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2025-03-22 07:52:16

谢知敬眨了眨眼睛:卫脩?嗯, 卫脩。

柳轶尘沉沉回应。

谢知敬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柳轶尘与他身后的杨枝,须臾, 微一躬身:柳大人随下官来。

谢知敬带杨柳二人穿过衙门, 又绕了几处廊庑, 在后院柴房中踢开一扇门。

屋内十分黑,连仅有的窄小窗户也让柴木堵住了, 因而那门陡一踢开时, 忽然涌入的日光就像一斛水银,浇筑在不见天日的墓穴中。

屋内五花大绑着一个人, 紫皮面庞上癞疮密布, 一头乱发如蓬草, 身前放着一个水盆,可能是弯腰喝水之故,胸前沾了一滩水渍,更添狼狈。

若不细看, 与御史衙门中遇害的那人确有八分相似。

那人抬起脸来, 朝方才伴着日光走进来的三人面上扫了一眼,低低一笑,声音沙哑:敢问二位是哪位从京师来的大员?谢知敬未理会他, 当先道:柳大人, 这就是那卫脩。

柳大人?卫脩眼睛很小,但目光犀利, 透着一种在户房多年、深入骨髓的算计:柳风曹骨的柳?柳风曹骨——这是京城宦场传扬的戏称, 竟自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名江州小吏嘴中吐了出来。

柳轶尘容色沉静, 淡淡吩咐:给他松绑。

是。

谢知敬连忙蹲到卫脩身前, 忍着他身上的腐臭为他松绑。

还请谢大人吩咐人给他送些米汤进来。

柳轶尘道。

谢知敬正要答应, 卫脩已开口道:无妨,柳大人要审我,就这么审吧。

柳轶尘未理会他,冰冷目光落在谢知敬身上。

谢知敬暗骂自己冒死救了这么个人,想为自己留条后路,没成想倒成忙前忙后的老妈子了。

面上却当即堆起笑,走到门边招呼仆从弄些米汤来。

只这一进一出的瞬间,柳轶尘已蹲下身,低声问:淮水贪弊的证据,是你给谢云的?卫脩霍然抬目,片刻,却是闷闷应了一声嗯。

为何?卫脩一哂:黎明何辜?那江州仕子呢?他们亦何辜?柳轶尘面无表情地问。

卫脩苦笑:我一介小小户房,拦不住大势,只能顺势而为。

此案能引来柳大人,便是成了,在下虽死无憾。

柳轶尘未回,谢知敬已去而复返,颠着一身赘肉,跑的气喘吁吁:柳大人,下官已吩咐好了。

柳轶尘点头,须臾,眼皮一搭:听闻江州仕子的月钱,都被你侄子领走了?谢知敬闻言两颊的肉蛋剧烈一颤:大人,大人冤枉啊,下官半点不知这其中情由!下官确实有个侄子叫谢曙光,此人奸猾贪婪,下官虽看在本家的份上提点了他几回,但他非但不知感恩,还伙同铁将军手下之人,胡作非为,陷下官于此等不仁不义之中!卫脩自鼻子里出了口气,柳轶尘问:你说的铁将军手下之人,可叫成非珏?没错。

谢知敬已顾不上疑惑他是如何知道的了,连连点头:除此之外,下官还有铁东来贪弊的其他证据。

哆嗦着自怀中取出一本账册,柳轶尘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他上午才命人送去御史衙门的那本。

却仍吩咐杨枝伸手接过。

杨枝依言接过账册,装模作样地翻了一翻,想起当日来南安前柳轶尘托人带给她的方盒。

匕首与判官笔,沆瀣门的伎俩果然进行的有条不紊。

听到成非珏三个字,卫脩哼笑一声:成非珏算什么,不过是条走狗。

又仿佛自嘲着一笑:其实谁又不是呢?谢知敬听到这句不过是条走狗,以为他说的是成非珏是铁东来的走狗,一下子雀跃起来,不知该暗叹自己神机妙算,还是好人有好报、菩萨心肠的恰是时候——这卫脩到底是个懂事的!是,下官那侄子不成器,柳大人要怎么处置悉听尊便。

只是他到底亦是受了人蛊惑,求大人明察秋毫,彻查此案!柳轶尘轻轻嗯了一声,转向杨枝,杨枝将方才谢知敬交给她的账册递过来:听闻卫主事数算过人,这里有一笔似乎记得不太清楚,卫主事替本官看看,这是个二字还是个三字?卫脩微微一怔,抬目看了她一眼。

他被关了半月有余,这柴房外的世事他早已不知秦汉,更无论魏晋,听一个女子自称本官,不由眸光在她脸上多顿了片刻,然触上她清致沉稳的目光,心底那一分先入为主的轻慢不知怎的荡然无存,反莫名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之感来——他何曾少为这满面癞疮受人轻视过?卫脩接过账册,目色一顿,将账册合上,还回来:是个三字。

与本官猜的一样。

杨枝淡淡一笑。

谢知敬本能觉得这一来一回有些奇怪,然还未咂摸出味道,就被柳轶尘一句话搅乱思路:谢大人,卫主事的性命亦关乎着大人的性命,还请大人好生照料主事。

主事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御史衙门的人发难,大人到时只怕百口莫辩。

谢知敬肌肉反应般挤出个笑,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谢柳大人提点。

本官还有些别的事要忙,就不叨扰大人了。

柳轶尘虚虚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谢知敬顾不得其他,连忙追过来:下官送送大人。

走出一道廊庑,忽然想起什么,做作叹了一句:柳大人当真是神机妙算!柳轶尘不理会他,兀自往前走,身后却撂下一句话:谢大人想问什么,只管问吧。

他身高腿长,谢知敬颠着肥胖的身躯吃力地赶上来,额上已出了不少汗,却不敢叫苦,得了他的恩准,连忙问:大人是如何知道卫脩还活着的?谢知敬狡兔三窟,卫脩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退路。

他并不知卫脩暗地里查了淮水的案子,他只知道,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死个把侄子没什么,可千万别牵连到自己头上。

晌午时他收到御史衙门中暗桩送来的账册抄本,一时觉得祥云浮动、瑞气冲天,正打算写信给京中的堂兄礼部尚书谢长思,还未落笔,门房便报大理寺的柳大人与刑部的杨大人来了,只好揣起那账本,来会会两人。

直到此刻,他仍未想明白,柳轶尘是如何知道卫脩还活着的?莫非,那个假卫脩被人看出来了?那那那……御史衙门的人怎么还一点反应都没有?!谢知敬只觉得头皮发麻,柳轶尘脚下又快了三分:杨大人,你给谢大人解解惑。

杨枝应了个是,道:谢大人有所不知,御史衙门牢中死的那个卫脩,笔墨砚台皆放在右手边,习惯右手写字。

而从卫主事原本记得那账册上来看,他却是个左撇子。

柳轶尘当日在御史衙门中看完账册,转递给她让她核对,为的便是考教她的眼力。

柳轶尘自己是左右手皆能习字的,因而特别了解这当中落笔的区别。

习字之人,落笔轻重之处往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当日在东宫见他用左手写字,她心生好奇,站在他身侧看了许久。

柳轶尘干脆将手中的笔递给了她,你也试试,往后查案子可能用得着,有些人天生惯用左手,下笔痕迹有明显的差异。

谢知敬闻言恍然大悟,哦哦,那卫脩的确是个左撇子!这一番感慨,脚下不由慢了,柳轶尘又甩开他几个身位。

谢知敬一面擦着汗一面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柳轶尘已一步跨出了门槛:谢大人不必送了,本官还有急事,礼数不周之处请大人担待。

嘴上说的是担待,面上却半分要人担待的样子都没有。

谢知敬哪敢让他担待,颠着萝卜短腿追着跨出门外,亲眼看着杨柳二人上了车,才叉起腰,松了口气。

上车后,杨枝忍不住问:二郎接下来有何急事,方才走的着实是快,我都差点没跟上。

柳轶尘向窗外扬扬下颌,轻轻一笑:累死他。

……修淮堤滥征徭役之时不顾人死活……现下虽给不了他大苦头吃,但小苦头能给亦不能让他轻省了。

他这一笑在唇边荡开一个月牙般的弧度,颇具几分孩子气。

杨枝这才发现,堂堂威严的大理寺卿竟然长着虎牙!杨枝转过脸,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一下子抬起头来。

却未开口,就听见他笑道:你是想问,又不是没人见过卫脩,御史衙门的人为何看不出那是假的卫脩,对吗?杨枝早已不惊疑他见微知著的本事,只点了点头。

若非查案,见到卫脩那张脸,你第一反应是什么?是什么?人天生畏惧残缺,见到一张残缺丑陋的脸,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裤管,第一反应往往是移开目光,这是一种对此对彼心照不宣的仁慈。

杨枝刹那恍然,听见他沉沉道:最好的易容从来不是改头换面,而是让人意识不到或不敢意识不到那人的存在。

你也看到了,牢中死的卫脩与真卫脩面目有八分相似,身形也相近,加上那满面癞疮,便无人敢留心那剩下的两分。

而且我记得,你曾说过,御史衙门是晚上提走的卫脩。

这话是柳轶尘初到南安的那天两人从御史衙门回来时杨枝说的。

天色昏暗,更难以细细辨认。

她点了点头,接口道。

马车辘辘往官驿方向而去,街肆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有婆婆挎着篮子卖花,一阵阵清淡幽馥的玉兰香自那篮中飘来。

柳轶尘忽而一笑,道:难得来趟江州,也不能陪你好好赏玩一回。

你自己想玩,还赖上我了。

杨枝将帘子掀开一个角,嗔了声。

是,是我想玩。

你怎么说都算江州半个主人,也不说招待我一回。

柳轶尘笑着回。

自掀开的一个角望去,车窗外人声鼎沸,暮春的徐风和着金霞,照在将晚的摊子前,将那摊上那些不甚精巧的小玩意镀了一层潋滟的光彩,好似经淘洗了一番。

街心的青石板经雨水浇灌,分外干净,石板的缝隙中,不时有嫩草冒了点头,这倒是京中难见的。

其实江州还有许多京城难见的景致,再往前行一截,转个弯,便是座座拱桥,桥下水网密布,以舟为车,以辑为马。

晨起的少女穿着蓝布衣衫,撑起船篙,笑盈盈与路过的街坊打招呼,声音甜软,似吟唱一般。

想着,她转身也回以一笑:那便记着,下次来,江州十八景,我招待你玩个遍……下次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柳轶尘感慨,忽而想到什么,轻轻一笑:只怕就不能用招待这个词了。

为何?你我成了一家人,这个词可不是太生分。

杨枝一怔,他已偏过身来,握住她的手,眸光灼灼落在她脸上,眼底灼灼照人。

他骨节修长,指腹有些硬硬的,是劳书多年落下的茧。

掌心宽阔,密密的纹路将她包裹,些许粗糙之感予人一种真实的妥帖,可以触及的妥帖与安心。

上回争执,你说婚姻之约再议,那便是…并未作废的意思……柳轶尘缓缓道,喉结轻动,掌心仿佛也有细汗洇出:今日…我再问你一次,你,可还愿意嫁给我?……不为你母亲,不为沆瀣门。

见她半晌不语,垂下头,近乎慌乱地补了一句:算了,就算为他们也行。

窗外人声见缝插针地灌入话落的短暂寂静中,马车的轱辘吱呀作响,柳轶尘不知怎的竟于这当口分出一念神思,有些烦躁地想,大理寺这破马车,真该换了!愿意。

杨枝忽然抬起头:我愿意!一刹那,似苍山倾覆,海水倒灌,柳轶尘眸底毫无预兆地被飓风裹挟,心也狠狠一颤,在反应过来前,已目色一亮,伸出双臂,紧紧握住她肩头:当真?不待她答,又有些懊恼地一拍额头,近乎孩子气地低声咕哝了一声:我多问这一句做什么!当真。

杨枝自然是听见了这一句,唇边划开一个笑,郑重应下两个字。

好,后日见过你母亲,我们就择定日子……其实不用择,我已看好了,五月初七是个好日子,距现下也还有堪堪一个月,来得及筹备!柳轶尘脱口道,语速比往常近乎快了一倍,说完默了片刻,却又补道:若你实在觉得赶,六月里也有几个日子不错,哦庚帖,对庚帖,我已写好了,当时你母亲不在,你的我也一并写了,后日见了母亲,当着她面一并换了……接下来是纳吉……杨枝却于这时反手握住他手,轻轻一笑:二郎,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