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轶尘深深一伏:伯母放心, 晚辈一定会照顾好阿枝。
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从今往后,我定不让她再吃一点苦。
杨母默然片刻, 叹道:柳大人, 老身知道你的人品, 自没有一丁点不放心之处。
只是京城不日便会势如累卵,阿枝留在京城, 我怕给大人亦会带来无妄之灾。
柳轶尘看杨枝一眼, 沉沉道:伯母,若是阿枝愿意留在京城, 晚辈自会竭尽全力护住她。
若是她不愿, 晚辈亦会辞官, 她愿意去哪,晚辈便陪着她去哪。
他的声音清澈潺潺,无丝毫压迫之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杨母怔了怔, 到嘴边的推辞之语亦变得失了力量。
柳轶尘见她神色松动, 立刻将胁下卷轴拿出,那卷轴外,仿佛还额外卷着一张薄页:伯母, 晚辈虽为官多年, 但算不上富贵。
这是晚辈在京中置的宅院与晚辈家传的一副画,作为聘礼……至于别个首饰绸缎, 我已着人在筹办, 阿枝喜欢什么, 等回了京城再挑择添补。
杨母默然片刻, 望着面前青年如山如水般坚毅沉静的眉眼, 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卷轴。
杨枝已端起茶过来,看见那摊开的卷轴,不期然一怔:这是……是家祖的画。
柳轶尘道:家祖廿余年遭谪去岭南,后来仙逝在那边,再未回过京城。
只留下了这一幅画。
这画当年藏于嘉安王府,后来王府被抄,为宫中人所得。
家兄去世后的次月,忽然出现在了我的门前,应该是宫中的宝公公……送来的。
眼前的这画杨枝见过,就在贡院前,与那本《大理寺宝典》一起,还诓了她六钱银子。
这笔账她还未同他算过!心里盘算着,此时却不能当着母亲的面发作,只是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那卖画的老陈头,莫不是你?她不记得那老汉的脸,但那双细白的手仍历历在目,那绝非一双做苦力的老人的手。
当时其实已后知后觉地起了疑心,只是因为一心扑在进大理寺一事上,并未多想。
柳轶尘见她脸色,明白她起了秋后算账之心,有些心虚地垂下眼:是我。
那个市侩无耻的骗子竟然是他?!原来大人才是唱念做打,样样精通!杨枝气笑了:你当日是格外挑中了我,还是我自己无意投了罗网?柳轶尘仍敛着眸:你那一向常常在大理寺门口徘徊,我想知道你究竟有何居心,而且当时,除了龚岳,我还在查另一个案子……这么说,你早知道我身份?那时不知。
柳轶尘变得格外老实:只是若说早知,并不冤枉。
你是何时知晓的?杨枝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般审问起自己的堂官来。
柳轶尘道:你入大理寺的当天夜里。
当夜?杨枝眉头一皱,片时,立刻反应过来:是因为薛大哥?是。
柳轶尘点头:自燃秋山大火之后,薛闻苍虽以为你死了,却心底里仍有一丝不甘。
一直在四处打听大理寺之事,与我相熟,亦是因为这个。
而那晚你的异样表现,几乎是不打自招。
杨枝微微愕然,然而这愕然之余却是一种咎由自取的自责,若是当时遇上的并非柳轶尘而是旁人,此刻她只怕已然身首异处。
她一直自认有几分聪慧,然而正如他先前所说,这聪慧中到底有几分不小心是自作聪明,她也说不上来。
她的身份,在京城行事当步步如履薄冰,她是知晓的,没想到还是失之冒失与急进。
柳轶尘于抬目间瞥见她幽微神色,心中了然她的情绪,低头自道:其实并不那么明显,不过一切凑巧罢了。
又转向杨母,换了个话头:家祖留在世间的画,人所皆知的便是这一幅《夜宴图》与《残阳归鸿图》。
当年嘉安王府被抄,这两幅图尽皆流入宫中,落入宝公公手中。
方濂案时朱钰说从一个老妪手中买到了《残阳归鸿图》,我便猜到了伯母。
杨母淡淡点了点头:不错,那画的确是我卖给朱钰的。
那《残阳归鸿图》是方濂案的关键线索,当日是陈旺故意令那画染上血迹的?柳轶尘问。
杨母再次点头:嗯。
顿一顿,续道:陈旺与朝雾想要报仇,而沆瀣门想要扳倒方家,断江氏一条臂膀,才有了方濂案的局。
柳轶尘垂着头,良久,方再次开口:伯母,晚辈其实尚有一个疑问。
大人请问。
沆瀣门的种种,谷君的种种,对贫穷与被忽视者的利用,可是伯母设计的?杨母没有立刻应声,半晌,方道:大人请起来说话。
柳轶尘却并不肯:伯母,方才晚辈所求之事,伯母可愿应允?略略一顿,又补了句:晚辈小字‘敬常’。
杨母默然片刻:好,敬常。
阿枝答应,我做母亲的,自然没有阻碍的道理。
杨枝却于这时忽然插口:谁说我答应了的?柳轶尘整个人一愕,下意识抬起眼,眸底山川微动,浮起摇晃的星点,不等她开口,连忙道:我发誓,往后绝不再诓你瞒你,凡事都先与你商量,像先前那样的事,绝计不会再发生。
杨枝却不理会他,只向母亲道:阿娘不晓得,这人狡猾的很,一百只狐狸都敌不上他的心眼,以后少不得会寻机欺负女儿。
杨母笑了笑——看今日这形势,还不知道谁欺负谁?杨枝话落,见柳轶尘张了张口,伸手止住了他,笑道:大理寺前,东宫院内,兼之折扇扇面之事,他已骗了我三回。
伸出三根莹白纤指:要我答应也行,你也得应呈一桩事。
柳轶尘急道:你说。
杨枝浅笑:你骗了我三次,便是欠了我三次,往后我还是要讨回来的。
阿娘今日给我做个见证,他每骗我一次,都要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今日便立个契书和欠条在此。
杨母忙道:方才那事,是你心思不正在先。
柳大人身为大理寺卿,自当以拘獻宵小为己任,见你企图伺机混入大理寺,岂有不管……我写。
话未落,就被一个急急的声音打断。
柳轶尘不待杨母再请,已径自起身,奔至案前,铺开一张熟宣,悬腕疾书。
不一会,一封契书一蹴而就,几乎照着她的要求,一字不落写的。
递给杨枝,杨母也凑过来扫了一眼:你这丫头,往后也不知怎么胡闹,柳大人身为重臣,难道陪着你胡闹。
柳轶尘连忙道:伯母,无妨的。
眸底终于现出一丝松快,雨过天晴一般。
杨枝望着他,眉眼弯弯。
杨母又请了柳轶尘坐,他方在下首落座。
杨枝端上茶来,听见母亲道:柳大人……敬常猜的不错,方濂案是我设计的,拜谷神之事亦是我设计的,但这江州一案,却与我无关。
柳轶尘道:晚辈知道。
方濂案与谷神俱可观仁心,眼前的江州案,却只见狠厉。
杨母垂眉沉默,少时,方问:敬常接下来预备怎么做?柳轶尘不答反道:阿枝出京前,宫中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
何事?杨枝忍不住问,倏而想起什么:我临走前你忽然进宫,便是为了这事?柳轶尘点头,又道:死了个宫女,是被人勒死的。
死了个宫女,为何要大理寺来查?杨枝当即问:这不是宗正的职责吗?柳轶尘沉沉道:那宫女已身怀六甲,是龙种。
杨枝母女皆微微一怔——除太子以外,今上这些年一直没有子嗣,这突然出现的子嗣意味着什么,无人不明白。
更关键的是,此案太子也牵涉其中。
柳轶尘说,见两人神色,立刻补道:死者叫雅阑,是贤妃宫中伺候的宫女。
当日午后,因打碎了贤妃最喜欢的花瓶,被贤妃下令仗责。
她死命哭叫求饶,贤妃不理,才说出怀孕之事。
今上这些年一直无子,兹事重大,贤妃不敢私自处置,便差了人去通报。
谁知今上正在与中书令卫尊商议重事,一直到了晚间都不得空。
在这期间,贤妃只好将雅阑软禁,她便是在软禁之中被人勒死的。
柳轶尘续道:而巧的是,当日正好是太子进宫的日子,皇后死后,太子一直养在贤妃宫中,是以与贤妃格外亲厚。
因前几日为了太子妃案没日没夜,未怎么睡好,看着形容十分憔悴。
贤妃看了心疼,兼之晚膳饮了点酒,脚下虚浮,便安排他膳后在偏殿小憩会再回府。
恰是他小憩之时,另一边偏殿中雅阑被人勒死了。
可这也不能便就说与太子有关系。
杨枝道。
正是。
柳轶尘点头:只是那案发之时,另有宫女恰从偏殿前经过,说是见着了一个身着蓝衣的男子跃窗而出,当时害怕,赶紧藏起来了,并未瞧见人脸。
而那天太子穿的,恰好是蓝衣,身量体格,也与宫女形容的男子相仿。
更为重要的是,那男子跳出的窗下恰植着一片蔷薇,其一,宫女看见蔷薇花茎将那男子的衣摆拉了一道口子,而太子的衣裳上恰好有一道尺长的口子;其二,当时那蔷薇花才浇过水,花下泥土都是湿润的,因此留下了一个脚印,是成年男子的,与太子足长相当。
且那凶手鞋上沾了尘泥而不得知,太子的足底偏偏亦有些尘泥,正是那蔷薇花下的泥。
你才说那宫女当时害怕,赶紧藏起来了,怎么未瞧见人脸,却瞧见衣摆上的口子?柳轶尘看着她轻笑:许是听见了衣裳扯破的声音。
杨枝皱起眉,续道:不对。
寻常布衣也不易让花茎拉个口子,何况太子的锦衣。
且那花茎上的刺极细,就算拉个口子,也不易觉察,声音也极细,非在身边不易听闻。
那宫女既然躲在暗处,连太子的脸都未瞧见,绝计不可能瞧见亦不可能听见花茎扯拉衣裳。
抬目看他,专注而认真,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你若是不信,我们大可以试试,我方才见市口有卖蔷薇花的……柳轶尘浅笑:我何曾说过不信?又道:只是那宫女说,当时琉璃宫灯映照之下,将那男子的影子照的很大,所以一举一动都格外分明,才看见了他拉扯衣裳的细小动作。
这就更不对了。
杨枝托颐沉默了片刻,道:我记得今岁天子整寿,从年初起宫中的琉璃灯就都换成了大红色的。
大红宫灯有什么讲究?柳轶尘笑问。
杨枝道:大红灯火下,无论蓝衣绿衣都应当是黑色的,那宫女怎会依旧看到蓝衣?所以……所以那宫女一定是在撒谎!人不是太子杀的。
转眸间忽然瞥见柳轶尘眼底的笑,忽然反应过来,嗫嚅了一声你早知道了。
柳轶尘温声道:我早知道是因为我见到了现场,你仅凭我只言片语便能定断还是相当不凡的。
杨枝斜乜他一眼:你倒哄我。
又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柳轶尘道:事涉储君与皇嗣,自然不能小心。
当天各宫上下便经了一通细查。
既然宫女撒谎,那么她的证词便做不得数了。
杨枝垂眉思索:不过恰好,可以从她身上入手。
不错。
柳轶尘点头:并且那偏殿当日门窗紧闭,而宫女声称有男子出入的窗户确实有穿凿的痕迹。
是了。
杨枝忽而恍然:要想悄无声息凿开偏殿窗户且不引人注意,需要手法纯熟或者说武艺高超。
嗯,将人活活勒死而没有动静亦是如此,因事涉皇嗣,贤妃当日十分小心,偏殿除了落锁以外,门口还有两个内侍守着,可问那两内侍,他们都声称未听见任何动静。
柳轶尘道:偏殿那扇窗在院后,与长廊相连,只有一个出入口,而当时贤妃与婢女均在正殿做着女红,院中灯火通明,若是有人从前门进来,不可能留心不到。
除非是……杨枝顿了一顿:极熟悉的人。
柳轶尘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其时我与你们谭大人都在。
谭大人当即下令将满院内侍宫女都扣下了,分开来一一拷问,才问出来当时的确有旁人进过院子,是个内侍,听闻来自蜀中,针绣极佳。
贤妃平素就喜欢琢磨女红,对蜀绣十分好奇,早就想把那内侍叫来询问一二,恰好他跟前的徐公公去陛下宫中回来的路上遇上了那名内侍,便将他带回来了。
内侍为贤妃讲解蜀绣针法之时,殿中宫女内侍皆围了过来。
当时究竟有没有人趁机绕到后院,无人注意。
只是……那先前撒谎的宫女趁人不备一头撞死了,临死之前留下一句话,‘一命抵一命’。
刑部顺着那宫女往下查,发现她与徐公公颇有渊源,与今上身边的宝隆宝公公亦颇有渊源。
宝隆?嗯。
当年初进宫时,因未伺候好贵人养的猫令它腹泻,那宫女大雪天被罚跪了半夜,后来经过宝公公说情,才免了她活活被冻死。
那徐公公也与宝公公有渊源?柳轶尘笑了:宫中内侍由宝隆统领,他想与谁有缘,便能与谁有缘。
不单是这两人,贤妃殿中只怕也找不出几个与他私下没有往来的。
可我还是觉得这联系有些牵强。
杨枝道,话甫落,却见他望向母亲,沉沉道:宝公公自己招了。
招了?!杨枝愕然,好一会,方徐徐反应过来:是了。
宝公公在宫中数年经营,为了李挺内外操持,活的便是一个隐字……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朝雾的那句话沆瀣门藏于地下,身份败露的那天,就是身死的那天。
柳轶尘目光在她母女二人脸上扫过,垂下眼睑:江州之乱,只是京城的一个缩影。
伯母问我接下来什么打算,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只是目下来看,京城不乱,举世长安,便是晚辈心中所愿。
近晚的霞光投在他脸上,染出一片绮色,那绮色之下,他眉目沉静,有青山般的谡谡风仪。
**杨母应下之后,不肯接那画,杨枝却老实不客气地夺过来:跟他客气什么,他这人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只怕把阿娘的推拒亦算进去了,没的让他白占了便宜。
杨母轻责她,柳轶尘却只是笑:伯母不肯收,晚辈反而心下难安。
杨母这才默许了杨枝的行为。
用过晚饭,柳轶尘忽然趁机走到杨枝身侧:出去走走。
杨枝正好也想出去逛逛,这个小镇她从未来过,方才进城之时闻到一股新鲜出炉的点心香气,因才吃过糕饼,一时吃不下,便未再去买。
但心中一直惦着,方才晚饭都特意少吃了一口,以空出肚子。
将母亲安顿好,便出了门。
柳轶尘已在院中等候,手中提着一个红漆木盒。
杨枝见了木盒,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柳轶尘却买起了关子:一会便知道了。
拉着她出了客栈。
杨枝这才发现两人去的并非街市方向,而是向着客栈后的半山。
我们这是去哪?杨枝忍不住问——她的点心怎么办!柳轶尘不答反问:你可知这小镇叫什么?这不过是他们随意停下的小镇,还真没打听过这地方叫什么,老老实实问:叫什么?温汤。
温汤?杨枝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镇上亦有汤泉?柳轶尘点头,向不远处指了指——那里蒿草掩映间的确有白雾腾起:这地方泉眼众多,远近镇民皆有泡汤的习惯,来晚了还寻不着地方。
边说边拉着杨枝往那边走。
这汤泉与阳泉镇的野泉有些区别,汤池周围遍植花木,春末时节,紫藤如袖、玉兰芬芳,与山林的幽静相衬,颇有些雅趣。
且那汤池并非露天的,汤池之上还建着一方六角凉亭,风动落英,亦不会污染泉水。
觑见杨枝脸色,柳轶尘自解释道:江南多雨,此地人又好泡汤,遂建了这座亭子。
且这小镇南接南安、北临豫州的元兴,俱是大城,不少王公特意来此地泡汤。
到了汤池入口处,有个绿衣少女迎过来,见了柳轶尘,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眼去,两颊绽出微红。
默了一瞬,才道:是姐姐要泡汤吗?且随我来。
虽是傍晚山间,不远处却有嬉闹人声,只这一处,只一名少女,不见旁人。
杨枝随少女进去,柳轶尘将手中木盒递给她:我就在那边候你。
他指的是一处方石,与汤池相距不远,背后有一株高树并一片篱笆,挡着视线。
其实纵然没有这遮挡她也不怕,柳轶尘是个老道学,就算让他偷窥他只怕也不会。
少女将杨枝引到汤池边,要伺候她沐浴。
杨枝却不习惯,将她遣了出去。
少女临行前假装无事般问:外边那位哥哥,是姐姐夫君吗?杨枝自觑见她绯红的双颊,便已了然她心事——柳轶尘那张脸,莫说在这样的小镇,在京城都是无出其右的。
笑着点了点头:嗯。
这一个字如落英纷飞、如回风舞雪,在柳轶尘胸中打了半天的旋,才轻若鸿毛又重逾千钧般在他心头砸下。
微风拂过颈项,他整个人都觉得痒痒的。
低下头,唇角不自觉浮上一个笑。
少女走后,杨枝解衣迈入池中,这才想起方才柳轶尘递给她的那个方盒,打开盒子,微微怔了一怔——木盒共有两层,第一层是一件淡黄罗衣,胸前和衣摆绣着浅绿色的忍冬纹,纹下另有银丝暗提的纹路缠绕,乍看寻常,细瞧却十分精巧。
罗衣非常轻,放在手心几乎觉察不到什么重量,柔软轻滑,是最上等的湖丝所制。
唇边不自觉漾开一点波纹,才想起掀开第二层。
见了那盒中物什,她更是一惊。
是一盒才出炉没多久的糕点,种类繁复,尤带着微温——而那香气,与她进城时闻到的如出一辙。
柳蛔虫怎么知道她想吃这个?念头才堪堪转过,便听见他道:方才进城时便见你一直盯着那家点心看,晚饭吃的又不多,便买了些,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你这样,会将我惯坏的。
篱笆外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惯坏了正好,反正我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