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2025-03-22 07:52:16

虞城郊外十里亭中, 已有数人候在其中。

两辆马车并一匹骏马相继驶来,到得亭前,徐徐停住。

后一辆马车中当先跳下来一个人, 奔至亭前:阿娘!亭中妇人脚下亦不自觉趋了两步, 却被左右拦住:敏儿。

又道:敏儿乖, 阿娘很好,今日见一面便够了, 往后可不能再如此冒险。

十二年风霜, 当年不知世事的女童已长成窈窕少女,面目也已长开, 清艳夺目, 风仪亭亭, 看不出多少当初稚嫩的样子。

可不变的是眉眼间的倔强与执拗。

亭中的妇人笑了笑,十二年的不屈等候化在唇角。

杨枝又往前走了两步,见母亲眉心微敛,方住了步。

母亲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虽有了些岁月的痕迹, 可笑起来依然像当年将自己抱在膝上时那般温柔。

怔怔相视间,薛、柳二人也从车上走了下来。

柳轶尘徐徐步至亭前,神色淡静, 向亭中妇人一躬身, 方道:殿下,下来吧。

这一声殿下出口, 薛穹面色微微一变, 下一息, 却本能般看向杨枝。

见她面色如常, 忽反应过来什么。

不及开口, 黄鹤已将李挺从车上扶了下来。

薛穹只扫一眼,便知他是中了毒。

心中翻起波澜,面上却仍如静水,不动声色。

李挺因中毒虚软,被黄鹤扶至亭前,沆瀣门上下森严,没几个人见过真正谷君的面目。

亭中人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侍卫打扮的人,不禁皱起眉头。

李挺自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亭中人一见,面色倏变,当即下跪:君上。

将她放了。

亭中人虽不解,然沆瀣门规矩,见牌如见人,不疑有他,当即让出一条路。

杨枝立刻飞扑向妇人,紧紧将她抱住:阿娘。

阿娘……这一声阿娘却不是从杨枝口中发出的,她转目,见李挺甩开黄鹤的手,支撑着一步步走过来,到了妇人跟前,忽然就地一跪:对不住。

妇人眸底波澜微动,眼前这个阴鸷不屈的少年,陪伴了她十二年。

在敏儿被带走的日子里,不会安慰人的他每日就蹲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好像生怕自己会想不开寻了短见。

一向锦衣玉食的他,小心省下牢中的口粮,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会固执地一遍一遍将那口粮捧到她跟前,硬邦邦说一句:给。

后来,不知是牢中太过阴冷,还是他长久的缺少食物,他终于大病一场。

病中他脱了少年老成的模样,真正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样,死死抱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喊娘。

虽然不知牢外岁月,但她也猜得到,他的娘亲,世上最尊贵无匹的女人,死了。

再后来他病好了,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想如此。

好像生怕她心如死灰,又补充:那天晚上像妹妹一样的孩子有十几个,她未必会死。

我们要想办法出去,出去了才能找到她。

月余的相处,她明白,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大的安慰。

燃秋山大火之后,他二人被旧部找到。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当真与寻常孩子不一样的一面,旧部在他面前跪下,他平静地抬抬手,眉宇间尽是不容逼视的威严。

然而转瞬,他却向自己下跪:我母后没了,妹妹暂时……不知踪迹,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孩子,叫你阿娘。

连这样的话都是不由分说的。

十二年相伴,他其实从未亏待自己。

除了敏儿来京城之后的岁月,整个沆瀣门从来都以她为尊。

妇人望着他,十二年岁月在眼前一闪即逝,良久,却只是垂眸,回了一句:君上之志,恕老身不能继续相随。

他们之间,早不能以一句简单的原谅或不原谅以蔽之。

十二年相伴,十二年的阿娘,感情与习惯早融入骨血,怨过恨过疼惜过甚至亦责骂过,敏儿不在的日子里,他竭尽全力地填补着她心中的空缺,她看的见也感受的到。

时光搅了一滩浑水,人的感情中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

李挺闻言,微微一愕,须臾,却深深垂首,向她磕了三个响头。

杨枝扶母亲往车边走去,经过薛穹之时,忽然被他抓住小臂: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杨枝看了看母亲,杨母点了点头,她方松开手,随薛穹向亭边走了两步。

你早知申冬青便是先太子?薛穹直截了当问。

杨枝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所以方才在铁府,你不过是做个样子?杨枝沉默片刻,方道:也不全是。

六合庄之局,瞬息万变,我并无十足的把握。

她微微垂首,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光洁的额头和清致的眉眼,似水墨山水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力量。

年少时她聪慧狡黠,功课极好,哪怕在王府中不受重视,也从不自卑。

夫子考问,她向来十分积极,聪明外露,张扬锐利。

可眼前的少女,却低眉垂眼,敛了那身锐气。

然而那深藏之下的坚韧与玲珑却更加不容小觑。

薛穹心情十分复杂,有一瞬,他希望她仍是当年那个懵懂天真的小女孩,可以接受他的照顾与保护,另一瞬,他却又不受控制地被眼前的这个她吸引。

良久,他终于问:那么你的后招是什么?既无十足的把握,又知晓了先太子的身份,今日这十里亭中,要想全身而退,并不容易。

杨枝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目光,沉沉回了一个字:你。

薛穹眉心猝然一敛。

杨枝续道:对付柳敬常有的是机会。

但薛家大公子若是没了,李挺便失了京城的一大臂膀——薛家门生遍天下,沆瀣门不会算不明白这个账。

薛穹望着她,眉心如川,始终未松开。

饶是大概已猜到了她的答案,眸底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须臾,方问:你准备怎么拿我来换柳敬常?杨枝垂眉片刻,方掀开自己的衣袖,那袖子下绑着一条皮革制的宽带。

她将皮革打开,内侧有一溜银针,拿细软丝固定的很牢,细软丝交汇处,似乎还有机扩。

那是前日桑淮子给她的一副暗器,叫袖底乾坤,于无声息处发出,伤人于无形。

淮子极擅江湖旁门左道,虽难登大雅之堂,但却十分有用。

薛穹愕了愕,心里蓦地卷起一阵飓风,屋房倾圮,寸草不生。

他看着杨枝,嘴张了张,却又合上了。

杨枝垂着眼:薛大哥,我要走了。

嗯。

杨枝转身,却被他叫住:若是……若是他待你不好,我一直都在。

杨枝怔了一下,低着头快步离开。

**柳轶尘仍候在车边,见她垂首快步走过来,在她脸上一扫,递过一支手扶她上车,未说什么。

车马粼粼驶出虞城郊外,向北而去。

驶出没多远,杨母先开了口:老身谢过柳大人相救之恩。

说着便要行礼,柳轶尘连忙止住:伯母言重,晚辈应该的。

又自身侧囊中掏出一个纸包:已过了午饭时辰,伯母与阿枝想必没吃什么,这是我临行前随意买的几个糕饼,你们先垫个肚子,再有半个时辰我们会到一个镇上,再弄些吃食,休整休整再出发。

杨母欲推辞,杨枝却干脆接过来,往纸包中一扫:是富春斋的,还热着,阿娘快尝尝。

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放着一支水釜,那糕饼大概是靠水釜温着,这么一路下来,尤还微温。

想起林嫂说他对人好便只会送吃送喝时,不由笑了笑。

那笑带着释然与轻松,如春晖般明媚,柳轶尘眼底亦不自觉松快开来。

杨枝回想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一切,倏而一笑,自语般道:沆瀣门给了两个选择,寻常人只会想着择一从之,只有自负如你,才敢一个不从反将他们一军。

柳轶尘却忽然郑重,道:恶人向你提要求时,你莫要顺着他,你越是顺着他,他越会得寸进尺。

今日他们轻易逼的你离开了,来日只会提更加过分的要求——其实并非在此一事上。

你不能让他牵着你鼻子走,要跳出他画的圈套,世上诸多事并非只有是否两个选项。

**不出半个时辰,他们果然到了个小镇上,镇上有家客栈,不大,却收拾的很干净。

柳轶尘直接吩咐收拾刹几间上房出来,要在这里过上一夜。

诸人用过午食,各自回房。

没一会,柳轶尘却敲响了杨母的房门。

杨枝母女二人共宿一间,开了门,见是他,因少时前才分开,有些惊讶,问:大……你怎么来了?我来找伯母。

杨枝更是微微一怔。

杨母却在室内道:阿枝,是柳大人吗?快请他进来。

因李敏之名易引人怀疑,她亦在称呼上改了口。

杨枝这才将柳轶尘让进室内。

柳轶尘已换了一身衣裳,是件难得的锦衣,湖蓝丝绢,上浮夔纹,衬的他眉目清绝,更添华彩。

他怀抱着一支卷轴,缓缓步入屋内,可杨枝注意到,他搭在卷轴上的手指却在不断交替,似有些紧张。

杨枝有些不解,这世上还能有事能令算无遗策的柳大人也这般局促的?杨母正在窗下一方罗汉床上坐着,见了柳轶尘,连忙起身。

柳轶尘趋步止住,后退两步,却忽然掀开衣袍,跪了下去。

大人这是……伯母,这是晚辈的庚帖。

柳轶尘郑重道:晚辈想娶阿枝为妻。

杨枝本去为二人倒茶的身形微微一滞,转过身来。

他身材修长,饶是跪着,也挺拔清匀,一身湖蓝丝衣,有流云之意,更有松柏般不屈不挠的风姿。

父母之命,就在今日。

他在车里与薛穹说的话忽然响彻耳廓,彼时在车中,她一颗心全副盘桓在母亲之事上,并未留心。

此刻,心中仿佛清空了的佛室,只余这一句钟罄般的杳杳之音。

杨枝呆住了。

他二人已说过不知多少回半真半假的婚姻之许,眼前这般郑重其事说出来,才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原来是这样大的一桩事。

杨母亦未料到柳轶尘所来是为此事,愣了一下,转向杨枝,见她亦是愕然,方转过头来:柳大人人中龙凤,这桩婚事本是小女高攀,自没有推拒的道理,只是我母女二人身份特殊,日后少不得要离开京……话未落,却被杨枝急急打断:阿娘,我愿意的!杨母微微一顿,柳轶尘亦是,下一瞬,一个如水般的笑自唇边不受控制地荡开。

作者有话说:柳哥特意换了身新衣服来见丈母娘(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