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十二年五月末, 杨枝与黄鹤在豫州追上护送杨母的人马,一同回到南安。
而就在他们离开京城的次日,京中次第响起报丧的钟声, 各部司迅速换上缟素, 哭声震遍京城内外。
李擎越因突发喘疾, 阖然长逝。
史载他临去前忽忆起十二年前的延乐之乱,深感愧对长兄, 连他最后一点血脉都未保住, 无颜面见他于黄泉之下。
太子李燮却于这时道,当初他虽年幼, 却顾念与堂兄的情谊, 私下救下了他, 如今他仍活在世上。
李擎越心中一动,于病榻上勉强起身,连忙命人召先太子李挺入宫觐见。
李擎越病中执住侄子双手,连表愧意, 更不住叹:幸好!幸好!这一番激动之后, 李擎越终于油尽灯枯,却于最后一刻,命人写下诏书, 绕开自己的儿子, 传位,或者说还位于先太子李挺。
十二年轮回, 又回到了原点。
李挺手执诏书, 在承天殿在召见文武百官。
百官齐齐叩拜, 山呼万岁。
天边流云浮动, 金光遍洒, 照进他黑沉沉的眼底,那里十二年的愤怒、不甘与苦心孤诣一闪即逝。
几日后,江州南安大营却迎来一个意不速之客,与黄成相携而来,是太子李燮。
杨枝听见人通报,急急迎出来:殿下,您不是……你们怎会……李燮看向黄成:她救了我。
黄成垂下眼,有些不自然地拿手背擦了下鼻子:我欠他的。
李燮未置可否,亦未再说什么。
这一回再见,杨枝感觉他仿佛变了许多,原先写在脸上的稚气懦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成年男子的沉敛,话不多,举手投足之间添了先前未见过的威仪。
杨枝忽然想,他与李擎越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安顿好两人,费烈摆席为他们接风。
原本他在南边自立山头,还在愁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问题,李燮来得恰是时候,为他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
席间无意问起他们如何逃脱,李燮沉默良久,方闷声道:是采薇,她背叛了她爹蓝廷玉,悄悄放了我,护送我们出城。
杨枝微微一怔,不由问:蓝良娣现下……仍留在京城吗?李燮垂眸,自浮一白:她死了。
死了?!为了救我们,被她爹乱箭射死在了城外。
李燮道,眼一直未再抬起:其实我可以不要皇位,可是他们不信。
这几日一闭目,他便能看到蓝采薇将他扶上马时的眼神,漆黑坚定的眸底闪过少女时的狡黠,似十二岁钻入他马车时一样。
殿下快走,我不会有事的。
她骗了他,那时她便知道自己此去断无活路了。
如果可以换回她的性命,他愿意亲手将诏书将玉玺捧到李挺面前,在他面前下跪,臣服于他。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
小儿怀璧于世,他的身份便是原罪。
而他的孱弱,更让他自己、他身边之人皆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对了,片刻的默然之后,李燮忽然道:我在宫中看到了一个人,有些出乎意料。
谁?江令梓。
杨枝神色不觉一变——她?她不是在南安吗?不过这些时日南归之后,杨枝手中事务繁杂,还未来得及去打听她的消息。
她何时去京城的?是自愿还是受人绑架?江令筹……知道这个消息吗?杨枝眉心不禁拧起。
接风宴将至尾声时,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桓在嘴边的问题:殿下可有敬常的消息?李燮摇了摇头:我也不过比你晚两日离开京城,当时京中各处戒严,我更是被软禁在宫里,风雨不进,什么消息也听不到。
顿一顿,却补了句:目下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李挺十分看中柳大人,若是他有个什么,南安一定会听到风声。
杨枝垂目,手心的指甲不自觉掐进肉里,末了却只是淡淡应了声嗯。
庆历十二年六月初十,太常寺占得吉日,新帝于这日登基。
自这一天起,三法司在京中各处严查,六部相继有人入狱。
同一时刻,江家父子与北狄在大遥关外鏖战不休,双方十几年周旋,早已相当熟悉彼此。
而江家仗着杨母临行前交付的《屠狗手札》,到庆历十二年冬时,渐渐占了上风。
这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关外河水早早遍结了冰,北狄亦比夏日更加疯狂,酷寒的天气催生出他们心中极致的血腥与残忍,不断有俘虏的断肢残臂散落在大遥关外的草场上,江令筹一日日绕着城头巡视,眸色愈深亦愈加沉默。
一场大战在即,空气中几乎能闻得到血腥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天傍晚,京城的一封来信打断了他往日雷打不动的操练。
当天夜里,一骑乌云踏雪只身驶出军营,向南边急奔而去。
月余后,杨枝在南安收到一封密信:江行策在京城遭囚。
心中大愕,与费烈、李燮商议了一夜,决定次日启程北上。
庆历十二年末,江范与北狄在大遥关外破风谷相遇,那一场打仗打了三天三夜,直令天地变色,最后以盛军的大胜而告终,更重伤北狄元气,驱其于千里之外,得保边关数年安宁。
然而,盛北军回营的那天,京中却来了人,更带来了一个消息。
杨枝再回京城时已近年关,年初的紧张已被年末的喜气取代,兼之北边取得了大胜,这喜气更盛,处处皆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挂着哪怕是短暂的欢欣与放松。
杨枝一身简素男装,头戴斗笠,扣响了大理寺的门。
门房去通报,很快领回来一个人:小杨,你怎么回来了?郑大人,里面说话。
郑渠连忙将杨枝往衙门里领。
冬日天寒,才下过一场雪,地面上松松软软的一层白还未来得及扫,入目尽是一片银装素裹。
将记忆里的大理寺掩在其中,减了她物是人非之思。
郑渠将杨枝领回自己衙房,还没来得及看茶看座,就听见她道:恭喜郑大人,不日便要升任大理寺卿。
郑渠倒茶的手微微一滞:小杨,你是为此事来的?杨枝:我为何事而来,大人难道不知晓吗?见他觑向自己,也不落座,直愣愣站着,笑道:听闻沆瀣门有五君,大人身为五君之一,消息想必十分通达。
几个月之前,就在隔院柳轶尘的衙房中,她与柳轶尘第一次谈及了大理寺的内应,而彼时她还不知沆瀣门深浅,以为那所谓的内应是江家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潺潺倒水声再度响起。
伴着那水声,郑渠平静问:你怎知我是五君之一?问的是你怎知,便是并未否认。
杨枝:延乐之乱时,京中戒备甚严,大理寺中尤其,却有人能进入大理寺死牢,将李挺与我调换,若非大理寺中有人策应,殊难做到——而我查了下,大人当时,恰恰在寺中任典狱官。
……再者,我一直有一事想不明白,大人一向奉行明哲保身,为何独独那般热衷挑起太子妃案?郑渠将倒满的茶盏递过来,面上无半分惊慌,反带着往日话家常时的那分好奇:我早知你是个聪明人。
只是这些事只能说明我是沆瀣门的人,你又如何知道我便是那五君之一?杨枝接过茶盏:无他,猜耳——大人方才那个反应,便是认了。
淡淡一笑:大人喜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尤其是房牙子,京中哪里添了新的宅邸,哪里的屋舍市价有变动,大人皆一清二楚,却不见大人扩建旧宅或购置新邸,因此我猜,那些房牙子,不过是大人集散消息之处。
大人在大理寺已然身居高位,若非更高的位子,大人不会甘于屈身。
且沆瀣门又将消息此等紧要之事交给你,说明十分器重大人。
沆瀣门谷君之下另设五君,我想,大人大概便是这五君之一。
五君之事是母亲告知她的,但她只知有五君,却不知五君分别为何人。
郑渠为自己也斟了茶,赞赏觑她一眼:你既已知五君,不妨再猜猜本官是哪一君?沆瀣门有文渊、武英、保和、杂成、韬行五君。
杨枝并不推辞,干脆道:大人不耐烦舞文弄墨,这是装不出来的,因此并非文渊君。
于武艺上连黄成都不敌,更不消说李挺本人,亦非武英。
保和顾名思义,擅使毒用药,非大人所长。
而韬行司策,需统领大局,我猜,是宫中的宝公公——是以,这般算下来,大人应当便是这个杂成君。
大人心思细腻,所长之处甚广甚杂,杂成二字恰恰合适。
杨枝辍了口茶,道:我还有一个大胆猜测,大人可愿听听?但说无妨。
江湖有匪号水中月,延乐之乱时立下大功,只是这么些年,再未怎么出过手。
杨枝道:我今日想斗胆问问,可是大人?郑渠微微一震,转过脸来看她,双眸眯起:为何这么猜?敬常告诉我,大人吃个面点都十分讲究形状,且大人捏面点的手艺更是京中一绝。
杨枝道,补了一句:我在温汤镇亲眼见大人嫌弃那店家所做的面点,但那家面点已是店中的招牌。
可见大人对手艺的挑剔,已到了凡人难及的地步。
我这人贪吃,你从这点上便断定我是水中月,也太过武断了。
寻常饕客挑剔饮食,但鲜少挑剔外观到了这等程度。
还有大人这双手,纤长灵活,指腹有茧,不像是一个常年舞刀弄枪的武人,倒像是个……手艺人。
杨枝轻笑:当然,这些的确有些牵强。
所以北上途中,我故意在大人跟前露出了那几张面具,大人当时的反应,让我更添了怀疑。
郑渠微微一怔,他自己都忘了当时见到那面具时是什么反应了,只是十数年隐藏,终究未能抹去他对自己手艺的本能自负。
到了这时,再隐瞒也没有必要,他自胡髭中绽出一个笑:你既已猜到我身份,今日贸然来大理寺,就不怕自投罗网吗?杨枝迎着他的目光:我今日来此,是因为我还有另一个猜测,大人可想听听?你说。
大人已……话未落,忽闻院外响起人声,兵甲相交,杨枝当即住了嘴。
下一息,郑渠衙房的门被踹开,一名年轻士兵往旁边一让,露出身后一件深紫官袍来。
杨枝抬目,眸光被不知是日晖还是院中的雪照得晃了一瞬,方看清来人,面色沉定下来,薄唇微抿:薛大人。
阿敏。
半年未见,薛穹仿佛变了不少,可那变化并非容颜上的。
眼底的温润清澈被杳暗所替,声音也带着一丝凉意:随我走吧。
来得这般巧——杨枝起身,觑了郑渠一眼。
郑渠垂着头,没有看她。
好,我跟你走。
短短半年,薛穹已然升任中书令,薛家又回到了如日中天的时候。
薛穹并未为难杨枝,仅将她囚在一处别院中,隔三差五来看她。
除夕夜,从宫中回来,他照例来杨枝处,也不说什么,只是命人摆菜,沉默与她喝起了酒。
他们之间已然横亘了许多,那一日逃婚,无论如何,是对他莫大的羞辱。
窗外落雪已停,大团的雪块抱着梅花枝,料峭寒意之中捎来几星清淡的香。
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杨枝忽然开口:过完年,最晚五月里,费明光就要北上豫州了。
薛穹微微一怔,猝然抬眸,旋即却是自哂般一笑:你想和我说什么?这半年我们做了不少准备。
杨枝道:梁州的霍慎为,甄州的卫家军,都会策应。
薛穹没有说话,酒盏停在唇边,只是定定看着她。
烛火照进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近似伤怀的情绪。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会在何处渡江。
甄豫二州以岷江为界,渡江的位置对双方而言都至为重要。
薛穹将酒一饮而尽,轻笑:你觉得我会相信?杨枝亦是一笑,抬箸为他夹了一筷子菜:信不信随你。
你想换什么?薛穹怔怔盯了那一筷子菜许久,送入口中,方垂眸问。
我想见见柳敬常。
杨枝望着他,一字字道。
不待他应,又补了句:你可以让我远远看他一眼,待来年五月渡江,你再据消息的真假另做决定。
薛穹低头又自斟了杯酒,唇畔荡开一个对自己讥嘲般的笑:你这回进京,为的便是这事?杨枝垂首,良久,淡淡应了个嗯字。
薛穹眸光落在她轻轻颤动的睫帘上:其实你不用拿什么渡江来做引子,只要你求我,我便答应了。
杨枝抬眸,不期然撞进他漆黑的眼底,那一点分明的情绪刺痛了她,她不自觉垂目:是吗?薛穹未语,又浮了一白。
不知过了多久:好,我会让你远远见他一面。
你……说吧。
杨枝这才恢复方才的沉定:我想见李挺,亲口告诉他。
薛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好,我会尽快安排。
庆历十二年的除夕夜在一片爆竹声与彼此的各怀心事中悄然过去。
薛穹饮着饮着,渐渐觉得不满足,干脆执壶往喉中倾了起来。
杨枝心中的愧疚火烧连营般迅速蔓延,见他已然半醉,干脆冲上来夺他酒壶。
薛大哥……却被他反手一把拉过,死死按入怀中。
杨枝欲挣扎,却发现他力气大得惊人,如何也挣脱不开。
而他另一只手干脆弃了酒壶,伴着哐当一声脆响,亦覆上了她的肩背,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将她拥在怀中。
阿敏,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薛大哥,薛大哥你放开我!他的头深深埋了下来,染了酒的温热气息在她颈窝中乱窜。
杨枝有些慌乱,用劲推了推他:薛大哥,你放开我!他纹丝不动,杨枝只好另寻他法,一只脚堪堪抬起,却听见他道:就一会,就让我抱一会。
明日我就带你进宫,就让你见他。
杨枝的脚轻轻放了下来,屋外下雪了,爆竹声又起,盖过了几可忽视的雪声,和她心底的轻颤。
薛穹后来醉得睡了过去,杨枝将他扶到塌上,自己在外间将就了一夜。
次日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塌上,薛穹早没了踪迹。
过了午,院中来了一位老仆,手中捧着一件簇新的华裳:姑娘,我们大人说,晚间宫中设宴,让姑娘一同随行。
近晚之时,果然另有仆人来接,杨枝换好衣裳,还稍稍打扮了一下,随仆人穿院而过。
薛穹已在门外马车中相候,一件黑色大氅,衬地他肤色格外的白,白出了些剔透、一点不同寻常。
昨晚之事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
薛穹低首翻着手中的册子,杨枝垂眸盯着手心,一路无话。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除夕,饶是太常寺几番上折,宫中仍极尽可能地热闹着,大红琉璃宫灯挂满了一条长廊,四处皆悬着茜纱与红绸。
杨枝随薛穹坐在帝位右下手,内侍报帝后到时,她与一张熟悉的面孔四目相对,对方不期然愣了一瞬。
几个月前少女的天真荡然无存,满头珠翠之下是一张连脂粉也遮不住的疲倦的脸。
李挺亦是往她这边投来了目光,然只不着痕迹的一瞬,便转向了座下诸臣。
他是天生的帝王,这么些年来,他从未忘记过他天潢贵胄的身份与威仪。
其实比之李燮,他更像李擎越一些。
宴后,李挺如愿留下了她。
从承天殿出来,已近子时。
杨枝顺着台阶向下,几步之外的石阶尽头有一个人正在候着他,四野的风鼓起他的长袍,他像一个生生被拽回人间的仙人。
她想起他前夜醉酒时的呢喃,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薛穹抬眸的刹那,忽有一簇焰火窜入空中,伴着一声长啸和远处依稀的欢腾人声,在黛蓝夜色中炸开成一片短促却不可逼视的繁华。
底下琉璃世界映出繁华的碎影,亦照出他眼底的一片澄澈。
杨枝缓缓走到他跟前,他看她一眼,确认她无事,转身向前走:明日我会安排你远远见他一面。
沉沉的声音从半步之外传来,洇入积雪与万家团圆的喜乐之中。
次日一早,薛穹果然来接她,上车后递给她一方黑巾,杨枝自觉以黑巾覆眼,并不多话。
马车在城中弯来绕去,半个时辰后,终于停在了一处宅院。
薛穹领她进入宅院,替她取下黑巾。
宅院不大,他们在长廊的镂空花窗前住脚,隔着窗格子,穿过依稀树丛,看见院中一坐一立两个人影。
只一眼,杨枝便觉心口被一只手攥住,久久喘不过气来。
记忆中描摹了无数次的眉眼在眼前刹那展开,好像祈求了半生的愿望一下子成了真,那样一种极致的渴望如闪电般自肺腑扩散至全身,脚下不觉趋出两步,却被薛穹按住肩头。
现下还不是时候。
微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压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杨枝当即止步——她知道的,眼下不是冲动的时候,她与薛穹说好了的,得说到做到。
一墙之隔的院中他正扬起脸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脸颊似乎消瘦了一些,却挂着浅淡从容的笑。
杨枝似乎还从那笑中觉察出了一丝宠溺。
微微一愕,往立在他身边的女子望去。
那女子身量窈窕,杨枝转目时她亦恰好偏过脸来,待看清那张脸,她猝不及防一震,身子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轻轻晃了一晃。
女子低下头子,伸手用帕子抚过他鬓角。
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那一分温柔,她曾在他望向自己的眼底窥见过。
薛穹上前下意识扶了扶她,轻道:我们给他用了药,他不记得眼前的事了,只依稀记得两三年前的旧人旧事……你现在就算走过去,他也只会将你当一个陌生人。
你们……杨枝感觉那只攥着自己心口的手一下子挪到了嗓子眼,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喉咙口有如火镝燎过,一片灼热刺痛,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但他记得卫窈。
薛穹道,目光在她脸上一顿,又迅速挪开。
轻轻一哂:很神奇吧?又补道:我们并未苛待他,反而一直让卫窈好生照料他——他除了自由,什么都有。
你们想用卫窈去套他的话,是吗?杨枝死死盯着他,良久,咬牙从紧抿的齿间挤出几个字。
话落,她忽而一哂:他一定也还记得你,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薛穹眸光落在远处的一根枯枝上:你怎知我没有?轻轻一抖袍袖:好了,你也看到他了,该和我回去了。
杨枝又贪婪地透窗看了一眼,一阵近似绝望的酸楚在心头漫开,连舌头都是苦的——他们不知说了什么,卫窈笑得灿烂夺目,他亦整个人绽着温润的光,好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可他当真忘了她了吗?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他让黄鹤叫她夫人,信中称她为妻,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忘了她?一刹那,她有一种冲动,冲进去推开卫窈,摇醒他,让他看看眼前的自己,让他认出她。
然而她终究什么都未做,只那么又呆呆站了一瞬,转身:走吧。
雪团子在她身后树梢啪嗒一声落下,隔窗的院中,柳轶尘像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受了惊,下意识转头。
眸底几乎是本能地一紧,又漫起令人无法穿透的大雾。
薛穹将杨枝送回别院,起身要走,走出几步,却忽被杨枝叫住:那样的药你还有吗?为什么不给我一颗?薛穹一愣,脊背显见的僵直: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待你。
那一晚的宫宴之后,皇后江氏忽然病倒了。
天子连夜将整个太医院都召进了宫,欣喜得知皇后有了喜,然而令人忧心的是,皇后思虑过重,身子骨弱,导致那胎相十分虚浮。
太医院开了一堆药,皇后的病仍不见好转,连日勤勉的天子缩短了与臣工的会面,一下了朝便来看她,却仍无济于事,眼见着她越来越瘦削,终于在第五日,召了杨枝入宫。
杨枝一进皇后宫中,她精神便显见好了许多:杨姐姐!娘娘……皇后才亮起的目光猝然暗了下去,好半天,才带着点委屈与期冀地望着她,讷讷道:你还像以前那样叫我,好吗?杨枝望着她,默然许久,唇边牵起一点笑,应下一个好字。
那你叫我一声!杨枝看着她一如往昔地撒娇神态,轻轻抚过她的发:令梓。
欸!她应得又快又清脆。
自那以后,杨枝就经常入宫看她,她的身体也日渐好了。
两月中的一天夜里,宫中忽然各门紧闭,天子端坐承天殿,怒不可遏,桌上文房皆已被扫落在地,内侍不断进进出出,向他禀报着最新的消息。
杨枝安静地跪在他面前,周遭的凌乱仿佛与她无关。
你打量朕不敢杀你是吧!说,你把皇后和江行策弄去哪里了!杨枝不置一词,沉默以对。
这才是她这一回进京的目的,江家父子是他们最重的一块筹码,他们不能有事。
李挺借江令梓将江令筹骗回京城,又想以江氏兄妹为要求,逼江范交出兵权,江范若是答应了,那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便陷入了被动。
是以她与费烈商量,她来京城一趟,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救得出江令筹,便是他一直捧在手心的三妹、当今的皇后江令梓。
而这一切还得仰赖郑渠的帮助,因此她回京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了郑渠。
他与郑渠未尽的对话其实是在说,郑渠如今已并非沆瀣门,或者说并非完全是沆瀣门的人。
当日柳轶尘乔装成卖书老汉,便是他帮忙易的容。
而只要他在柳轶尘面前露了手艺,杨枝不相信敏锐如那厮,会看不出他的身份。
看出了他的身份还继续用,只有两个可能——柳轶尘将计就计,或者,郑渠已然叛变沆瀣门。
这大半年以来,南安不断收到来自京城的密报,诸多消息,其实已然事关沆瀣门机密,地位非高至五君,很难探得。
杨枝去见郑渠,其实是一次赌博。
当日该说的话虽未说完,但郑渠在京城自有他自己的路道。
他很快再次联系上了她,并答应帮她。
杨枝的沉默惹怒了李挺,他唇角一压:来人,上刑!沉重的板子一下一下打在杨枝身上,火灼般的刺痛、闷闷的要将骨髓碾碎般的痛迅速蔓开,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痛,狠狠撕扯着她的神经。
流云在眼前浮动,宽阔的殿前广场上,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额角的汗一点一点沁凉。
好痛啊——可是这痛,比起那日见到他温柔笑望着卫窈时的痛,又算得什么?不知什么时候,黑暗终于袭来,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她看见一袭熟悉的紫袍三两步奔下台阶,她知道她又赌赢了。
江令梓还是被寻了回来,但是江令筹却顺利逃脱了。
两人出城后兵分两路,江令梓以自己作饵,护住兄长顺利北归。
半月之后,江令筹回到北境,然而江范的头颅却已高高悬挂在了辕门之外。
江令筹望着那头颅,四野黄沙漫入眼底。
未置一言,打马掉头就走。
十日后,他联络上旧部,夺回了北军统帅之权。
其中几个可信之人,都是杨枝临走之前告诉他的。
江令梓被寻回之后,皇后的宫中加强了护卫。
杨枝在狱中待了三日,被薛穹接了回去。
经过薛府别院的长廊,她看见阶前的迎春花冒了个头,又一个春日已悄然来临。
五月初,费烈高举李燮旗帜,依原先所言在甄州的江照渡江,南军已做好埋伏,然而前一天夜里,北军的一支骑兵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南下,忽然偷袭了南军大营。
南军毫无防备,一片人仰马翻,营中四处起火,火势连绵不绝,烧了大半夜。
清晨,江州军顺利渡江。
杨枝并未撒谎,只是隐瞒了北军这颗棋子。
这也是她无论如何要进京的原因。
李挺大怒,冲入皇后宫中质问,皇后只冷冷看着他,任由他掐住脖子,不发一言,桃花目底照出一片雪色,令人忽然明白,她其实也是将门之后。
南军败仗而归,退入兖州。
北军与费烈夹击,轻易拿下豫州,似一把匕首,插入北方的腹地。
杨枝被软禁在薛家别院,能自由行走的范围更小了些。
薛穹还是每日会来看她,为她诊脉,陪她下棋,多数时候,两人都是相顾无言。
有一日薛穹临走,杨枝忽然叫住他:算着日子,皇后临盆已然在即了吧。
薛穹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及此事,愣了一瞬,方应了嗯字。
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宫中就来了人,请她入宫。
皇后忽然腹痛,眼看就要生产,李挺心焦,无可奈何之下请她入宫陪伴,希望她的陪伴能给皇后带来点力量。
杨枝走进皇后宫中时,里面已叫声连连。
李挺在外室急得来回踱步,一见杨枝,也顾不得君臣之别:你快进去看看,她不让朕陪她!杨枝答应,快步走入室内,手心糯湿一片,微微发颤。
一见了她,已近力竭的江令梓忽然直起身子,一把攥住她手,凑到她耳边:姐姐,我们说好的,救我出去!不,救他!我是不行了,你替我救他出去!当天夜里,皇后诞下一名男丁。
而就在这时,前方送来急报,费烈大军连下兖州五座城池,直逼京师。
自北伐以来,费烈大军如有神助,每一个时机、每一个大战之地都选得恰恰好好。
在百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之下,李挺终于离开皇后宫殿,回到承天殿议事。
而恰是在他离开之时,皇后江氏猝然崩于宫中,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李挺闻讯,顾不上步步北上的大军与满殿文武,仓皇冲入皇后寝殿,却只看到她已然阖目的、冰冷的睡颜。
宫人将刚出生的婴孩抱到他面前,他看都未看一眼,就那么枯枯守了皇后两天两夜,手中攥着一块粗糙的青帕,一点一点反反复复擦拭着她额边被汗液洇湿的痕迹。
后来他终于晕倒。
再醒来时,一名宫女大胆着冲入内殿:陛下,那日杨姑娘进宫,奴婢见她递给了娘娘一枚药丸。
李挺浑身一震,下一瞬却霍然掀被下床,召来一整个太医院查验,确信皇后是中毒而死。
当日午后,禁军冲入薛府,将杨枝绑进宫中。
杨枝神色平静,见了李挺,连跪都索性不再跪。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又算什么。
杨枝平静道。
她的平静更加激怒了李挺。
极致的怒火灼烧之下,他不再与她啰嗦,干脆叫来内侍:拖下去,仗死。
内侍上前来拉她,她却轻轻一笑,直视李挺:那颗药,是她求我给她的,是你逼死了她。
你借她的名义将江行策诓回来之时便该知晓会有这么一天,我便是不给她药,她亦有一百种别的死法——现下你该有的都有了,你满意了吗?高兴吗?如愿看着他眼底的怒火越烧越炽,她唇边笑意更甚,带着一丝轻蔑与挑衅:你可以杀我,但你此生都不会再看到你的儿子。
你……李挺已然怒极,为着她最后一句话,却仍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关进了宫中的水牢。
宫里有千百种折磨人的方法,丝毫不输大理寺与刑部。
牢中不见天日,判断不出时月。
然而她却知道自己并未在里面待上多久,牢门便被人从外面生生踹开,一个熟悉的影子冲到她身前,倾身将她抱了起来。
久违的皂荚与木樨相混的香气刹那将她笼罩,她于朦胧中睁眼,望着那人,虚弱笑了笑:我又做梦了吗?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