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2025-03-22 07:53:50

常无忧有些累了。

她是个凡人, 不像他们修行之人一样不染寒凉。

太阳未落时还好,总归有些热气。

但现在太阳落山了,山中的凉气便侵袭而来。

在无忧山上的小院里, 她有后山大婶做的大氅,还有陶器处做好的小暖炉。

若是当真有需要了, 曲肃他们便随时能为她撑起护体罩来。

但这里,无人在意她是不是冷了、饿了。

刚开始常无忧强忍着, 但也没坚持太久便有些开始哆嗦了,她知晓最重要的关头还没来,她得保持最好的状态来面对之后的局面。

她忍了忍, 终于开了口。

这位大人, 她挤出一点笑意来:您也知道我是个凡人, 受不得这么寒冷。

她说了这句, 便抬头看君深脸色。

但君深扭了头,并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眼神, 有些熟悉,就像是后山的猫懒懒散散趴在廊下, 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掌中的翅膀已经破碎的蝴蝶。

心中的冷意和地上侵袭而来的凉气混在一起,她明白, 他不会对她心软了。

但话已经说到这儿了, 她还是硬着头皮将剩下的话说完了。

还请大人帮我遮下寒风。

她说完了这句, 而君深也扭了头, 不再看她,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常无忧咬了咬牙, 将手缩在衣袖中, 又将头努力缩在了衣领里, 只露了眼睛。

她没时间怨天尤人,活着最重要。

既然没了别的办法,她只能靠自己,尽力让自己暖一点。

她明白,最好是动起来,原地蹦跳一下,动起来就不冷了,可她很饿,越动就会越饿。

她要留着力气等着他们来接她。

他们会来,常无忧知道。

她要活着,留着自己这条脆弱的小命。

常无忧站在一颗树旁,用树干帮自己遮一部分凉风。

她将自己缩成了手短脚短的丑样子,像只猥琐的鹌鹑。

君深眼睛的余光看了她一眼,他居上位多年,身边都是体面人,即使耍手段,也是体面端正得很。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这么不顾面子的人。

君深轻轻嗤笑一声,觉得自己为了这么个东西苦寻多年,有些不值得。

常无忧冷得恍恍惚惚,即使手脚都在衣服中,仍然冰凉。

她之前一直自诩体热,不管冬夏,都不曾手凉。

但林中寒风,地生凉气,不管多热的血,都能冷下来。

她迷迷糊糊想着曲肃,想着何染霜,想着侯朴,想着其他的弟子们。

她想问问你们还来不来了?若是来得晚,就不要来了,来了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但君深捏碎陶器没多久,不远处就有了声响。

常无忧哆哆嗦嗦地抬头,看到了曲肃他们站在不远处。

她的脸被冻得有点僵了,但仍然克制不住地微微笑起来,想问问他们有没有带自己的暖炉。

曲肃站在原地,直直地盯着她。

他和无忧太熟稔了,他睡过她床边的榻,拉着她逃过生。

所以他现在心中疼得几乎碎裂。

给她暖一下。

曲肃对着君深开口。

君深的目光扫过曲肃和侯朴,最后停在何染霜的脸上。

他们满脸都是痛苦和愤怒,但这却取悦了君深。

他们摆了君深一道,这让君深一直耿耿于怀,现在他们的模样,终于让他有些开始释怀了。

但君深也有些疑惑,怎么这个凡人,对他们这么重要?他不知道缘故,但这是件好事。

君深走到常无忧身后,一只手放在她的脖颈处。

把东西给我。

君深伸出手来。

曲肃死死地盯着她:我把东西给你,然后你放了她。

曲肃一字一顿:我们同时。

君深摇头:你把东西给我。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是不会把常无忧给他们的。

曲肃盯着君深:那她呢?君深笑起来,他有些惊异: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不是在和你们交易,也不是在和你们谈判。

——我只是在告诉你们该怎么讨好我。

君深的手从常无忧的脖颈游移到了她的胳膊上,看似要抓住她的胳膊一般。

但忽然间,君深的手速变快,手指如刀般击在常无忧的手腕上。

他的手指落在常无忧手腕上时,女孩痛苦的叫声也响了起来。

曲肃心里一慌,立刻就要奔过去,但君深已经收回了手,冷冷开口:不听我的,下一步就是她身上的其他地方了。

曲肃只能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无忧受罪。

常无忧冷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巨大的痛苦感侵蚀到她的手上,周遭寂静,所以断裂声尤为清晰。

她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也不曾有过这么疼的时候,母亲将她保护得很好,曲肃他们也将她保护得很好。

所以,就算她知道,她不该出声,但仍然抑制不住自己,撕心裂肺一般呼痛。

她的手断了,真的好痛啊,她全身都在颤抖,眼睛里也逼出泪来。

何染霜的腿在颤抖,前些日子,无忧还说怕疼,不敢刺破手指,今日便受了这么大的罪。

何染霜宁愿这痛在自己身上,伤也在自己身上!侯朴一言不发,脚下却深陷入泥土中。

曲肃看着无忧的脸,她爱笑,总在意自己作为教主、作为成年人的自尊,所以总是扮演端庄严肃的样子。

但现在,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脸上疼到狰狞。

曲肃茫茫然想着,他怎么敢?怎么敢对无忧这么做!曲肃的眼前开始蔓上血色,他恍恍惚惚,就要从戒指里拿出典籍阁,交给君深。

但常无忧却抬起头来,痛意将寒冷驱散,她面色惨白,以疼痛为力量,虽然腿还在抖,但终于站直了身体:阿肃。

君深好整以暇,让她开口,现在他是绝对的优势,不在乎他们要说些什么。

阿肃。

常无忧又叫了一声。

曲肃在一片红色的视野中,看到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她。

不要给他。

常无忧说:听我的,不要给他。

曲肃已经将典籍阁握在手里,听到她的话,动作停滞,缓缓将典籍阁紧握在手中。

君深并不担心,他嘴角勾出一缕厌烦又势在必得的笑,然后手指轻轻一点,将常无忧的另一只手打断。

这次,她只短促地叫了一声,便没了声息。

你大可以不给我。

君深缓缓对曲肃说:当然了,你给不给我,我都不会将她给你。

只是,若是你给我了,她就不用这么疼。

但若是你不给我,那她的骨头,就会一点、一点碎下去。

君深看着他们痛苦的表情,越发心旷神怡:所以,你们有两个选择。

一是快点给我,二是晚点给我。

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只是她能不能少受点罪。

曲肃的血已经漫上了脑中,几乎失去神智。

他茫茫然看着常无忧无力垂下的双手,又看了眼何染霜和侯朴。

曲肃状态不太好,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侯朴沉默着,终于开了口:师兄,给他吧。

何染霜也点了点头:给他吧。

他们不要赢,他们只要无忧。

曲肃缓缓伸出手来,脑中一片混乱。

他听到了师弟师妹的话,说要给对面的坏人,他自己也想给,但他也隐约记得,无忧不是这么说的。

曲肃迟疑着,动作越来越慢,脑中越来越混沌。

痛到几乎昏厥的常无忧全身颤抖着,看着杀了自己全家的仇人满脸的笑意。

她的脚下发软,但仍然努力站稳。

曲肃。

她声音发着颤,但仍然温柔有力量:阿肃,你听我说。

君深想看看她还能整出什么事情来。

曲肃目光终于和常无忧对上,常无忧对他笑了笑,曲肃的神智终于有些恢复了。

无忧。

他轻声喊她。

对,阿肃,我是无忧。

你说过的,你听我的话,对不对?她哄他。

曲肃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就算我要你杀了我,你也杀了我好不好?我让你们逃走,也要逃走,好不好?曲肃坚定摇头:你不能死。

常无忧放软语气哄他:好,我不会死,但你要听我的。

曲肃犹豫着,但常无忧语气变得严厉:听我的!信我!听我的,我能活,你们也能活!曲肃终于点了点头。

君深觉得有些好笑,听这意思,她是让他们逃?能逃哪里去?他在周围早就做好了阵法,怎么可能让他们逃?他犯过一次错,便不可能犯第二次。

君深倒是想让他们逃,然后看着他们逃到阵法的边缘露出的绝望表情。

常无忧接着开了口,她声音很大:曲肃,听我的!一!二!曲肃全身绷紧,等着她的指令。

三!阿肃将典籍阁销毁!常无忧语速极快,在场的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除了曲肃。

他现在脑中空荡,只一心听她的话。

她话一出口,他的手就动了。

曲肃的动作极为利落,全身早就酝满了灵气,在听到她指令的那一刻,便瞬时间将灵气凝结,手中的典籍阁碎成了一片齑粉。

粉末随风落下时,场中仍然一片寂静。

何染霜和侯朴愣愣地看着师兄的手,做不出反应。

君深嘴角还带着笑,这抹笑僵住。

他身周渐渐生出了可怖的气息。

君深的笑容渐渐敛起的时候,元婴的气息也尽数展现。

他几乎不敢信眼前的一幕,恍惚中生出了和刚才曲肃一样的感觉来。

怎么敢……君深喃喃:怎么敢……他的气息越来越强硬,身后的林中树冠都摇动、纷乱起来。

君深的手捏在了常无忧的脖颈上,满脸都是冷漠。

既然典籍阁没了,那这个东西,也没用了。

但常无忧哆哆嗦嗦的,却笑了起来:君深。

她叫着他,笑容越来愈大:君深。

每一声都比刚才更加猖獗。

君深,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他们都能修行,却愿意让我这样的凡人当教主吗?她满脸的得意:因为我是常家人,我背下了三千典啊。

她乖张地将自己的脖颈凑到了君深已经在收回的手上:来,杀了我。

常无忧带着笑叹了口气,语气亲热,似乎真的在为君深好:只是啊,杀了我,你就真的再也得不到典籍阁了啊。

没人敢说话,只有常无忧自己在絮絮叨叨。

这不就是缘分吗。

原来你有个典籍阁,我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只有血还算有点用。

但现在不一样了啊,君深。

这世间,可就一个常无忧了啊。

是不是啊,君深?君深沉默地看着她,他还记得刚把她掳来的时候,她一口一个大人,现在一口一个君深。

常无忧的手仍然无力地垂着,肿胀的手腕显出诡异的青紫颜色。

但她满心都是欢畅,几乎感受不到冷意和痛感,只觉得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