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柳轶尘的背影,杨枝有片刻的恍惚。
柳轶尘身量高挑,一身洗的半白的布衣,在月色下看来,莫名有种深山旅人的寂寥感,然而脚下每一步都沉实有力、不疾不徐。
官场中好为人师者并不少见,短暂的出神后,杨枝立刻将那镌着一个薛字的瓷瓶揣进怀中,快步跟上来,换上一张堆笑的脸:大人教训的是。
柳轶尘置若罔闻,看都未再看她一眼。
到得乙字牢,门房处的值守看清来人,忙趋步向前跪拜,一句参见大人还未出口,便听见牢中有欢快的嬉闹声传来,那清脆的女声,杨枝认得,是秾烟。
她下意识觑了眼身旁的人。
柳轶尘面色如常,抬手止了值守跪拜的动作,举步往里走。
值守忙取过一架烛台,抢到他前面。
乙牢与丙牢营造格局相差很大,值守领着两人没走出几步,便到了一条幽暗窄长的甬道前。
值守将烛台放在入口右侧的架子上,在那上方一个奇怪的装饰处旋了一下,才重又端起烛台,钻入甬道中。
杨柳二人紧随其后。
甬道十分稀松平常,除了较一般走廊长些,并无甚特别之处。
但方才值守那一旋,让杨枝猜测,这甬道中大概遍布机扩,若是贸然来此,想必会困死其中。
而这还只是乙牢。
走过长长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才到狱卒们看守之处。
此处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人。
嬉闹声更加清晰响亮,间或夹杂着两下拍手叫好声:打得好!狠狠打!是秾烟的声音。
杨枝眉头一皱——这小妮子还真不让人省心!柳轶尘仍旧没什么反应,当先往牢房的方向走。
杨枝揉揉晴明穴,赶紧跟上来。
秾烟的牢房位置不太靠里,牢房外已围了一圈狱卒,有两个正像野兽一般在厮斗,另两个摆了一条长凳,嘬着小酒观看。
而牢房内的秾烟衣衫半/褪,露出雪白莹润的肩头,正拍手咯咯笑着,间或为其中一人叫好。
她的面前七八个漆盒一字排开,装着各样吃食,还有胭脂水粉一应寻常在牢中怎么也用不上的东西。
柳大人!两人的动静总算惊动了其中一名狱卒,那人一见柳轶尘身形,吓得从长凳上一滚而下,咚的一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他脚边。
瞎叫什么这大半夜的……柳、柳大人!正在厮斗的两名狱卒也立刻住了手,一人的腿还架在另一人脖子上,以一个杂耍般令人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定住了:柳、柳大人!杨枝跟在柳轶尘身后,忽然感受到了一种狐假虎威的浅薄快感。
秾烟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好一会方盈盈转身,半掀起眼睑望向来人,朱唇轻启,柔声细语:柳大人~~眼波脉脉,盈满一汪水,似孱弱似委屈,眸光落在柳轶尘身后的杨枝身上,却是微微一顿。
你们都出去。
柳轶尘面色不改:你……你留下。
杨枝刚抬起的脚又放了回来,乖乖缩在柳轶尘身后。
柳大人,奴是冤枉的!秾烟觑了眼杨枝,扑通一跪,跪时还不觉歪了歪身子,扭出妖娆的曲线。
柳轶尘只淡扫她一眼,在长凳上落座:有何冤情,向本官直陈便是。
柳大人,奴不是凶手。
秾烟柔声道:方大人是奴的恩客,奴伺候他还来不及,岂会……会杀他?最后这一句,她声音已有些颤抖哽咽。
杨枝知道,她自幼长在烟花之地,这些对付男人的习惯已深入骨髓。
然而柳轶尘却仍像个石头块子:本官听闻方大人有些特殊的癖好……说时偏过头:你去给她验验伤……衣裳拉开细细查看。
杨枝微微一愕。
她根本就不用查看,蓬莱阁谁都知道方濂是个疯子,以折磨人为乐。
秾烟能讨他欢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耐得住苦。
秾烟也愣了一瞬,脸上堆起的笑像没来得及谢幕,尴尴尬尬垂在面皮上。
愣着做什么。
柳轶尘侧目催促,话落,起立转身,欲往看不到两人的角落处避让。
秾烟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笑,报复般地更加灿烂:大人何必假手杨姑娘,自己来看看不是更放心……说话间恰好柳轶尘经过牢门前,秾烟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衣袖,咯咯轻笑:杨姑娘与奴交好,大人不怕她扯谎么?话落,另一手已拉开衣带……她手下力气出奇的重,柳轶尘扯了一下衣袖,未扯开,并未再下死劲,只是道:秾烟姑娘若想本官为你洗冤,就松手。
他声音冷淡,好像倒春寒的夜风一下子灌了进来,秾烟下意识松了手。
她久在欢场,明白什么样的硬骨头她啃不动。
柳轶尘收回衣袖,目不斜视隐入角落中。
杨枝这才赶紧上前来,装模作样地查看了一下她的后背。
那上面疤痕纵布,饶是用了上好的祛疤药,仍然可见隐隐约约的痕迹——杨枝很熟悉,好多次都是她给那些新鲜的伤口上的药,而每回上药的时候,秾烟明明满头细汗,却还在笑,有时拿着新得的钗饰向她炫耀,杨枝只要奉承两句,她就会一转手将那钗饰送给自己。
她其实比杨枝还小上一岁。
杨枝凑过来的一瞬,听见她朝着柳轶尘的方向小声嘀咕了一句:假正经!转眼又抓住杨枝的手,压抑着兴奋道:杨师傅,你怎么进来的?你是来救我的么?杨师傅,我就知道还是你对我好!秾烟笑得没心没肺,这笑是她的武器。
杨枝当然知道她不会真的相信自己冒死只是为了救她,多说无益,只是点了点头。
那个柳大人……是你的相好?秾烟问。
杨枝愣了愣,连忙摇头:柳大人公正秉直,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秾烟笑道:我不听这些官面上的话,我只问你,我该不该信他?杨枝一怔,忽而反应过来什么,觑了眼柳轶尘的方向,良久,方郑重点了个头。
秾烟并不信任大理寺的人,而她身上,必然有什么大理寺想知道的秘密。
今日柳轶尘留下自己,绝非偶然。
此人步步为营,当真好深的算计。
片刻后,杨枝喊道:大人,民女已查看好了,大人所言……不虚。
柳轶尘这才徐徐从黑暗中走来。
一身月白布衣,缓缓自那黑暗中现出轮廓来。
杨枝有一瞬的恍惚,仿佛他生在黑暗、长在黑暗里,自始便与那黑暗相生相伴。
秾烟已穿戴齐整,裸/露在外的肩头也已覆住,柳轶尘目光在她身上短短一顿,与杨枝相接:你既说她有冤屈,就你来问话吧。
我?嗯。
大人……有何疑问?民女并非大理寺中人,这问话作不作数?你很聪明……柳轶尘轻哂:问出了有用的东西,就作数。
取纸笔来,本官为你记录。
杨枝连忙小跑至狱吏的值房,非但取来纸笔,还十分狗腿地端了张矮桌过来。
柳轶尘远远觑见她端着张桌子,像个螃蟹一样一点一点腾挪过来,眯了眯眼,接都未伸手接一下,任由她自力更生地拍着马屁。
大人,这是纸笔。
杨枝连忙将录本摊开,又将笔舔饱了墨,方递到柳轶尘跟前。
柳轶尘轻应一声:问吧。
杨枝这才开口:二月三十那天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秾烟道:二月二十九那晚,方濂方大人是在奴处过的夜。
次日是方大人休沐,往常逢休沐日,他都睡到卯时过半才起,那天卯时未到方夫人就急匆匆来了,命奴将大人唤起来,奴动作慢了一会,还挨了方夫人一巴掌。
那你为何磨蹭?奴并未磨蹭,奴听见方夫人叫就去请大人了……大概方夫人不悦方大人宿在烟花之地,正好拿奴出气。
杨枝闻言看了柳轶尘一眼,他正悬腕疾书,并未抬头:接着问,看我作甚?秾烟的回话倾向性很明显,杨枝不用想也知道接下来会问出什么答案,但柳轶尘显然没有打断的意思,她今日是来帮秾烟的,自然乐得继续。
方大人经常宿在蓬莱阁?以前是半月才来一回,今年开年后来的次数多了,大概三两天便来一回。
杨枝点头,又问:除三十那日早上,方夫人之前来过吗?没来过。
秾烟道:那是她头一回来。
她以往既然不管方大人,为何三十早上无故拿你出气?秾烟瞥了瞥杨枝,又瞥了瞥正在记录的柳轶尘,似是犹豫了一瞬,方道:奴听闻方夫人十分善妒。
既然善妒,为何从不找你?方夫人自矜身份,自然不会把我们这等下贱人放在眼里!秾烟道:若不是为了方公子的事,只怕单是踏入蓬莱阁都会让她觉得脏了脚下。
杨枝未应呈,反问:你是从何听说她善妒的?蓬莱阁里都在传。
秾烟道:据说去岁还为此弄死了个丫头。
杨枝微愕:大胆!你可知诽谤朝廷诰命该当何罪!秾烟越过杨枝,望向柳轶尘:大人,奴没有撒谎!那丫头是从青州来的,来京城没几个月,还在蓬莱阁前晃过几次,说是要找活干!蓬莱阁里能有什么活干,还好她撞见的是我,要是碰上许妈妈……我见她可怜,给了她几块碎银子打发了。
后来听说上方府做丫鬟了,再后来,就听闻投了井,方府人对外传,是晚上失足跌进去淹死的——可哪有人失足会跌进井里。
但这也不能说明与方夫人有关。
奴都是瞎听说的……那丫头死后,方大人奴这来得勤了许多,有一回喝醉了,还听见他喃喃念,‘那贱妇早晚得害死我’!秾烟道:其实最早方大人早先看上的是阁中的另一位花娘朝雾——不怕大人笑话,奴一惯瞧不上她那轻狂样子,遂使了几分手段,将他抢了过来。
本来朝雾性子又不好相与,方大人又有那般怪癖……朝雾?杨枝想起这蓬莱三仙中另一名花娘的模样——她二人相交不深,朝雾长相清冷,性子也冷,见了人连笑都懒怠一笑。
须臾:你别打岔,接着说方侍郎夫妇之事。
秾烟接着道:……方大人身边女人不少,可没一个能长久的,除了方夫人,只有一个侍妾,还常年跟着老夫人吃斋念佛——他口中的贱妇是谁,不用想也知道!杨枝见她口气越发放肆,连忙阻道: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胡乱编排猜测。
秾烟会意,不露痕迹地朝她眨了眨眼,转向柳轶尘,立刻端出一幅温良顺从的样子:杨姑娘教训的是。
柳轶尘仍未抬头。
杨枝接着问:那天经过如何,你简略说一下。
秾烟乖顺称是,道:那天早上方大人起床后,便被方夫人急急拉着走了。
二人下了楼,我才发现方大人往日吃的药落下了——方大人素有喘疾,需时时服药——我便追下了楼,将送药给了大人。
你送药的时候上了马车?是。
那时他们已要出发,我遂拦停了马车。
如此,你的确有作案时间。
杨枝道。
秾烟忙忙辩解:那金簪尖锐,刺入身体必然剧痛无比,蓬莱阁前当时都是人,大人和姑娘尽管找当时在场的人问问,可曾听见方大人的惨叫声?杨枝自然知道没有,但这话她不能代答,于是偏过头,征询地望向柳轶尘。
柳轶尘不慌不忙地停了笔,自袖底取出一个瓷瓶:你给方大人送的,可是这个药?杨枝伸手自柳轶尘手中接过瓷瓶,转递给秾烟。
秾烟只看了一眼,便急急道:就是它!回春庐的薛大夫看过了,这个瓷瓶里装的是一味叫迷心草的药,能使人神志麻痹、口不能言。
柳轶尘徐徐开口。
话未落,秾烟已是一惊,立刻扑到门边,攥着栏杆大喊:不可能!大人不可能!有人要陷害奴!柳轶尘面无表情,重新提起案上的笔,低头在砚台中舔了舔墨。
杨枝眉头微微皱起,须臾,试探着说:大人,若是秾烟要杀方大人,直接将那瓷瓶里的药换上更毒的即可,何必如此多费周章。
柳轶尘抬眉觑了她一眼:何必如此,得问秾烟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