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2025-03-22 07:53:50

囡囡坐在后院里。

她已经十岁了, 也到了褪凡后期,比魔教的一些弟子能力更加厉害些,能够出来做事了。

常无忧安排了子吉带了囡囡几次, 确定囡囡没有出问题,之后便可以让囡囡带着后山的凡人出行了。

现在给囡囡安排的地方, 是已经路线成熟的城市,店铺和人手都熟练, 她只要在这里呆着,预备着万一有什么事,能带人逃回山中就行。

但其实, 大概率不会出事, 但只要有魔教的人在铺子里呆着, 后山人才会心安。

囡囡坐在后院中已经很久了。

这个院子她很喜欢, 里面有一口水井,还有半片绿荫。

云叔叔知道她自己出来做事了,所以想送她一些礼物。

前辈问她想要些什么。

囡囡指了指他院子里的竹椅:这个吧, 坐着舒服。

现在,囡囡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凝神, 在识海中沉练。

外面的生意,她不需要管。

因此, 她不知道, 外面的铺面来了个奇怪的人。

来人神情恍惚, 脚步有些飘, 眼神没有焦点。

魔教铺子柜台里站着的安账房正在打着算盘,眼睛余光看到了这个男人, 安账房手中的动作便慢了下来。

安账房下意识地盯着这个男人, 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时他还小, 家中曾经显赫。

父亲是一方大员,每日都要上朝。

他是安家的小少爷,生活得无忧无虑,因此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只隐约听到了过父亲夜间和母亲说话:……不能这样了。

凡人确实没什么能力,但朝廷总归是凡人的朝廷,怎么能成为修仙人的鹰犬?母亲没有说话,只幽幽叹了口气。

良久后,母亲才问:我们又能做什么?父亲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向皇上上奏,之后要断然拒绝修仙人的不正当要求。

我们是凡人的朝廷,是凡人的官员,怎么能听从修仙人的命令,折磨自己的百姓!……若是需要修仙人要出气,那就让皇上把我送出去,以解修仙人的怒气。

总得有人站出来……他那时当真年幼,所以不明白父亲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几日后,父亲便死在了刑场上,上刑场时,父亲的眼神和门外这人一样。

安账房因为年幼,只被贬了奴籍,在青楼里当了个小厮,几年后才想明白父亲那时心死如灰,其实不是因为自己即将死去。

父亲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让父亲真正难受的,是他本以为自己会被修仙人弄死,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皇上收到了那封奏折后,看了里面的内容,直接便将奏折给了楚山。

然后,皇上将安账房的父亲杀死,邀功了。

父亲那封厚厚的奏折,写满了良策,写满了如何与修仙人虚与委蛇,如何为凡人争取生活的权力的良策。

却被皇上直接交给了寂融。

父亲在刑场上的死,为皇上换得了两颗丹药,一颗延年,一颗雄风大壮。

此后,朝廷上再没了父亲这样的人。

每个人都恭恭谨谨,努力和他们的皇上一起,讨好修仙之人。

安账房在青楼里,慢慢长大,也慢慢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他其实很早慧,只是家中富庶,他没有长大的机会,但在青楼里,随处可见的怒骂和鞭打,让他一夜成人。

他冷眼看着世间,并不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意义。

但在那样的日子里,他仍然维护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能。

他从未和其他小厮一样,欺辱过青楼的女子。

那些女子接过客后,安账房进屋收拾东西时,从不抬眼看床上。

因为,她们还没穿好衣服。

后来,世间渐渐有了些魔教的消息。

安账房其实并不怎么信,也不觉得魔教就会有多好。

他有些麻木了。

但有一日,青楼的嬷嬷安排了一个活计:去柴房看着那个贱东西。

他便去了柴房,看到了里面被称为贱东西的女子。

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已经遭了打。

他认识这姑娘,但两人并没有说过什么话。

他只记得,有一次,客人走后,他垂眸进房收拾,床上的女子哑着嗓子唤他:给我倒杯水吧。

他便去门外,给她接了水。

水有些凉,他便多走了一层楼,给她兑了温水。

床上的她接了水,微微抿了一口,察觉出来这是温热的,正好暖她的喉咙。

女子大大地笑起来,对他仰起了头,真心实意道了谢:谢谢您了。

那时的安账房微微抬起一点眸子,看到了她的样子。

他从没被称为您过。

他们的交集也仅限于此了。

但他们也记住了对方。

毕竟青楼的小厮和姑娘,是做不了什么的。

安账房没想到,他进了这间柴房,被关住的就是她。

她被打得很厉害,全身都是血,怏怏地躺在稻草上,不发一言。

安账房走近,也没说话,只把一旁的破被往她身上扯了扯。

她警惕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他的脸,便一下子高兴起来:是您啊!安账房点了点头,皱着眉问她:你是怎么搞的?她满不在乎:又不疼。

但她小心翼翼往窗外看了看,兴奋地问他:我想逃。

安账房摇头:又能逃去哪里,这天下,去哪里不都一个样子。

她小声说:那个魔教啊。

她眼睛有点发亮:你和我一起逃吧。

安账房想摇头,但他忽然迟疑了。

既然哪里都是一个样子,还不若去个未知的地方试试。

他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她,但又觉得可能魔教也不怎么好,于是和她好好商量:若是魔教也不好呢?她便笑起来:我想好了,要是都这个样,那我就不活啦。

她说这话时,脸上笑盈盈的,脸上鲜红的巴掌印衬得她明媚如花。

于是,安账房点了点头:好。

当天晚上,他便偷偷将她带了出来。

他胆子大,偷了一个恩客的银子。

他知道,恩客的银子丢了,是要发火的,发火会迁怒到楼里的姑娘。

所以,他偷的是一个总是打骂其他人的花魁的恩客。

要是恩客发了火,那花魁也有法子,实在不行,就让花魁挨顿揍,也算是ti楼里年幼的孩子出口气。

安账房带着她,连夜钻狗洞出了城。

她要是能走路,就两人一起走,要是走不动了,他就背着她。

三日后,他们到了另一城里,买了辆驴车,走上了魔教的地盘。

他们历经了很多的艰辛和苦难,魔教没有辜负他们。

安账房想起带着她出逃的那一夜,时常觉得心酸和甜蜜。

现在她已是他的妻子了。

安账房脑中闪过很多事情,但眼睛仍然盯在门前不远处的人身上。

那人的眼睛黯淡又痛苦,他没有说话,安账房也能看懂他的一生。

他来魔教的铺子做什么?安账房思考间,那人已经进了铺子。

铺子里还有其他的客人,于是那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后。

等了片刻后,店铺中客人已经离开,那男人终于上前。

他直勾勾地盯着安账房,这眼神让店中伙计有些害怕,于是紧走两步,想护住安账房。

囡囡察觉到屋中有人进入,那人满怀杀意,但并不是对店中的人。

于是,囡囡没有动弹。

安账房轻轻摆手,示意伙计不要紧张。

他柔声问那男人:这位客官,可是需要什么?男人看着他,终于吐出了一个字:雷。

我要能让凡人也能杀死修仙人的雷。

这消息确实是魔教放出去的。

有些武器,不该用。

但总该给人一些活下去,或者死得有价值的理由。

安账房知道这人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他沉沉叹了一口气:这雷,凡人用了,大抵是会死的……但男人摇了摇头: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他如死水一般的眼睛有了一些诡异的亮光:你们确实有这样的东西对不对?他的手伸向衣袖,抖抖索索地摸出了两张纸来:这是我的房契,这是我家所有的钱,我换成了银票,都给你们。

安账房将这两张纸收下,告诉他:若你能活着回来,便可以来拿这两张纸。

男人没有点头,似乎毫不在意。

安账房带着他往里面走,一边走,他还想再劝劝他:其实你要是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可以来魔教的,魔教凡人过得很好……但男人无知无觉,根本不应声。

安账房没了办法,只能将他带进了一间隐秘的库房,然后将一个小盒子郑重交给了他。

另一个伙计轻声将使用方法告诉他:拉了引线,雷就炸了。

能藏在地下,用机关炸,也能投过去。

小伙计说得详细,将注意事项说得明明白白,重点说了说远程的攻击方法,能让他活下去。

男人点了点头,将用自己全部身家换来的东西藏在了怀里。

走出魔教的铺子时,他的腰板似乎都变直了一些。

安账房和小伙计在门口看着他走远,小伙计问:他还会回来拿他的房契和银票吗?安账房摇了摇头:不知道。

但他心里隐约明白,那男人许是不会回来了。

晚上,安账房睡得不怎么好,半醒半睡间,他觉得似乎有些地动了,他疑心是不是自己有些太多虑了,但终究还是睡不好了,他只能披了外裳,出了房门,想在院中静一静。

他一出门,就看到树下一个不怎么高挑的身影。

安账房站在了囡囡身边,两人都没说话。

月亮越升越高,囡囡转身,就要回房了,临行前,她开了口:炸了。

安账房看着远处,再次沉沉叹了口气。

在城外的山上,一刻钟前,一直低着头的男人终于挺直了后背,悄悄走进了一间房中。

他扯开了胸前的衣裳,露出了里面的黑色物体。

他的手放在胸前,屋中便亮起了巨大的火花。

巨大的轰鸣声中,周遭的一切在亮光中成了齑粉。

一切悲痛的、难堪的、流血的、绝望的、恶毒的,以及曾经美好的,全都消失在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