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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上)

2025-03-29 00:38:56

雨势很大,风更大,整个洛阳城都笼罩在一片巨大的疯狂的雨幕里。

杜凉夜搬了张椅子在廊檐底下坐着,偶尔一阵狂风席卷了雨水劈头盖脸打过来,她也不躲不闪,神色木木的,好像也不觉得疼。

这可把随伺的丫头怜香给吓坏了,连忙拿了雨披给她穿了,又反复哄劝好一阵子,她却无动于衷,好像根本没听见,神色木然地望着南墙下的一株桂花树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怜香待要下楼去禀告老爷,她却说话了:你去休息吧,我坐一会儿。

声音清泠泠的,没有语调语气可言,听不出任何感情。

怜香没办法,只好搬个凳子在旁边陪坐着。

雨势惊人的大,风吹得周遭树木哗啦啦的响。

劲风夹杂着冰凉的雨点迎面打得两颊刺痛,火辣辣的疼,更兼晚秋寒意侵体,这真不是闹着玩的,她忙起身再劝:小姐,您真的不能——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一阵狂风猛扫过来,将她后面的话硬生生扑回喉咙,差点回不过气来。

杜凉夜淡淡道:你自己去睡,不用管我。

怜香无奈,只得进房去,但她哪敢真的去睡,便披了一件厚衣裳在窗户边上坐着,方便看顾小姐。

早几年,她就觉得小姐的脾气有些怪,这次回来后,感觉更怪了,完全不像个姑娘家,都二十出头了仍然不找婆家,老爷居然也不着急,真是的,唉!整个洛阳城,再找不出这么大的姑娘了,这个年纪的女子,要不是流落勾栏梨园之类的地方,都已经做了孩子的母亲了——怜香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怨气。

其实也难怪她有怨气,她今年都十八岁了,换作别个丫鬟,早就跟她们的主子嫁出去了,唯独自己跟了这么一位奇怪的主子,眼看就要步她的后尘,成为老姑娘了。

她怀着一腔思春的幽怨,恍恍惚惚的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只见天光大亮,温煦的阳光自窗口洒进来,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全身酸疼得不敢动一动,忽而灵光一闪:小姐!步履跄踉地把门一看,廊下只余一张椅子,小姐已经不知去向了。

天地被雨水清洗了一整晚上,空气闻起来格外新鲜。

她深深吸一口气,走到栏杆前一看,只见满地断红残绿累累积了满园,南墙根下的三株桂花树,树叶碧翠欲滴,可那最后一季盛开的细白桂花也落了个干干净净,尽数化作尘泥,再没有一点儿了,连残香也不闻一丝。

她站了一会儿,正欲下楼忽然想起搁在后排窗沿上的两盆菊花,天啊!那可是小姐最爱的花,连忙奔过去一看,窗沿上哪里还有花盆的影子。

她趴在窗沿上,探头朝下看,这一低头,猛地瞥见墙外的树荫里隐约有个人影,看不清面目身材,单觉得那人服饰华丽,气势不凡。

那人好像感觉到她的注视,举头看过来。

她本能的往后一缩,在窗后静立一下,到底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又探出头去看。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点阳光在树叶间跳跃,刚刚那道身影仿佛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嬉笑打闹之声,颇有些肆无忌惮。

她微一皱眉,疑惑是谁这么放肆,忽然想起今天是重阳节,老爷和小姐肯定是去陪那位范大人了,难怪下人们都活泼起来了。

但是,她猜错了。

杜凉夜并没有陪着范大人去巡查,而是独自漫步在洛阳城外的水域。

她身穿一件纯白的广袖长袍,腰束一抹绛红镶珠带,尤为鲜艳夺目,越发衬得人神彩飘逸,秀色夺人。

她踏着潮软的水草,微微感到有点儿头重脚轻,伸手摸摸额头,烫得厉害,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来——那么大的雨,怎么就没把她淋死过去?或者干脆彻底病倒动都不动一下也好啊,偏偏这样半死不活的,脑子稍稍清醒一点,理智就纷纷回来。

还有老张,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这事若是出点儿岔子,漏掉个把鱼什么的,她连个推诿的人都没有,真正是把她唯一的退路也给堵死了,一点念想都不留给她。

偏偏杀死老张的人还是慕容秋水,这等于是他逼得自己无路可走。

杜凉夜的心里悲哀极了。

她步伐沉重地朝那座废弃的宫殿走过去,在一堵残败的墙根下站了良久。

阳光从她的背后照过来,将她的影子投射在长满青苔的墙壁上,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间成直角,像被人拦腰斩断似的,又像是上半身和下半身彼此叛逆,到一种剑拔弩张无法调和的地步,感觉极之怪异。

终于,她缓缓抽出宝剑,在左下角的第三块青砖上划了一个圆,然后在圆里画一个叉。

每一下都非常缓慢,好像那剑有千斤重,而她不胜重负——这本是她对慕容秋水敞开的一扇门,现在却不得不亲手把它堵死。

完成这个动作,她退后一步,微微眯起眼睛看着。

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冷严,容颜惨白无一丝血色。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废殿,动作敏捷地在芦苇丛中穿梭。

渡过彼岸,蹲下身子在河边用丝帕洗了一把脸,让冰凉的河水稍稍消减一下额头的热度。

忽然,她似乎觉察到什么,一把将丝帕从脸上扯了下来,睁眼就见澹澹水波之中一抹修长倒影。

慕容秋水临水而立,风神俊秀,清澈眸中带着一种皎花照水般的温柔,微笑望定她。

她仰着脸,有些呆呆的,细致白皙的肌肤上蒙一层薄薄水气,被早晨的阳光一照,整个脸庞都发出淡淡的微光,柔润纯净。

看在慕容秋水的眼里,既柔和又圣洁。

杜凉夜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来找她,脸上却浮起温柔的笑意,但不知道怎么的,笑容里格外有股悲哀的意味。

两人并肩向前走,她走在他的身边,心里空荡荡的,明知道幸福离自己一尺之遥,触手可及,可是她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像流水一样的淌过去。

她知道他的心意,他也知道她的,可是他们这两份一模一样的心意,无论如何也汇不到一处,拧成一个共同的结。

她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昨日下午在凤翔客栈听到那句话,心里更加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的风流不羁,她是一早就知道的,却从不曾有幸听过他的几句俏皮话,他若是天性木讷也就罢了,偏偏在别的女人跟前巧舌如簧,天花乱坠——真是遗憾啊!今生大概都没有机会了吧!杜凉夜不无怅惘地想。

怎么不说话?慕容秋水伸手去握她的手,出乎意料的热,顿时惊呼一声:这么烫?生病了吗?说着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急忙偏头躲过,这个举动叫他一怔:怎么?杜凉夜盯牢他的眼睛,静默不语,他被看的有些不自在,问道:出什么事了?她忽然笑起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现在要和你一起离开洛阳,你同意吗?慕容秋水看着她,沉默好一会儿,终于垂下眼睫,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影。

杜凉夜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仍然不死心——这好像是女人的通病,但在她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假如曲澜死了,你会不会……凉夜,这不是游戏。

慕容秋水忍不住打断她,不是谁想玩就玩,不想玩就能退出的。

他停顿一下,终于还是补充一句:还有,请不要在我面前咒我的师傅,我看待他的生命,胜过我自己。

杜凉夜不语,眸中渐有滢光流转,似乎要哭了,但她竭力控制着。

慕容秋水的心里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逼仄感,呼吸艰难。

于是,他不得不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一眼。

然后,他听见杜凉夜清绝的声音:慕容秋水,我会亲手杀了你!他静默一下,遂后有一丝温柔的笑意爬上眼角:求之不得!杜凉夜伸臂自身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温暖宽厚的背上。

慕容秋水握着她的手。

谁也没有说话。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跌落在他的丝质长袍上,来不及洇开,便无声地滑落下去,摔得粉碎。

慕容秋水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分为二,那种疼痛的感觉锋利而清晰,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的撕裂了他。

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想:算了吧,管它什么反清复明,统统见鬼去吧。

他刚刚张开口,杜凉夜已经放开了他:我得走了。

她说完就飞快的消失了,几乎像是逃命。

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一切都告诉给他。

但他们之间的爱情,是他决意要放弃的,他都不要的东西,她也绝不会捡起来。

这世上纵有一个人是知道她,懂得她的,可最终也不能够是她的。

命运不允许她忠于爱情,那么她将忠于自己,做一个心狠手辣,言出必行的人。

只是,为什么她的心,那么那么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