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人, 我没事。
杨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被抽干的疲惫,后知后觉的一阵恐惧爬上脊背, 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单薄虚弱, 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然只短暂的一瞬, 她却又重新聚起精神,轻轻一笑:让大人担心了, 我请大人喝羊汤去。
二人相携走出宫殿, 将到宫门前,却远远见到一人抱剑相候, 不时往这边张望, 似有什么急事。
杨郑二人连忙脚下紧了两步, 走到宫门前:黄鹤,怎么了?大人总算出来了!大人快回去看看吧,老夫人昏倒了!杨枝脚下一晃:你说什么?杨黄二人连忙告别郑渠,打马回府。
回到府中, 杨母果然仍在昏厥之中, 请了大夫来看,只说像是中毒,至于中的什么毒, 也不知道。
母亲回府后一直与自己在一起, 府中上下也俱是柳轶尘挑的人,他一向谨慎, 料来不会有错, 那么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只有找到症结, 她才能有的放矢地去寻解药。
来回踱着步, 她忽然想到一事, 问大夫:我阿娘是何时中的毒?像是、像是有一阵时日了。
杨枝心中一动,眉心猝然拧了起来,只须臾,飒然奔出,声音已在几步之外:替我照顾好母亲,我出门一躺!京城薛家是自本朝开国以来便屹立京城的大族,宅子坐落在北城,紧邻着各部司。
巍峨开阔,较之王府亦不遑多让。
杨枝通报过门房:劳驾,请通报一声,刑……就说杨枝寻薛大公子。
门房应声,进去通报,不一时回来:大公子出门了,请姑娘改日再来。
改日?杨枝凝眉,须臾道:我就在这候着,大公子何时回来,烦请告知一声。
这一候便从天亮候到了天黑,门房见她执拗不走,也不再劝,到了饭点送来晚饭,她并不推辞,却未动两筷子。
天色很快从黛蓝转成了黑,明月高挂中天,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整条街上已没了人,宅前两盏灯烛,将人影拉的很长。
杨枝这回未再耍什么心计,只是固执地不肯离开。
门房数次走到她跟前,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添了些茶水,便自退下了。
天边不知何时撕出一丝鱼肚白,启明星若隐若现,杨枝却不觉困倦,一双眼像伺机而动的野兽一般,死死地盯着长街尽头。
终于,一阵马蹄撕破半晓的寂静,一月白长袍扬鞭打马,飒沓而来。
到得跟前,利落滚鞍,身上却不染一星尘埃,连发丝也未有一丝凌乱。
阿敏。
他仍固执地叫着她的旧名,快步拾级而上,上下打量她一眼,却终究未说什么,只是自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她:给。
杨枝接过药:多谢!不必谢我,你今日不来,亦会有人将这药送过去。
薛穹垂着眼,未再看她:不过这药只能治标,治不了本,十日之后,若没有续上的药,伯母依旧会十分危险……杨枝其实已有所料,沆瀣门岂会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当日他们轻易任由她将母亲带走,固然是由于李挺在她们手中,但也未尝不是因为他们早埋伏下了阴狠的后招。
他们想要什么?杨枝捏着那瓷瓶,半晌方再度开口。
柳敬常的性命,或者……薛穹顿了一顿,快速扫过她的面庞,垂下目光:你嫁给我。
你嫁给我。
杨枝猝然抬目,撞进他杳深的眼底。
两个月以前,他的眼神尚不是这样的。
从江州回来后,听闻他便上折子辞了官。
她方明白过来,他那些口口声声的江山社稷、卧薪尝胆,不过是托辞,当初南下,只是为了帮她救母。
找了那一堆冠冕的理由,甚至不惜将他囚禁,也不过是为了不想让她背负过多。
可这一回,他好容易斩断的纠葛又因她而重新接起。
杨枝怔怔望着他的眼,手心不自觉在那瓷瓶的浮凸处抚来抚去,良久:这药……你拿什么换的?薛穹垂着眼睑,侧转过身,似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底的波动,有一会,方沉沉开口:卫尊的性命。
卫尊死了,我亲手毒杀的。
薛大哥!你斗不过他们的。
这天,要变了。
分明是盛夏,薛穹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深秋的苍凉。
仿佛为了与他这句话相应,巷中卷起一阵长风,远处的天际似有黑云滚动。
杨枝整个人一震——卫尊,死了?天子昨日才答应留卫尊一条性命,今日他便死在了牢狱之中,还是被薛穹毒杀的,他是不要命了,还是天子……脑中思绪飞转,面上却不见悲喜。
深藏于骨血中的倔强一下子涌上来,令那长风也添了气势:斗不斗得过,总要试试才知道。
杨枝将瓷瓶揣入怀中,道一声谢,走到薛穹才骑来的那匹骏马旁,借马一用。
不待他应,便翻身上鞍,拍马而去。
**回到府上,杨枝忙将那药给母亲服下,杨母很快醒转,意识到自己中了毒,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目中茫然了一瞬,忽地抓住杨枝的手,沉声道:敏儿,我知道你舍不得阿娘,但阿娘宁可死,也不愿你做违背本心之事。
女儿知道。
其实在南安之时,她便想明白了。
她猜,李挺也是知道她母亲性格,知晓她会这么选,所以这回提的要求,才会全然不涉百姓社稷,只关乎她自己。
他们给了她两个选择——杀柳轶尘,她必然做不到。
而嫁给薛穹,其实目的亦是为了杀柳轶尘。
与薛穹成亲,柳轶尘必会得到消息,到时仓促回京,只怕会撞入沆瀣门的圈套。
江州一事后,原本还打算拉拢的柳轶尘此刻只怕已成了沆瀣门心中的附骨之蛆,不除,寝食难安。
她该怎么做?想着,她走到门边,招呼下人取饭菜来。
母亲昏睡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她自己从昨日晨起到现下,亦是没吃什么东西。
不知为什么,想到柳轶尘,方才尚可的胃中忽然一阵强烈的饿感袭来。
不禁摇了摇头,这厮竟不觉间将她久经风霜的肠胃都养刁了。
厨下早备好了饭菜,仆从连忙取来,母女两相对用饭,用了两口,杨母忽然一阵剧烈咳嗽,低头举帕一掩,帕上竟赫然一片鲜红。
杨枝整个人一惊,慌忙撂下筷子:阿娘怎么了?!杨母盯着那帕上的鲜红亦是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却是淡淡一笑:无妨的事,前几日接连赶路,胸中火有些旺,休息几日便好了。
杨枝自然不信这鬼话,眸光死死盯着那帕子:我去找薛闻苍。
站住!杨母叫住她,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沆瀣门工于心计,他们想要挟你,自然不会当真要了我性命,只是,亦不会让我一点无虞,否则你便不会担心,他们也就失了逼迫之力。
阿娘,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你是想答应他?杨枝不语。
杨母看了一眼那帕上的血,沉吟片刻:他们给了你多长时日?十天。
斯须的默然之后,杨母伸手抚过杨枝的手背,微微一笑:若非当年的阴差阳错,你我早已是刀下亡魂,而今你我能再相见,能一起多过这些时日,已是平白赚得。
接下来的十日,你不必再为我奔走,好好陪陪我,陪我走过这最后一程,可好?阿娘……杨枝哽咽声未落,门外忽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本能抬头,一袭青衫已越过门槛,径自走进了屋中。
杨主事,请恕我不请自来。
来人是谢云,一身家常的青色道袍,步子跨地很大,脚下带风,很有几分风尘仆仆之感。
不知是否在烛火下的缘故,他的脸又白了一个度,而那白皙的有些透明的面颊上,明晃晃地映着一个红红的五指印。
杨枝看见忽然闯入的谢云,微微一怔,待看清他面上的五指印,更是一愣。
那五指纤长,似是女子的手掌。
杨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好直问,谢云却丝毫不以为意,在杨枝母女对面落座,向杨母行个礼,浅笑:我从卫府过来,这是卫家那小妮子打的。
卫窈?杨枝见过卫窈,是个清丽温婉的姑娘,通身带着京中闺秀的教养,便是着急救父时,亦不失礼数。
见杨枝面露惊愕,谢云却是一笑: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父亲死了,你知道吧。
杨枝见他神色如常地提及此事,显然这般行色匆匆而来,并非为了这事。
心中不觉一凛,可眼下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更为重大的事?谢云一笑之后,瞥见杨枝凝起的眉,神色亦敛了起来,不再啰嗦,单刀直入道:方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病重了。
什么?!杨枝愕然。
谢云垂眸快速道:午后整个太医院都进宫了,说是喘症复发,但比往日来的都要汹涌。
可卑职昨日觐见,陛下精神还十分矍铄,并无半分病态。
所以说是急症……究竟情况如何,谁也不晓得。
谢云道:太子午后便进宫了,此刻也困在宫中。
你那日在宫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杨枝凝眉思索,谢云却于这当口取出两封折子:还有两件事我也觉得蹊跷,南军统领定了个意想不到的人,而北边,北狄近日异动频繁。
杨枝已不必问他是如何弄来的这两封折子,连忙捡起来草草扫过:蓝廷玉?是东宫良娣蓝采薇的父亲,一向与江范十分不对付。
当初李擎越起事,他虽远在青州,却亦有从龙之功。
若他也是沆瀣门的人,那沆瀣门的棋子埋得可太深了。
不过沆瀣门善于攻心,连江范手下的单行简都能轻易策反,一个本与江范相对、不甘人下的兵部侍郎岂不更为简便?嗯。
谢云应,又点点另一份折子:再看看这个。
杨枝依言快速扫过另一份折子,双眉不觉蹙起——北狄的确小动作不断,四处集结兵力,而且时日非常蹊跷,就像是与人里应外合。
她又想到前日在宫中的情形,脑中一一掠过那些画面,忽然定格在一处,面色一变:是贤妃!忍不住惊呼出声。
谢云下意识一拧眉:仔细说说。
贤妃可能亦是……沆瀣门的人。
杨枝立刻道:天子设局,沆瀣门将计就计。
我当时还在想,这个局怎会设的那么容易,宝隆又岂会那么轻易就自尽了。
原来螳螂捕蝉,沆瀣门才是黄雀。
我在贤妃宫中时,听到两名宫人在讨论蜀绣,方知贤妃其实很精通绣艺,而那犯事的徐公公亦是知道此事的。
既然知道,怎还会因帮贤妃请个擅绣的宫人而轻易落入圈套?杨枝解释:贤妃很依赖徐公公,若只是串通设局,完全没必要牺牲这么一个人,除非……她想取信于陛下,或立个投名状。
如今看来,沆瀣门的居心已然昭昭,青州石碑支开柳大人,宫女一案令卫氏折翼,而北疆异动是……针对江家的。
谢云接口,他亦是绝顶聪明之人,凝眉片刻,旋即道:收拾收拾,我送你出城。
嗯?柳敬常交待了,京中事态一旦有变,先将你母女二人送出城。
谢云道。
杨枝几乎未经思考:不行。
见谢云疑惑,连忙补道:我母亲中了毒,需要沆瀣门的解药。
**十日的期限并不长,当晚吐血之后,杨母身体益发虚弱。
杨枝若非极为要紧的事,便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人回了嘉安王府的老宅。
那座宅子亦在北城,离现今的大理寺其实不远,只是连前朝的公主府都改成了大理寺,这座宅子却一直空置着,既无新官受封搬进去,又无人清扫打理。
门楣上蛛网密布,墙角衰草丛生。
两人到时门前却已有一人,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杨枝微微一愕。
江大人,你怎会在此?那人身形挺拔,一身大红劲衣,腰间束着皮带,显得格外肩宽腰细,身形轩昂。
江令筹看见杨枝母女,却是神色平静,与杨母见了个礼,便道:我明日要走了,临行前想来看看故人。
故人?哦,是她父亲嘉安王。
不知怎的,江令筹口中的父亲与她记忆中的仿佛判若两人,是以对他二人忘年的交情,她也十分不解。
江令筹瞥见她面色,似明白了什么,却淡淡一笑,转向杨母:听闻李夫人当年亦随王爷在北疆待过?这是杨枝并不知晓的过往,她微微一怔,却见母亲点了点头,眸光不自觉浮远:三年,我随他在北疆待过三年。
杨枝怔怔看着母亲,她一直以为,当年母亲离开陈郡之后,便一直被困于那一方小小的宅院之中,一直到父亲获罪,都再未离开过。
杨母看着她,淡淡一笑:那是靖宁元年到三年。
靖宁三年?不就是今上大败北狄的那一年吗?杨枝惊道,她是那之后才出生的,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已然成了个闲散王爷。
算是吧。
杨母道,正好江令筹有些好奇的目光投过来,她便一笑:江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寻一处地方,老身给你们讲讲当年之事吧。
江令筹连忙应好,吩咐随从去张罗。
三人在左近找了间茶室坐下,杨母向着杨枝道:这其实还要从你祖父那辈说起,你祖父与先帝之父文帝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自小关系甚好。
你祖父是嫡长子,亦是当时的太子。
但是他寿数不长,不到二十罹患了重症,不治身亡。
当时你父王尚在祖母腹中,身为嫡长孙,本应由他来继承太孙之位。
你祖父却道他尚未出世便已失怙,上无亲父教导,左右无弟兄帮扶,恐难当大任,便恳请惠帝改立弟弟为太子,才有了后来的文帝。
你父王与先帝亦是一起长大,自幼亲厚,感情甚笃。
你父王年长几岁,先帝处处追随他景仰他,你父王亦是倾尽全力辅佐他。
靖宁元年,先帝登基,恰逢北狄来犯,你父王便自请北上驱逐——他从小长在北营,跟着当时的大将军历练,亦在西北戍守过几年,因而算得上是绝佳的人选。
先帝自然允诺,临行前还亲为他斟酒践行,只是那一去,后来一切都变了。
北疆风霜,蛮狄铁蹄,非但未让他吃一点苦头,还让他越来越意气风发。
他接连打了数个大胜仗,北狄人看见他的帅旗便望风而逃,北军上下都十分服他,京中声望亦日益攀高。
而另一边先帝身体却越发羸弱,连生几场重病之后,非但身子常见疲态,性子也日渐多疑起来。
经当时朝中奸佞挑拨,便开始怀疑你父王有夺位之心——常言道功高盖主,历来如是。
我亦劝过你父王,但他当时正是一身少年意气,纯直无畏,从不肯相信先帝的疑心,只道有人离间,待得胜还朝,再取了那些人的狗命,不愿将这些腌臜猜忌放在心上。
靖宁三年,盛军与北狄在大遥关决战。
决战前夕,朝中猜忌已到了众口铄金的地步,先帝的脾气亦变得阴晴难定,终于连下急诏令你父王还朝。
你父王拒不相从,无论如何也要等这场仗打完了之后再回去……可那场仗不是今上打赢的么?不待母亲说完,杨枝便有些疑惑,不由问。
不错,史书是这般记的。
杨母道:那时朝中派了钦差来,便是今上李擎越。
设计将你父王擒了,当时部族救了他出来,劝他反,他却怎么也不愿意。
你不知道他有多固执……说到这里,她竟笑了笑:你这丫头的大半执拗,都是随他的。
略顿一顿,续道:后来,李擎越打了一场败仗,你父王在大遥关外听闻,分明已下定决心与我远走北漠,临到终了,却还是回去了。
他冲进中军主帐,与李擎越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只是那之后,军中便多了名铁面军师,而李擎越也变得如有神助,势如破竹——几场硬仗打下来,本已国力不支的北狄更加招架不住,终于在靖宁三年冬,递书祈降。
李擎越押着你父王还朝,世人直道当年的英王骁勇善战,却不知那关山之外的千里沙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母轻轻道,目光不自觉飘远,似飘到了二十余年以前,飘到了那千里衰草的北国疆场。
杨枝亦陷入怔忪,不自觉想起那个将他抱在怀中、大笑着打马北营的男子。
可只那一回,她依稀看到了当初少年将军的影子。
后来,天子终究不忍心杀你父王,便将他软禁了,就困在当年的嘉安王府中。
杨母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续道:世人都道天子仁慈,嘉安王违抗圣命、大逆不道,却只是遭了软禁。
但他们不知道,若非他们口中的逆贼,莫说北境,便是这京城,也难能无虞。
杨母顿了片刻,转向杨枝,笑道:你便是在那软禁中出生的。
再后来,天子身体好了些,你父王又失了兵权,天子便慢慢放松了对他的忌惮。
我一直记得,软禁解除的那一天,是靖宁八年的正月初一,那一年你五岁,前院的爆竹声震天响,你一点不怕,还要溜过去凑热闹,想看个仔细,却在长廊处被你父王逮住,捞起来放到肩上,说‘爆竹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看焰火’。
那一年,刚好薛太傅为京中贵子讲学,我便求了他让你去,你还记得吗?自然记得。
那一年的焰火是她年少贫瘠记忆中少有的绚烂,次第的火花在她小小的眼球中炸开,穿过肺腑,深深烙入心底。
以至于那一次柳轶尘在温汤镇为她放烟花时,她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仍是那一年转过头来时看到的那张胡髭满布、笑得洒脱恣意却又无端带着一丝沧桑的脸。
只是,先帝终究未能摆脱自己的多疑,纵使你父王已有意削了自己的锋芒,在京中活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
杨母续道:延乐元年,亦是靖宁十一年,先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仓促将你父王下了狱。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你父王根本没来得及安排……我猜他直到死,都不相信,那个说过一辈子要信任他的堂弟,会当真要了他的性命。
可先帝大概亦不知道,他忌惮了半生的堂兄并无反心,反是他一直看似无害的亲弟,在他死后杀了他妻儿、夺了这天下。
话到这里她默然了片刻,抬眸望向江令筹:我知道是大人救了我们母女——虽然阿枝当时已被人调换了出去。
大人与先夫有忘年的交情,如今亦要奔赴北疆,我今日说这些,是想告诉大人,现而今这大盛江山,是一代一代人拿血泪守住的,如今这面旗帜,传到了大人的手中,老身相信大人,亦能守好这江山。
我在沆瀣门十余载,虽所知不多,但大人的愿望、江家的愿望却是清楚的。
大人明日一去,便无异于将那帝位拱手相让,老身虽不在庙堂,可腆颜为天下百姓、为先夫,拜大人一拜。
江令筹连忙伸手扶住:夫人请起。
沉默片刻,自嘲般低头一笑,道:其实今日来此之前,我尚有犹疑,但站到那扇门前时,那点犹疑便没了。
夫人说的不错,我的确想当皇帝,我爹下不了决心,最大的野心便是让阿姐做皇后,自己做国舅爷。
是我劝服了他,他李擎越可以造反,我们为什么不行。
我还和他说了嘉安王的故事,我告诉他,我们手握兵权,无异于怀璧于市,就算我们当真没有反心,他李擎越也不会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们的下场会比嘉安王更为凄惨。
在来那王府之前我还在想,北狄这时候南下,摆明了是沆瀣门的把戏,既然他们可以不顾人死活,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要我去承担他们的恶行,放弃到手的机会,几步之遥的权柄?年少的时候,嘉安王——令尊授我功夫,教我人生道理,那些年,无论旁人怎么看他,但他在我心中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给我讲北境的风土人情,拿口哨给我吹幽州民谣……我虽在幽州长大,但未怎么出过军营,我见过的幽州没有漫漫黄沙、丰茂到无边无际的长草,没有挤马奶的妇人,别弯刀、能屠狼的铁汉——幽州太大了,我所见的幽州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角,他的叙述勾起我对陌生家乡的向往,我和他说,我要从军、再回幽州。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那是当然,男儿自该如此,要护住家中的亲眷姐妹,更要护家护国、顶天立地。
可是这样一个人,他却做了一件蠢事,至少在那时的我眼里,是愚蠢至极的一件事——便是他最后的死。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当时那案子,连我一个孩子都骗不过,怎么能骗过世人,可他却被草草斩了。
那时我劝他逃回北境,他却不肯,大概是像夫人所说的,不肯相信吧——那一年我爹回了幽州,带兵南下,帮助李擎越夺了天下,我随父亲回幽州的时候,站在瓮城之中,眺望远处无垠的天际,忍不住想,当年他为什么要回来?那一年从李擎越手上逃脱,他本可以纵马塞外,或者,纠结旧部杀回京城,可他没有。
那时候我觉得他蠢透了,但此刻,我忽然理解了他。
其实我一向高高在上,从未将那些贱民放在眼里过。
我能给予他们的,至多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我不像阿枝与夫人您,我不是个好人。
江令筹道:可我是个男人。
父母妻儿遭铁蹄践踏之时,倘若身为男子的我们都不肯站出来,又有谁来护住这个家、这个国?说到这里他低头轻轻一笑,漂亮的桃花眼向上飞出惑人的弧度:阿枝你不晓得,回北之前费烈费明光和我说了一句什么话。
杨枝摇了摇头。
他说,于私,我此刻恨不得将你,将你们江家所有人碎尸万段。
江令筹笑道:但于公,沆瀣门一日不除,我一日便无法与你清算私仇。
费明光……他顿了一顿:便是韦蝉在梁州遇到的那个人。
他一直将韦蝉当作妻子,腰间也一直悬着为他绣的茶花香袋。
杨枝不由一愕,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
江令筹看着她的样子,笑容荡地更开:费明光都能做到的,我这点私念,算什么。
忽然想到什么,眸光顿了一瞬:你还记得桑湖边那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吗?原来他没有说错,到头来我当真是为旁人作了嫁。
江大人……莫再叫我大人了,你若认我这个朋友,就叫我行策吧。
江令筹道,举起手中的茶盏:来,今日你我以茶代酒,一笑泯恩仇……亦算是为我践个行。
杨枝端起茶盏,向他隔桌一举,仰头饮下。
杨母这时方从随身的包袱取出一件物什,递过去:本来今日如果不在王府门前见到大人,我亦是要托人将它给大人带过去的。
这是先夫在北疆三年信手所作的札记,虽有些凌乱,但当中有一些北狄行军的特点,大人若是不嫌弃,便收下随便翻翻。
杨枝探头一看,瞥见那书名,微微一怔。
是《屠狗手札》。
她不期然想起那个马背上恣意的笑、那年焰火光辉下明亮的眼。
两人临别前,杨枝想起江令梓,问了一句她可还好?江令筹:她还在南安。
当时怕回京了之后父亲当真逼她嫁给薛旻,便让她晚些回来。
现下这局势,更是不便回来了。
杨枝点头:也是。
江令筹走到门边,脚将跨出去,忽又想起一事:哦对了,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没什么好瞒你的。
当初为了举事,我的确没少通过方濂聚银敛财,只是方濂临死前到底摆了我们一道,他死之后我们另外清算才发现,这些年他陆陆续续转走的银钱约莫有三十万两,还是黄金。
当初上倚翠阁也是为了那银钱的事,你大概不知……倚翠阁是你们转运金银的一个遮掩。
杨枝忍不住接口道。
江令筹惊讶,却只是短短的一瞬,笑眼微微眯起:你何时知道的?在南安时。
杨枝道:永安楼。
顿一顿,淡笑解释:贵府门楣高大,怎会屈尊冒险去做小小的金银饰品生意?京中金银出入最好的掩盖有两处,一为钱庄,另一为金店。
钱庄到底太过招摇,当真有人要查,极容易被查出来。
而女子的饰物店,才是真正隐蔽的遮掩。
江令筹眸中流出赞赏:他日若我能为帝,第一桩事,便是为女子开科取士,只是……罢了,阿枝,但愿这乱局能早日过去,你不该像寻常仆妇一般,屈于闺阁。
杨枝朝他展颜一笑,天光明媚,为她那笑也镀了一层晖光,美得毫无预兆却动人心魄。
次日一早,城外传来誓师祭酒的鼓声。
而同一时刻,杨母开始陷入了越来越深的昏睡。
杨枝枯坐窗前,手中的木梳没入长发,却长久没有滑出来。
窗前的紫薇花已开了,风一吹簌簌而动,落红纷飘满院,樟树茂盛,带着独有的香气,添了几分清新的盛夏意韵。
发着呆,脑中不觉跳出柳轶尘在马车中的话:恶人向你提要求时,你莫要顺着他,你越是顺着他,他越会得寸进尺。
今日他们轻易逼的你离开了,来日只会提更加过分的要求——其实并非在此一事上。
你不能让他牵着你鼻子走,要跳出他画的圈套,世上诸多事并非只有是否两个选项。
另一个声音掺杂其中,是薛穹的冰凉如水的要挟:嫁给我。
他说那话的时候神色是淡寡的,可杨枝能从那沉静的眼底看到一丝道不尽的悲伤。
这个要挟对薛穹而言何尝不亦是个侮辱,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些年,若非为了她,宁肯隐于市野亦不愿入朝为官。
现而今却因为她,处处受制于沆瀣门,在江州时不惜与泥淖为伍,前几日双手又干脆沾上了鲜血。
杨枝想着,窗棂忽然轻巧一动,一只翠鸟撞到跟前,双翅扑簌簌而动,脑袋却仍不住往窗格子上撞。
她放下手中的梳子,打开轩窗,那只翠鸟一下子扑进屋来,毛色鲜亮,只有手掌般大小。
她不知怎么自那只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很多熟悉人的影子,羸弱、莽撞,却固执倔强,不撞南墙不肯回头。
伸手抚着那翠鸟的羽毛,她不觉一笑,将它放飞,伸手随意挽了个发髻,出了门。
江令筹可能不知道那三十万两黄金去了哪,但她知晓。
这是柳轶尘留给她的最后一个锦囊。
作者有话说:最后几章关于案子的内容,请大家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