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君桐说不上来具体的原因, 总感觉气氛有些奇怪,她看了眼秦玦,开口道: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吧。
也没问他为什么举止如此奇怪, 冒着这么大的雨赶回家。
刚才烧的热水又有些凉了, 穆君桐用手背感受了一下水汽温度,还是决定不苛待秦玦,再给他烧点。
她进了厨房,秦玦的注意力便全落到了草棚下的小乞儿身上。
干布搭在桌面上,他却没有拿起来擦湿发,而是迈步朝草棚走去。
小乞儿偷偷抬头打量秦玦, 这个少年穿着得体, 身量颀长,生得极其好看。
他这么多年吃草根啃树皮,牢记的一点就是,生得好看的菌菇绝对不能碰,越美丽,越可怕。
人也一样。
他低头, 作出可怜兮兮的姿态。
秦玦低头看他, 忽然笑了。
他第一次见穆君桐的时候, 也是这般作态,但比这乞丐演得好太多,最起码他可是顶着半瞎的眼和一身的血。
他的视线如有实质, 从小乞丐身上滑过,小乞儿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小声道:哥哥……或许后半段还有什么卖乖讨巧的话等着, 秦玦开口打断:你觉得她会收留你?小乞儿浑身一僵。
他流浪了这么久, 穆君桐是唯一一个让他进屋躲雨的人, 还不嫌弃他给了他一碗热水。
他们这种人,最会看人脸色,穆君桐一看就是真真正正的善心人。
善心人,最好缠。
他摇摇头:怎么会呢,我怎么敢这么想。
秦玦嗤笑一声。
暴雨仍在继续,穆君桐添好柴火,往窗边走来取挂着的生姜,扫见了草棚下的二人。
秦玦站过去做什么?她虽然不解,但也没问,只是探头道:外面风那么大,你湿着衣裳,可别受凉了!到时候又要蹭药吃,她可不伺候。
想到这里,不由得瞪了秦玦一眼,然后才转身进厨房切姜片。
小乞儿看在眼里,用一幅天真的口吻对秦玦道:哥哥,姐姐对你真好。
秦玦低头看他,小乞儿眼神湿漉漉的,一张脸灰不溜秋,愈发衬得双眼黑白分明,微微仰头,神态看着既自卑又可怜。
他看着小乞丐,就如同在照镜子。
他当初也是用这样的神情看着穆君桐的吗?活像一只摇尾乞怜的流浪狗。
难怪穆君桐半点怜惜也不想分他,这幅模样落在秦玦眼里,他只觉得惺惺作态,恶心至极。
这双眼睛,这么看人,让人真想用刀剜下来。
他觉得很可笑,心里头全是明晃晃的不屑,和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
可嘴上却忍不住开口:这招我已经用过了,她不会上当受骗的,收起这幅作态吧。
小乞丐抱住肩膀的手骤然收紧,指节隐隐泛白,他的眼神往穆君桐的方向瞟了一眼,见那边没动静,便收起了脆弱的表情,问秦玦:你什么意思?确实像自己,但比自己差远了。
如果是他,怎么也得在身上捅上几刀再来摇尾乞怜,哪怕被践踏也不会暴露真实目的,才不会轻轻一激就忍不住了。
她是心善,但也不是什么野猫野狗都能往她身边钻的。
他看着放在地面上的碗,嗤笑一声,给你块儿骨头也只是看你可怜罢了。
他这么说着,明明是在骂小乞丐,可脸上的讥笑却极其僵硬,看着泥水滩上自己的倒影,慢慢握紧了拳头。
是啊,都是野狗罢了,骂小乞丐和骂自己有什么区别。
秦玦太懂小乞丐的痛点了,短短两句话,轻而易举地挑起了他的怒火。
他蹲在地上,咬紧了铱誮牙关,恶狠狠地看着秦玦,随时准备扑到他身上撕咬一口。
但他看着秦玦,忽然就笑了起来,声音尖锐,有气无力:是啊,野狗就是野狗,破烂玩意儿,永远成不了家犬。
他坐回到地上,今日给块儿骨头,明日就能撵出家门,后日——他咯咯笑起来,杀了吃肉咯!秦玦终于正眼看他了。
自己一直的不安,原来在这里。
他也很想笑,太好笑了不是吗?可是他看着笑得呛咳的小乞丐,怎么都笑不出声。
太丑陋了,一身癞疤,就该被乱棍打死。
他不要照镜子,不要让穆君桐看到这样的他。
……穆君桐端着姜汤出来时,草棚下只有秦玦一人了。
她皱起眉头,目光在院子里搜寻:那个小乞丐呢?秦玦扯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走了。
走了?她惊讶地往黑沉沉的天空看去,这么大的雨,怎么说走就走了?秦玦语调平缓,透着漫不经心:讨了水自然就走了,难不成你还要收留他?我当然不会。
她又不是什么圣母,随便收养一个半大小子是怎么回事。
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啊,她纠正道,我的意思是,怎么也得等雨停了再走吧。
秦玦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其他都不管了,不再接话。
他沉默地穿过雨幕,走到穆君桐面前,接过汤碗,仰头灌下。
你还给他熬了?穆君桐哑然,不懂他今天犯了什么病,理所当然地答道:既然熬了就是一锅,哪儿分什么你的他的。
秦玦放松了眉眼,垂着眼皮看她,眼神有些危险:下次不要让这种人进门了,你身上都沾了他的味道。
穆君桐惊讶地看着他,怀疑地嗅了嗅自己手臂,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哪里沾了什么味道。
再说了,那个小乞丐虽然看着脏污,身上并没有很臭啊。
她不解地看着秦玦,真是狗鼻子。
暴雨直到傍晚才停歇,秦玦莫名其妙地赶了回来,到了傍晚也没急着回去,看样子今夜是要在家里住了。
穆君桐本来打算自己做晚饭的,想到多出来的一个人,她烦躁地撂了挑子,敲响秦玦的房门:出来,做饭!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该被奴役。
秦玦今下午古古怪怪的,此时已恢复正常,被穆君桐这么指使着也没什么反应,点头应下,乖乖地往灶间去了。
穆君桐有些错愕,怕他失手烧了房子,连忙跟上。
出乎意料地,他不仅没有烧了灶台,反而比穆君桐更上手,看样子没少自己动手下厨。
一个本该养尊处优的天子独子,为什么对生火做饭这么熟练呢?他幼年在宫里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当然,穆君桐并不会因为这点就对他表示同情。
她心满意足地把秦玦做的饭菜一扫而光,难得赞扬道:真不错,以后只要你在家,就负责生火做饭吧。
秦玦并没有表示抗议,而是极其顺从地点了点头,好像这事他干得十分心甘情愿似的。
吃饱喝足的穆君桐心头一紧,事出反常必有妖,秦玦不会想着平日里做饭时给她下点毒吧,那种折磨人的毒药,以此逼问她来历秘密以及武器使用方法……她的思绪又开始飘飞,盯着秦玦,有些警惕。
你快去把碗洗了。
她抱着胳膊,决定上点心,多多防备。
自从上次中了迷药后,穆君桐的侦测仪全天候都拉满了能量,时刻监测她的体征,稍有异常就会把她电醒。
今夜秦玦睡隔壁,她想了想,干脆把小型放电装置拆开,在门窗口都布上了电线。
防备得当,她放心地睡去。
却不想她放着秦玦的布置,却替她抓了其他恶贼。
从那日起,她基本没有熟睡过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所以在木窗发出轻微响动时,穆君桐就猛然睁开了眼。
但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有人扭曲痛呼以后,赶紧收起布置。
她的眼神落到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忽然,她警惕地侧头,伸手拿起用来支起窗棂的木条,对着窗口探出的头狠狠一挥,躲在窗口探风的闲汉顿时捂脸哀嚎。
一眨眼的功夫,两个闲汉都被放倒了。
穆君桐借着月光仔细辨认他们的面容,躺在屋内的那个不认识,躺在屋外打滚的人满脸是血,也不认识。
正准备翻身出窗把外面那个鬼哭狼嚎的闲汉敲晕时,已经有人先她一步,踩到了闲汉的脖颈。
嗬……他瞪大眼,试图掰开踩着脖子的脚,可挣扎无果,很快窒息晕过去。
秦玦收回脚,嫌弃地在闲汉身上擦了擦。
怎么回事?他问。
穆君桐也很懵:他们大晚上的想要翻窗进来,被我逮住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我最近露富,所以他们想来偷窃?背对着月光,秦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阴沉,他们想做的,可不止是偷窃。
穆君桐,街头巷尾都知道的寡妇。
秦玦每月只有休沐日才回家,所以平日只有她一人在家,这两人深夜爬进来,一幅酒囊饭袋的模样,想要做的事情很明显。
秦玦生长在极其秽乱的宫闱,听过也亲眼目睹过太多的污糟。
他年岁比穆君桐小,却比她更懂这些人的恶。
他看着穆君桐一幅担心银钱的模样,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要告诉她吗?这些人趁夜翻屋进来,不就是听你是个寡妇,认为你哪怕受辱也不会宣扬,反而会一次次忍让退步。
他们想要剥开你的衣裳,践踏你,欺辱你。
然后呢,她还是不会动手。
他感到愤怒,针扎似的疼痛瞬间密密麻麻地爬满他的五脏六腑,穿过皮肉,到达骨头。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动手呢,杀了他们,活剥了他们的皮,看他们的血液四溅,难道不痛快吗?他呼吸变得短而急促,牙关紧咬,直到口腔里泛起腥甜的铁锈味儿后,喧嚣的癔症才渐渐褪去。
他踢了踢脚下如死肉的男人:怎么处置?他想了个最为温和的法子,沉河里吧。
穆君桐不由得想到了那日夜里船上发生的事,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别。
她开口道,别杀人。
是,她违背了局里的规定,但不代表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犯了错就受罚,没有错上加错的道理。
这么理所当然,一点儿也不出乎自己的意料,秦玦笑了一下,幽幽的,笑得穆君桐耳根发麻。
要叫醒他们问他们想做什么吗?穆君桐见他语调古怪,皱眉看他,沉默了几秒,开口道:不用。
我当然知道,无非就是见我一人在家,想要偷东西。
说到这儿,秦玦抬眸看她,穆君桐眉头一跳,叹了口气,还有猥亵我。
是,她是挺不爱动脑子的,但不代表她是个蠢货。
只是陌生人近她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当然还是得担心钱财了,别的不说,去厨房把锅碗摸走她可不会察觉……咳,她清了清嗓子:把这些人送官吗?她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律法,只能咨询一下土著秦玦。
秦玦垂眸。
这些人送去官府,连牢房都不用入,就能安心归家,反而是把他们扭送到府衙的穆君桐会遭受非议。
他不想告诉穆君桐,只想袖手旁观着,让她一步步踩进淤潭,陷进去了,便想要挣扎,便不会循着那些可笑的法则与善心,然后,他们就走得更近了。
可他犹豫了,他当然可以这样,可他不愿意放过这些人。
别说放过,便是死,也不想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死。
所以他开口了:送官没人会管你。
穆君桐有些惊讶,曲国看上去如此繁华,一看就是人文昌盛的地方,怎么会不管。
她虽然有些怀疑秦玦,但还是信了他。
那怎么办?她有些苦恼,打一顿?好像也行。
秦玦幽幽地道:打一顿总有好的时候,好了就能召四里八村的泼皮无赖缠上你,你若是还想在这里住,便要打得他们动弹不得,永远瘫在床上。
他这么一说,穆君桐才恍然大悟,不得不说,秦玦确实很了解世情。
打瘫?好像也不算很严重地违反规定吧……不对,穆君桐回神,差点被带跑了。
她思考着这事的性质,若是放在现代,报警也不会受案,归根结底就是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她若是可以辩驳,连个正当防卫都算不上。
这真是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秦玦见她犹豫,就知道她不想打瘫他们,那股隐隐的躁郁再次从心口泛了出来。
他沉默地看着穆君桐,眼神逐渐变得危险。
穆君桐却突然朝他招手:你过来。
秦玦审视着她,垂眸盖住阴翳,收敛好情绪才走过来。
他还没抬头,视野里突然出现一把匕首。
顺着握住匕首的白皙右手朝上看,他对上了穆君桐明亮的双眸。
她小心翼翼的,带着从未见过的圆滑,对他小声道:你帮我个忙,去把他们阉了吧,注意手法,不要死人。
她非常相信秦玦对于人体构造的了解,毕竟资料里写,他小时候是会津津有味看自己父亲徒手肢解敌人的人。
性盛致灾,割以永治。
阉割以后,头也不秃,精力也旺盛了,人生不再耽于身下那二两肉,说不定就找到了毕生追求,从此积极奉献社会呢。
她对秦玦挑挑眉,语气带点讨好,生怕他拒绝:劳烦你了。
秦玦一声不吭地盯着她,一秒,两秒,三秒……就在穆君桐心下忐忑,犹豫要不要自己动手时,秦玦忽然爆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穆君桐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得这么开心,弯着腰,好像遇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穆君桐尴尬地举着匕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秦玦还在笑,连眉眼间的阴翳都散了个一干二净,仿佛一个阳光开朗的寻常少年一般,顾盼生辉,穆君桐很没出息得被他的笑容晃了晃神。
然后他接过匕首,冰冷的手指滑过她的手背,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