嫌,反而弄巧成拙,给了谢知敬脱罪的由头。
哦,一路南下我与姜衍切磋过几回。
我见他功夫不错,他又有意来军中,便答应为他举荐北军。
江令筹补道:才将那封信托他交给了薛穹,当时也没想到会闹出这桩事来。
只是那姜衍如何与铁东来搭上了关系,此事是否有人诬陷,我却实在不知了……柳轶尘默了默,开口问:江大人到了南安之后可曾见过铁将军?见过一回。
江令筹道:到得当天,铁东来便摆宴为我接风,就在他府中。
江大人可否说说当晚宴会情形?江令筹道:宴会情形没甚特别之处,他请了歌舞姬来助兴,有好酒佳肴,倒是一晌贪欢。
当晚灯火如何?有几人作陪?柳轶尘接着问。
灯火?江令筹有些不解,然而细思了下,还是道:那宴厅很大,灯火……我记得算不上亮堂。
后来舞姬身缚萤虫跳舞,干脆熄了灯火。
作陪的……有副使费烈,是个新秀,我不熟悉,还有行军司马单行简,亦是家父麾下的旧人。
此外还有几个推官和巡官,我都不记得姓名了。
杨柳二人对视一眼,柳轶尘又问:那单行简是个什么样的人?江令筹皱眉:柳大人在怀疑什么?柳轶尘垂下眼睑,翻了翻袖口,方徐徐开口:三年前的岚山一役江大人可有印象?当然有,那一仗打得十分窝囊。
江令筹道:家父特意写了信来将铁东来臭骂了一通。
那和今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柳轶尘扫视了座下诸人一眼:岚山前后,发生了不少事。
遂将马车中对杨枝说的事再说了一遍。
江令筹听完一惊,干脆离座而起:铁东来贪弊?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柳轶尘不语,杨枝却道:我们猜测,铁将军许是被什么人蛊惑了,譬如,身边之人,单大人,或是费大人?那个姓费的我不清楚。
江令筹转了一圈,又回到位子上:但单行简为人胆小老好,在军中是个出了名的怂蛋,只是胜在脑子清楚,为人谨慎,又擅书擅算,恰好弥补了铁东来的不足,我爹才将他调到铁东来手下,为铁东来出谋划策……你要说这人有胆子贪弊,我是万万不信的,就说去岁我来江州,拉了他去喝花酒,他怕被铁东来骂,都左一个小心右一个小心……令尊与他书信往来多吗?不少。
江令筹道:单行简最是老实,我父亲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因铁东来不擅文字,书信都由他代劳,基本每月一封,不过是江州的一些兵务杂事。
若遇着额外的大事,还会再寄信来。
那么岚山一役,他信中是怎么说的?具体我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他在心中各种请罪,自领其咎,倒是未将责任推到铁东来身上。
那些信都是通过军驿传递的吗?江令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模棱两可道:那些都是私信,我父亲有自己的传信方式。
信件有可能半路被人劫调吗?绝不可能。
江令筹自负道,唇角挑了挑:这些私信都极为机密,而且传信方式一直在变化,没多少人知晓。
柳轶尘点点头,须臾又问:若是令尊与铁东来意见相左,单行简会听谁的?那自然是我父亲。
江令筹不假思索道:老单可是我父亲一步步提拔上来的,最初还教过我几年功夫。
铁东来那,不过是我父亲让他去他才去的。
杨柳二人对视一眼,柳轶尘继续问:那么费烈费大人呢,你对他了解多少?此人我倒实在不算熟悉……他是五年前从梁州调来的,性子据说相当捉摸不定。
当初在梁州,是剿匪有功,梁州节度使霍慎为特别保举才调来了江州,短短几年连升数级,现而今才三十出头,便已成了堂堂一州节度使的副大使。
话中的倾向已十分明显。
五年前来的江州?那么三年前行事倒是极有可能了。
江令筹顿了片刻,又补道:当初费烈来江州,铁东来十分不悦,连给我父亲写了数封信。
无奈彼时……我父亲与霍慎为有交好之意,便未理会他。
铁东来自己大概更来了脾气,费烈一来,连面都未见就调到淮北守驻军去了。
后来淮水泛滥,他连夜带了两个营的兵南下,疏散安置流民,才避免了更大的伤亡。
铁东来是个蛮汉,天生喜欢勇士,自那以后对费烈印象大为改观,将他调回了南安,更接连升了数级。
这么说来,他真正与铁东来谋面其实是三年前?杨枝问。
江令筹点了点头。
杨枝脑中心思急转,已听见柳轶尘道:江大人可否约费大人见上一面?这自然是可以。
江令筹道,心思微微一转,眯起了眼:何时、何地,要带什么,但请柳大人示下。
唇角一扬,不经意溢出一点飒飒风姿:纵是铁东来当真这般虚伪恣肆、胆大包天,亦不怕他起什么乱子,江州军中有不少幽州老兵,是跟了我爹十几年的老部旧。
若当真要做什么,我与老单商量一下,十个铁东来也制得服服帖帖的。
好,有江大人这句话,本官自可放心。
诸人议事毕,江家兄妹要回自己的住处,江令梓拉了拉杨枝的衣袖,杨枝正要说什么,一抬头却对上柳轶尘的目光,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柳轶尘似乎不动声色地朝她点了点头。
默了默,转向江令筹,道:江大人,令妹可否在我这歇息一晚?她今日受了惊吓,大人又是男子,还是由我来陪陪她更好。
江令筹闻言,目光在妹妹与申冬青间踱了个来回,终于轻叹口气:好,我一个粗人,也确实不大会安慰人,如此就有劳你了。
只是有一点,他二人不许再见面了。
点了点将到门边的申冬青。
哥哥你——江令梓被杨枝按住手,后半句话知趣地吞了下去。
少女的眼眸明亮照人,申冬青不敢抬头,向众人深深行了一礼,转身迈出了门。
**午时已过,香蒲见申江二人相继走了出去,进来问要不要用饭。
柳轶尘点了点头,江令梓见两人方才情形,窥出点端倪,忙道自己方才已在医官简略用过,此时不饿,现下一身褴褛,想去换身衣衫。
杨柳二人自然未拦。
江令梓一走,杨枝立刻问:你有什么打算?香蒲送来食盒便退下去了,杨枝欲起身将饭菜拿出来,却被他按住,亲自站起来将那些菜食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开,又给她递了筷子,方道:下午陪我去一趟太守府。
太守府?杨枝顷刻便反应过来,道:好。
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柳轶尘抬起眼。
你先小憩一会。
杨枝道,指了指他眼下的深青:熬了一夜,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柳轶尘垂下眼,默然片刻,此地无银般轻轻掷下一句:昨夜京中送来不少案卷,一时看的忘了时辰。
杨枝低头吃饭,闷闷嗯了一声,也不拆穿他。
用毕饭他果然自觉去小憩了片刻,杨枝将那日谢知敬交给她的账册又翻了一遍。
午后日光正好,江南的暮春带了点清淡之意,金辉投到堂前,一片干干净净的白。
杨枝一手支颐,不知何时竟也睡了过去。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竟在柳轶尘怀中,兜帽遮着脸,披风将她裹的严严实实,恰如那日从倚翠阁出来时。
杨枝轻轻动了动,立刻换来他一句:别动。
还有几步就到马车了。
略一顿,又补了句:看你睡得香,不忍吵醒你。
可三日期限在即,此事耽搁不得,只好权宜行事。
又是权宜二字。
上一回他也说权宜之计,杨枝缩在兜帽中们低低笑了笑。
上车之后,刚刚坐稳,柳轶尘将一张字条塞到她手心,她摊开字条,微微一讶后却觉十分合乎情理,将那字条妥帖收好。
太守府离驿馆不远,一刻钟后便到了。
谢知敬在后堂听见下人来报,几乎是连跑带赶的迎了出来,泪眼涟涟:柳大人,柳大人,你可要为下官做主啊!杨枝不知怎的,想到了时常引袖拭泪的郑渠,深感在这官场,别的还是其次,这随时随地能挤出眼泪的本事才是头一桩学问。
谢知敬与柳轶尘同为三品。
若在往常,谢知敬身为一州之长,只怕派头比柳轶尘还要大些。
只是如今柳轶尘还添了个钦差的身份,而谢知敬的命脉,被死死掐在了他手里。
谢大人,本官今日来,是想见一个人。
柳轶尘淡淡道。
何人?柳大人只管说,下官这就差人去叫!谢知敬挂了两行泪痕切切望着柳轶尘,道。
户房主事,卫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