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2025-03-22 07:52:16

桑淮子话落, 杨枝笑着拍了拍她,转向另一个自己:铁夫人,今日巳时三刻, 江大人在六合庄约见费烈, 问明情由, 携圣旨将其就地斩杀。

营中单司马率老将策应,围困铁将军, 午时三刻鸣镝为号, 届时劳烦你相助。

罗氏沉沉看了她一眼,虽顶着杨枝的面貌, 那目光却犀利数倍。

须臾, 一点头:我知道。

杨枝走到桌边, 一一扫过众人,忽然一拂袖,桌上的茶盏应声而落。

大人!无事。

周尧以手做拳,轻咳了两声。

门外侍卫虽从这声音中觉出些许异样, 然不及细想, 就听一声细微的轻吒自屋内传来:二姐,你受伤了。

杨枝臂上赫然一道血痕,蜿蜒向下。

下一息, 大门霍然而开, 薛穹沉着一张脸,扶着杨枝急急走了出来, 桑淮子紧随身后, 面色焦急。

一道嫣红血迹自屋内蔓延出来, 似一条细蛇, 紧追着三人步伐。

侍卫目光不觉落在那血上, 眼看着杨薛二人从跟前匆匆经过。

薛穹一手托着杨枝受伤的小臂,头微垂着看她。

同时另一臂将她揽住,令她面目隐在自己宽阔身躯投下的阴影中。

**六合庄是桑湖边的一座饭庄,几重小院,落英满目,布置十分精巧。

而且地处隐蔽,院中三折四绕,庄后临水,若遇什么急事,跃上小舟,便可溜得悄无声息。

地方是江令筹挑的。

他不常来江南,这地方还是申冬青提的议。

他是地道的江州人,前两天议事时他亦在场。

约的是巳时三刻,江令筹巳正便到了。

由堂倌引着,往约好的水榭而来。

六合庄占地十来亩,是在一处乡绅旧宅的基础之上扩建起来的,外面看着不甚起眼,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引桑湖水入内,庄中亦是曲水环绕,亭榭幽雅。

水榭与外边的院子以一条长廊相接,江令筹刚步上长廊,便见到那尽头已负手立了一个人,身姿轩举,一身墨绿劲装,更衬的格外英挺,一看便知是个武人。

费副使已到了,让副使大人久候!江令筹踱步过去,远远便高声招呼。

而在出声之前,他已环顾了一圈四野,这水榭三面临水,院中除了这条长廊外,另有两条抄手回廊,呈人字形,他方才便是从其中的一条回廊过来的,不用说便是出去的路。

水榭四周除了侍立在长廊上的几名仆婢,并无旁人,而就算这几个仆婢为人假扮,人手也太少了些。

费烈这无异于单刀赴会。

听见人声,费烈徐徐转身。

他已过而立之年,面上却不见多少风霜,一双眼眸格外明亮,眼下有个近月牙状的细小刀疤,为他无端添了几分摄人之魄。

江大人。

费烈躬身行了一礼。

江令筹虽比他官阶要低,但铁东来说到底不过是江家家臣,他在铁东来麾下,见了江家公子,自然更不敢居上官之礼。

招呼间江令筹已步入亭中,与他正面相立,瞥见他腰间物什,微微怔了一怔。

皂色腰带上悬了个嫩绿香囊,上面拿银线绣着一株山茶花,手艺寻常,可那香囊口处却缀着一段穗子,穗子上穿着一枚翠石,十分难得。

饶是江令筹在富贵丛中长大,也只见过一回,据闻是从幽州更北的罗刹商人处购得的。

费烈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香囊处,也低头看了一眼。

江令筹立刻觉察到:副使大人这香囊倒甚是别致,上面绣的这是什么花,京中却不多见。

哦,是梁州的山茶花。

北地与西南风物各异,京中亦有许多梁州人闻所未闻之物。

费烈道,眸底微微沉了一沉,须臾却衔笑道:若是别物,某一定赠给江大人留个纪念。

只是这香囊乃亡妻所绣,江大人恕某不能割爱。

亡妻?费烈孑然一身来江州,何曾听说有过亡妻?江令筹又在那香囊上扫了一眼,忽觉得那花格外熟悉,一下子想起什么,怔了一瞬。

笑道:副使大人说笑了,某岂敢夺人所爱?又问:费大人是五年前来的江州?庆历七年冬起身,到江州时已近年关。

费烈道:在南安递了文书,便一路去淮陵了,到得时候正好过了元宵,是在路上过的年。

想起旧事,眸色不自觉一暗,唇边一点客气的笑也几乎支撑不住。

那一年年关,风雪正盛。

他带着几个亲兵,在南安遭了一番冷遇,携着一肚子恶气,往江北而去。

除夕那晚,恰逢大雪阻路,他们便在途中一个小酒馆过的夜。

七八个人围着一个羊肉炉子说着荤话,一名身披鲜红斗篷的少女忽然踹门而入。

不待人问,那少女便解下除下风帽,直直走到他跟前:费明光,我来嫁你。

少女的眼令天光退色,风雪骤止。

她唇边噙着一点不容置疑的笑,可眼底却不受控制地露出一点怯懦与犹疑。

身周静了一瞬,发出轰然的笑与起哄声。

炉中羊肉正沸腾,可也没人伸箸去夹,只顾着拍手叫好,左一个头儿右一个老大,推搡着费烈向前。

费烈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怯懦慢慢化成羞窘,睫稍一颤,似要滚下东西来。

初见时她胆小怕事,明明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却也恨不得抹了去,索然失了许多趣味。

然此刻,那睫稍却只微微颤了颤,便停住了。

她抬起眼,眼底让透窗而入的雪色照出一泓青光,眉目让那青光所染,有了一种水洗的绝艳,锋芒毕露,似一柄藏于深谷的绝世好剑陡然出鞘。

她美极了,他想,美的漫天冰雪刹那翻作琼宇,只为能称得上她。

费烈沉默的斯须,少女咬了咬唇,垂下眼睑:好,我明白了。

将风帽戴上,一言不语,折身就走。

站住!无论说过多少回的不配此刻都化作空谈,他大步走过来,揽过少女的肩,转向那群兵油子:听好了,以后这就是你们大嫂!那晚,破陋小酒馆中,她想将自己交付于他。

他却为她敛好衣襟,将随身的皮毛毡子在地板上铺开:等到了淮陵,我将手头的事了了,陪你回梁州一趟,当面向你父亲求亲。

只是后来……**两人相请着入了座,堂倌送来菜单,江令筹将店中一应招牌的菜俱点了,方随口道:几年前听到传闻称费大人与铁大人有些不睦,这一回见面倒全然未有感觉,可见传闻大多不能作真。

费烈道:几年前某初来江州时,铁将军的确有些不快,听闻贵府上也收到了铁将军的信函。

他不知是否听懂了江令筹的试探,也不避忌,轻轻一笑,干干脆脆的说:但某初来江州,手无寸功,一来便横降诸多老将之上,铁将军有些不满,亦可以理解。

后来淮水泛滥,某做了些小事,得了铁将军认可,便自此冰释前嫌了。

费大人是哪一年自淮陵南下的?庆历九年。

费烈道:那一年春夏之际淮水发汛,九月里安置好流民,接到铁将军的函件,当月就南下了。

这么说来,年底的岚山剿匪大人亦是在的?说话间,已有侍婢端上冷盘来,新鲜时蔬拿清水焯了,淋上点特制的酱汁,色泽不改,但更添风味。

费烈眼眸垂了垂,伸出箸去,好一会,才道:年底前我回了云城一趟,岚山剿匪时恰好不在江州。

这么巧?费烈抬起头来,眸光泠泠,唇边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对,就是这么巧。

长风乍起,水榭边的深潭上波光粼粼,田田莲叶微微拂动,似有人执了那莲叶的竿子轻摇慢曳。

江令筹是武人,有武人的警觉,费烈亦是。

只是四野除了回廊上立着几个传菜的仆婢,并无旁人。

费烈轻轻一笑:江大人今日叫某来,只是为了问问往事?午正时分,盛烈日晖洒在亭前,苍白炽热,带着些许危险的气息。

今早出门前不知怎的,心里莫名有些忐忑,遂让人去大营看了一圈,江大人猜怎么着?江令筹目光落在他眼下的疤痕上,薄唇紧抿:怎么了?费烈不再看他,伸箸出去,自夹了一片芦笋:江大人虽是文官,但幼时亦是长在军营,营中若是有什么异动,寻常人恐怕看不出来,但江大人不会,是吗?那是自然。

那么……行军司马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调人马,江大人觉得,我该看不出吗?江令筹双眸一眯:所以,费大人想做什么,或者说,已经做了什么?江大人猜猜看。

**江州节度使大营中,行军司马单行简来向节度使铁东来汇报,未说几句,忽闻远处空中发出一声尖锐长啸,单、铁二人冲出门外,在檐下极目望去。

青/天白/日之下,只见一簇并不惹眼的火光在空中炸开,转瞬即归于无形。

寻常人不会在意,但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是军中的传信方式。

单行简微微眯了眯眼。

单、单司马,这是怎么了?铁东来下意识佝起身子,一张凶悍阔面,半脸胡髭,竟露出一副怯懦之态来。

单行简一手按住他肩膀,也不回应他,反朝着院外一声高喝:来人!话落,一行着甲兵士执刀冲入院中。

当先一人一身银甲,甲下却露出一抹石榴裙的鲜亮,正是罗氏,她身侧紧跟着杜扶风和其他麾下士兵。

你、你怎么来了……狗贼,我要杀了你为我夫君报仇!罗氏话未落,手中长/枪已直直向铁东来面上刺来,铁东来骇了一跳,下意识往地上滚去,却被单行简一把揪住。

铁东来躲避不及,任由他钳住身子,急地直蹬手蹬腿:单司马,单司马!单行简毫不理会他的吱哇乱叫,就手一丢,将他丢到了罗氏跟前。

罗氏长/枪一挽,直指他胸口。

夫人,夫人饶命!谁是你夫人!下一瞬,也不跟他罗唣,枪/尖一挺,伴着一片血花,稳稳刺入他胸口。

铁东来连一声惊呼都来得及发出,就毙命当场。

这样的人,也配用铁哥的脸。

罗氏眼睛都未眨一下,蹲到他身前,伸手一探,自他脸上揭下一片人皮来。

下一瞬,却忽闻一声厉喝:你这贼妇,胆敢谋害铁将军!来人啊,给我将贼妇和这一干人等擒了!罗氏始料未及,一脸愕然:单行简你……**不知过了多久,薛穹悠悠醒转,伸手下意识往前探了探。

杨枝听见动静转过身:你醒了,对不起……薛穹淡淡一笑: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囚你一次,你这么做,至多只算是扯平了……其实连扯平了亦不算,还是我对不起你多。

薛大哥——杨枝蹲到他身前,垂下眼眸。

室内昏暗,但依然能依稀看出薛穹面颊的苍白,不久前的咄咄相逼荡然无存,此刻只余一身她熟悉的温润儒气。

能给我倒一杯水来吗?薛穹支撑着起身,轻道。

好。

杨枝应声,立刻执壶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跟前。

他伸出手去接杯子,五指伸到一半,却停了下来,虚空抓了一抓。

杨枝一愣,下意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薛穹微微笑了笑:我没瞎,只是眼神没原来好了。

又往前探了探,方握住杯身。

……方才挨了那么一下,脑后可能有点受了刺激,过一会便好了。

他温声道,自身前的布囊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就水服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杨枝望着他,问。

忽想起他自幼眼神极好,画出的鸟雀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哪怕是夜晚,又怎会错认卫脩?薛穹沉默了片刻,方轻叹道:许多年了。

瞥她一眼,见她目光不退,垂下眼:燃秋山大火,我去寻你,也是当时太过毛手毛脚,一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磕着了脑袋……之后行医,亦是因此。

自那以后看了不少大夫,不知不觉便久病成医了。

杨枝心中浮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正要说什么,却见他淡淡一笑:无妨的事,这些年渐渐好了,也没什么影响。

对了,现下几时了?未时。

杨枝道:铁夫人已带人去了军营,此刻那假铁东来只怕已经伏诛。

是吗?薛穹唇边扯出一点笑,大抵因为才醒,那笑有一丝雾里探花的味道,无端透出几分讥嘲与苦意。

须臾,他支撑着椅面起身,典典衣袖:你有没有想过,那假铁东来要在军中立足,要令人信服,得有一个能够坐实他身份的人,而这个人,最好与真的铁东来越亲近越好,这样才不会惹人怀疑——这样一个人,很显然……他似乎不忍一般,抬目看向杨枝:不可能是费烈,你觉得呢?杨枝默然。

阿敏,其实这局中不止铁谢二人,入了这局的,都是棋子。

良久,薛穹看着她,轻轻一叹:你不愿我涉足其中,我也不愿你如此。

杨枝抬起眼来:你怎知我们皆是棋子,而不是执棋人?薛穹轻轻一笑:你可知江行策此番为何来南安?杨枝眉头微微皱起,须臾:是为了银子?秾烟金钗中的那页账本至今仍徘徊在她心头。

而对于江家而言,那一点银钱,不过是九牛一毛。

薛穹蓦然看她一眼,眸中流出嘉许之色,点了点头:真正的铁东来虽不敛财,却是江家银钱辗转的重要护佑。

江家人觉察到南安形势有变,才派了江行策过来。

江家权势滔天,如今还在银钱上这般小心,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想过。

以江家现下的地位,拼命敛财,若非天生贪婪,那所图便再明显不过了。

杨枝想起当日桑湖边那算命老头的一句话:大人如此,不过是为他人作嫁。

薛穹见她眸光微敛,亦垂下眼:自古父死子继,是纲常,亦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

李擎越当年诛幼帝自立,便是废了这规矩。

纪纲一废,何事不生?[1]他李擎越可以有‘彼可取而代之’[2]之心,旁人为何不行?李擎越还算强腕,他一死,那个废弱太子继位,天下纷争四起,是早晚的事。

江家手握重兵,岂会甘心只做个局外人?杨枝知道他并非虚言,默了默,良久方问:所以今日的局不单为了江州节度使的位子,还是冲着江行策来的?不止如此。

我们想杀江行策,自便杀了。

纵使他武艺高强,沆瀣门也并非没有能与他相敌之人。

你想想,我们为何大费周章做这么个局?……是为了名正言顺。

杨枝略一思忖:你们想借费烈的人杀了江令筹!费烈是梁州节度使霍慎为的人。

江行策一死,江范势会大怒,届时必会借此对付霍慎为,你们趁机而入,便可拿下梁州。

到时江梁二州已在囊中,江卫二氏仍斗如水火,你们要想吞并整个南方,不是难事。

薛穹定定望向她,眼中微露讶色。

他幼时便知道她明敏聪慧,有些独特见解。

这些年过去,她的聪慧非但一点未减,还尤添了几分洞察世事的犀利与沉稳。

良久,他笑一笑:还有什么,再想想。

杨枝从善如流,果然开始细思——柳轶尘曾说过断案如绣工,以蛛丝为针,马迹为线,穿梭往复。

高明的绣工一穿一引间便可见真章。

薛穹未反对,说明大方向是对的。

抛开已然成型的大局,剩下的每一点细节都显得更为重要。

细节……她还漏掉了什么?细小的窗格子中透入微弱的光,照在她认真思索的眉眼上,让薛穹一时想起了她幼时歪头作诗的样子。

她虽聪颖,于诗文上却并不擅长,每回父亲让他们作诗,她都是这般歪头苦想着,最后将笔尾咬的不成样子,也未作出个所以然来。

临了还是拽着她的衣袖左一声薛哥哥右一声薛哥哥地求她,软软糯糯,清亮眼眸中透出委屈,里面却藏着十分拙劣的狡黠。

薛穹是信奉业精于勤荒于嬉的,每回都想狠下心来磨磨她的性子,然而一见了她那眼神,再多的决心都化为乌有,最后不得不叹气提笔为她捉刀。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那样的日子会继续下去吧……到了她及笄的日子,他便跟父亲说求娶她,父亲心中从来没有嫡庶之别,定会答应的。

现而今,她已然成了他的妻子。

他会为她作诗、作画,陪她逛遍京城,去山林里捉鸟雀、在漓江上泛舟。

若是她不喜欢京城,他就不做官,还做个赤脚大夫,带着她游山玩水,去江南,去她母亲的故乡,寻一处她喜欢的地方,住上一年半载,等她腻了,再寻下一个地方……若是李擎越不曾篡位,若是没有延乐之乱……他二人的轨迹大抵会全然两样吧。

他望着杨枝,心中的恨与遗憾如藤蔓般疯长——他恨李擎越,不关家国,亦不关他念过的那些圣贤书,只是私恨,那种命运被生生扭转而无能为力的切齿的私恨。

窗格子上的日光不动声色地移转,只斯须的工夫,杨枝忽然抬起头来,眼底灼灼:是圣旨……你们还想对付柳轶尘。

薛穹未置可否,目光落在她脸上,似要捕捉到她每一个微小的表情。

她咬了咬唇,沉沉道:圣旨在江行策身上,江行策一死,自然就到了你们手中。

柳敬常将圣旨胡乱给人已是大罪,到时候,只要费烈的人攀咬,说是奉柳敬常之命,诛杀的江行策,柳敬常就百口莫辩。

而且,就算能辩,他也未必会辩,因为你们手中还握着…………我的母亲。

她眼底泛起寒光,在半眀半晦的室内看来,令人有些心惊。

薛穹与她对峙了片刻,轻轻一哂:你就那么相信,他会为了你连命都不顾?作者有话说:[1]纪纲一废,何事不生——苏轼《上神宗皇帝书》[2]彼可取而代之——《史记·项羽本纪》费烈是上一卷韦蝉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