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无忧坐在屋里, 看外面送进来的消息。
安账房站在她身边,轻声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第一个来买雷的,叫程有长。
常无忧翻开了厚厚的案卷, 第一个便是程有长的名字。
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内容很多, 但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还是有些少了。
他的一生, 就这样被总结凝练地写在了一页案卷中。
常无忧认真看下去。
程有长,男,南青人士, 生于祝仙一百三十七年, 卒于祝仙一百六十一年。
卒年二十四。
安账房微微伸出头, 看到了案卷上的字。
二十四啊, 他静静想着,竟比自己还小一岁。
但他记得,程有长走进店铺时, 沧桑得不像是二十余岁的人,他的眼睛里满是风霜, 已经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楚。
常无忧继续看下去。
原是一个货郎,走街串巷卖货为生。
为人圆滑, 爱说笑。
案卷里也记录了一些小事, 若是有哪户人家缺了什么东西, 而另一家多余的话, 他便会在中间搭线,中间只收两个果子罢了。
他家贫, 家中只有一个半盲的老母亲。
程有长和老母相互依靠着, 生活了多年, 家中忽然多了个女子。
他说那是他的妻。
没有人知道那女子的来历。
女子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半张脸有疤,半张脸遮着头发,邻居们看不到她的长相。
但程货郎有了妻子是好事,妻子虽然甚少见人,但手脚勤快,帮着他一起,将家中收拾利落。
女子来了之后,他家中老母笑声都变多了一些。
日子过得很好,后来,女子又给程有长育了个女儿。
小女孩白白嫩嫩,长大一些后,邻居们便能品出来一些味道。
程有长妻子的来历许是不简单。
毕竟,他家小女儿长得可不是普通人的样子。
小女孩一天天的,模样愈发不同。
胡同里八十岁的陈阿奶都感叹,自己这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程有长方头圆脸,孩子肯定不是像他,那只能像他那个看不清脸的妻子了。
邻居们都确信,那女子毁容之前,一定是几个城里都少见的美人。
程家四口人生活得幸福,邻居们自然不会多话,避免给这一家人惹来什么麻烦。
但麻烦是能自己上门的。
一日,程有长背着自己的小女儿,走街串巷卖东西,在街头看见了一队白衣的修仙之人。
程有长当即转头,带着女儿离开。
但还是被为首的女子叫住了。
那女子穿白衣,脖子上挂着碧玉,走过来,皱着眉看程有长的女儿。
果然。
那个修仙的女子只说了这一句。
然后那女子当即离开。
程有长胆战心惊,等那一队修仙之人离开,他离开跑回了家,带着妻子和母亲就往外逃。
他捡到妻子的时候,妻子说过,她是从修仙门派逃出来的凡人,让程有长想好,以后肯定有麻烦。
他们没想到,麻烦就这样上来了。
程有长背着老母亲,妻子背着女儿,四个人逃到了林外的小路上。
但还是有人追了过来。
是一个穿黑袍的男人。
男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将他们全都带回了门派中。
男人低三下四地对着之前程有长遇到的戴碧玉的女子说话:天幸,之前是我鬼迷心窍。
天幸,我们两个是天作之合的夫妻。
被叫做天幸的女子冷冷地看着程有长的妻子:但你还是把在这个贱人放走了。
程有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黑袍男人的剑已经干脆利落斩了过去。
他的妻子倒在了血泊中,半边毁容,半边美丽无暇,睁着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名为天幸的女人还有些不满意,她冷冷瞥了一眼长得程有长的小女儿,觉得她太像母亲。
黑袍男人一刻没有迟疑,当即将茫茫然的小女孩杀死。
在程有长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他有些不敢信,喉咙和心脏一起发痛。
但他的老母亲哭了起来,颤颤巍巍扑到了儿媳的尸身上:乖啊……老人的哭声出来的那一刻,天幸觉得有些厌烦。
但她选定的双修丈夫已经杀死了她讨厌的女人,所以天幸没有那么生气了。
她冷冷转身,指尖轻点,将那丑陋的老妇杀死。
天幸没有说话,黑袍男人便松了口气,脸上带着笑,跟了过去。
不远处悄悄观察的一些弟子也笑了起来:果然,师姐只是和师兄闹别扭罢了……对啊,师兄和师姐关系最好了。
师兄最在意师姐了,之前师兄那里还有不少仙侍,和师姐要好后,就把那些仙侍全杀了,只是不知道怎么逃了一个。
反正什么都影响不了师兄师姐的感情。
那些弟子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真心诚意地羡慕这师兄和师姐的感情,羡慕着这对修仙界的佳偶。
只有程有长,茫茫然跪在地上。
在这场人人称颂的爱情故事里,他的妻子是无关紧要的催化剂,他女儿的死是黑袍男人附赠的诚意。
他的母亲,是藏污了此处仙境的丑妇。
而他,只是这场爱情的背景板,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曾有拥有过、珍惜过的一切,成了别人脚下踩过的一点尘埃。
程有长一个人拖着三具尸身,离开了风景秀美的修仙门派,他走了很远,身后的尸身都有些发臭了,他才到了自己家中。
他给母亲,给妻子,给女儿洗漱更衣,邻居们帮忙操办了简单的仪式。
有人在葬礼时,小声说:果然还是她带来的灾殃……程有长微微摆了摆头,想说不是妻子的错,她只是拼命逃出来而已,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他什么都不想说。
他找到了给那个修仙门派做事的活计,也找到了魔教,换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次声响后,世间没了程有长,也没了杀他妻女母亲的人。
常无忧看着这纸案宗。
看完后,她将案宗放在桌上,久久不想说话。
安掌柜沉默片刻,便开了口:程有长是第一个。
之后,又来了个女子,叫蔡泉阳。
每个人,他们都记得。
常无忧让子吉和秋以,把每个人的生平都调查出来,记录下来。
他们已经去世,但他们活过的痕迹,应该被记住。
若是在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环境中,常无忧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但当法律和天道都不能给人公平的时候,她觉得人有为自己报仇的权力。
当邪恶不能被惩罚,那善良换来的只有加倍的欺辱。
善恶无报,那就以血还血。
她给予这些人的,是对这个昏暗世界比一次中指的机会。
这些人用生命,畅快唾骂了这个世界。
常无忧终于合上了卷宗,她不想再看了。
她叮嘱安账房:若是能劝回来的,就劝过来,让他们来我们魔教,在这里安心过日子。
安账房点了点头,但他们两个都知道,劝不过来的,还是会以死明志。
安账房说起了其他的:但确实有些用处。
几次雷炸,引起了修仙界的惶恐。
他们终于发现了,这是凡人搞出来的。
刚开始他们不敢信,但后来终于接受了,凡人竟然也敢反击的事实。
当然了,发现那雷的威力有限之后,金丹以上的,还是无所畏惧,但境界低些的做事开始小心了。
现在当街欺辱凡人的事情开始减少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她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当兔子开始咬人的时候,猎人也会更加慎重。
安账房的汇报结束后便离开了,常无忧仍然坐在小桌便发呆。
曲肃走进来,手里握了一捧剥好的瓜子。
后山炒的,他把瓜子放在常无忧的身旁:新的口味,卖得不错。
曲肃看了常无忧一眼,生怕她会因为这些人的死去而感到难受。
于是,曲肃想了想:如果是当乞儿的时候,有人能让我报仇的话,我会非常高兴。
就算死,我也高兴得不得了。
常无忧从桌上捻起一粒瓜子,放进了嘴里。
她点了点托:我知道,我没错。
她心平气和,又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不回头,这样子,却让曲肃放了心:对。
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你自然不会有错。
寂融却觉得魔教有些错了。
他真心实意地疑惑,不明白魔教为什么要这么做。
魔教的几个人是不是闲得发慌,非要做点无用又无聊的事情?但寂融不可能去问魔教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问题也不大,他自己就是金丹,根本不怕那雷。
只是有些烦,有些小门派开始慌张起来,总是送信过来。
寂融作为主事人,总得做些什么。
于是,寂融想了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他找来了自己的小儿子。
寂融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小儿子了,他甚至记不得孩子的母亲是谁,只记得是个凡人,早就去世了。
因为孩子母亲的劣等出身,因此孩子也是个无用的凡人。
寂融其实是不允许凡人诞下他的子嗣的,但当时兴起仓促,竟然让那女人有了这份运气。
小儿子战战兢兢走了进来,寂融皱着眉,不满地看着他。
但终于还是像个父亲一样开口了:东陵。
寂融唤了儿子一声,东陵身子一抖,声音几不可闻:听凭父亲吩咐。
去做些事情吧,寂融安排他:这事只有你能做。
替为父去魔教看看,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