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2025-03-22 07:52:16

回到官驿, 杨枝想起罗氏之约,叫来书吏吩咐:替我将一枝杨柳条插入桑湖西面一株苦槠树下的丑石中,在两堤正中, 树下碎石环绕。

杨柳枝砍去枝丫, 留三寸主干即可——记得, 悄然行事,避人耳目。

书吏应是, 连忙去办。

天将暗时, 他领回来一个人,身着家仆衣裳, 头戴斗笠, 抬起头来, 却是一张清隽秀美的脸。

二姐,你可算回南安了,寻着母亲了吗?你好不好?她好不好?桑淮子是杨枝在南安认的姐妹,十六七的年纪, 一张瓜子脸, 明眸如点漆,转动时仿佛能说话。

她是个孤儿,从小与父母离散, 也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后来在桑湖边行乞,隐约记得自己家在淮水边, 便拜桑湖为父为母, 起了这个名字。

她年纪虽小, 却有一手出类拔萃的江湖本事。

杨枝当初在南安, 也处处仗着她照拂。

次日一早, 杨枝带着她去了铁府。

铁府下人将她们引至偏厅,便即后退,杨枝还未站稳,却于一刹那间,见身后日晖尽掩,四门迅疾无比的合上,伴着一声清脆的落锁声,整个偏厅被禁锢于一片黑暗之中。

二姐这……杨枝回身,自那窗格子上扫了一眼,斑驳日光从仅有的花格罅隙中透进来,只能看到外面攒动的人影。

而这一点日光亦极为吝啬,还未到人前,便被黑暗吞噬。

二姐他们就是要诱你过来!我知道。

杨枝淡淡一笑,随意择了个椅子坐下。

大约戌时过了没一回,铁府就归入了寂静。

那窗格中的光影早早便退了去,纵是入夜,外面也不见掌灯,一片漆黑。

门外守着两个侍卫,不闻丝毫人声。

杨枝让桑淮子随身带了一副双陆,两人正对弈得起劲,忽闻门外咄咄两声乍起,一名侍卫欲出声呼喊,话还未出嗓子,就被劈啪两下,截断了声线。

下一息,铁锁叮当之声传来,杨枝抓起桑淮子:走。

几乎是出声的同时,锁芯啪地一声弹开[1],一袭高大黑影窜入厅中:大人,走!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是刑部的服饰。

周尧,你没事吧?大人放心,属下没事,是柳大人让我来救大人的。

周尧道。

柳大人?桑淮子饶是不知事态全貌,却也听杨枝说了个大略经过:可你不是被困在这府中吗?我们今日就是为救你来的啊?你怎么会还能听那什么柳大人差遣?杨枝与周尧相视一笑。

小姐,此刻不宜多话,待离了铁府,小的再与你细说。

离铁府?你们想到哪里去?然周尧话未落,院中忽响起一个寒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冷嘲。

杨枝极目,见廊庑处亮起两盏灯笼,于漆黑院落之中,似荒村鬼火一般慢慢向这边走来。

到得近处,鬼火照出那藏在之后的一张极为美艳的脸,一身深紫襦裙,裙摆处银丝浮动,绣的是莲花,分明是极素极雅极沉极静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了妖冶繁华的味道。

再看那脸,眼尾微微吊起,长眉斜扫入鬓,不语时已有三分飞扬姿态,明媚夺目,分明已非少女年纪,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飒飒风流。

杨枝看见来人,目色一凝,旋即却笑着一拱手:铁夫人。

这已是与沆瀣门三日之约的第二日。

柳轶尘还在官驿,而她此刻亦被困在铁府之中。

要想破局,首先得从这个铁府出去。

次日一早,一辆车帷素净的马车停在了铁府门前。

马车停稳之后,自车上下来一个人,眉目俊雅,似墨色山水徐徐展开,一身儒意,仿佛还带了些许药香。

来人穿府而过,脚下不停,直直向偏厅奔去。

杨枝前夜到底没有走成,那扇门重新落锁,这一回,连周尧都被关在了里头。

来人穿院到得门前,沉沉一声吩咐:开门。

左右不敢违抗,十分利落地开了门。

偏厅左侧有个卧房,三人中只有桑淮子当真上/床睡了。

杨枝守在花厅,本想着事情,后来不知何时竟支颐睡了过去。

一声锁开,她从浅憩中惊醒,抬眸望见来人,轻轻一笑,带着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的讥诮。

薛穹踩着晨光而来,一身素雅,不染纤尘。

阿敏。

薛大人。

杨枝起身,迎着开门的那一束日光,望向他。

明澈双眸被日晖一息照亮,那里头却藏了他看不懂的东西。

听到这一声薛大人,薛穹微微一怔,旋即却道:我来带你走。

走去哪?杨枝扬起脸,露出当真不知一般的天真。

薛穹假作不觉,垂下眼:柳敬常的马车已经出城,我带你去见你母亲。

好。

杨枝走过来,走到他身前站定,抬眼与他相对。

他眸底本来澄澈,却不知何时掀起了一场雨雾,雨丝涟涟,烟云弥漫,让人看不穿那后面的心绪。

望着他,她忽然一笑:薛哥哥。

下一瞬,却霍然抬起手,然几乎是她手抬的一刻,他手臂已迅疾一伸,将她手腕牢牢控住。

看出她眼底的惊讶,他轻叹口气:上回御史衙门的事,我不想再发生了。

他虽是个书生,但幼时亦习过骑射,身手虽算不上敏捷,但到底是成年男子,力气上也远胜她一筹。

薛哥哥……杨枝知道上次之后,他已有了防备,今日来见她,亦是有备而来。

短暂的愣怔之后,终于泄气: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见他踟蹰,又补了一句:左右虞城不远,我们来得及……你若不放心,就捆住我手脚。

薛穹看她一眼,松开手:你……说吧。

你把门关上。

薛穹面色未变,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须臾,向身后摆摆手,立有侍卫将门带上。

杨枝望着他——岁月掀起巨浪,淹没桑田;河海干涸,古老的礁石浮出水面。

不知多少个弹指的寂静过后,她轻轻开口:薛闻苍,你我为何会变成这样?饶是已有所料,薛穹身子仍微微一僵,眸光呆住了一般锁在她的手上:阿敏,我亦是为你好,再过一会,你就能见到母亲了,不好吗?你本不是朝中人,何必为了柳敬常搅这滩浑水?还是你……当真这般在意他?杨枝仍扬着脸,目光落在他清雅如画的眉眼间:沆瀣门的人可告诉过你,延乐宫变那一夜,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么?小艾曾告诉过他那一夜的凶险,可她究竟是如何逃出那九死一生之境地的,他也不知道。

然不用想也知那是万难之中的绝处逢生。

至于那之后,一个八岁孩童如何在混沌恶世中存活,更是无法想象。

当年我亦不是朝中人,甚至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但那浑水放过我了吗?江淮流民、江州仕子、岚山州军,你口中的浑水放过他们了吗?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2]——我们并非想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只是我们不这么做,被那车碾压、被那树绞杀的,就可能是我们自己。

杨枝见他沉默,一字字道,容色却相当平静,声音也十分和缓。

被他软禁的那个早上,她想通了很多事。

她不是个圣人,亦无赈济天下之心。

只是当年自身难保的内侍吴翎尚能推己及人拼死保下她性命,她怎能反为了一己之私枉顾他人。

陈郡的布水娘娘,她的母亲,亦不会希望她这样的,不是吗?朝代更迭,自古如此。

沉吟良久,薛穹终于开了口:你幼时亦随我父亲念过书,当知那《史记》的每一篇文章之后,俱是淋淋血泪。

……而且事已至此,淮水之祸、仕子的案子俱已发生,死者已矣,你纵是将江州翻过来,他们亦不可能复生,倒不如为我所用。

李擎越只有一个儿子,李燮懦弱庸碌,若是登了基,江卫之争只会愈演愈烈、无休无止,到时遭殃的又是谁?你为死了的江淮人鸣冤,可将来呢?将来的人又该由谁去为他们鸣冤?他这些年虽身在市井,可却从未当真断过对朝野的关注。

那些枉死之人是不会复生,可若无人直面他们的死,将来又有谁会在意活着的人?杨枝望着他,定定道:囫囵的过去只会带来更加囫囵的将来。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3]真相自有力量,从来并非毫无意义。

且不说这些案子本就是沆瀣门一手操纵,单以这般罔顾逝者的态度论,他日李挺掌权,他治下之臣——你们这些居从龙之功的重臣们,谁能相信,谁敢相信?阿敏……薛哥哥,你本一身清华,我不愿也不能让你为了我母亲堕入此道……杨枝垂目,低低道。

然而下一息,却是一句得罪了。

但闻一阵疾风而过,偏厅梁上电闪般俯冲下一个人,那人右手成刀,蓄力朝薛穹后颈狠狠一击,薛穹未及反应,只觉颈中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快,换衣服!杨枝一手撑住薛穹身子,不让他落地之声引来屋外侍卫,另一边以口型呼唤梁上之人。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面目却与薛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五官有些生硬,不动时还好,一做起表情,立刻有种人偶娃娃之感。

杨枝话落,那人已三下五除二脱了身上劲装,换上薛穹的素袍。

他身形比薛穹略壮些,但薛穹衣裳宽大,穿在身上倒看不出多少异状。

在他更衣的当口,屋内又走出两人,一人正是桑淮子,而另一人,却与杨枝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和那假薛穹一样,她的面目亦有些僵硬。

二姐,我的手艺怎么样?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做出这么漂亮的两张面具,有长进吧!两日前带桑淮子回官驿,便是让她做两张这样的面具。

薛穹的容貌是柳轶尘亲自画的,及至当时,杨枝才知道,他为何于画技上格外自负。

画至一半,桑淮子便轻叫出声:呀,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可难做的很!柳轶尘淡扫杨枝一眼,神色沉静:桑姑娘勉力而为便是。

走出院门,转至一株玉兰树下,却倏而定住脚。

他忽然住脚,身后的黄鹤差点一个没反应过来撞上去,好容易稳住身形,却听见他问:本官相貌比之薛穹,差吗?月色的清辉托起一片惘惘虚光,黄鹤眨了眨眼:哈?作者有话说:[1]虽然不重要但我还是想说下,前面写了,周尧是锁匠的儿子。

[2]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句话出自明末内阁大臣杨嗣昌的《西江月》,这句话的简单意思就是:灾民为什么要起来不自量力反抗朝廷,老老实实饿死不好吗?[3]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