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朴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他感觉到最近子吉似乎对自己亲近了一些。
但他是个心大的人,凡事都不追求甚懂,所以也不多问。
子吉愿意亲近就亲近吧, 侯朴自信地觉得这是自己作为师叔的魅力。
侯朴现在进展很好,他其实心境比曲肃和何染霜好很多, 没有心境上的困扰,只要能力够了, 便自然而然地升了境界。
现在他是元婴了,但还是比楼探阳慢了一步。
楼探阳作为他的徒弟,着实过于出彩了一点。
楼探阳和侯朴也只是名头上的师徒关系, 其实根本不存在谁教谁的问题。
楼探阳现在手下也有很多弟子, 只是他的徒弟亏了点, 要叫侯朴师爷。
现在魔教的实力算不得弱势了, 有四个元婴。
香叶和秋以都金丹了,再过一段时间,又会有不少金丹, 和弱小的时候已不可同日而语。
魔教正在蓬勃的发展中,而修仙界早已陷入瓶颈近百年。
对上这么个腐朽的对手, 只要再多些成长的时间,他们胜券在握。
修仙界现在指望着上层的命令, 而最上层的寂融等着儿子的消息。
东陵在后山已经两月多了, 他来时已经还是夏季, 现在已经入秋了。
东陵原以为这里日子会难熬, 但待下来觉得还好。
这里和他们楚山不一样,这里的人没什么规矩, 只分长幼, 不分贵贱。
东陵刚开始不习惯, 觉得这里粗陋,竟然对修者和凡人都差不多的态度,实在没什么体面。
但日子久了,他便有些习惯了,习惯之后便觉得这样其实很舒适。
他在楚山时自卑又自傲,为人圆滑得很,在小弟子面前有些威严,在大弟子面前便友善和爱,若是到了长老面前,便又是另一幅谦卑模样。
东陵那样子活了很多年,早就认定自己是个圆滑又世故的人。
他能根据环境调整自己的状态,所以到了魔教后山之后,他便立刻意识到这里喜欢的并不是圆滑又世故的人。
于是,他便扮演出另一幅模样来。
后山的百姓多朴实,待人以诚,所以东陵便变成了一个真诚的寡言男人。
他是夜校的先生,傍晚的时候,在学堂里教书,白天没事做,便也去孩子们的学堂帮忙,帮其他先生批改作业。
他牢记自己的身份,平日里除了上课,便不怎么说话,但若是有学生有问题了,他便温柔又有耐心地解答。
其实东陵也看不惯这里男女同学堂,但他从不显露出来。
若是课堂上有女学生壮着胆子问了问题,东陵便露出一点鼓励的笑,然后细细解答,同时还会如同真正的先生一般,夸赞两句那女学生的好学。
只是,他这虚情假意的夸奖,似乎真的让那女学生信了。
之后,女学生在课堂上更加积极了,举手问问题也更多了。
有些问题很是傻气,看得出来她没读过多少书。
但日子久了,她也有了点长进。
东陵并不在意后山的百姓,但慢慢的,也记住了那女学生的名字——春甜。
春甜,东陵第一次听闻时,就觉得有些俗气,但细细想来,也有些质朴的味道。
东陵是教诗的,放在最后上。
刚开始很多人来听,但日子久了,大家发现听不听得懂诗其实不影响种田和砖窑烧砖的速度,于是很多人上了识字课后便离开了。
东陵的诗词课,人数不多。
他的课是最后一堂,所以每次结束后,都要收拾下东西。
后山提倡尊师重教,但夜校的学生们都劳累一天了,东陵体贴地让他们先走,自己摆放桌椅就行。
刚开始,春甜和大家一起离开,只是犹豫着回头看他一眼。
等她得了几次夸奖之后,春甜自觉和东陵熟悉了一些,便自告奋勇留了下来,帮他收拾教室。
东陵自然愿意,这女子看起来不是很机灵,独处最好,说不定能掏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他演得很好,稳重又可靠,身世可怜却不自怜。
春甜一家原本都是种田的,她敬佩读书人,愿意和先生说说话。
于是,东陵慢慢探听到了一些消息,比如,魔教教主竟然是个女子。
还有,魔教的化神不是教主,从不露面。
其他还有些零碎的信息,东陵全都写在了纸上,趁跟着巡逻队外出时,悄悄丢进修仙弟子门的亭子中。
里面有个仙修,不是楚山的人,却被打点好了,一收到消息就会送到楚山。
只是春甜毕竟是凡人,知晓的东西并不多,东陵在她这儿得到的,都是些不怎么真切的消息。
但还好,总算是有些成果,不会让父亲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处。
春甜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知道女儿读了书,先生对女儿很是友善,于是专门抓了野兔子,让春甜给了东陵。
有一日,春甜的父亲因为种出了最好的庄稼,有利于明年的培种,是能改良庄稼的大好事,于是得了奖励,家里多了些难得的吃食。
春甜的父亲便壮着胆子让女儿邀请先生来家里吃口饭。
春甜和东陵说这事的时候,东陵本是想拒绝的,但他转念又一想,说不定能在她家里得些最新的消息。
他看着她的样子,看得出来她谨慎又畏惧,生怕自己被拒绝。
东陵便应了好。
这一顿饭,吃得东陵有些不自在。
春甜一直都非常兴奋,春甜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粗糙的农家人,专门穿了新衣,也摆出了家里最好的饭菜,只是仍然有些不安。
东陵之前也曾去过凡人的店铺,他被恭敬又畏惧地对待,比现在的招待要好很多。
但现在,他面对的,是毫不藏私、摆出来的真心。
这一顿饭后,他走出门来,心情有些复杂。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是不是这个任务的时间太久了,或者是自己扮演得太入戏了?他竟然觉得现在不怎么说话的状态,让他很舒服。
他有些疑心起来,之前他认定自己是个圆滑又世故的人,到底自己真的是,还是只能是?他到底是楚山长老的小儿子东陵,还是后山的教书先生东陵?他越想越有些慌张,于是狠狠吸了口夜间的凉气,将自己的不安全部咽下。
东陵想着,应该就是任务时间太久了,他要快点结束这个任务,早点回归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上。
东陵安了心,走回了家中,他现在还是和另两个男子同居一栋房中。
看他回来了,一个同伴挤眉弄眼问他:是不是去人家里吃饭去了?东陵莫名其妙,点了点头:是啊。
同伴笑起来:这么快就见父母啊……同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另一个人看出来东陵脸上的茫然,于是急忙用胳膊怼了同伴一下。
别说了,他压着声音提醒同伴:姑娘可能还没说出口呢。
同伴于是住了嘴,不再说什么。
东陵搞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于是摇了摇头,自去洗漱了。
外面的仙修探子,生活得没什么意思。
他们看不惯魔教,但现在每日除了身边几个同样境遇的可怜人外,他们也只能见见魔教的巡逻队了。
身边人天天和自己一样的丧气,无精打采。
只有魔教的人每次都看起来精神十足,大声说着话,有时还唱着歌。
魔教巡逻小队来一次,才能让他们这儿短暂的热闹一下。
仙修的弟子们开始热衷与和魔教的人说话。
虽然前些日子赵固义的事情,让他们紧张了几天,但之后便更加放松了。
仙修的弟子刚开始看不起魔教的人,觉得他们粗劣,但现在也学会了和他们一样在嘴中衔着一根草。
魔教的人每次来,都给他们带来一些新鲜东西。
有时候,魔教的人唱着歌就来了,曲调古怪,但非常欢快。
有人忍不住问了:这是什么歌?巡逻队的人非常骄傲:是我们魔教的教歌,教主编的词,先教给了安娘子,后来安娘子又教给了我们。
歌词也很古怪,里面都是平等,照亮黑暗的天之类的。
修仙弟子下意识觉得这歌词有点不敬,但他们忍不住,独自的时候总是会默唱上几句。
有时候,巡逻队坐在他们附近休息,或者擦拭石碑,他们便聊得更多了。
巡逻队年轻人多,话也多,和仙修的弟子说起来最近上的课,男女平等,人人都有力量……这冲击了仙修的三观,他们连连摆手,但又忍不住偷偷停下去。
常无忧知道了巡逻队和那几个仙修关系不算差,她并不管,只是安排了陈奇观将编书阁的书给仙修送上几本。
书自然是他们自己编的,里面内容是常无忧一字一字看过的。
这书送给他们不算浪费,文化是要宣传的,管他是朋友还是敌人,宣传出去总归有些用途。
但这书送到了仙修手里之后,他们倒是吓了一大跳,刚开始有点不敢接。
不接又显得露怯,只能拿在了手里,还强装无事道了个谢。
魔教的书,自然是禁书,按理来说不该看,但现在没人管他们,也没什么消磨时间的好东西,看一看也无妨。
也不会有人煞风景,说把书收走吧。
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不会相互折磨。
但这一看,对他们的思想又是一番天崩地裂的颠覆。
他们看书的时候,自然不敢当着其他弟子的面看,都是晚上自己偷摸看。
但深夜多思,他们看久了,便想得也多了。
刚开始,他们会抨击魔教,说他们胡闹,但日子久了,看魔教巡逻小队的状态,他们隐隐是有些羡慕的。
要是赶上过节,他们还能模糊听到山里笑闹的声音。
之后,他们便没什么抨击的力气了,心里隐隐想着,若有一日,我也想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第一百章局势渐渐再次回归稳定。
但这次的稳定中掺杂着不少刀光剑影。
偶尔, 会有人受了伤,被送回来医治,洛秋以时常待在山中, 帮忙治疗送回来的人。
伤口自然是疼的,但这些受了伤的人满脸的兴高采烈。
救了个老爷子……伤员疼得呲牙咧嘴, 仍然在努力比比划划:老爷子家里有祖传的好玉,传闻是仙人赠的, 被一伙仙修盯上了。
老爷子救回来了,只是玉没抢回来。
但也没便宜了那伙修仙的,我用了一招把玉打碎了……老爷子有点难受, 但总比被人抢走好, 他一家子凡人拿着传世好玉, 不是什么好事。
修仙之人隐约看了出来, 魔修这是铁定了要护着凡人的。
这没什么关系,顶多以后收敛点,或者对上了打一架罢了, 他们也并不在意。
毕竟,他们从凡人那里得来的好处也不是自己亲自去凡人家里薅过来的, 偶尔欺负下凡人也是取乐或者泄愤。
他们得来的好处大多还是从衙门来的。
常无忧对魔教的人下了规矩,绝不能伤害凡人。
能力差距太大的情况下, 只是一挥袖, 弱者都是致命的伤害。
她知道, 衙门听从皇族的话, 但皇帝早就站到了修仙人那边,成了修仙人的走狗。
但也有好的衙门, 即使是坏的衙门, 里面也有好人。
即使看起来是坏人的, 也可能是好心,比如当时的楼会长一家。
所以,她要求魔教的人只能对同样能力的仙修出手,绝不能去伤害凡人,不管似乎普通人还是朝廷的人。
她希望魔修和仙修相互牵制住之后,给凡人一个喘息的时间,说不定皇族能反应过来,将衙门调整到为民的状态。
越缨走在路上。
她在水牢里跪了两个月,根本没人管她。
其延觉得这个弟子没什么用了,于是几乎放弃了她,也不曾去牢里看她。
最近,有小师弟在水牢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越缨听到了现在的一些变化,夜间,她挣脱了锁链,走了出来。
她没有御剑,而是步行,去了有魔修的城里。
越缨是仙修,是门派里颇有前途的仙修,却保持着凡人的很多习惯,这让她和整个大环境格格不入。
就像当时,她一人走去魔修的地方,就像现在,她徒步走向了有魔修的城市。
嗑瓜子的师弟说的是有魔修的地方,仙修都生活没之前舒服了。
这话是抱怨,但越缨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来。
仙修不自在了,那是不是凡人就自在多了?她想去看看。
她走得不快,虽然整夜未停,但到那座城里的时候,也已经是上午了。
今日阳光有些烈,她微微垂眸,低着头往前走。
越缨总是穿灰衣,现在低着头垂着眼,看上去便是衣服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了。
她身后背着剑,之前她跟着师兄师弟上街的时候,凡人总是避之不及。
现在周围的人还是有些躲避她,但没了之前那么畏惧。
这座城里已经发生了几次仙修魔修为了凡人战斗的事件了。
之前凡人是没有靠山的羊,愿意了便随便打骂两下,也没什么关系。
但现在,竟然有人愿意为了凡人出头了,那么欺负凡人的后果,仙修就得多些顾虑。
之前,若是路边凡人的眼神仙修不喜欢便是直接一剑挥过去,自己眼前便干净了。
但现在,若是有丑陋的凡人惹了仙修不快,再想动手的时候,自己心里便有些犹豫了:附近有没有魔修……身边的师弟也会阻拦两句:魔修那可是疯子,若是被他们知道了,麻烦得很。
为了个凡人不值得,师兄我们不和疯子计较。
慢慢的,便少了很多欺负凡人的事情。
魔修从来没公开说过他们是凡人的靠山,但凡人现在活得比之前坦荡了许多。
越缨走在路上,不必抬眼看,她就能感受到周围的一些变化。
前方是个热闹些的集市,越缨向前走了几步,脚下便撞过来一个小小的软身体。
头上留着小辫子的男童看路边玩具出神,没注意便撞到了越缨脚下。
越缨身周有灵气围绕,孩子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呆呆愣愣和越缨对视。
越缨看着他,便弯了腰,将孩子扶起来。
他们周围的人正在紧张,看到了越缨的动作,便松了口气,很多人笑起来,小声说:这是位魔修大人。
是啊,如果是仙修,说不定孩子会怎么样呢……周围的议论纷纷,给越缨定了个身份。
越缨微微抬眸,她嘴唇微张,想说自己不是魔修。
但她想到了自己师兄师弟的作为,便又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越缨当晚住在了客栈里,这些日子,她不想回诸山了。
常无忧最近身体有些不好,许是之前太过忙碌,现在松了心神,身体便知道到了休息的时候,将积攒的劳累全都倾泻而出。
她没有发烧,也没有咳嗽,只是力乏。
洛秋以手里有些没什么大用处的丹药,没什么大好处,但是能提提神、壮壮体的,便拿来给了教主。
常无忧吃了几粒,感觉好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没精神。
除了没精神之外,她总觉得胳膊在疼。
君深死后,她曾经遗忘了他一段时间,但感受到无能为力时,她便偶尔会想起他,也会想到那时受的伤。
按理来说,她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但最近手臂的疼痛感却有些明显了。
曲肃有些担心,给她检查过,什么都没检查到。
他不放心,又带她去了云瘴前辈那里,前辈也帮她检查过,同样的一无所获。
既然化神都检查不到什么东西,那就是没问题了,曲肃便放了心。
他绞尽脑汁帮常无忧想原因:是不是累到了?是不是总是山里待着,连后山都去不了,有些心情不好了?曲肃觉得,也许是心情导致的。
现在后山的人越累越多,常无忧怕一些消息传出去,被修仙界知道了不好,于是下令让后山的老人对自己的消息保密,自己也不再出现在后山。
春甜知道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她很想对东陵好,但也只是告诉了东陵教主是个女子,却没说教主是个凡人。
她摸了摸手臂,感受着那股偶尔出现,如同小蛇缠绕、慢慢啃咬的痛感,刚开始只是一个点,慢慢疼成了一条线。
她觉得,这是很真切的疼痛,并不是什么幻觉。
但她胳膊上完好如初,阿肃、染霜和前辈都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来。
她信他们,那只能是自己的问题。
曲肃满脸的担忧,急切地想让她好一些。
于是常无忧慢慢点了头:许是在山里闷得心情不好了。
曲肃便立刻张罗起来,想让她出去散散心。
他们魔教的势力在一些城里已经稳定了,常无忧出去的话,肯定是优先去这座城里。
之前每次出门,他们都有些目的,但这次,是单纯地让常无忧散散心。
曲肃已经在很多人面前露过脸了,但他又坚持一定要陪在常无忧身边,于是只能卸了剑,又用了秋以炼的易容丹,遮掩了全身的气息。
何染霜和侯朴自然也想跟在教主身边,于是他们都易了容,装做了凡人。
他们四个没有告诉太多人,便在一个早上悄悄出了门。
走在路上,常无忧还在埋怨:我都没有几身好看的衣裳。
她只有好衣裳,却没有什么好看的衣裳。
后山有染色坊,有纺织处,能做出来很不错的料子,给常无忧的自然是最好的。
但她是教主,后山的人对她很是尊敬,给她的都是些华贵又稳重的衣服。
大家全都靠着她,跟着她指出的方向前进,全然忘记了这是个女孩。
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
常无忧在山中忙碌,也稳重,但出了山后,身边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于是她便放肆起来,对他们发着小脾气。
好好,给你买好看的新衣裳。
曲肃满口答应。
到了城里,他们便自己找了客栈住进去,也没有告诉这里驻守的魔修,他们这次是来休假的,不用让那么多人知道。
中午一起吃了顿饭后,常无忧没什么精神,便睡下了。
侯朴在客栈守着她,曲肃和何染霜一起去了外面的衣服铺子。
其实曲肃是想自己去的,但何染霜对师兄的审美总有些不放心,于是便跟了过来。
果然到了店里,一进门曲肃便指着一匹明亮的粉色料子坚定地开了口:要这个,做一身裙子。
店主都有些惊住了:这料子,做一身?眼前的男子穿一身肃静的白衣,看不出竟是审美如此别具一格之人。
何染霜好说歹说劝住了,最后她拿了主意,换了两匹颜色柔和些的料子,上衣做粉色,下裙蓝色。
曲肃加了钱,店主承诺加急做,明日就能拿到衣服。
第二日有个集市,会有花灯,他们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何染霜和常无忧像两个普通的女孩一样,在房间里笑闹着,彼此画了个妆,还穿了新衣。
曲肃和侯朴等在客栈外面。
侯朴不停地抱怨:她们怎么那么慢啊。
要是有敌人来了,她们哪有我们利索。
曲肃看了他一眼,虽然他不懂,但他觉得师弟说得不对,化妆和敌人有什么关系?曲肃百无聊赖看着客栈的招牌,里面终于有了声音。
从背光处,走来了一个灵巧的身影。
他看到了她的娇蓝裙子,看到了她的嫩粉上衣,看到了她涂了红色口脂的嘴唇……忽然间,曲肃觉得天地皆静。
茫茫间,他忽然反应过来,脑中只有一个浑浑噩噩的想法,原来她也可以是个女孩子啊……第一百零一章常无忧今日特别开心。
何染霜给她化了妆, 她这些日子身体不舒服,胳膊上总有些不明所以的疼痛,却找不到来源, 让她整个人都有些苍白憔悴。
何染霜在她的脸上用了胭脂,现在看起来红润丰盈许多。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眉眼鲜活,她也高兴起来。
何染霜微笑着看她, 慢慢俯下身子:微微张开嘴,我给你抹一点口脂。
何染霜很精通染色,平日里也会在院子里养些花草, 空闲时便熬制些燃料。
她有很多种颜色的口脂, 用后山专门做成的玻璃罐盛放。
何染霜给常无忧选了偏粉一些的颜色, 但常无忧却伸出手指, 选中了更加红的一罐:这个吧。
何染霜没什么意见,只是她觉得无忧单薄,可能不适合那么重的颜色, 于是只给她浅浅涂了一层。
涂上口脂后,整个人气色更佳, 常无忧觉得自己精气神一下子就起来了,一下子便有了度假的轻松感觉。
她站起身, 兴奋对着何染霜挥手:我们走!到了门口, 常无忧便看到了曲肃和侯朴, 也看到了他们眼中的震惊。
一时之间, 她心中有了灰姑娘扬眉吐气一般的骄傲。
她掀起一点裙摆,颇为自矜地问曲肃和侯朴:好看吗?常无忧以为自己动作文雅, 但曲肃立刻一巴掌把她的手拍下去了:小姑娘怎么能做这么不雅的动作。
曲肃拍得不疼, 她也不生气, 原地转了个圈,给他们看自己的新裙子。
侯朴觉得挺好看,就是有点怪。
他见惯了教主穿颜色厚重的衣服,今日的裙子虽然合体,但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挠了挠头:好看,就是像偷来的。
常无忧自觉屏蔽了后一句,只接收了好看两字。
何染霜轻轻用胳膊肘怼了师兄一下,希望师兄能发挥好一些,不要像师弟一样傻得那么稳定了。
曲肃很诚实:确实好看。
但他又夸不出别的来,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好看。
果然,男人没什么意思。
常无忧摇了摇头,挽起何染霜的胳膊,两个人开开心心往前走。
现在天还有些亮,等太阳彻底沉下去,便是花灯集市了。
何染霜提前找人问了这座城的故事,现在轻声细语讲给常无忧听。
之前这城里就是做灯的多,有一条街全是做花灯的,晚上特别好看。
每个季节都有一次花灯集会,春天便是以花为主题,夏季以祥瑞为题,秋天以圆满为题,冬天便是雪和团聚。
集市热热闹闹的,就成了个节。
也有很多姑娘小伙子在花灯节上觅得佳偶。
只是后来,一次花灯节上,几个修仙人来了,打打闹闹的,用了功法燃起火来,将半条街上的灯都烧着了,很多人也受了伤。
再后来,花灯节上打扮得好好的姑娘忽然消失了,有几个姑娘没多久便被发现在门派里做奴婢。
之后,这节便不怎么办了。
毕竟本是喜庆的事情,却总出不好的事情,大家都没心情。
花灯节断了好多年,去年我们的人到了这里,今年为了城里的凡人和仙修打了好几架,我们的人受了伤,不过仙修也没占到便宜。
城里的人感知到气氛变化,又慢慢开始把花灯节组织起来了,这是今年的第二次了。
常无忧和何染霜走在路上,曲肃和侯朴跟在她们身后。
他们一起沿着河走,河对岸开始支起摊子了,铺主用竹子搭起来架子,然后将做好的花灯挂在了架子上,等再晚一点,便将所有的灯都点起来。
这一条河,一边是黑暗,另一边是即将带来的热闹繁荣。
他们走了一会儿,便有点饿了。
侯朴之前听自己的徒弟说过这里,于是带着他们绕进了一条小路里,这里两边都是卖吃食的小摊子。
前面有个青饼子好吃。
侯朴说:就在拐角那里,我徒弟说过。
但常无忧看到了路边的糖果铺子,新熬出来的糖浆在锅中沸腾,空中都是甜蜜的味道。
这里的糖是纯正的甜味,不掺杂任何其他的气息,她停下脚步:我想等等这锅糖。
侯朴便自己去了那家青饼子店。
曲肃左右看了看:我也去找找别的,看有没有其他好吃的给你买。
有何染霜陪着常无忧肯定是安全的,常无忧点了点头,便让曲肃去了。
何染霜便陪着常无忧等糖凉下来。
她们两个本是拉着手的,但糖的热气向着她们中间吹了过来,她们两个便退了一步。
这一退,常无忧便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身后的人身体坚硬,纹丝不动,把常无忧撞了个趔趄。
何染霜本想过去,但她打眼一看,便停下了步子,往旁边站了站,装作自己无关事外。
那是越缨。
常无忧站稳后,立刻也认出来她,明白了何染霜的意思。
这是越缨,被何染霜按在地上揍了一顿、骂了一顿的越缨。
越缨现在是虚丹期,离元婴不远了。
并且,之前她和何染霜近距离接触过,印象深刻,虽然何染霜遮蔽了周身气息,也改换了面貌,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不要离越缨太近了。
何染霜后退了两步,看好无忧的基础上保持了距离。
越缨伸出手来,拉住了常无忧,没让她摔在地上。
抱歉了。
越缨率先开口,语气中有些不好意思。
这事绝不怪越缨,是常无忧自己没注意,往后退了一步,她还踩了越缨一脚,可越缨什么都没说,只是满心觉得是自己的错。
她这个样子,倒是让常无忧觉得不好意思了。
常无忧等了许久的糖快好了,她想了想:姐姐,我请你吃糖吧。
越缨在这城里已经很久了,城里很多人已经识得她了。
刚开始,城里凡人见她脾气好,对凡人有礼,以为她是魔修,对她也友好亲热。
但后来附近门派有人认出了她,和她打了招呼,凡人才知道她竟是仙修,还和那个时长欺负人的门派相识,之后凡人也都和她保持距离了。
凡人们都明白,这个女仙修也许不是坏人,但她身边那么多坏人,离得近了说不定会有麻烦。
因此,这是第一次有凡人叫越缨姐姐。
也是第一次有人请她吃糖。
越缨不想吃糖,但她想和叫她姐姐的凡人姑娘多呆一会儿。
越缨乖乖站在了常无忧身后,和她一起等糖做好。
她们两个彼此悄悄打量着。
常无忧微微用余光看她,觉得她和上次没什么变化,甚至身上的衣服还是同一套灰色。
但是眉目间的郁结似乎消散了一些。
越缨偷偷用视线比划了一下自己和常无忧的身高。
确实,比自己矮一些,长得也嫩一些,自己担得起一身姐姐。
当姐姐的,自然不能用妹妹的钱吃糖。
越缨搜罗了一下口袋,但什么都没找到。
她不需要吃东西,于是身上不怎么带钱。
越缨想了想,问店主:我把剑压这儿行吗?店主吓了一跳,哭丧着脸说:仙长莫要开玩笑了。
越缨知道自己许是让人家为难了,她悄悄侧头看常无忧,看她对仙长一词并没有什么反应,便送了口气。
常无忧温声劝她:姐姐,两个铜板而已,哪用得着压你的剑。
店主为了让这个胡言乱语的仙长快走,手下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把糖做好了。
常无忧买了两包,她将一包糖给了越缨。
但越缨拿了糖后,仍然跟在常无忧身后。
她不想走,她还想当一会儿姐姐。
但她不走,何染霜就无法跟上来。
常无忧和越缨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子。
这是第一次有凡人愿意也敢和越缨说话,于是越缨问了她:你现在生活怎么样?常无忧想了想:之前不好,但现在很好。
她满脸的笑: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常无忧和越缨想得完全不是一回事,但越缨觉得她说得对。
这段时间,越缨看到了很多和之前不同的东西,也直视了一些之前不敢直视的东西。
——也许,魔教确实让这世间变得更好了一些。
终于曲肃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常无忧终于松了口气,对着曲肃使劲挥手,又对越缨说:我兄长来接我了。
她生怕曲肃误会,于是赶紧说:刚刚我撞到了这个姐姐,她没怪罪我,还陪了我好一会儿。
曲肃走过来,颇稳重对越缨拱手道谢:多谢陪我小妹一途。
人家人都来了,越缨确实跟不下去了。
但她还是很喜欢这个姑娘。
一声姐姐,可比师姐强。
叫她姐姐的人,给了她一包糖,而叫她师姐的人,在牢里一圈圈给她缠上锁链。
转了身后,越缨的手中仍然握着拿包糖。
她有些舍不得吃,又默默回头看了眼那个姑娘的身影,看那姑娘和哥哥走在一起。
她心念一动,那凡人姑娘给了她一包糖,她可什么都没给姑娘啊。
越缨的手轻轻在空中滑动,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一个微微闪光的符便飘到了常无忧的衣袖上消散了。
这是护符。
越缨知道,也许这一面后,她和这姑娘此生的缘分便已耗尽,但她希望那姑娘能好好度过这一生。
曲肃嘴里含着一块常无忧塞过来的糖。
他不爱吃糖,但常无忧说了这一包糖是他们四个吃的,他便选了块小的,含在了嘴里。
糖的丝丝甜意慢慢在嘴中漾开,沿着喉咙抚慰了身体。
忽然间,曲肃身子一僵,察觉到了身后越缨的动作。
但他立刻便识别出那是一个护符,一时之间,曲肃心情有些复杂。
常无忧身上有他施加的护阵,什么符箓都到不了她身上。
但曲肃略一沉吟,便将护阵扯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让越缨的护符落在了常无忧的衣袖上。
曲肃想着,护符若是落不下来,越缨许是会察觉到什么。
之后吧,等他们走了之后,便要把这个护符给消散了,不然跟去了山中肯定不行。
越缨拿着糖已经走远了,她到了拐角处,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凡人姑娘的身影。
隔着人群,她恍惚间看到了那姑娘身边又站了个粗壮些的男子,许是她另一个哥哥。
那凡人姑娘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人群中时,越缨的心神一震,她好像看到了那姑娘身边又多了个身影。
那身影她很熟悉,曾经将她按在泥土的地中,字字句句问的都是她答不出来的话。
但越缨沉下心神,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
她摇了摇头,觉得肯定是自己有些魔怔了。
第一百零二章花灯集市开始之前, 他们便到了花灯铺子旁边。
侯朴的徒弟说过,灯亮起的时候很好看,一声笛鸣后, 整条街上的灯便都亮起了。
常无忧他们早早到了街边,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花灯处亮, 确实绚烂。
常无忧心满意足,觉得此行不虚。
然后他们便从街头开始观览。
灯的种类很多, 她买了个云朵灯拎在手里,觉得自己像个无忧无虑的小神仙。
何染霜为了陪她,也买了一盏灯。
但侯朴和曲肃便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空着手走在她们两个身后。
集市上的人不少, 但也说不上多, 不是那种人挤人的热闹场景。
但这样已经不错了。
何染霜轻声说:现在很多人还是不太敢出门。
以后会更加繁荣的, 常无忧坚信这一点。
只是,他们刚走了半程,就看到了迎面跟过来了一队穿蓝袍的衙役。
这些衙役走的很慢, 到了一个铺子后,都会进去。
常无忧轻轻戳了戳曲肃:他们在做什么?曲肃抽出一缕神思, 探听到了那边的动静,讲给常无忧:说是收税的。
侯朴也听到了那边的动静, 他唉了一声:说是收税, 其实就是要钱。
说是卖出去的每个灯都得收取一半的钱。
这些花灯铺子的小老板们很明显已经习惯了, 听闻了衙役的话, 便立刻拿出钱来。
钱数自然不是每盏灯的一半,但也不会太少。
毕竟, 太少了的话, 衙役那边不好交差, 自己的生意也不会好过。
衙役这一途走过来,相当平静,根本没出什么动静。
常无忧四个人和衙役他们相对而行,中间交汇后便各自行进。
之后,常无忧去了一家铺子里,又选了盏灯,然后她问了老板:您这挣的钱,可交出去不少啊。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知道常无忧是看到了刚刚的景象,苦笑着应声:能怎么办呢?老板扭头看衙役已经走远了,于是便大着胆子诉苦:铺子费提前已经交了,买货进城时也交了入城费。
税是一点没少交,但总还有各种交不完的。
常无忧摇了摇头,觉得事情难办。
他们是修行之人,若是去让衙门不要收钱,自然也可以。
但衙门是凡人,卡在仙修魔修中间也难办。
就算他们管了这边的衙役,那其他地方的百姓便可能被剥夺更多的财产。
若是人族皇帝能在乎点百姓,百姓就能好过不少。
但看样子,人族皇帝根本就没在乎过百姓的生死。
她小声和老板抱怨:皇帝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啊。
这话胆子大,但她一个姑娘都敢说了,老板也敢应了:是啊。
但没办法啊,皇帝得讨好仙修。
老板掐着手指头算:现在皇帝说是活了一百六十五岁了,还指望着仙丹活个万岁呢。
收的这些钱,最后不是用在了宫里,就是用在了讨好仙修上。
但老板现在已经知足了:日子比以前强多了,他说:以前仙修可是当街杀人啊。
现在只是衙门拿着选秀和服役的名头偶尔带走些人,但总归有个缘由,不像之前死得不明不白了。
常无忧看着他,心里有点难受。
凡人怎么就活成了这样,能死得明明白白就算是福气。
虽然日子已经比之前好了一些,但常无忧很明确地明白,日子仍然不够好。
看完了这家铺子后,常无忧便没了什么心思,想回客栈里休息一会儿。
何染霜自然是要陪她的,侯朴早就觉得逛街很累,当即同意回去。
曲肃走在常无忧身边,忽然便停下脚步:你们先回,我有点事情。
常无忧蔫蔫巴巴,不管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走到半路上,她又有点担心曲肃,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于是让侯朴去找一找。
侯朴沿途返回,但没看到师兄。
他悄悄散发了一些灵气,在四周寻找师兄的踪迹,终于在小河边看到了师兄。
曲肃正蹲在河边,严肃地看着河中。
侯朴走过去,也蹲在他身边:师兄,你在做什么?曲肃告诉他:再晚一点,这里有个放灯的仪式。
曲肃指着小河告诉他:你看,若是放出的河灯能安稳到了河对岸,灯上写的愿望便能实现。
侯朴觉得这事傻气,信这个的师兄更傻气,但他打不过师兄,所以不敢说。
反正无事,索性他便坐在了河边,等师兄放灯。
他们等了一会儿,河边的人便多了起来。
到了吉时后,一位老者庄严念了些词,河边聚集的众人便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河灯放了进去。
曲肃也将自己手中的两盏灯放了进去,两盏灯一模一样,中间都放了一张小纸条。
侯朴看师兄把灯放进去了,便站起身来:师兄,我们回吧。
但曲肃仍然蹲在地上:等会儿。
侯朴不知道师兄还要做什么,但他一抬头,便明白了。
师兄正在用自己的灵气护着那两盏灯,小心翼翼将它们送向对岸。
今日有些风,旁边凡人的灯被吹得有些歪斜,纸做的花瓣有些沾了水。
曲肃身边的小姑娘非常紧张,握着父亲的手一直在害怕:爹爹,到不了对岸怎么办啊……她爹觉得今日风大,那灯许是当真到不了对岸了,他有些后悔起来之前自己将话说得太满,让孩子对花灯充满了执念。
孩子的爹哄她:没事的,就算灯到不了,你的心意也到了。
但小姑娘还是非常担忧:可是……她抿了抿唇:如果灯到不了,我怕娘不知道我想她了。
小姑娘的父亲喉咙有些哽住了,他喃喃:你娘知道……除了这对父女外,旁边每个放灯的人都满脸的紧张。
小河里的灯,前行得脆弱又忐忑,却寄托了他们最深的期盼。
曲肃什么都没说,他悄悄分出了一些心神,小心翼翼将所有的花灯都护好,不让任何一盏浸水,即使绕了些路,他也要让每一盏灯都能到对岸。
但他心里有些自私的想法,他让自己的那两盏最先到了。
待所有的花灯都到了对岸,然后在对岸的水面上烧成了一朵花火,河边想起了阵阵惊喜的呼声。
那位主导仪式的老者摸着胡须不停笑:大善,大善。
老者见过很多事情,也懂得很多道理,他知道世上根本没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事情。
花灯也不可能在有风的情况下全部安稳抵达对岸。
有人相助。
老者知道这一点,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在心中默默感激那位魔修大人。
曲肃站起身,不声不响离开了。
侯朴看完了全程,不知道师兄到底许下了什么愿望,才能耐心待了这么久。
他走在曲肃身后,却越想越好奇。
侯朴悄悄扭头,看到师兄的两盏灯内侧的花瓣已经烧开了,即将烧到外侧花瓣中放的纸条。
侯朴紧张得心怦怦跳,他知道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他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有问题就会问,但他知道问了师兄也不一定有答案,于是他壮着胆子,用自己的神识包裹住那两站花灯,终于在纸条化为灰烬之前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天下大同,百姓和乐,魔教的后山的人都好好的,无忧心愿得偿。
师兄的心愿质朴,天下为先,侯朴没想到师兄看起来冷淡,但许愿竟还能把大家都带上,虽然没提自己的名字,但他明白里面包括了自己,多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然后,他看到了第二张。
无忧朝朝康健,岁岁平安,笔画有些凝滞,似乎一边想一边写:无忧无忧。
这两个无忧让侯朴有些发愣,但他立刻想明白了,这是让教主永远无忧无虑呢。
无忧心愿得偿。
最后还有草草加上的一句:无忧少吃些糖,胳膊不要再疼了。
看完了这两张纸条,侯朴有些愣神。
在他恍惚的时候,那两盏花灯已经全部燃尽,侯朴看着那两点火光,心情复杂。
回去的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但两张纸条让他忍不住多次想起。
一张是天下和他们所有人,而另一张只有教主。
里面有天下为先,他却也看到了无忧为重。
即使侯朴向来心思粗糙,这次也忽然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但他有些不敢信,也不明白。
等到夜深之后,常无忧已经睡稳,曲肃也陷入了识海深处,侯朴悄悄从识海中醒来,偷偷敲响了师姐的房门。
何染霜披了衣裳,跟他来到了外面,两个人走在客栈外的小路上,路上没光,只有一点不怎么明朗的月色。
侯朴踟蹰着开了口:师姐……他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只将自己看到的两张纸条的内容说了出来。
侯朴说出之后,何染霜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师弟想说什么?侯朴想说,但不敢说。
他吞吞吐吐的:不知是不是我心中污秽……何染霜笑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这有何污秽。
她径直向前走去:就是你想得那样,原来师弟也不是那么迟钝。
侯朴大步追上去,心中豁然澄明:师姐,你早就知道!何染霜笑他:我又不和你一样傻。
侯朴还想问:但我看他们看不出来什么啊,感觉他们相处很是寻常。
师兄和教主是不是还什么都想明白?对啊,何染霜点了头:你也不要多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们可以慢慢自己发现。
他们现在正在把不好的变得好一些,之后会越来越好。
一些萌生的小小美好也有很多的时间,可以长成最好的模样。
第一百零三章但侯朴并不是能藏住事的人。
这一整晚, 他都沉不进识海中。
他和曲肃住在一间房中,两人各居一个内室,彼此不影响。
侯朴自己的心静不下来, 他只能躺在床上,看能不能睡着也好。
但他也睡不着, 只能自己盯着窗外的月光想事情。
师姐是怎么知道的?他回忆着,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但今天认识到的事情, 让他有些心慌。
师兄……喜欢教主?他脑中反复飘过这句话,让他辗转反侧。
最后,侯朴实在睡不着, 便悄悄起了床, 踮手踮脚去了师兄所在的内室。
侯朴动作很轻地掀开了那间内室的帘子, 曲肃正在地上打坐, 趁着月光,侯朴认真打量着,想重新认识下师兄。
闭着眼睛的曲肃缓缓开了口:师弟。
师弟, 你要是无事可做,去跑两圈也好, 不是非得来扰我。
这一下子,倒是把侯朴吓了一大跳。
虽然曲肃仍然没睁开眼睛, 但侯朴却不敢再偷偷观察师兄了, 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他煎熬了一整晚, 终于撑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
常无忧很是精神, 她睡得很足,早上胃口也不错, 叫了一桌吃的, 吃得香喷喷的。
四人围着桌子吃着东西, 侯朴的眼睛溜溜打转,一会儿在曲肃身上,一会儿又到了常无忧身上。
他这副鬼祟的样子,让何染霜警觉起来,她吃了口茶,警告得瞪了他一眼,侯朴这才收敛了一些。
其实,侯朴动作幅度不小,所以常无忧和曲肃都能注意到。
但他昨夜就扰过曲肃了,所以曲肃不想问他,生怕师弟真的有什么心事会赖上自己。
常无忧想得更简单,傻子的心事,她才不想管呢。
但这些事情就堵在侯朴心里,不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他是安定不下来的。
于是,下午四个人外出时,他寻了个机会,单独和曲肃走在后面。
侯朴脚步磨蹭,拖延着曲肃的步子,不一会儿果然和前面的常无忧拉开了一些距离。
侯朴确定教主听不见他们说话,于是大着胆子开了口。
师兄啊,他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你觉得教主是你的什么人啊?这话奇怪,曲肃平平静静回了他:是教主。
侯朴看着师兄,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师兄怎么会有喜欢这样的情绪。
他费劲巴拉地解释,想问个清楚,又尽量委婉:是这样的师兄,因为你和教主相识多年,所以我突发奇想,有些好奇,除了教主之外,无忧还是你的什么人啊?曲肃端端正正扭了头,定定地看着侯朴,推心置腹告诉他:师弟,你若是真的闲了,去修炼好不好?侯朴看着师兄的眼神,知道自己又被认为是傻子了。
他有点难受,垂着头往前走。
侯朴的可怜样子,倒是让曲肃不忍心了。
他们两个并肩而行,忽然间,曲肃便开了口:除了教主……他语速很慢:其实之前曾有段时间,我得照顾她、伺候她。
这样说来,倒是有些像主仆了。
这不是侯朴想听到的答案,但有个答案就不错了。
师兄自己都不明白,侯朴也不再多说,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到了晚上,侯朴又抓了个机会,去问了常无忧一样的问题。
常无忧一听了这个问题,脸上立刻有了笑意,她鬼鬼祟祟示意侯朴把门关上,然后神神秘秘让他走近一些。
你看出来了是吗?她小声问侯朴:虽然我对你们一样好,但其实我对你师兄多少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情感在的。
侯朴震惊地看着教主,心激烈得怦怦跳,他结结巴巴问:啊?这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啊?他有些后悔没有叫师姐一起来听一听,这是多么大的事情啊。
他也没想到,教主竟然比师兄看得清楚。
这一瞬间,侯朴有些谴责起师兄来,觉得师兄让教主饱受相思之苦了。
常无忧兴致勃勃继续说话:我俩刚遇见时,不是年纪都小吗,他又瘦,可怜巴巴的。
这些年来,我看着他长高了,变好看了,也有了些能耐。
常无忧长吁短叹:养孩子大概就是这么个感觉了,说实话,我对你师兄多少是有些母爱在的。
侯朴的表情全都僵在了脸上,刚刚的震惊和现在的不解混成一团,将他的脸挤压成奇怪的形状。
他不知道教主这样的大活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常无忧兴奋地看着他,期望自己从他嘴里得到一些夸奖自己慈祥的话来。
但侯朴现在心死如灰,干巴巴地只说了一句:是吗。
他觉得自己有些冷淡了,于是又补了一声:呵呵。
常无忧:?她有些不明白,很明显意识到三徒弟不满了,她略一思考便明白了这个不满的由来,于是她解释:主要是当时你师兄跟我时还小。
我初见你时,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说我对你有母爱,那多少有点委屈你我了……侯朴慌忙摆手:我不需要!他急急忙忙从教主房间退了出去,发自内心觉得仙修千错万错,但有句话可能没错:他们魔教的人也许真的有什么大病!侯朴出了门,就想去外面散散心。
他一下楼便看见了师兄。
师兄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侯朴觉得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沐浴母爱多年。
侯朴觉得自己看透了很多东西,路过师兄时,他甚至有些可怜师兄了,于是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曲肃:?曲肃的手紧了紧。
他知道这个三师弟脑子多少有些问题,但犯病已经好几天了,归根到底还是欠打了。
曲肃已经很久没打过侯朴了,自从侯朴名下有了不少徒弟后,曲肃便没怎打过他,起码没在别人面前打过,要给他留点当师父的体面。
这次曲肃也很谨慎,特意去问了何染霜最近有没有觉得师弟有些想挨打的意思。
何染霜知道其中隐秘,觉得师弟确实有些无辜,于是委婉劝说:师兄,师弟本就是这个样子,也不可有太高期待。
这是实话,曲肃想了想,觉得也是。
但何染霜也觉得侯朴这样子不行,万一说漏了就不好了,该治一治,于是她又说:但要是他过分了,还是需要师兄教导的。
曲肃知道了,端庄地点了个头。
他们又在这城里待了几日,便要回山了。
这几日里,侯朴仍然是那副令人厌烦的睿智样子。
智障的眼神中充满了洒脱,微微昂着略粗壮的脖颈,穿着他刺铜钱绣的宝蓝色衣服,迎着风站立,袍子被风吹起,裹出他壮硕的身体,还不时忧愁地叹口气。
……很辣眼睛。
吃饭时,曲肃再次听到了师弟矫揉造作的一声叹息。
曲肃没有抬头,但手中的筷子已经断成了几截。
常无忧也看不下去了,但他们是出来旅游的。
旅游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她觉得在旅途中还是尽量不要打孩子,尽量留下一些快乐的回忆。
终于撑到了回山的那天,他们买了些东西,便说说笑笑回了山中。
刚一到山中,说笑声立刻止住,常无忧、曲肃和何染霜的视线幽幽停在了侯朴身上。
但侯朴浑然不觉气氛有变,仍然尽职尽责扮演一个发现了秘密的忧郁青年。
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曲肃的手已经抓在了侯朴的腰带上,提小猪仔一般把他提溜了起来,径直往深林中走。
侯朴惊恐地尖叫,想向教主求救。
但他一抬头,便看到了教主如释重负的快活样子,那一刻侯朴便知道教主指望不上了。
他当机立断,拼命转头向何染霜求救:师姐!师姐啊!他喊得鬼哭狼嚎一般,终于在何染霜脸上看到了一些为难的表情来,侯朴欣喜若狂,看到师姐犹豫片刻后终于开了口。
师兄,何染霜叫住曲肃:别把师弟打得哭太响。
曲肃点了点头,侯朴便放了些心,总归有人愿意替自己求情了。
但降落在地上时,他便被曲肃堵住了嘴,那一刻他才反应过来,刚刚师姐说的是别打得他哭太响,而不是别打得太疼……深林里惊起了无数鸟兽。
片刻后,曲肃神清气爽,率先回了山上。
侯朴一个人屈辱地坐在林子里,一点都不想动弹。
但他不能总躲着,于是等收拾了一些心情后,终于愿意走出去了。
他不想回去面对丑恶的教主和师兄,也不想看到毫不怜惜自己的师姐,于是并不御剑,只慢腾腾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便到了那些仙修亭子的附近。
侯朴已经和他们都认识了,只要不涉及立场冲突,只说一说天气和后山的食物的话,彼此勉强能称得上是朋友。
侯朴知道这些仙修一直过得不怎么舒服,算是被门派抛弃了,才来做这等危险又不讨好的事情。
但现在侯朴也不开心,他需要看了一看生活得更不好的人,来让自己开心一点。
他拖着还有些疼的身子走出去,坐在石头上和几个小仙修东拉西扯。
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他忽然发现贤卢一直没出来。
贤卢之前很不喜欢魔修,但似乎慢慢认了命了,虽然还是满脸誓死不屈,但总是在旁边默默坐着,偷听其他人说话。
但今日贤卢没出来。
侯朴问:贤卢呢?他这一问,那几个小仙修立刻七嘴八舌告诉了他:病了。
病了,有外界的原因,但大多是心境的问题。
但贤卢病成了这样,虽然没生命之危,但拖沓着根本不见好,而他的门派只是问了一声,看他还能活,便没有管了。
这让贤卢更加难受。
侯朴听了之后,心里忽然高兴了起来。
他将自己和贤卢比了比,自己虽然被师兄打了,但是若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教主和师兄师姐定是会拼了命救自己的。
这样一想,他心里便好受了很多,又觉得今日挨揍确实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
他将自己开解好,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心情好了,便要走了,但临走前,他有些感谢可怜的贤卢。
于是,他走到了贤卢的亭子外,隔着窗户,将一颗丹药送到了贤卢床前。
贤卢有了察觉,强撑着身体想站起来。
但侯朴摆了摆手:好好养着吧。
他心情好,愿意说些人话:这么些日子不见你,其实还是想你的。
什么事情都别往心里去,人活着,才能有以后呢。
侯朴说了这些,便溜溜达达走了,那丹药是小蚯蚓学炼丹时给他的,他已经元婴了,丹药用处也不大了。
贤卢一个人靠在床头,呆呆愣愣看着桌上的丹药,忽然就落下泪来。
他病了这么些时间,门派里只丢给他一句话,让他恪尽职守。
没想到,对他最好的,竟是魔教……第一百零四章常无忧坐在屋里, 细细翻看手中的案卷。
后山人数多,楼会长组织人手成立了户籍处,将每人的情况记录在案。
后山确实有些人颇有才气, 给些机会便能展现出来。
就像现在,每份户籍册上都画了画像, 寥寥几笔,便将本人的特点描绘得清清楚楚。
常无忧盯着东陵的画像认真观看, 是个颇为文俊的模样,下面写的资料也很普通,就是一个凡人普通而又悲惨的经历。
常无忧想到过, 也许修仙界会安排人手来探听魔教的秘密。
但她没想到修仙界安排的是个凡人。
知道东陵这个人异常的时候, 常无忧便安排了人手去打探, 没多久便探听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寂融挺舍得啊, 竟将自己的亲生孩子送了进来,挺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气势。
但常无忧也明白,这个儿子对寂融来说, 是不怎么重要的。
既然知道了,那就要解决了。
常无忧将案卷合上, 舒了口气。
东陵其实隐藏得很好,后山和魔教每一个人发现他的底细。
东陵的事情, 是贤卢告诉侯朴的。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
贤卢得了侯朴的丹药, 身体慢慢好了一些。
有用的也许不是丹药, 而是侯朴对他释放的善意, 是艰难挣扎中忽然得到的劝慰。
不管有用的是什么,贤卢确实倒戈了。
在一个傍晚, 他悄悄拦住了侯朴, 告诉他小心后山一个叫东陵的凡人。
侯朴只是有些傻气, 但并不蠢,当即回了山上,将此事告诉了常无忧。
一番调查下来,便查到了楚山寂融。
曲肃在一旁问她:怎么处理了?他想得非常简单:到了我们地盘的奸细,杀了吧。
常无忧思考了良久,终于摇了摇头:不能杀。
她让曲肃将东陵带来。
曲肃到后山的时候,东陵正在上诗词课,他讲得很认真,堂下学生不多,有打着瞌睡的老农,还有手中不停刺绣的女子。
其中,还有一个仰头看着东陵、满脸仰慕的春甜。
东陵的视线躲避着春甜,偶尔和她视线对上,便匆匆躲开。
但春甜一无所知,仍然憧憬地看着他。
曲肃没有惊扰他们,静静等在堂外,等这一堂课结束了,学生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走了进去。
劳烦和我走一趟。
曲肃对东陵说。
春甜正帮着东陵收拾东西,看到曲肃有些惊讶:您怎么来了?春甜无知无觉,笑着问:您找先生有什么事情啊?姑娘笑得甜蜜,曲肃没有说实话:是有些重要的事情。
但这时候,曲肃走到了东陵身边,手指悄悄点在了东陵的腰间。
曲肃觉得,不管受不受宠,东陵到底是寂融的儿子,就算寂融不想要这个儿子了,东陵也会给自己准备些逃脱的灵器。
更何况,寂融也不一定不想要这个儿子。
东陵满脸温和的笑意,但他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视线下移,便看到了曲肃呈攻击状态的手指。
东陵的笑意彻底冷在了脸上。
他身上自然是有脱逃的灵器的,现在距离太近,逃脱会有些困难,但受些伤罢了,回去父亲自然能治好自己。
要逃走只能这里逃,听说魔教的山上是有法阵的,到了山上就再也逃不了了。
但他微微扭头,看到了旁边的春甜。
春甜的脸有些圆,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最近帮着父亲做了田里的活,所以有些变黑了,但眼睛却显得更加明亮。
春甜乐呵呵地挪着桌椅,对东陵摆了摆手:先生去忙好了,我来整理学堂。
她笑得干干净净,刺得东陵有些心酸。
东陵的手轻轻松了力气,终究还是放弃了。
走吧。
他对曲肃说。
曲肃点了点头,这时候春甜跑过来,小声对东陵说:先生好好表现,说不定先生教课教得好,有重要的事情安排给你呢。
曲肃紧紧盯着东陵,怕他会挟持春甜。
东陵对春甜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想了想又说:可能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任务,也许好长时间都回不来了。
春甜没心没肺地笑:没事,我等先生回来,还得听先生讲诗词呢。
东陵张了张嘴,想说让她别等了。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无声跟着曲肃走了出来。
到了山上,曲肃将东陵带进了一间房中。
东陵认真打量着这间房,觉得这和后山凡人的房子也没多大的差别,只是多了很多书罢了。
他站在屋中,忽然有些明白了魔教为什么敢喊出人人平等。
曲肃站在他身边,东陵正对面是一面竹帘,帘子后面有影影绰绰的人影。
那个人影似乎在桌上写写画画,等了一会儿,竹帘里的人终于开了口。
东陵,常无忧念到:楚山寂融的幼子,母亲是凡人仙侍,在你幼时去世。
常无忧的声音从曲肃为她遮好的阵法中传出,经过阵法的灵气激荡,她的声音已经变了,有些飘渺,完全无法分辨。
她一字一句读着调查到的东陵的人生。
东陵没有说话,认真听着,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人生,感觉有些奇怪。
但他听了一会儿,便有些恍惚起来。
他在这儿太久了,甚至有些遗忘了那个来自楚山的真实的自己。
常无忧正在念着他之前做的一些混账事。
之前,东陵只觉得这些事情平常,但现在听来竟然莫名有了些不同的感受。
他微微低了头,默默想着,若是他真的只是那个死了父母、逃难来后山的教书先生…………多好啊。
全部念完之后,常无忧放下了手中的案卷。
然后她开了口:东陵。
她在念的时候,一直在默默观察东陵,她看得出来,他其实有些转变了。
所以常无忧问他:现在问你,你要回楚山,还是之后彻底待在后山?她愿意给他个选择。
东陵轻声问:为什么?为了春甜。
常无忧答。
春甜是个很苦命的孩子,现在的父母其实是春甜的养父母,她生在乱葬岗,乞食为生,后来被侯朴捡了回来。
但春甜的悲惨未对她的性格造成不好的影响,她仍然阳光、乐观又开朗。
常无忧希望这个苦命的姑娘之后的人生没有一点阴霾。
更何况,常无忧清算了东陵传出去的消息,除了她是个女子外,其他的消息对他们魔教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东陵没有什么危害,若是之后能断了和楚山的联系,常无忧愿意给他个机会,让他好好呆在后山。
但东陵低着头思考了片刻,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我是楚山东陵。
没什么好说的了。
常无忧不强留他。
她早就想明白了,东陵杀了,对他们没有什么益处,小小惩戒一番送回去就好。
东陵虽然是个凡人,但总归是寂融的儿子,若是杀了,说不定会给了楚山一个寻事的由头。
之后的事情便算是定下了,常无忧就问了些无关的事情:你在后山待得怎么样?东陵不再装作之前的温和模样,认真回答常无忧的问题:很好。
之前很多事情我没想明白,但现在慢慢清楚了。
话至此就够了。
出去采药的洛秋以忽然回来了,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脸上有些懵:春甜找到我了,说要是先生有事要出发,今天再去她家吃次兔子。
洛秋以不知道谁是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吃兔子。
东陵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片刻后,他语气谦卑地开了口:……请您瞒着她。
常无忧笑起来:饶你一命已经是好心,怎么可能去骗她。
她不会骗春甜,她怕春甜真的会等这个骗子很久。
阿肃,常无忧叫曲肃:把春甜带过来吧。
春甜过来的路上,曲肃已经和她说了全部的事情。
到了山上时,春甜满脸苍白,她手中还抓着一只兔子,心心念念做给她的先生吃。
到了房门口,春甜站住,看到了屋里的身影。
她叫了一声先生,但屋里的东陵没有回头。
春甜便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她鞠了个躬,便离开了。
春甜经历过很多悲惨的事情,她都能熬过来,这次她也可以。
她走的时候,东陵终于有了动作,悄悄扭头看了她一眼。
春甜走得决绝,他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之后,曲肃将东陵的一手一脚折断,便送到了山外。
山外有野兽,但东陵身上有护体的东西,自然不用担心,曲肃将他扔下,便干脆利落离开了。
东陵躺在地上,手脚都疼得扎心,但他却无知无觉一般呆望着天空,直到身侧有了野兽的喘息声,他才终于费力将指上的戒指旋动。
一瞬间,他便回到了楚山自己房中。
阵法微微的波动,立刻让楚山人有了察觉。
小弟子们兴奋地欢呼:东陵回来了!东陵孤身在魔教近一年时间,还送来了不少消息。
这些消息对魔教没什么意义,但对修仙届却是弥足珍贵。
东陵在众人眼中便是孤胆英雄一般的人物了。
因为东陵,寂融面上也有光,听闻儿子回来,立刻便过来慰问一番。
东陵身体上的伤已经被治好,但精神还有些萎靡。
寂融大肆夸奖了儿子一番,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还说最近会召集修仙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为他举办一场庆功宴。
东陵对父亲的夸奖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欣喜和感激。
在几天后的庆功宴上,他终于坐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主座,接受着台下的称赞。
他满脸的笑意,端着酒杯喝着难得的佳酿,心中却无端生出一些倦怠来……第一百零五章越缨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她在那个凡人姑娘身上留下的护符消失了。
护符是会随着时间消失的, 但不会这么快,也不会用这种方式。
她的护符像是遇到了更为强大的灵力,自然而然消散了。
越缨去找了那个姑娘, 但她什么都没找到。
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她脑中却总是会想到花灯节那晚, 她隔着叠叠人群,看到了那姑娘身边出现的熟悉的身影。
如果那个身影真的是那个女人的话, 那么那个凡人姑娘是谁?越缨脑中慢慢想起了那日她独自去寻魔教,被守在魔修身后的小轿。
越缨走在街上,脑中如惊雷一般, 但面上仍然寡淡。
她身边有孩子跑过, 越缨背后背着一把刀。
她的师父总嫌她刀不好看, 让她背剑, 但现在没人管她,她就背了自己的刀。
小孩子们从她身边跑过,忽然间他们齐齐扭了头, 看了一眼她的刀,便又笑嘻嘻地跑开了。
若是以往, 是没人敢走近她的。
越缨知道这个改变从何而来,她的袖子里还放着一包糖。
她用灵气将糖小心包裹好, 若是有心事了, 她便吃上一颗。
现在, 她便停下脚步, 从袖子中取出一颗糖,慢慢放入了嘴中。
楚山传出来的消息, 魔教教主是个女子……糖的甜味在口中散开, 越缨摇了摇头, 继续向前走。
和她无关,她自然不会说出去。
外面的情况现在愈发趋于稳定。
在一些不大不小的城市里,魔教的人手和仙修共居,偶有冲突,但还算和平。
但在一些大门派,比如楚山和诸山附近,常无忧没有安排人过去,毕竟还是太过危险。
仙修已经彻底明白了魔教爱管闲事的本性,知道他们看不惯凡人受欺负。
仙修是真的不理解魔教,但凡人对仙修来说是不怎么重要的东西。
魔教愿意为了凡人和仙修打一场,但仙修觉得并不值得。
因此,现在仙修并不怎么出面,而他们对凡人的压榨却没有变少。
因为自是有人愿意为仙修做事。
人族皇帝坚定地站在了仙修那边,他已经从楚山得了不少好处,利益牢牢锁在了一起,根本不可能去为了凡人来争取什么。
由于魔修制衡,仙修行动受阻,人族皇帝便主动做了更多的事情,比如征收了更多的税,还在城中乡下搜罗漂亮的年轻女子男子。
人族皇帝做的事情,全都挂着冠冕堂皇的由头,比如说是某地洪灾,所以从别地征税收粮用以赈灾,再不然就是祖宗先制。
人族皇帝不怎么聪明,但坏得还算彻底。
在仙魔争端中,从不做墙头草,一心一意站修仙界。
他背后许是有人指点,现在总是宣扬自己的圣旨是凡人内务,与修行之人无关。
他一个昏君,自然是说不定这等有勇气的话来。
这话,是楚山教给他的。
凡人内务,魔教自然不能管。
但背地里,皇帝收来的税,寻来的工匠美人,最后还是大批大批送到了各个修仙门派中。
曲肃从外面得了消息,有些生气:凡人的朝廷,倒是成了楚山的朝廷了。
常无忧想到过这样的情况,但他们不方便插手凡人的政务。
慢慢来,她告诉曲肃:将仙修的势力压下去之后,情况便会好转。
她有清晰的计划,凡人的朝廷中都是些胆小的,但总有些不坏的。
等那些官员看清了现状,不管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自己,定会有人慢慢投靠过来。
之后,他们扶持一批,便能将朝堂风气修正过来。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将最大的威胁给摆平。
现在做什么都没用。
楚山的度洵没有出关,也不知道他出关后是什么态度,若他真的决议对我们动手,到时候我们牵扯进越多的人,便越危险。
度洵出关,许是还有几年时间。
现在能制止住仙修的胡作非为,已经不容易了,其他的只能等到之后再来。
现在确实一切都还好,他们救了很多人,后山的人越来越多。
贤卢现在坚定地投向了魔教,另有些亭子里的仙修弟子对魔教并不反感,都是能争取来的人物。
侯朴的哥哥侯充终于和邻居家的姑娘说清了心意,走到了一起,月底时后山会筹备一次集体婚礼。
杜荆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火药事业中,楼探星忠实地陪伴着他,两个人时常搞的灰头土脸。
楼探月总是有些生气,刚开始她只骂自己的弟弟,但现在连着杜荆一起骂了。
骂归骂,但若是他们两个太忙了,她也愿意帮他们送些饭菜吃。
楼探阳和香叶的关系也很好,香蕉也愿意给他们让出些相处的空间来。
香蕉也已经金丹了,负责了后山基本所有的阵法事宜,给曲肃省了不少事情。
秋以金丹得比较早,现在身上有了大师姐一般的温柔可靠气质。
囡囡又长大了一些,像个大姑娘了,子吉还是很喜欢和囡囡一起玩。
常无忧在背地里嘀嘀咕咕这两个孩子许是要早恋。
囡囡现在是年纪最小的金丹。
看上去她和子吉的关系并没有影响她的学习,于是常无忧没有阻拦他们两个的相处。
楼探阳原本的三师兄彻底成了后山的云三,认了一对老夫妻做干爹干娘。
这几个给自己改了名字的小伙子,现在已经融入了后山,甚至开始筹划着好好做工,表现得更好一些,早点有个家。
山外,魔教的每个据点也都和周围的百姓相处很好,时常早上在门口看到一些新鲜蔬果。
这都是附近的凡人在晚上偷偷送来的,聊表自己被保护的谢意。
东陵并不开心。
他现在是楚山炙手可热的人物,因为有功绩,又不能修行,和大家都没有利益冲突,于是被极力推崇。
他住上了更大的房子,有了更多的珍宝和美人。
但他半躺在廊下饮酒,眼神冷漠。
有些弟子看出了东陵的变化,于是替他找好了原因:定是在魔教忍辱负重了。
东陵想说,他没有忍辱负重,他也没有很辛苦。
那段时间,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但他不能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有些弟子带他出去寻欢作乐,之前他们也这般做过,喝得醉醺醺的,在凡人的城中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妇人便直接带走。
东陵再次和他们走在了楚山附近的街道上,看到身边的弟子又要做出类似的事情来,他只觉得有些恶心。
够了……他轻声说,但这一声没人听见。
东陵站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终于独自低着头走开了。
他过上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日子。
如果中间没有经历过更好的事情,他便不会和现在一样失落。
……魔教从无到有,从一个凡人开始,到现在闻名整个天下,只是过了短短十几年。
十几年罢了,之后还有很多的年头。
常无忧满心以为她还有时间,何染霜也满心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在他们未有的这些时光里,他们能把世间变得更好,他们能看到教主和师兄慢慢看清对方的心意。
但很多时候,事情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么顺利。
一天早上,常无忧照常起床。
她昨晚睡得有些晚了,今天脑袋昏昏沉沉。
她最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今日也不觉得奇怪。
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她坐在床边,抖抖索索想给自己披上件外裳。
但今日阴得厉害,屋子里也阴暗,她有些看不清。
常无忧的胳膊又有了那种幻觉一般的疼痛感,这个痛感从刚开始的一点,疼成了一条线,现在慢慢又成了一片,从胳膊往身体的其他地方蔓延。
曲肃他们给她细细检查过,没什么问题。
他们都疑心是她太累了,之前的遭遇一直郁结在心,所以带她去休假。
结果休假回来了,仍然是一样的疼痛,所以她不想说。
应当就是自己的问题,她默默想着,之后慢慢会好的,说了让他们徒增担心担心罢了。
她艰难给自己穿上衣服,走出房去。
她开了门,看到门外的曲肃,于是随口抱怨:今天怎么阴天啊。
常无忧不觉得冷,但天气不好,她就下意识将衣服紧了紧,因此她没看到曲肃脸上的表情。
曲肃震惊地看着她。
阳光明媚,均匀地铺射在每一片树叶上,叶子几乎反着光,刺得人眼睛都无法睁开。
而无忧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将自己包裹的更紧一些。
曲肃颤着声音问她:无忧,你看天上还有太阳。
常无忧抬起头,果然在天上看到了一轮昏沉黯淡的太阳。
真奇怪,她说:明明没有云,太阳却没有什么光。
曲肃跟在她身后,听她絮絮叨叨埋怨今天天色太暗。
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来:无忧,我们去找云瘴前辈一趟吧。
常无忧扭过头,疑惑地看着他,之前曲肃从不主动提起自己要去看前辈,今日是怎么了?但她一扭过头,曲肃便看到了她那一双眸子。
原来她的双瞳黑得深沉、亮得发光,现在却浅淡得如同弥散了林中初秋的雾气一般。
对着这样一双眸子,曲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定力稳住自己,平静说出一个谎言:我觉得自己的灵脉不舒服,许是出了什么问题,想要前辈看看。
常无忧紧张起来:那是得去看看。
她有些担心:以后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你不能出事。
曲肃点了点头,他画下了传送阵,看着她走进去,他心中默默想着,是啊,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还有好多好多年的时光要走。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看到我们这场故事的终点。
第一百零六章曲肃全程没有表露出异样来。
到了云瘴之境后, 曲肃说自己要和前辈私下聊聊。
常无忧觉得他这是要瞒着自己,她有些不怎么开心,小声嘟囔: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啊……但她知道曲肃一直要强, 许是不想让她知道他不舒服。
她抱怨了两句,便乖乖走到了院中, 让曲肃和前辈在屋中说话。
前辈现在眼神愈发平静,他一直活得有些憋闷, 但他认识了无忧,又养大了一个囡囡,现在倒也觉得人生圆满, 不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了。
前辈认真听曲肃说了常无忧的症状, 也有些疑惑:不应该啊。
他是化神, 凡人的病症逃不过他的眼睛, 只要不是已经死去的,他都能治好。
无忧到底是怎么回事?前辈从屋中走出,常无忧立刻问他:前辈, 阿肃有什么问题吗?前辈细细端详常无忧的眼睛,发现确如曲肃所说, 她的眸子变得有些浅淡。
这个发现让前辈心里一惊。
无忧瞳孔颜色的消散,让前辈心中有一些不妙的联想, 这就像是生命力在消散一般……云瘴前辈尽量不去再想, 哄她:阿肃没什么事。
为了显得更加真实, 他还编了些额外的内容:他又练功太拼命了, 灵脉有一些损伤,我治好了, 也说了他, 以后他会小心的。
曲肃确实时常这样, 前辈这样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常无忧便信了,松了口气:那就好。
前辈对她招了招手:来,我帮你也检查下。
常无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只是时常觉得疲惫罢了。
她不想让前辈看,之前也看过,根本没什么发现,徒增大家的担忧罢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想说不必了。
但曲肃在旁边轻飘飘地开了口:来都来了……来都来了,这对常无忧来说是个致命攻击。
她略一思考,来都来了,顺便检查下无妨。
于是,她便伸出手来,让前辈看看。
云瘴前辈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处,小心将灵力探入她的身体。
曲肃认真看着他们,一边看无忧的情况,另一边观察着前辈的神色。
灵气的进入,让常无忧有些舒适。
这是她信任的人的灵气,在她的身体内像是春天最柔软的小兽的绒毛轻轻抚过。
她舒适地闭上了眼睛。
但曲肃却看到前辈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曲肃小声发问:可是有问题?他已经将常无忧的听觉封闭,她听不到他们说话。
但前辈没说话,只是动作更加谨慎了一些,片刻后,他才将自己的灵气收回,脸上有些不解和余悸。
不应该是这样的……前辈想不明白。
曲肃不敢说话,等着前辈之后的话。
前辈终于转身,严肃地看着他:她的身体里有死气。
有死气?这是曲肃从没想过的事情,他脑中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缓慢消化着句话:怎么会……有死气?他慢慢反应过来,语气都惊慌失措:她不会……曲肃想问她不会死对不对,但他现在连死这个字都不敢说。
他没有信仰,也不迷信,但这会儿却怕得连个不吉利的话都不敢说。
他还有好多问题,他想知道死气从哪儿来,为什么会有死气。
他有好多问题,现在却只关心她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虽然曲肃没说出口,但前辈知道他所有的未尽之言。
前辈缓缓解释:人死了,便有死气。
临死之人,也会有死气。
活得好好的人,不可能有死气。
死气是命数。
这不是曲肃想听到的回答,他愈发惶恐起来,想听前辈说些让自己安心的话。
但前辈安不了他的心。
我将她身体里的死气全都聚集在一起,用灵气封住了,但我发现她的身体里还是在慢慢产生。
我找不到源头,那个死气的源头已经和她的身体融在了一起。
若是修仙之人,定期吃个洗髓丹便能清除掉死气,说不定还能将源头清理。
但她是个凡人,她的身体受不了洗髓丹。
她的身体太弱了,我不敢用灵气将死气牵引出来,怕牵拉的过程中对她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只能将死气封住。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没有办法,前辈终于开了口:我能定期清理她身体里产生的死气,但死气产生时便在消耗她的生命。
修行之人能做很多事情,能用天地之力,化生灵之气。
而他是个化神,能做的更多,他能平沧海,能起崇山,能定洪浪,能医血肉。
但世间总有些事情是人所不能及。
比如生命的消散。
前辈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也是最好的朋友在眼前渐渐凉透,阴阳不能转。
而现在,无忧的身体似乎已经和阴界连通,她的身体慢慢散发着阴暗的气息,直到有一天将她全部浸在其中。
不可能……曲肃轻声说,眼神却僵住,几乎不能再转动。
不可能。
他声音变得更加坚定:不可能是这样的。
他们现在那么好,他们报了仇,他们救了很多人,他们为凡人奋力拼出来一个更好的明天。
她怎么可能会出事?前辈不再看他,眼神掠过他,看到了一些很久之前的故事。
但曲肃在绝境中挣扎过很多次,即使再痛,他都能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
即使心中仍然不愿相信这个信息,心中满是悲怆的哀意,他仍然找到了理智,问起最重要的事情:怎么让她好起来?生死不可逆。
前辈只说了这一句。
曲肃执拗地问:不可能,总有办法的。
前辈扭头,他不想伤曲肃的心,但他想让曲肃清醒,于是前辈问:你的父母,可曾救得回来?前辈语气冷静又悲悯,曲肃的心瞬间沉入了一片冰冷。
他的父母,自然没有回来。
曲肃勉强撑住自己的身体:总有办法。
他对前辈做了个揖,便将无忧的听觉打通,带着她到了门外。
无忧觉得前辈检查过自己的身体后,便舒服了很多,眼前都变明亮了一些。
她有了些精神,却看到曲肃一言不发拉着她往外走。
常无忧想着,许是曲肃自己被前辈说了一通,心情不怎么好。
于是,她跟着曲肃离开,一边走,她一边扭头,扯着嗓子对前辈喊:下次给前辈做新衣服,暗红色行不行?前辈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外,心中生出一些惆怅和疑惑来。
他总是有做不到的事情。
无忧,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个凡人,怎么会源源不断产生死气?将死之人是会产生死气,但那都是临终的老人,不可避免,但她那么年轻……回到山上之后,常无忧眼中的太阳变得刺眼,她和曲肃说:没想到出去一趟,天气倒是变好了。
她没心没肺,让曲肃说不了什么,只能点了个头。
他还不想告诉她,他总觉得肯定有办法。
所以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告诉无忧,他想自己先找到办法,然后治好无忧之后再告诉她。
无忧就该无忧,什么事情都不要担心。
此后,曲肃几乎片刻不敢离开常无忧,若是发现她有什么异样,立刻问她有什么不舒服。
若是他看到她的眸子略微有点变得暗沉,便立刻说自己不舒服,再带她去前辈那里。
曲肃现在还无法准确捕捉她身体内的那些死气,他怕自己清理不干净,只能去找前辈。
变强的心更加坚定迫切,曲肃片刻不停歇。
但常无忧并不是一个容易骗的人。
她心思细腻,观察力惊人。
所以她很快便意识到一些不对——每次去云瘴之境医治曲肃时,前辈总要给自己看看,并且给自己看的时间比阿肃更久。
她很快便意识到,真正的病人不是曲肃。
而是自己。
怎么回事?她严肃问前辈和曲肃,想知道真相。
曲肃并不想告诉她。
他一个人死死隐瞒着这个消息,期盼着创造一些奇迹。
前辈不说话,静静站在一边,让他自己做决定。
曲肃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无事……他挤出一点笑意,装作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他演技不好。
常无忧看着他,温声哄他:阿肃,我从未骗过你。
我没骗过你,所以,你也不要骗我。
但曲肃坚持着,死死抿着嘴唇。
常无忧觉得他这样很不像话,像个孩子一样。
她想缓和下气氛,于是笑起来:就算是临终的病人,也总得知道自己的死因呢。
她以为自己这是玩笑话,但这话一出,却看到曲肃僵直了身体,也迅速红了眼眶。
常无忧后知后觉——自己也许病得很重了。
曲肃眼眶红色蔓延,但眼中的泪水倔强地没有落下。
常无忧心中有些恍惚,她好端端的,怎么就和临终扯上关系了呢?她微微仰头,胸腹中情绪激荡,让她眼前有些发黑。
她强撑住,扶住身边的椅子,却发现屋外的云瘴之境似乎更加昏暗了一些。
很多事情她没往那些地方想,但一旦有了个方向,她便发现处处都是线索。
最近,总是阴天多……明明没有熬夜,却总是起不来。
没有吃多少东西,也不觉得饥饿。
桩桩件件,她便猜到了自己将迎来的那个结局。
她缓缓撑着身体,坐在了椅子上。
曲肃和前辈仍然是不想说话的样子,她却没有骂他们的心思了,只想苦笑:你们不能让我到了地下,也不知道自己的死因吧。
曲肃不想听她说这些。
你们要告诉我了,毕竟若是真的要死了,但常无忧已经开始计划起来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我得有个坟。
但比坟重要的是,我得把我们魔教的事情全都处理好。
第一百零七章常无忧以为自己是个很怕死的人, 但当死亡真的可能要来临时,她才发现,其实自己无所畏惧。
常无忧详细地问了前辈, 确定了死气是不可逆转的天命。
也知道了前辈能帮自己将死气凝结,但死气不可能消失, 在产生的过程中已经在消耗她的身体。
生死是无人能探知的领域,是他们的盲区。
常无忧平静地对前辈道了谢, 还将这次带来的新衣服展开,让前辈试了大小。
她行动如常,倒是让云瘴前辈难受起来。
但前辈不多话, 默默遵照她的指示, 将衣服换了, 给她看了大小。
腰间有些大了, 但穿着还算合体,常无忧便点了点头:这件先穿着,再做衣服我就告诉他们把腰收一收。
她和前辈道了别, 神色平静走到了门外。
曲肃亦步亦趋跟着她。
他鬼鬼祟祟的,总是偷看她。
常无忧不想理他, 径直向外走,云瘴之境没有风, 一切恍若被凝固在无色的琉璃中, 树叶都没有一点波动。
但这里很凉, 常无忧轻轻咳了一声, 曲肃立刻紧张起来:有没有不舒服?常无忧摇了摇头:没事的。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但她清楚地知道, 身体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很久, 她其实心里隐约是有些察觉的。
没有人会总是莫名疼痛, 没有人会时常困倦并不觉饥饿。
死气是什么样子?他们两个沉默走了片刻后,常无忧终于开口问了曲肃。
前辈教给曲肃用灵气辨别常无忧身体内的死气。
曲肃看到过,他的灵气所触及的地方,能在识海中看到无忧莹白的骨头上正在缓慢地散发灰黑色的雾气。
那些雾气浸润在她的血肉中,慢慢侵袭全身。
她小小的整幅身躯,都在散发死气。
很奇怪,常无忧平静地做了个结论: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她想了想,有了一点答案。
……君深。
曲肃低头看她,她个子不高,堪堪到他肩头,他低下头,便看到她纤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常无忧总是成竹在胸,对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但现在他看她却看出来一些与以往不同的脆弱。
曲肃看了她片刻才开口:提他做什么?那人已经死了很久。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和他有关。
他们有很多敌人,却只有君深曾与她接触过。
君深伤过她的胳膊,而她刚开始的疼痛,全都从胳膊上的一点开始。
但君深已经死了,他们无人可问。
曲肃沉沉吐了口胸腹中的浊气。
也许是君深的缘故,但他已经死了。
他们找不到答案了。
曲肃以为君深输得彻底,但现在他才发现也许是自己错得离谱。
再找找法子,常无忧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我再去搜寻一下古籍,看是否有类似的记录。
曲肃点了点头,他自然也不会放弃,他总觉得无忧不会有事。
但常无忧转头又说起了其他:但也要做好没办法的准备。
曲肃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但她还是说了下去:有些事情等不了了。
若她死了,很多事情能交给曲肃他们,但也有些事情,她还是想自己做掉。
不然,她有些不甘心。
曲肃执拗得可怕:没有这种可能。
他不想听她再说话,于是迅速用了传送阵将她送回了山中,他转身就离开了。
曲肃想去看看,在他们从未去过的秘境中,是否还有一线转机。
常无忧看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回去后,发了一会儿呆,又勉强自己吃了点东西,然后便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这之后的几天里,常无忧都在思考,她将左手缩在袖子中,右手不停写着东西。
曲肃并不相信她真的会死,所以在坚持找办法。
这件事超出了常无忧的理解范围,她不理解,也没办法,所以选择不去想这件事。
常无忧看得很开,她不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
曲肃已经在帮她找办法了,前辈虽然觉得没用,但也会帮她翻找些书籍。
一个化神、一个元婴都在为她想办法,她便不再将注意力放在生死上面。
曲肃在努力了,但这个努力可能没有用处。
常无忧要做的事情,就是接受了自己也许会死亡的事实,再将天下的进程推进一步。
何染霜和侯朴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也无法接受,但疯得没有曲肃那么彻底,他们还能听常无忧的安排。
之前我总觉得有时间,她告诉何染霜:所以很多事情我不着急,慢慢来,更加稳妥一些,流的血更少一些。
但现在看来,可能会来不及。
有些事情,她不敢留给后来人做。
若她死了,曲肃便可能一蹶不振。
若她死了,染霜和侯朴可能担不起这么多的事情。
之前有些事情,她不想做,也不必做,因为还有时间。
但现在,她必须要做了。
常无忧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度洵出关那一天,也不知能不能见到魔教最后的结局。
但她想把很多事情往前推一大步。
即使她死了,也要给这个世间留下印记,让所有人记得她来过,他们来过。
所以,常无忧顿了顿:我想对朝廷那边动手。
来不及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她选择直接对朝堂动手。
何染霜和侯朴支持她的一切决定。
在修仙门派没有察觉的时候,各个城中魔教的据点人手开始了暗中的大幅调整。
阵法画了一层又一层,将整个城市都包围起来。
魔教金丹之上的修者之前不怎么外出,现在却频繁地往来各个地方。
还有些魔修开始和一些地方的衙门中人开始了私下的联络。
同时,魔教山中慢慢聚集了最强的人手,听候常无忧的调动。
寂融确实是感受到了一点变化,但他并不慌张。
他想得很开,毕竟他们还有度洵。
寂融心中清楚,只要自己性命无虞,只要自己还是修仙界最能说上话的人,他其实对其他的就不怎么在意了。
他感受到一些天下微小的变动:魔教又在做什么?寂融拧着眉,觉得魔教片刻闲不下来。
东陵坐在父亲身侧,没有说话。
东陵心里有些复杂,他希望魔教不要惹事,就这样便好。
若是魔教真的有了什么动静,他站在楚山这一边,可能会和魔教的人对上。
他脑中思绪有些飘动,想到了魔教的很多人。
认真听他讲课的老人,给他缝过衣服的婶子,给他送了鸡蛋的孩童,还有总是等着他的春甜……东陵看着自己的手,明白自己对这些人根本下不去手。
但寂融想了想,觉得魔教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静,毕竟现在天下和平,对彼此都是好事。
为了稳妥起见,寂融又专门给各个门派发了信,让他们近期都小心行事。
当然了,各门派该得的还是一点都不能少。
寂融特意传召了人族皇帝。
人族皇帝地位高贵,但归根到底,也只是修仙界的狗而已。
平日里寂融从不见他,有事安排就直接传信过去。
只是安排几个人手护着他,每年年底,再给他个丹药就够了。
人皇听闻了寂融的传唤,颇为激动,专程换了衣冠。
他非常向往修仙界,早就摒弃了祖宗传下的明黄色朝服,不管是上朝还是平日里在宫中,他都是穿白色或青色的服饰。
因为楚山和诸山就是用白色和青色居多。
人皇下令换掉明黄朝服时,曾被大臣反对,上奏言违背祖制。
但人皇放肆一笑:祖宗先制?他拍了拍黄椅,问殿中的大臣:哪个皇帝有朕活得久?哪个皇帝有朕在位时间长?哪个皇帝功勋比朕更彪炳?他昂着头,倨傲俯视着殿下:嗯?那时,人皇已过百岁,看上去却仍是壮年。
若无意外,他还能再有几百年可活。
殿中无人敢说话,片刻后,才有了万岁的颂声。
人皇看着殿中乌泱泱一堆匍匐的人影,觉得有些乏味,但他又有些喜欢这种感觉,他是人间最高贵的,也是离仙人最近的。
之前的哪个皇帝能像他一样和仙人走得那么近?又得了那么多好处?他不必遵循什么祖宗先言,因为,他是千秋万代,唯一的仙皇。
人皇听到了楚山的召唤,立刻更换了新的白衣,腰间挂着青玉,确保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凡人。
宫女们弯着腰为他整理衣角,他身后是跪着的无数后妃,衣不蔽体,身上披着或粉红或明蓝的披帛,胆战心惊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
他的后妃自然是精心选出的,他要给修仙门派进献美人,但自己也要留一些享用。
人皇已经自觉自己脱离了凡人的范畴,不再受任何禁锢。
因此,他的后妃中有男有女,有些是臣子的妻女,也有些曾是朝中的年轻臣子。
殿外站着一个金丹修者,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龙印。
修者身边还有三个褪凡。
他们是派来守护人皇的,但其实他们也早就成为了皇宫的主人,在这里予求予取。
师叔,一个褪凡问金丹修者:长老叫他去做什么?金丹修者收到了一些消息:大概是提醒他一番,让他不要总是享乐,最近盯着点,多下几道圣旨,让各地衙门官员和魔教保持些距离。
也让他继续搜罗工匠和玉石,我们山中的修堂看起来有些寡淡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褪凡点了点头,便不再放在心上。
他只希望寂融长老能尽快让他们回来,宫里又新来了一些新人和贡品,他已经看上了不少。
皇宫真是太好了,那个褪凡想着,简直极乐,无心修行。
但宫女后妃们跪在地上,余光看到传送阵的微光闪过,终于松了口气,他们眼中有些迷茫,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地狱……第一百零八章魔教的动静越来越大, 几乎到了隐藏不住的地步。
和魔教同居一城的修仙门派都意识到将会有一些变动,他们将消息送到了楚山和诸山。
楚山自然听寂融的,诸山现在仍然群龙无首, 但其延勉强能说上些话。
他们要对朝廷动手了。
寂融看得出来,其延也看得出来。
魔教最近安排了人手, 去了各地的衙门。
这是不同城里传出来的消息。
有个门派的掌门在魔修离开后,去寻了衙门的人, 问他们魔修做了什么。
衙门的人看起来很是害怕,说魔修让他们勿要伤害百姓,还说让衙门中人恪尽职守, 牢记自己身份, 不要再为了仙修做事。
这是废话。
其延发自内心不明白魔教这是在做什么, 说上两句无用的废话, 衙门便能不再听从修仙界的命令吗?魔教向来都这样,做事没有章法,让人搞不清头脑。
倒也无妨, 诸山的长老们达成了一致:他们愿意找朝廷的凡人说什么都没关系,反正没什么影响。
衙门的人现在确实糊里糊涂, 搞不清楚魔修在做什么。
下午时,魔修寻过来时, 将他们吓了一跳, 以为自己糟了什么祸事。
他们确实为仙修做了很多事情, 但他们也只是听了朝廷命令罢了。
他们自己也是凡人, 这座城不大,里面很多人他们都认识, 有的是街坊邻居, 有的是弟妹的堂婶子。
还有些就是自己家时常买的炊饼、买的果子的店老板。
衙门的人, 和这些人都是人。
若是可以,他们也不想为难自己人,但旨意在这儿,不做他们就是个死。
但魔教来了之后,倒也没责备他们,只是问了问他们家中情况,又闲话般说了说以后不要为了仙修做事。
衙门的凡人并不敢承诺,但幸好,魔修也不要什么承诺。
衣着朴素的魔修只是简简单单来了这么一趟,随口说了几句话一般,便又平平淡淡走掉了,仿佛只是哪门亲戚,随便来串了个门。
修仙界不放心,又找了几个被魔教谈过话的衙门问了问,确实魔教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几句废话而已。
看上去只是魔教又犯了什么疯病,不会有麻烦。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魔教的山头却陷入了狂欢一般的喧嚣中。
早该这么做了……魔修们一个个这样说着。
我们是魔修,有人笑着说:不做点魔修的事情,怎么称得上是魔修。
他们知道有危险,但既然选择了跟着教主修行,他们便知道自己这一生不应该平平淡淡地过。
常无忧坐在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微笑着看他们。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的疼痛,甚至能感受到死气的侵袭。
这是来自阴界的召唤。
她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衣裳,刚开始她觉得有些歉疚,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后,她做好了准备若是谁不愿同行,她便放他离开,护他周全。
但她没想到,大家都是同意的。
他们大声欢呼,为自己走向了更加正确而危险的路而雀跃不已。
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把刀剑全都擦亮。
她告诉侯朴。
侯朴立刻将教主的话大声告诉了院中的大家。
这是平静的最后一晚,明天伴着第一缕朝阳,他们便要踏上了更为艰难的行程。
只是曲肃还没有回来,他坚持不觉得无忧会死,所以一直奔波在外,寻找渺茫的生机。
这一晚,常无忧倒是睡得安稳,只是何染霜有些放不下她,在外面和秋以演练了一会儿阵法,便跑了过来,陪她睡了片刻。
床上的常无忧脸色有些发青,呼吸微弱轻浅。
何染霜躺在她脚下的软榻上,默默听着她的呼吸声,总有些担心呼吸会忽然消失。
明日是难打的仗。
他们被修仙界追着打了很久,本可以再忍很久。
但无忧不能看不见那个她努力了很多年的美好崭新的天下。
一整晚,除了常无忧外,魔教和后山没有一个人睡下。
魔修在认真地打磨自己的武器,杜荆带着人手不言不语,将早就准备好的大量火药从山洞中运出。
在板车上,除了成筒的火药之外,还有雨布盖着的箱子,杜荆终于将常无忧说过的东西做了出来。
每辆板车旁,都站了十个后山的凡人。
他们跟着车子前行,天亮之后便会跟着同属一队的三个魔修奔赴自己该去的地方。
可能会死,但他们并不害怕,只为了自己能参与到这样的大事中感到欢欣。
天亮那一刻,曲肃终于还是赶到了。
他站在常无忧的床边,看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明明是刚刚清醒,她眼中却不见一丝困意。
她看了一眼曲肃,没有问他此行如何,只是从床上站起,让曲肃给她穿好了黑色的衣裳。
我们走。
她声音微弱,眼前又开始泛起黑灰。
但曲肃不再拦她:我们走。
曲肃的声音从房中层层传出,山上每个魔修都站起了身,后山的每个百姓也站在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
他们早就分好了工,瞬间,便分成了两部分。
三人一组的魔修到了后山,展开传送阵,带着板车和板车附近的十个后山百姓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留在山上的人数不多,但都是境界更高的。
他们簇拥着常无忧,何染霜回头看他们,手下传送阵已成。
他们山中的动静没有传到外面,修仙界一无所知。
皇宫中的金丹修者微微蹙眉,他推开床上浑身青紫的女子,站起了身:怎么回事……他想着,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灵气波动。
他想出去,但他门前也有了亮光。
那个金丹仙修立刻意识到不对,瞬间就想逃离,但他身边已经站了一个娇小的女孩。
别动,囡囡语气平静:动了就死。
囡囡是金丹,那个金丹修者还想赌一把,觉得自己能打得过她,但房门被推动了。
哎呀,师妹,子吉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仙修,有些慌张起来:小姑娘不能看,会脏了眼睛的。
子吉慌里慌张,却被囡囡瞪了一眼。
他不敢再说话,看上去怂得像个鹌鹑,没什么攻击力。
但金丹仙修却知道,自己真的逃不出去了。
皇宫其他的地方,另外三个仙修也被控制除了,无法逃脱,也无法向门派里传送消息。
常无忧和曲肃,还有何染霜走在皇宫中的石板路上。
前面便是朝堂。
人皇荒谬,将朝堂设在自己寝宫的外殿,甚至有时带着后妃上朝。
现在是上朝的时间,人皇正在殿上,听着朝臣的谄媚得意洋洋。
他前几日刚被楚山传唤,得了些好处,现在正是高兴的时候。
昨晚上,他又折磨了几个女妃男妃,心情更加舒畅,人生几乎到达了巅峰,于是当他看到殿外远远走来了几人时,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背着光,四个人向着朝堂走了过来。
朝臣们跪在地上,没有看到,只有人皇,愣愣地看着这四个背光的身影。
荒唐……人皇心中生出了不可置信,继而便是暴怒,怎么能有人站在他面前,怎么能有人忤逆他的权威!人皇的手重重拍在龙椅上,他厉声呵斥:荒唐!这一声,将跪着的大臣们吓了一跳,但更加不敢抬头,生怕被迁怒。
殿门口的四人已经走了进来,人皇震怒,伸出手指要将他们下令处死。
跪着的大臣们瑟瑟发抖,但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不像是大臣的脚步声谨小慎微,也不像是皇上的脚步声那般癫狂。
有大臣下意识转了头,看到了身边走过一双绣花的布鞋。
怎么回事,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一些荒谬的感觉来。
大臣们满心震惊,不由自主抬起头,看向了前方。
人皇的手在空中疯狂舞动: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但大臣们看到那个穿绣花布鞋、戴着斗篷的女子身后走出一个冷着脸的男人。
男人挡在女子身前,脸上有些厌烦。
他只要无忧。
但无忧可能要死了。
曲肃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前方那个疯了一般的男人更是丑陋惹人厌烦。
于是曲肃伸出手来,前面一直发出噪声的男人便像是被握住脖子的鸡一般,双手捂着喉咙挣扎,发出唔唔的声响。
下面终于有大臣反应过来,大声呼喊护驾!护驾啊!聒噪。
曲肃冷静地说,随即手指旋动。
坐在龙椅上的男人脖子一歪,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响,血花飞溅,将他最爱的白衣染成了红色。
大臣护驾的叫声还在空中回荡,脸上仍然停滞在刚刚的神情,没来得及做出新的反应。
皇帝死了。
所有人脑中都慢慢意识到这一点,却不知道这是为何发生。
大臣们陷入了静谧中,他们全身颤抖着,看着那个穿绣花布鞋的女子脚步轻巧,走过他们身边,又走到了龙椅旁边。
常无忧觉得有些为难,她看了眼脚下,觉得脑浆子和血很脏。
曲肃紧紧盯着她,立刻便知道了她的介意,于是将她脚下清理干净。
人皇冰冷的尸身像垃圾一般被弃置一边。
常无忧便走上了干净的台阶,她微微提起裙摆,坐在了龙椅上。
何染霜微微皱了眉毛:来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曲肃留在她身边,何染霜和侯朴便又出了大殿。
修仙界感知到了他们的行动,已经赶了过来。
他们都没想到,这次魔教竟然真的做了大动作。
魔教杀了人皇!人皇是坚定的仙修拥趸者,对他动手便是打了修仙界的脸。
而魔教直接将他杀了!这是在修仙界脸上扇了个血淋淋的巴掌!更何况,人皇用整个天下供奉着修仙界!修仙界必须要动手了。
仙修已经赶到,但在皇城周围早就守好了很多魔教的人。
皇城周围迅速成了战场,灵气剧烈震荡,整个皇城都陷入了动荡和不安。
常无忧托着腮坐在龙椅上,目光怔怔地看着殿外。
龙椅有点高,她个子还不够,脚悬空,有节奏地晃动着。
殿中的大臣畏惧地看着龙椅上的女子,一动不敢动……第一百零九章皇城中住着不少百姓, 常无忧提前花了几天时间,和香蕉一起找到了阵眼,秘密布下了阵法。
现在皇城周围仙修魔修已经打了起来, 灵气剧烈震荡,但皇城没有一点损伤。
寂融也来了, 他不得不来,自己的脸被按在地上了, 怎么能不找回个公道。
其他门派也都来了人,只是情况紧急,他们准备的不充分, 来人不算多, 来时也慌张, 有些群龙无首。
但魔教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们提前商量了对战的方法,确保皇城的守护没有漏洞。
何染霜和侯朴出来后,便立刻直奔战场, 牵制住境界最高的几个对手。
楼探阳也已是元婴,他功法狠厉, 和曲肃有些相像,只要抓住对手一点漏洞, 便会下死手。
他这样, 真正让对手害怕起来。
寂融很想和魔教教主对个话, 但他一来, 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今日的魔教和之前的样子完全不同,倒是让他们胆怯起来。
寂融强装镇定, 还喊了几次魔教逆天行事, 但场面混乱, 根本无人在意他说什么。
不管说什么,也都不能让对面的魔修有丝毫波动,这让他有些泄气。
寂融不知道魔教这是怎么了,之前不好好的吗,他们两方都都能得到自己的好处,若是魔教有什么不满,也是能好好说一说的,若是不过分,他们修仙界也是愿意让出一些东西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魔教竟然直接掀了桌子!寂融一个金丹,根本不能和魔教的元婴长老一战,只能悄悄退下一点,与战场的核心离开一些距离。
曲肃护在常无忧身边,无忧永远是第一位的。
但他神识能察觉到周围没有什么威胁,于是便分了些精力在外面的战场上。
他元婴后,便有了灵气凝结的能力,再加上学了染霜的功法,曲肃现在也可以将灵气凝结成武器,若是看到战场上哪个魔教弟子居于劣势,有了性命之虞,他便远远将灵气变成一只小箭射去。
天空中刀剑交鸣,灵气击在皇城的护阵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皇城的百姓们惶恐不安,全都待在家中瑟瑟不敢出门。
但时间长了,他们便意识到这场战事和自己无关。
胆子大些的凡人悄悄开了门窗,从缝隙里往外看。
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些巨大的变化。
百余年来,他们都这样地生活,他们倒是想不出来能有什么更坏的生活了。
他们已经明白,魔教不是坏人,他们希望魔教能赢,不破不立,说不定就是一种更好的日子。
但皇城的凡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安静等着。
皇宫中各处也都有了反应。
曲肃杀了皇帝的时候,后面寝宫中宫女后妃也都听到了声音,但他们被压迫惯了,根本不敢信那个活了一百多年的皇上会死。
但现在天空中的声音,终于让他们有了些实感,慢慢有些胆子大的走近了朝堂,偷偷往里看。
皇上的死讯在宫中传开,更多的宫女太监后妃聚集在朝堂附近,壮着胆子看里面的情况。
他们其实很怕,但他们还是想看看皇上死去的模样,让自己和家人能舒上一口气。
天空轰鸣,火光在空中闪烁。
何染霜功法近妖,她和功法的创立者陈锦柔心境贴合,因此她将功法用得炉火纯青。
她站在空中,一个人便牵制住了很多高境界的对手。
另一边,楼探阳身上已经有了伤口,但他整个人如魔一般,血迹更加让人胆颤,他所在的那一块地方,仙修几乎无力也无心能敌。
侯朴便去了一侧弟子们的身边。
仙修毕竟还是人多,于是弟子们有些不敌。
侯朴站在最前,用肉身承担了所有的攻击,给弟子们发出攻击的时间。
香叶站在侯朴身边,和他一起为其他弟子争取机会。
他们两个并肩,心无旁骛,全力以赴。
但敌人着实有些多了,侯朴已经受了些伤,但他毕竟是元婴,这些伤根本不影响什么。
但香叶只是刚刚金丹而已。
她为了救一个弟子,便硬生生用自己肩膀受了一剑,现在肩膀处已经露出了嶙峋的白骨,虽然她立刻吃了秋以给她准备的丹药,伤口的血慢慢止住,但她不停地用着灵气攻击对手,根本无暇恢复伤口。
在大幅度的动作中,香叶的伤口渐渐撕裂。
香蕉在另一个方向,隐隐看到了姐姐的情况,她担心极了,但她一个人撑起了很多阵法,守护了皇城的百姓和魔教的弟子。
若是她为了姐姐跑过去,那这些阵法便会失效,其他人一定会出问题。
香蕉咬着牙,不敢去想。
但她忍不住,又看了姐姐一眼。
香叶的粉色衣裙被染红了更大的面积……香蕉心如刀绞,但她想起之前姐姐和她说过的话,姐姐说看到她现在这么厉害,非常开心。
姐姐说自己没有后悔过,姐姐说自己这辈子很开心……姐姐知道这次危险,但姐姐还是说希望香蕉做好自己的事情。
香叶确实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楼探阳心无旁骛,他身上留了香叶的一缕灵气,能感知到香叶的情况不好,但他没有看香叶一眼,只是剑气更重,整个人如同癫狂。
他身后有很多魔教弟子,他离开了,那些弟子便生死难料。
楼探阳和香叶经历过很多事情,知道彼此的苦难,也知道彼此的理想。
她更愿意看到他守护共同的理想。
侯朴看了香叶一眼,知道她情况不妙。
侯朴帮她受了几击,但前面敌人仍然很多,他能坚持住,将敌人全部打倒,但香叶可能受不了一次攻击了。
侯朴想了想,终于做了决定。
他微微扭头,看向香叶:虽说探阳是我的弟子,但他其实是我的朋友……香叶手下不稳,但隐隐听到了这一句,她不明白侯朴忽然说了这句做什么。
一直呈出体修攻击状态的侯朴忽然放下手来。
对面攻来的仙修一惊,然后便狂喜起来。
仙修自然是研究过魔修的,对魔教的几位长老更是研究颇多,于是知道这是个体修。
他没灵气了!仙修大声喊着:快攻!但侯朴微微眯了眼睛,香叶着急起来,大声喊他:师叔!师叔!侯朴没有反应,香叶忽然觉得眼前有些迷蒙,她向前看去,却看到半空中凭空生出一些雾气来。
这些雾气让攻来的仙修也莫名异常,他们不敢向前,但雾气弥散过来,前面有人躲闪不及,雾气漫到了他身上。
那个仙修惊骇地发现,自己身上被雾气触及到的地方,竟然开始发黑,那黑色竟然还向他身体的其他部位蔓延。
与此同时,那些仙修还看到空中忽然飞出无数藤蔓来,速度极快,将他们的手脚缠住。
仙修们惊恐叫起来,纷纷用刀剑砍在缠在身上的藤蔓之上。
但香叶眼中雾气却消散了,她看到的是那些仙修如同疯了一般,竟然将刀剑砍在自己身上。
香叶眼中有些明悟,她迅速对着身后弟子喊:快攻!她身后的魔教弟子不知道仙修怎么回事,但他们看得出来仙修肯定是出了些问题,随着香叶的呼声,他们立刻从侯朴身后飞出,向着发疯的仙修袭击。
侯朴仍然紧闭着双眼,额角却落下豆大的汗滴。
他面前的战场中,魔教弟子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仙修似乎根本看不到魔修一般,根本没有躲藏。
魔教弟子如同砍草一般,将仙修全部消灭。
这一片的仙修功力最高的也只是金丹,里面那个金丹也看到了雾气和藤蔓,只是他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劲,等他反应过来时,魔教弟子已经将他身边的仙修全都杀死。
那个金丹被身边的血惊醒,彻底反应过来,他惊恐地对着侯朴喊:你不是体修!你修的竟然是魅……他话未尽,香叶已经袭来,和另外的弟子一起,干脆利落将他杀死。
皇宫中的曲肃有了感应,小声对着常无忧开口:三师弟终于用了……常无忧面色平静:是该用了。
现在是危机的时候,但她听了曲肃的随时汇报,明白自己人并没有劣势,于是心情不算很糟,愿意多说两句:他估计心情不好。
曲肃能理解师弟:他那内功功法虽名为神女梦灵录,其实被世间称为魅术,他怎么会开心。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劝过他,说那只是制造幻觉罢了,不是什么魅术,只是之前女子修习得多,才有了这个传言,他就是想不开。
现在侯朴确实不开心,他肃着一张脸,强装作自己并不在意的样子。
但其他的魔教弟子功力不够,还是不怎么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有香叶扭头看了他一眼,真心实意道了谢:多谢师叔。
侯朴小声说:探阳是我的朋友,你要是出事了,他会很难过。
但就算你和探阳无关,也是我的师侄,我自然不会看你出事。
侯朴这边的仙修已经彻底清理干净,这大大影响了其他仙修战斗的决心。
香叶无事了,楼探阳心境更好,虽然受了伤,但根本不影响他的攻势。
而香蕉也安了心,将各处阵法加固,甚至趁着有余力,还画了几处空间阵法,若是有人无意踏进,便很难找到出路,要被困在其中良久。
各方施力,加上时间久了,仙修魔修都灵气流逝,双方的攻势都慢了下来,慢慢陷入了僵局。
等天空之上最后一点灵气波荡也消失的时候,常无忧知道今日已成定局。
她缓缓舒了口气,今日最好能胜,但现在打平了也无妨。
她眼睛发灰,黯淡没有光彩。
她扫视了朝堂一圈,视线从每个朝臣脸上划过。
被她看到的每个朝臣,都心中一颤。
朝堂内外,全都是人,但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
常无忧慢慢开了口:皇帝死了。
她语气平静,似乎死的是个什么不值得一谈的小人物。
然后,她指了指天上:打平了。
她摸了摸龙椅,自己起身站起,问堂下:现在,谁想坐在这个椅子上?第一百一十章常无忧语落, 朝堂上一片寂静。
下方的朝臣一个个全都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能在朝堂上活得好好的,他们不一定有多大的治国能力, 但绝对有极好的审时度势本事。
现在是什么形式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可不是谁当皇帝的问题, 现在是站队的问题!魔教把人皇杀了,现在要重立新皇。
现在要是谁站出来说愿意坐上龙椅当皇帝, 那就是选择了站在魔教这边,与修仙界为敌了。
虽然现在仙魔鼎立,打了个平手, 但朝臣们都知道, 下个当皇帝的就是修仙界的眼中钉, 魔教肯定能护着, 但能护多久?现在天上就有不少修仙人看着!上一个人皇被魔教杀了,那下一个一定会死在修仙界手里。
他们胆小又聪明,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站队。
朝臣们全都跪在地上, 头低得厉害。
常无忧平静地看着他们,她早就知道这些人里没一个有胆色的, 只是没想到一个个竟然怂成了这样。
人皇没有子嗣,他自诩为仙皇, 说自己有万岁之相, 无需继承人。
所以怀了他孩子的后妃全都被处死, 现在也没有能扶持的皇族之人。
常无忧站在龙椅边等了片刻, 下方仍然一片寂静,殿中甚至呼吸声都很弱。
她也预料到了这种的情况, 也想好了这种情况下怎么办。
她身体不行了, 做不了这种事情了。
只能让后山的人来。
人皇自然要凡人来做, 后山很多年轻人都聪明,也识字,读过很多书。
只是他们都没学过治国谋略,当皇帝这事需要些时间学习上手。
但若是实在没人敢站出来,那就只能让后山年轻人来,常无忧抽些时间来教,总归有成长的。
她又扫视了下方的朝臣一眼,着实看不起他们。
她不觉得这些人是多好的人,但他们多少还有些用处。
这一眼后,她不再看他们,而是将手搭在龙椅上,看着屋顶的飞龙开了口:魔教会扶持新皇。
新皇必须以民为本,必须为凡人争取利益,不许再为修仙界掠夺钱财和人手,当然了,也不用给魔教什么供奉。
新皇要向天下各州城下旨,让官兵守护百姓。
修仙界一定会对新皇下手,但魔教会派人来护着。
她顿了顿:我们不能完全确保新皇的安全,但只要安排来护着你的魔修活着,你就不会死。
但若是你背弃了对魔教的承诺,不能为凡人争取利益,再次欺凌于百姓,那魔教也会斩草除根。
这是她对新的人皇的要求。
虽然现在已没人敢站出,但她仍然要将这些内容全都说出来,让在场的人都知道魔教的底线。
这些朝臣胆子小、心地也不一定好,但对天下熟悉,现在只能用着。
他们知道了魔教的原则后,自然会安分做事,也算是好用的刀。
果然,常无忧说完这些之后,下面跪着的人头低得更加厉害,他们跟着死去的人皇做了不少为害百姓的事情,更加不敢出头,生怕自己会被抓住来以儆效尤。
殿中一片寂静,常无忧有些乏了。
若是可以,其实还是朝中这些人好用,但他们不敢,便没了办法。
曲肃一直站在她身边,看她神色不对,便小声问:累了?累了便走吧。
常无忧点了点头,但临行前,她又问了最后一遍:果真无人愿意为皇?这一遍后,她不会再问。
但这一句后,还是无人应答。
常无忧便收回了视线,彻底对他们失了兴趣,不再看殿中。
她转过身,即将离开之时,忽然间龙椅后方通往寝宫的小道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常无忧立在原地,曲肃护在她身前。
小道中奔过来一个穿青绿薄纱的身影。
来人没穿鞋,脚上有镣铐的痕迹,走来这一路,身后满是带血的足迹。
他穿着青绿的薄纱衫子,隐约露出削瘦的锁骨和道道血痕的肩膀。
……不怎么庄重的打扮。
很明显不是朝臣或者侍卫,甚至连个太监都不是——而是死去人皇的男妃。
常无忧站在台上,认真地看着他。
来人赤脚走过跪着的朝臣,他那一身仿若青楼出来的薄纱衣裳和地下跪着的朝臣庄重的打扮对比鲜明,看起来荒诞异常。
他长得着实貌美,明明是男子,脸庞却有些女子的柔和之意,眉旁一点朱砂痣,在唇脂的衬托下更显得艳丽。
其实他是清理过口脂的,只是嘴角仍然留有些许红意。
但他径直来到了常无忧脚下,做了个揖,然后高高地昂起头。
我叫刘清连。
他声音嘶哑:我出生书院,父亲是书院的夫子。
我三岁读书,敏而好学。
十二能书兵略,十三为凡人策,十五便赴皇都赶考,连中三元。
刘清连说着话,语气平静,却越说越激昂,他恍若又成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满心的谋略,想为了百姓谋生路。
朝臣中有几人惊诧地抬起头,终于有了些记忆,想起了这是谁。
当年精彩绝艳的才子,竟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常无忧盯着他,之后的事情,她能想见。
刘清连长得极好,虽然他懂得很多,但对于人皇来说,他的头脑远没有他的脸蛋重要。
连中三元的年轻才子刚刚大魁天下,满心的理想筹谋着做些成绩,但再也没出现在人前。
刘清连说话的时候,跪着的朝臣有些想抬头看他,但终究还是不敢抬头,他们都记得这个书生,也曾惋惜或者调笑过这书生薄命,没想到竟然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在后宫已四年,他说起这句时,语气仍然平静,但眼中发出强烈的恨意:从未想过放弃。
我拉拢了一些人手,计划着弑君。
为了这个目标,我一刻不曾停歇,对朝堂几乎了如指掌。
他郑重看向常无忧:我愿为皇。
他这一句一出,让殿中朝臣隐隐骚动起来。
常无忧并不看旁人,只问刘清连:若是为皇,你要做何事?刘清连头脑清晰:我家中人被我牵连,早就死绝,我没有挂牵,此后只为天下百姓谋生路、谋利益。
若我做不到,他一字一句做了承诺:甘愿赴死。
曲肃一直站在常无忧身边,一边护着她,一边观察刘清连。
常无忧微微点了点头,曲肃便从戒指中拿出来一件明黄色的袍子来。
常无忧轻轻挥手:你来。
刘清连赤脚,走上了台阶,九步之后,便站在了台上。
常无忧将曲肃手中的龙袍接过来,披在了刘清连的身上,遮住了他的青绿薄纱和身上的斑斑血痕。
龙袍上身之时,刘清连下意识抬起了头,紧紧抿着唇,眼中划过一线迷茫,之后便是更加的坚定。
常无忧在他颈间系好了系带,系好之后,即将从他身边离开之时,她轻轻在他耳边说:谢你忍辱负重。
她这句简单,但刘清连却忽然感到了委屈。
他受了很多年的苦,早没了家人,没了疼爱他的人,他早就忘记了委屈的滋味。
但这一句谢和忍辱负重,他忽然便有些难过起来。
刘清连紧紧闭上眼睛,将心中酸涩全都咽下。
常无忧轻轻推了推他,用眼神示意他向前。
刘清连稳住了心,便径直向前,他在龙椅前略一停顿,便转身坐下。
他身上是被鞭打的伤痕,但现在他身上是龙袍。
殿中的朝臣陆陆续续抬起了头,有些不敢相信现在的发展。
刘清连严肃看着前方,不发一言。
常无忧开口:这就是你们的新皇。
然后她唤来了侯朴,对刘清连说:这段时间他会守在你身边。
但朝臣们稀稀落落的,只有零星几个人道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清连看了侯朴一眼,问常无忧:是否有事便可以让这位大人代劳?常无忧点头:对。
刘清连便开了口:劳烦。
侯朴认真听他吩咐。
把第二排那个穿青衫的,还有第三排穿紫衣的杀了。
侯朴手指有了动作,在朝臣们惊骇的目光中,将刘清连提到的两人当即折断了脖颈。
这两人死状和前一任人皇一样惨烈,血流在殿中,遮住了刘清连走来时的带血脚印。
刘清连板板正正再次开了口,这次他是对着朝臣们开口:朕,今日登基。
他语气仍然没变,但殿中已经不是刚才的模样。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朝臣们跪在血泊中,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刘清连的身子彻底放松,靠在了龙椅的椅背上,他有些瘦,龙椅很是宽阔,但现在竟然格外协调起来。
平身,刘清连之后立刻发布了自己的旨意:传皇都吏陈平任兵部尚书……他几句话,便将死去那两人的职务安排好。
之后,又是几道旨意,下给各地的衙门,废除了高赋税,又宣布了征兵,此后可携带兵器,保护城中居民。
常无忧站在一边的阴暗处,看了一会儿,便放了些心。
确实,她对曲肃说:刘清连说得不假,他的确有才华,并且确实对朝中了如指掌。
他杀的那两个,应该是朝中最坏的,也是权力最大的,杀了之后安插自己的人手,就能掌了兵权,做事便方便了许多。
这一个朝会结束,天下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刘清连又将后宫的人手全都送还民间,只留了几十个无处可归、只能留下的。
朝会结束后,旨意便送了出去,朝臣们不管心中是何想法,现在也只能按照新皇的旨意做事。
殿中人散尽,常无忧走过去:以后我们会护你。
刘清连点了点头:无妨。
我会尽我所能,他郑重承诺:也许有一天你们会护不住我,但只要我还活一天,我便会为凡人做一天的事情。
在暗无天日中艰难前行多年,在污泥中挣扎了许多时间,他带血的脚终于还是踏到了自己应该走的那条路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楼探阳被留了下来, 香蕉和秋以也留在了宫里。
加上侯朴,常无忧为刘清连安排了两个元婴和两个金丹作为护卫。
这次打退修仙人之后,他们势必会消停一阵子。
两个元婴足够了, 就算再次攻来,也能抵挡好一阵子, 完全可以等来援军。
香叶也应该留下的,但她伤势颇重, 需要回去好好修养一段日子。
之后替换人手时,香叶和囡囡、子吉一同前来。
常无忧将皇宫中的事宜安排好,便回了山中。
修仙界不可能咽了这口闷气, 早晚会整些事情来, 但就是不知道事情会在那里。
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再次攻击皇城, 也有可能他们直接在各州城中做些什么。
寂融现在确实有些懵了。
他尊贵惯了, 顺风顺水惯了,完全想不到只是一天之间,天下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他们安稳久了, 被魔教打了个措手不及,直接失了对他们忠心的人皇, 又被夺了皇城。
这口气,他们不可能咽下。
皇都之上, 仙修魔修僵持很久, 最终还是散了。
但回去后, 寂融便立刻筹谋起下一步的计划来。
是时间唤醒度洵了, 但寂融却有些不敢。
他现在陷入了后悔中,若是魔教有苗头的时候, 就把度洵叫醒, 干脆利落地斩草除根, 便不会有之后的麻烦。
但他当时不以为意,总觉得一切可控,现在不仅让魔教势力变强,甚至还失了人皇,被魔教新立了一个对魔教忠心的新皇,之后他们修仙界再难以获得凡人的供奉。
现在的错误,便有些太大了。
寂融走到了度洵闭关的山前,仰头看山腰处萦着的云朵,心中踌躇。
最终,他想了想,还是收回了脚。
现在局面已经这样了,他想着,不能更糟了。
寂融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无畏的气概来,那就做些改变,起码让局面变得好一些。
不管再做些什么,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真能更好一些,等度洵回来了,他也算是有些功绩,不是全然的错处。
寂融转身回了楚山中,楚山迎客厅中有很多人等待,他们面色焦躁,看着寂融回来,目光纷纷投向他。
但寂融身后空无一人,厅中有人语气失落:度洵掌门呢?寂融脸上荡起和以往一样的笑意:我到了掌门闭关山下,感受到掌门现在正在紧要关头,不敢打搅。
他都说了不敢打搅,那其他人更是不敢打搅。
寂融这刚编出来的瞎话,倒是让其他人心中生出一些期待来。
仙魔大战后,便少有人升仙,修仙界中也只有度洵一个化神。
但化神同样分两个境界,一是元神,一是真神。
元神便是真正脱离了凡间,开始能窥探到仙界,而真神便是一只脚踏入了仙界。
度洵闭关前是元神,若是这次能成了真神,对整个修仙界都是好事。
毕竟,百余年无人飞升,他们都有些疑心是不是人间和仙界中早就断了通路,没了升仙的途径。
度洵若是能成了真神,早晚便能升仙,能安一安修仙界的心,让他们知道仙界还有路能进,此外,他们仙修一脉也能沾染些仙气。
其他人听了寂融的话,只能点头:度洵掌门修行要紧。
其实也有些人心中不满,觉得都这种情况了,度洵担着修仙第一人的名头,再怎么都该出来做些事情了吧。
但他们不敢说。
度洵性子冷淡,不爱外出,很多人见过他,但并没有和他说过话。
他们见过度洵,冷冷淡淡坐在上座,手中捏着一只青玉杯,有人壮着胆子给度洵敬酒,可度洵看都不看一眼,整个人比他手中的青玉杯更加冰冷。
寂融是度洵师父的亲师兄,是度洵最信任、最亲近的人,若是寂融都不去叫他,其他人又凭什么?他们不觉得度洵那个冰冷的模样,会感激他们打断了他的修行。
寂融看场中静下来,没人敢质疑他的话,于是更加放心。
他向前两步,摆出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来:既然魔教不仁不义,那我们修仙界自然是要替天行道的。
东陵站在人群的边缘,看着父亲的模样,百无聊赖,他看得出来,父亲其实色厉内荏,破罐子破摔了。
东陵觉得很是无聊,自己心中思索,虽然魔教这次胜了,但他总觉得魔教这次太多仓促,做事都比之前急切很多,似乎来不及了一般。
他不知道魔教在急什么,在他看来,魔教只要继续发展力量,能更加稳妥一些。
东陵一点都不想看到现在的局面,他很希望和平一些,魔修仙修不要起任何冲突。
但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便有些麻烦了。
寂融在前方慷慨激昂,安排起之后的事宜。
那个贱种是一定要杀了的。
寂融说的是刘清连,人皇怎么能是一个忠于魔教的人,并且是在那种情况上,自愿登上了皇位,便是主动投向了魔教,一定要除了。
但现在他身边有不少护卫,魔教做好了安排。
如果我们最近就动手,魔教定然会护着他逃走,我们没有胜算。
寂融逻辑清晰:现在我们自然不能在他们有所防备的时候发动。
但现在我们也不是甘愿受了这闷气。
他指了指外面:贱种的旨意下了,各地的衙门现在可能心有异动,我们现在可以在各地清理不听话的衙门,管教有异心的凡人。
我们在各地行动时,魔教定然会分出力量来应对,早晚有一天,他们对贱种的保护会疏漏,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一击必中,斩草除根!听到这里时,东陵悄悄往人群的后方又退了一步,他微微低了头,努力让前方人遮住自己。
但寂融已经开始安排了:各门派都有事情要做。
东陵,寂融招呼儿子过来:我的儿子东陵,做事稳妥,这次也是要担当大任的。
人群的目光看过来,东陵避无可避,只能带着微笑走到了中间。
此后,各门派都出了人手,组成了数十支队伍。
经过几个掌门的商议,安排好每支队伍的去处。
这些队伍的任务,是去各州城查看衙门和城中百姓的动向,看他们是站在新皇那边,还是仍然效忠于旧皇,若是不再供奉修仙界,那就直接处理。
其延虽然有些厌恶寂融,知道他是不敢唤醒度洵,但他也很支持寂融的决策:不错,这天下上上下下都得治治了。
其延沉重地叹了口气:自从魔教来了,这天下便乱了啊。
旁边有人迎合他:是啊,这天下越变越坏,还得让我们来救一救这天下。
他们说这话时,理直气壮又浩气扬扬,完全不曾想过自己想救一救的天下曾经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从头到尾,他们都不曾提议要去进攻魔教的地盘。
他们还是怕,怕魔教的化神。
东陵成了一个小队的队长,带着十二名楚山的弟子前往了一座城中。
他的任务是查探城中异样,务必确保百姓都会修仙界忠心耿耿。
安排给东陵的城市很远,他之前从未去过,这让他略微安了些心。
远些好,远些便没有自己认识的人。
这城里也有魔修的铺子,但只要不是自己认识的人,他便可以只是楚山的东陵,就能下得了狠手。
他们当即出发,传送阵很快就到了那个城外。
虽然东陵未曾来过这里,但也隐约看出一点异样,城门口无人,城门紧闭,城楼上有穿铠甲的兵士在巡逻。
东陵微微挥手,示意身后的弟子小声前进,但他们刚向前几步,本只是一片黄土的脚下却隐隐亮起一条细线来。
有阵法!但他们发现得晚了,那细线的亮光直接冲到了城门前,城门里立刻有了声响。
东陵身后的弟子惊住了,他们向来尊贵,被称为仙人一般供奉着,没想到现在竟然被当成了贼一般防着。
弟子年轻气盛,心性骄纵,对面的城楼上兵士已经叫了起来来袭,这让弟子心中更加愤懑。
紧闭的城门内有响动,但并未发动攻击,似乎在观察东陵他们的动静。
但城楼上的兵士敲响了锣鼓,这让那些弟子心中更气,这是他们从没有过的待遇,一时愤起,东陵身后的弟子从袖中射出一支天光小箭,直直冲着兵士而去。
东陵阻拦不急,箭簇刺进了兵士的身体上,远远的,东陵也看到了血花飞溅。
城中有人飞身上城楼,将那个生死未知的兵士带了下去。
瞬时间,城门上冒出了十数个脑袋,东陵知道,没办法了,要打起来了。
但很奇怪,城楼上站出来的那些人,竟然是凡人。
东陵身前一个弟子嘲笑:凡人能做什么。
说这话时,那个弟子已经全然忘记了东陵也是个凡人,也许他还记得,但他仍然觉得自己说出了一句实话。
听了这话,身为凡人的东陵并没有动气,他也觉得疑惑,为什么站出来的是凡人,凡人能做什么?东陵身前的弟子蓄势,便要飞身向前,他估计了下,最多三击自己便可以将那些凡人全部杀死。
但那弟子动了的时候,东陵看到城楼上的凡人手中抱起了一根长长的黑东西。
那东西有些像铁,但做成这般样子是为什么?东陵不明白,但他下意识预感到有些不对,他大声喊:回来!但那个脾气冲动的弟子已经冲了出去。
但那个弟子只是向前冲了一段,城楼上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声响,那个弟子就停在了距离城门不足百米的空地上。
弟子呆站了片刻,似乎低头看了什么一眼,便缓缓倒在了地上。
东陵脑中一片糊涂,身后有弟子要去救那个弟子,东陵伸手拦住。
他茫然地抬起头,便看到城楼上那些凡人手中的黑色怪东西前端冒出了缕缕白烟……第一百一十二章城楼上那些凡人手中的怪东西正对着东陵他们。
东陵身后的弟子躁动起来, 有些惶恐,但更加气愤,东陵厉声呵斥, 然后他伸出双手,举过头顶, 向对面示意自己没有威胁。
然后他一步步迈出去,城楼上的凡人紧紧盯着他, 东陵走得很慢,终于到了倒地的弟子身边。
东陵双手抱住弟子的肩膀,将他拉回了原处。
拉回去之后, 东陵才看到了那弟子胸腹前有大片的血迹, 另一个弟子慌忙给伤者嘴里塞了颗丹药, 保住了命。
东陵轻轻掀开了沾血的衣裳, 看到了那弟子的腹部有一个极深极小的伤口。
他盯着那个伤口,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对面明明只有凡人,凡人怎么能隔着这这么远的距离, 制造出这么严重的伤口?但东陵不敢再擅动。
他在楚山多年,明明是寂融不受宠的凡人幼子, 却能和很多弟子相处甚好,自然是有自己的处世哲学。
就像现在, 他立刻想明白, 对面的攻击自己都没看明白, 肯定不能再上前, 上前就会有伤亡。
他不能带着身后弟子去冒这个险。
只能等。
既然这座城里有这种情况,那么其他地方自然也和这里差不离, 他等着就好。
双方僵持下来, 东陵观察了很久, 发现对面城楼上拿着怪武器的凡人,其实只有五个,过了一个时辰,他们便换了班,又来了五个。
但新来的这五个一上去,就让东陵心中一惊。
他本来站在弟子们前方,算是身先士卒,但看到新来的五人后,他便后退了几步,用弟子们的身体挡住了自己。
春甜就在对面。
东陵将自己隐藏起来,但小心翼翼透过前方弟子的发丝,偷偷看她。
春甜手很熟练,长相没有变,但头发梳理得更加利落了一些。
之前春甜头上总是戴着一些饰品,有时是林中捡来的小花小草,但现在头上干干净净,除了一根木簪,什么都没有。
东陵看着她,有些失神。
他确定自己就只是楚山的东陵而已,但现在却无端有些哀伤。
春甜手脚利落,将黑色的棍装武器收拾好,然后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武器,盯着城外的敌人。
看到春甜的视线扫了过来,东陵下意识又躲了躲。
现在,他非常紧张,只希望父亲能够赶紧召回他们。
东陵并没有等很久,有个弟子的传音器亮了,他们果然收到了长老的信息,让他们快些回去。
回去之后,他们便知道了此次行动的情况。
果然如东陵所料,他这里算是情况好的,只伤了一个弟子。
去了其他城中的小队的损伤都比他们严重。
甚至当场殒命不少人。
城里有阵法,我们只能传送到城边,然后走进去,但城周围有雷阵。
回禀消息的弟子仍然心有余悸。
我们并不知道,师兄走在最前,踏上去之后雷阵便爆了。
师兄法力高强,躲过了这次,但小师弟跟着师兄身后,被雷阵的碎片击中了脸部,血流不止。
出师不利,他们安顿好小师弟之后,便继续向前。
领队的师兄并不像东陵一样脑子活络,他认死理,掌门说了进城,那就一定要进。
结果,城楼上站出了很多凡人,同样用黑色的怪武器和布袋雷对他们进行了攻击。
那东西,我们防不住。
回禀的弟子脸上满是害怕和困惑:雷阵还好,褪凡后期的师兄就能防住。
但凡人手里的武器射出来的东西,我们都防不住,金丹期的师叔为我们施了防护罩,但也被打碎了。
城里有魔修,但魔修并不怎么参与攻击,而是专心为凡人施展防护阵。
这种战法,仙修没见过,主力竟然是凡人,魔修只是辅助而已。
但不得不说,魔修这样做,确实让仙修吃了大亏,而被凡人打退的屈辱感,让仙修们几乎无法承受。
最惨的一支小队,全员都有伤亡。
东陵的选择是对的,他让弟子们在原地等待,最后竟是伤亡最轻的,最后得了句谨慎的夸赞。
东陵如愿被父亲和他人称赞,但他仍然心神不宁。
择一城,寂融做了决定:全力攻击,这次多上一些金丹修者。
其实,他更想让元婴修者也上阵,但元婴修者地位尊崇,都是门派里的掌门和长老,他没办法去命令,只能全凭自觉。
若是往日,大家各有各的心思,自然不会有人上阵,但现在已经这般情况,修仙界被魔教逼到了这种情况,倒也真的逼出了两个仁人义士来。
有两个元婴站了出来,表示自己会跟着一起。
他们也没耽误太久,当即就定了要发起攻击的地方。
其延自己不想去,受伤的弟子就有他门下的,那伤口他前所未见,让他心中害怕。
那伤口奇特,不是外伤,也不是内伤,而是由外而内,若是运气不好了,说不定就被打伤了自己的灵脉。
其延现在对修仙界已经绝望,他看透了寂融的胆小和自私,也觉得其他人愚蠢,自己只在面上演一演合群,根本不愿意尽力了。
但其延自己不愿出面,但他仍然想要面子,于是开口:我门下弟子重伤,这些日子我得守着,不能让弟子伤心。
但此等大事,我自然不好不出面。
我门下有个得意弟子,名叫越缨,是我最珍爱的徒弟,能力出众,可代我出征。
其延轻轻巧巧,便将这事推给了越缨。
魔教现在邪得很,他自己不敢去,也不舍得其他弟子去,越缨最合适了。
他不遗余力,夸赞越缨,将越缨说成了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心中却想着,要是越缨当真被打死了,自己更加有伤心的理由了。
越缨确实合适。
她一直都是实丹,现在更是金丹巅峰,离元婴只有一步之遥。
其他掌门都记得,之前那个傻愣愣自己去除魔的便是越缨,当时他们就看得出来其延对这个弟子没什么情谊,但既然其延提了,并且越缨境界足够,那就用。
既然其延不心疼,之后要是有什么更加危险的事情,那自然就用越缨顶上。
越缨现在仍然独自在一城中,她像个普通凡人一样租了个小院子,自己在里面练刀种花。
越缨与其他仙修的不同之处,城中的魔修都看得出来,也告诉了其他人。
因此,常无忧组织皇都事变时,魔修在城里抵抗仙修,也从未对越缨动过手。
仙魔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但越缨却事不关己。
她关着门,静心种着自己的菜,还养了鸡。
她的菜长得茂密,她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便在夜里放到了胡同里的其他人家门口。
邻居仍然有些怕她,但孩子们却愿意和她玩一玩了。
诸山没人找过她,她便不去打听,也不关心时局。
但孩子们来找她时,是会说话的。
孩子们天真,不说假话,只说自己的真实感受。
他们兴高采烈说狗皇帝死了,有了个年轻的新皇,新皇不再收重税,还将城里一户人家的姑娘从宫里放了回来,是个好皇帝。
孩子们还说仙魔现在争端不断,但他们真心地期盼魔修能挺住,还说自己长大了想去当个魔修。
越缨不掺和孩子们的谈话,自顾自地揉了一团面饼,做了一盘小脆饼,给了孩子们吃。
但时局真正乱了,越缨的清静日子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果然,没几日,她就收到了师父的传唤。
其延对越缨从不为委婉,直接说有事要她回来。
越缨不想去,但她毕竟还是诸山的人,想了想,她锁上了自己小院的门,还是出发了。
其延坐在厅中等越缨,他已经忘了越缨很久了。
但现在想起来,他才发觉,越缨已经不见了很久。
虽然其延之前总是生越缨的气,也总是将她关在牢里,这次将她唤回来,也是盼着她去死,但其延还是觉得都是越缨的错。
于是,他酝酿好了脾气,准备等越缨回来就生气。
最近事情多,他总得找个人发泄一下。
但其延等了许久,越缨才来到。
其延愈发生气,语气不善:怎么才……但他还没说罢,就看到他那个呆板又无趣的徒弟上前一步,递上来一个布包。
其延有些好奇,拎着包问她:这是什么?他想着,是不是这徒弟终于开了窍,知道在外面找些珍贵的好东西敬献给自己了。
其延手快,直接打开了布包,直接目瞪口呆。
越缨开了口:我做的饼。
这是孩子们吃剩的,她本来想喂鸡,但她掰了一块,鸡并不爱吃。
她不饿,但饼子扔了浪费。
正好师父叫她了,她想了想,便正好给了师父,算是个回来的礼物,派上了用场便不算是浪费。
其延看着那块饼,忽然有些泄气了。
他觉得自己和越缨生气根本不值得,自己骂了她,她也不会把半句放在心上徒徒让自己浪费口水罢了。
其延无力地挥了挥手,将接下来的事情告诉她。
你代表我们诸山出征,如无意外,这次会全力攻击录州。
这次一定要在录州打个大胜仗,若是城中凡人抵抗,直接屠城也可,一定要杀鸡儆猴,让天下都畏惧才好。
其延叮嘱她:此事保密,你直接去楚山就好,那里会将你安顿好,听从楚山的安排便可。
越缨点了点头,便从厅中离开了。
她和以往一样,步行去楚山。
但走在路上时,越缨很少想事的脑袋却微微动了起来。
屠城啊……她想到了自己住的小院旁边的孩子,总是腰疼的阿奶,早上吵架、下午一定和好恩恩爱爱去买菜的小夫妻……录州是不是也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是不是也好端端过着自己的日子?同样盼着魔教能撑住,好日子再久一些?越缨走着走着,便停在了路上。
她不想去了。
但她又怕,怕没了她,其他人也能攻破录州。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但她是个仙修,她不能告诉魔修。
她呆立在路上,认真思考。
她口袋中还放着孩子们给她送的一片长得奇怪的草叶,然后她便想到孩子们说新皇是个好皇帝……越缨的脚换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楼探阳住在皇宫里。
他和侯朴轮流守在刘清连身边, 坚决不给仙修行刺的空当。
刘清连每日都要见很多人,他出生没落世家,从小虽然并不是最富贵的, 但看过的书是最多的。
幼时教他的先生,也是颇为出名的大儒。
先生死得早, 临去前心心念念没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弟子走上考场。
但也幸亏先生走得早,没有看到他那个惊才绝艳的学生金榜提名后, 人生便被斩断。
刘清连在提名宴上便被掳进宫中,从前途无量的状元变成了屈辱承恩的男妃。
他的父亲也是个大儒,无法接受儿子的遭遇, 带着全家人在宫门口长跪。
只是, 人皇并没有什么对于凡人的怜悯心。
他只觉得厌烦, 惊讶于刘清连家人的不识抬举。
既然不识抬举, 那就不抬举。
在刘清连被折磨得卧床、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他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自此,他没了任何自裁的念头, 一心报仇。
这么多年里,他搜罗了很多信息, 对朝堂了如指掌。
他本以为自己能用这些信息将人皇杀死,没想到魔教杀了人皇, 他的仇怨已报, 现在竟能继续自己多年前的志向。
刘清连的人生停滞了多年, 现在一刻不肯停歇。
对那些对百姓还留有一丝善念的大臣, 他以情动人,说明现在仙魔局势, 同时委婉暗示了以后的功劳不会少。
对于那些已经烂透的官员, 能换人的, 他便逐渐换了人手,要是实在能力出众,近期无法换人的,他便威逼利诱。
刘清连曾是个极为重礼的书生,但他现在直接下令抓了一些官员的妻子儿女,关押起来,以此胁迫,让那些官员不敢有什么异动。
在不见大臣的时间里,刘清连就在看奏章。
侯朴耐不住性子,宁愿出去打一套拳。
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楼探阳守在刘清连身边。
楼探阳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凡人明明遭受了世间极糟糕的事情,竟然还能心无旁骛。
楼探阳有些佩服他,平日里和刘清连说话时,他从不提起刘清连之前的事情,话中满是敬重和礼节。
刘清连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两个人相处很好。
楼探阳脑子清楚,明白最近局势,仙修应该是要攻击州城了,宫里近期都还算安全。
所以,当他察觉到皇城阵法的一点波动时,心中也觉得诧异。
怎么回事?他轻声问:这个时间,怎么会有仙修过来……此时已经夜深,刘清连正在案上看着奏折,筹谋着各地兵力,听到楼探阳的声音,他抬起头问:怎么了?楼探阳向门口走了两步,越来越疑惑了:奇怪,只来了一个仙修,还是个金丹。
仙修都知道皇城里至少有两个元婴,就算行刺也不会只让一个金丹来。
香蕉和秋以正在另一个殿中修行,同样感受到了异动,瞬时便到了刘清连和楼探阳身边。
楼探阳安排:香蕉去看看什么情况。
香蕉即将出发的时候,楼探阳又补了一句:若是那人没有动手,你就先静观其变。
香蕉点了点头,便消失在殿中。
那个仙修的金丹已经到了皇城边,但是被阵法所困,站在皇城外。
香蕉到了城门口,在一片夜色中几乎不能辨。
香蕉之前并没有见过越缨,现在她看着越缨,只觉得困惑。
她默默想着,一个金丹,自己和秋以就能打败了,来这里做什么?香蕉看着她,没有开口。
越缨站在城门前,抬头认真看了香蕉一眼,认出来这是个魔修,于是她开了口:我要见新皇。
香蕉万万没想到这个仙修竟是要见新皇,她知道现在仙修都是要除了新皇的,她怎么可能会让这个仙修进去。
于是,香蕉摇了摇头:不可能。
越缨又看了香蕉一眼,她自然是不会说出自己的来意,她是个仙修,仙修不能向魔修传消息,所以她的消息只能告诉人皇。
越缨词汇比较匮乏,平日里也不怎么说话,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说服这个看起来有些固执的魔教小姑娘,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见新皇。
但香蕉也是个极为固执的人,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让仙修过去,所以她不问越缨是谁,也不问她的来意,只是再次摇了摇头:不可能。
越缨沉默片刻,微微低了头,她觉得有些为难,目光放在地面微微沾了露水的草叶上:……我要见新皇。
香蕉语气没有丁点变化:不可能。
她们两个有来有回,又重复了几遍。
夜色更深,楼探阳在宫里感应到了她们两个的对话,一时之间,他觉得也许自己让香蕉出去是个错误的决定……侯朴酣畅淋漓打完了一套拳,现在宫中人大多被遣散回乡,宫里空旷,他呆得挺舒服。
连打了几天的拳后,他便慢慢忘了那天施展所谓魅术的羞耻感,再次确定了自己是个体修。
最后一缕拳风落下,他便感受到了越缨的到来。
侯朴和越缨打过两次照面,对她印象还好。
侯朴觉得越缨虽然有些憨气,但绝不是个坏人,她应该不是来杀新皇的。
侯朴匆匆赶去城门口,又听到了香蕉的一句不可能。
一时之间,他心里有些复杂,若是他不来,这两个是不是能重复到天荒地老?侯朴其实有些喜欢越缨这人,因为越缨能让他觉得自己也是个聪明人。
现在,他觉得香蕉也不差……在越缨再次开口展开新一轮循环之前,侯朴及时开了口:你有何事?越缨想了想:有些话要告诉新皇。
侯朴想问是什么话,但他想了想,这是越缨,说是要告诉新皇,她便不可能告诉其他人,于是他便挥了挥手:让她进去吧。
香蕉看了侯朴一眼,觉得师叔有些不妥当,但她还是乖乖听了话,把皇城的阵法展开了一个缺口。
越缨走了进去,慢慢走到了宫里。
侯朴知道她奇特的习惯,便跟在她身边陪她走到了宫中。
刘清连和楼探阳站在殿中,已经等了许久,越缨走到的时候,楼探阳松了口气。
越缨看着对面的刘清连,语气仍然呆板:我有事与你说。
刘清连看了她一眼,心中困惑,这个仙修和他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
以往他见过的仙修全都雍容骄纵,但眼前这个穿着灰扑扑的衣裳,鞋上有明显的脏污。
她面容普通,背上背着一把朴实的大刀,就像是随便一个城中屠户家的女儿一般。
刘清连看着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楼探阳看了侯朴一眼,侯朴轻声对他说:越缨。
他声音很小,但楼探阳立刻明白了,越缨的名字很多魔修都知道。
楼探阳想了想,在刘清连身上施展了最坚固的阵法,保证他就算受了攻击也不会受伤。
然后他对刘清连点了点头:去吧。
刘清连略一迟疑,便走到了越缨身前。
越缨仍然微微低着头,垂着眸子开了口:明日,或是后日,全力围攻录州,许是会屠城。
她说了这句,便径直转了身,向外面走去。
刘清连、侯朴、楼探阳和香蕉、秋以站在殿中,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宫外。
越缨刚刚说话的声音不大,像是只说给刘清连听,但其他人都是魔修,其实都能听到她的话。
香蕉不明白:她刚刚告诉我不就好了吗?侯朴他们也不懂,但刘清连却灵机一闪,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仙修,刘清连语气复杂:所以她不能私自对魔教通传消息。
但她又不能看着百姓枉死,所以来告诉我。
我不是魔修,我只是凡人,所以她能说。
楼探阳有些明白了,殿中寂静了一些时间。
片刻后,刘清连缓缓舒了口气,转身郑重对楼探阳说:刚刚我得了个消息,明日或者后日,仙修围攻录州,许是会屠城。
楼探阳点了点头:好,我知晓了,马上告诉教主。
侯朴和香蕉还是不太明白,傻愣愣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演什么。
秋以已经看明白了,这时候楼探阳已经在给常无忧传消息了,趁这段时间,秋以细细将刚刚的事情解释了给侯朴和香蕉听。
常无忧那边正在睡中,曲肃已经彻底掌握了将死气凝结的方法,每日睡前都会将她身体中的死气凝结成晶,他盼着自己处理得勤快些,也许无忧就会好起来。
但常无忧并没有变好。
她白日里努力扮出一副无事的模样,甚至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心,而每日都用口脂,显得气色好一些。
但她的状况确实越来越糟了。
曲肃能看到她那原本莹白的骨头,甚至都开始有些发灰了,曲肃怕得要死,但每日只能和她一样扮演无事的把戏。
常无忧很容易困倦,于是睡得早。
但楼探阳的消息到了,她也只能起了,和曲肃、何染霜一起商议着录州的应对之法。
不过,这些事情已经和越缨无关了。
她已经出了皇城,走上了通往楚山的方向。
她心无旁骛,计算了行程,知道自己走过去是肯定来不及了,于是拿出自己的大刀,在空中御刀飞了一段。
其实,她是真的不喜欢御剑或者御刀飞行,因为飞在天上时,就会觉得自己和天离得很近,和人间离得太远。
地上的人,渺小得就像一粒粒灰尘,入不了眼中,更进不了心。
她飞在天上,头发迎风吹起,终于有了些修仙者该有的出尘模样。
越缨不爱想事,但今日却想起了那个新皇。
看上去有些清瘦柔弱,她想着,希望他别死太早。
死得太早的话,以后她还得换个人传消息。
有些麻烦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既然提前得了消息, 常无忧自然不会让仙修占到一点便宜。
她安排好了人手,天还未亮便偷偷潜入了录州。
次日傍晚,仙修果然发起了攻击, 当然没得到一点好处,被打得极为惨烈。
越缨自然在仙修的队伍中, 但她消极怠工,一直走在最后, 虽然看上去还算正常,时不时便会发出灵气攻击,但攻击没有一道真正落在了录州的城墙上。
录州地处偏远, 并不是什么要地, 仙修满心以为在这里能扬一把威风, 谁知道灰溜溜的连城门都不得近。
战事不利, 所以也没人关注到越缨的敷衍情况。
录州民风略剽悍,之前没有什么底气,即使心中有气, 录州百姓也只能忍着。
但现在魔教愿意站出来,录州百姓自然也不会光看着。
在战斗中, 录州百姓颇为积极,从附近搬了砖头, 捡了石子, 隔着城墙对着仙修扔。
砖头石子自然不能对仙修造成什么大的影响, 但丢过来时也会让仙修分散下注意力。
另外这种百姓都在帮魔修的情况, 让仙修心中很是憋气,战力更加不佳。
这一场, 开始得突然, 也结束得很快。
仙修退了, 越缨也给自己身上划了两道伤痕,也撤了。
虽然身边的仙修唉声叹气,越缨面无表情,垂着眼眸,和往日一样不怎么精神,但其实她心中挺高兴,想着是不是马上就能回自己的小院去了?她养的鸡托付给了邻居家的阿奶,但阿奶年纪大了,睡得多、爱忘事,越缨有些担心阿奶会忘记喂鸡。
她的鸡养得肥硕健壮,她盘算着年底能做出不少好菜。
录州城没有一点损失,只有几个魔教的弟子受了些伤,但也不严重。
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弟子,是为了保护一个奋力丢石头的凡人孩童,自己受了一箭。
战后,录州百姓高兴异常,在城中空着的大戏台上支起了锅炉,各家都出了些东西。
衙门组织在街上摆了些长桌,上面放得满满当当。
录州气候不好,并不富裕,但桌上水果、肉食和糖果什么都有。
百姓尽力搜罗了自家最好的东西,全都拿出来给魔修。
战前常无忧便到了,一直在观察战况,在四个城门调度人手,现在她看了录州的情况,便让曲肃回山中一趟,带了不少后山自己做的熏肉。
衙门现在领头的是一位老者,看到魔教还带了吃的来,颇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帮了我们那么多,还浪费你们的吃食……常无忧摆摆手:大家一起吃,有什么浪费的。
录州着实不富裕,物产不丰。
常无忧不能因为一场胜仗,就把百姓攒了过年的东西吃干净。
他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当恩人作威作福的。
只是录州百姓着实热情,他们今日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不少老者受了仙修一辈子气,没想到临死之前自己还能朝着仙修丢个石头、吐口唾沫。
这些老者催促着家里晚辈,一定要把最好的食物拿出来,也要把家中珍贵的礼物送给魔修。
录州百姓的热情,让魔修弟子都无端紧张起来,他们不想要百姓的东西,但是录州人过于热情,魔教弟子不接便像是对不起他们一般。
常无忧看了城中情况,便下了命令:什么东西都不能要百姓的。
果然,这个命令下了之后,魔教弟子便有了能解释的理由。
不能要,魔教弟子推拒了一个婶子送来的祖传银镯:这是我们魔教的规矩,不能拿百姓的丁点东西。
要是拿了,教主会把我关进林中,让师叔揍我。
说着话,弟子还偷偷指了指不远处的曲肃和何染霜,暗示这就是会揍自己的人。
曲肃这段时间因为常无忧的身体,一直情绪不好,绷着脸,看上去就有些凶恶。
何染霜每次出现在人前,都穿着大红色的衣裙,明艳逼人,看上去不好相与。
婶子看了曲肃和何染霜一眼,觉得确实有些可怕,只能将东西收了起来。
她越发肯定魔修都是好人,但她忍不住埋怨:我们教主啊,人好,就是太严格了一些。
婶子口口则责备着我们教主,语气极为亲切,俨然已经是个魔教中人了。
加上后山的熏肉,录州的这段饭便非常丰盛了。
半条街长的桌子,两边坐满了人,乐呵呵地聊天吃东西。
为了孩子受伤的魔修是个年轻男子,现在胳膊扎了起来,被孩子一家人围住,孩子的爷爷奶奶总想喂恩人吃些东西,搞得他有些紧张。
常无忧坐在主座上,笑吟吟地看着大家。
她今日涂了更为红艳的口脂,又在脸上抹了一点红色晕开,整个人看起来气色不错。
但她没怎么吃东西,她不怎么觉得饥饿,又担心吃了东西便会将口脂擦除,露出自己发暗的唇色,会令大家担心。
她身体的问题,只告诉了曲肃、何染霜和洛秋以,连侯朴都不知道。
所以,她就只是看着大家,并不怎么动碗筷。
曲肃每日里片刻不离地跟着她,知道她从昨晚到现在便没怎么吃东西,于是夹了几只虾,剥好了再用手指发出灵气,加热到最合适入口的温度。
几枚虾仁被曲肃放在常无忧的盘子里。
他看着她,又看了看虾仁,示意她吃上两口。
他看上去有些可怜,担心她一点东西都不吃。
常无忧知道他的害怕,只能夹起来慢慢吃掉。
她之前爱吃后山的熏鸭,爱吃鱼虾。
但现在她口中已经没什么滋味了,她再也吃不到熏鸭的甜味,也吃不到鱼虾的鲜味。
虾到了她口中,便是和面团一样,干巴巴地被嚼碎咽下。
曲肃小声问她:好吃吗?常无忧没和他说过自己渐渐失去了味觉,于是点了点头:好吃。
曲肃终于有了点笑意:我再剥一些。
常无忧还未阻拦,他便又开始了剥虾,剥了慢慢一小碟,满心欢喜地看着常无忧,想看她吃下去。
常无忧没有办法,只能慢慢地吃着一只只没味道的虾。
她喉中有些干涩,忍不住轻咳了一下,这一下,便在嘴角溅出了一点血迹。
常无忧没有察觉,仍然认真吃着她的虾。
曲肃一直注意着她,那点红扎得他的心生疼。
他不作声,轻轻拿了布巾,帮她把脸颊那边瘆人的红轻轻擦掉。
常无忧抬起头,懵懵地看着他。
曲肃不着痕迹,将布巾沾了红色的那面藏在手心中,他面不改色:酱汁沾到脸上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哦了一声,继续吃她的虾。
何染霜坐在常无忧的另一边,余光看到了教主和师兄的样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自她失去了家人后,便和教主师兄一起。
何染霜从没想过会有分别的一天。
她知道教主是凡人,生命有限,但她并不害怕。
他们魔教刚建立时,人手少,没什么能力,何染霜只能练些攻击性强的功法。
但她鼓励自己的弟子去修丹法。
凡人延年益寿的丹药并不算很难,秋以也确实练了出来,但何染霜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
她什么都愿意做,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穿上教主喜欢的红衣,打赢一场又一场仗。
红衣好,红衣最显眼,能吸引最多的敌人,杀个畅快。
何染霜满脸肃杀,一杯杯地喝着酒。
常无忧性格好,弟子们都不怕她。
曲肃和何染霜便每日显得严格些,将弟子们管教好。
现在没人敢主动接近曲肃何染霜,也不敢有人来找坐在他们两个中间的常无忧。
其他人在笑闹、喧嚣,他们三人的角落却平静地像是一处隐秘的暗礁,与所有人隔离。
但他们三个位高权重,自然不必和大家同乐,也不会影响其他人的心情。
饭后,衙门几个人找到了常无忧,和她说了城中百姓共同的决定。
请您看一看,要是有谁能修魔,或者您觉得谁都帮上点忙,便直接带走吧。
在衙门这几人身后,已经站了不少百姓,大多是壮年,满脸的跃跃欲试。
常无忧告诉他们:和我们走了,之后许是有危险。
但那些人却叫起来:就算有危险,能跟着大人为天下做事,那也是荣耀!这些人的家人站在不远处,满脸的笑意,没有一丝不认同的意思。
录州尚武,能有个入行伍的孩子是家里的福气,现在若是能进了魔教,更是能写进家谱代代传承的荣耀。
常无忧不再推拒录州百姓的好意,他们现在确实也缺人,于是曲肃和何染霜去选了有天资的人。
忙忙碌碌的,便到了晚上。
常无忧清点了人数,因为担心仙修不甘心,卷土重来,于是留了不少人手。
录州百姓请留下的魔修去自己家中居住,但常无忧拒绝了。
去百姓家中会添麻烦,常无忧让衙门把学堂稍微整理了一番,便足够了。
其余的人便回了山中,常无忧昨夜里被楼探阳的讯息叫醒,忙碌了一整天,现在非常困倦,回了屋中便睡下了,甚至没有洗漱。
她是很爱干净的人,何染霜便在她睡后给她施了净符。
曲肃站在常无忧床边看了她片刻,便离开了。
他去了云瘴之境。
曲肃很少自己来这里,前辈见了他,并不开口询问,只帮他倒了杯茶水。
曲肃和前辈无言对坐。
前辈拿起茶杯,忽然察觉到曲肃身上的气息不稳。
曲肃明明是元婴,之前气息强劲,但现在气息却紊乱起来,时强时弱。
前辈将茶杯放下:快要化神了?但曲肃并不回答这个问题,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打斗,吸收了不少仙修的功力,确实有要突破的迹象,但他并不关心,只问前辈:若是成仙了,是不是能逆生死?前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但我活了几百年,从未听闻过生死逆转之事。
曲肃忽然笑起来:那修行到底修的是什么?我原以为修的是圆满,修的是心想事成,但我现在想的只是不要她死而已,竟也做不成。
我们修的到底是什么?前辈无言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所以困在元神的境界中,不得寸进。
曲肃将前辈的茶水全部喝尽:修行无用。
他只丢下这句话,便径直离开了。
前辈站起身,想拦住他,想告诉曲肃,他的灵脉现在又损伤了,极为严重。
但他终究没有开口。
曲肃现在已经在化神的边际,若是化神了,全身灵脉和血肉都能重塑。
只是曲肃并不在意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
如果无忧死了,那他就让灵脉这样坏下去。
他要和无忧一起,烂在他们相遇的地方。
第一百一十五章仙修自然是不会放弃的。
他们的脸一次次被按在地上打, 攻录州时,他们损伤颇重,休养了一段时间, 便开始筹谋下一次的出击。
寂融不信邪,这次他仍然选在了录州。
越缨住在楚山, 其延很怕自己这个徒弟会走掉,传音器发来几次讯息, 叮嘱她一定要听楚山安排。
越缨御刀回了自己的小院一趟,确定阿奶把她的鸡养的很好。
她身上没什么东西,但临行前她便想到了这点, 在楚山分给她的房子里拿了个看起来还算好看, 但又不惹眼的小摆件, 给阿奶送了去, 算是替她养鸡的感谢。
现在各个门派出的人,都住在楚山,大家彼此都相识, 住得也近,只有越缨和别人都不熟, 最后分了个远些的房子。
她乐得自在,甚至想把鸡都带回来在这里养。
但她又担心楚山人把她的鸡伤了, 最后还是没有拿过来。
寂融和其他掌门长老商议好下次进攻的时间后, 越缨立刻又去了皇都。
这次还是香蕉去了城门口。
香蕉这次不再拦她了, 直接给她打开了阵法的入口。
两个人安静往宫里走。
她们两个其实已经算是老熟人了, 毕竟说过很多话了。
虽然她们说过的话内容一共就两句。
香蕉现在并不讨厌越缨,于是想找些话题来。
但她不善交谈, 更不知道怎么和本应是敌人的仙修交流, 想了想, 她便开了口:吃了吗?越缨微微扭头,定定地看着她一会儿,又把头扭了过来,片刻后才回答:没吃。
香蕉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她们两个继续无声向前走,越缨也干巴巴地开了口:今天天气还行。
这不是个问句,香蕉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又嗯了一声。
她们两个不再说话,沉默着走到了宫里。
楼探阳早就察觉到越缨的踪迹,也告诉了刘清连。
刘清连早早便等在了殿中。
这是来给他送消息的,这是来救天下生民的,所以刘清连神情庄重,看到越缨的身影,脸上便露出了一抹笑来。
你来了。
刘清连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态度熟稔但又不过分热情。
刘清连的态度让越缨觉得自在,两人明明只见过一面,却让越缨有了老朋友一般的感觉。
越缨眼神不看楼探阳和侯朴,只告诉刘清连:后日,再次围攻录州。
这次仙修换了办法,准备先让四个元婴修者大力攻击,制造出一个缺口来,之后再分散攻击,只要能进入城中,便能胜利。
同时,寂融又安排了两支小队,偷偷前往其他城边。
他筹谋的很好,到时候,录州打起来了,魔教肯定没时间顾及其他城。
他们便可以攻了其他城,给点教训。
寂融今日在议事阁,将后日的计划说得很是详细,他还特意叮嘱了越缨,怕她脑子愚笨会听不懂。
也幸好寂融和越缨讲得详细,现在她将战法说给刘清连,也没有一丝遗漏。
楼探阳在一边面色复杂,甚至有点心疼寂融了。
越缨说完了这些事情,便径直转了身,马上就要离开。
刘清连看着她的背影,黑色的大刀衬得她背影有些瘦弱,但她步步走得坚定,似乎从来不曾彷徨过。
她脑子极为简单耿直,自有自己的一套思考方式,在污浊混乱的世间活得干净。
刘清连忽然觉得她很强大,但又有些孤零零的可怜。
他忍不住开了口:越缨姑娘,若是不急着回去,便留下吃些东西,或者喝口茶吧。
越缨停下脚步,微微转身。
她不必吃饭,但她喜欢人间烟火,在自己的小院时每日三餐不曾断过。
但她到了楚山后,便不曾吃过饭了。
她是想吃饭的,但她不想在这里吃。
越缨不善和人沟通,也不善于委婉的拒绝。
很久之前,诸山的师兄还愿意叫她出门取乐时,她都是直接说自己不去。
但现在,她不讨厌刘清连,所以她想尽力委婉点。
越缨想了想:不了,我吃过了。
说完这话,她便要继续走。
可是香蕉并不是一个善于揣摩心思的姑娘,她当即耿直拆穿了越缨的谎言:刚刚我问你吃了没,你说没。
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
越缨眼神有些茫然,她知道自己说漏了,她看了香蕉一眼,又看了刘清连一眼,终于选择了对不起香蕉:我骗你的。
香蕉立刻不开心了。
刘清连立刻缓解气氛:就算吃过了,也是可以吃一点的。
不多,一些点心罢了。
就算越缨再迟钝,也能看出来刘清连是在努力缓和关系,时间还早,楚山中根本没人寻她,越缨便点了头:好。
但即使在宫中吃饭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不和魔修一桌。
殿中只能摆了两桌,一桌是侯朴、香蕉和秋以,另一桌只有刘清连和越缨。
楼探阳去了其他地方,将今日得到的讯息全都回禀给了常无忧。
桌上东西不算多,一盘点心,一碗粥,还有几碟小菜罢了。
但这是越缨喜欢的。
她每日做给自己的,不过也只是几张饼子罢了。
至于家里养的鸡,那也是打算过年吃的。
刘清连给她盛了些粥,越缨喝了几口,觉得很不错。
清粥小菜让她有了些许回家的感觉,于是她开了口,和刘清连闲聊几句家里的事情。
家里,她最担心的就是那几只鸡了。
所以,越缨和他说起自己养的鸡:……很不错,羽冠绚丽,打鸣时叫得响亮。
鸡鸣一起,我便起来练刀了,但练刀之前,还是要先喂它们。
越缨说起鸡的时候,总是低垂的眼眸也有了些亮光。
越缨没说她的鸡是打算过年吃的,刘清连听着,看出来她颇喜欢自己养的鸡,也不知道她养鸡是不是做了宠物。
他很是谨慎,不敢说打鸣响亮的公鸡炖汤好吃,怕伤了她的心,斟酌着回她:鸡喂久了,也是能喂出感情的。
越缨吃了口点心,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新皇是不是有些善感了,她养个过年吃的鸡,要有什么感情?但她也不好说他,于是不再开口,只闷头吃东西。
一顿饭结束后,越缨便离开了。
常无忧收到了楼探阳的消息后,立刻作了安排。
仙修仍然选择攻击录州是好事,魔教在录州有基础了,百姓都愿意相助。
常无忧连夜发去了讯息,让驻守在录州的子吉和香叶把阵法加固,也把何染霜派过去检查当地情况。
之后,她又调整了另外仙修会偷袭的两城的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她忙了许久,天色渐晚,曲肃很是担心,多次催她去睡,但事情没安排妥当,常无忧是不可能去睡的。
曲肃帮她处理事情,希望能尽快忙完,好让她休息。
等她终于能睡的时候,夜色已重。
曲肃有些生修仙界的气,觉得他们打就打,但不应该两次都耽误了她睡觉。
常无忧躺在床上闭了眼睛,曲肃给她凝结了身体内的死气。
她感受到身体微微轻松了一些,便知道曲肃处理好了,她没有睁开眼睛,微微带了笑意问他:阿肃啊,我的身体里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丑?曲肃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说。
确实不乐观,灰扑扑的一片,灰蒙蒙的血肉,积压着身体本来该有的血色。
很好看。
但他最后还是只说了这句话。
常无忧微微抿了嘴,故意扮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大夫都会骗要死的病人一切都好。
曲肃不爱听这个字,他想了想:你的身体里,他沉默片刻:像是太常山。
常无忧不再说话。
她自然知道太常山是什么样子。
荒芜,破败。
无药可救。
常无忧安静下来,一会儿便沉入了睡乡,她不困,但她的身体撑不住了。
夜色深沉,月色并不清晰,曲肃恍若一个找不到主人的影子,站在她床前。
为什么说像太常山?因为那是家。
时间很快到了再次进攻的时候,但修仙界的这次攻击也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成了笑话一般的东西。
开始有人委婉劝寂融,是时候把度洵叫醒了。
寂融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严肃思考要不要把度洵唤醒。
但他思量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再试一次。
再换个法子试一次,不行就把掌门叫醒。
前两次攻击,他们都损失惨重,要是在其延看来,这次就应该把度洵唤醒的,但他们都不敢去,便只能听寂融的。
最后一次机会,寂融颇为珍惜,思考了许久,每日里都和其他门派的掌门在议事厅商议。
终于商议出来一个自觉稳妥的法子,只是时间一直没确定。
越缨从旁人嘴里零零星星听了些信息,但她脑子不够活络,而这次的战法很明显有些复杂,她一个人是想不明白的。
既然想不明白,她就不折磨自己,让脑子更好用的人去想。
越缨在屋中忙了一个下午,便又去了皇城。
香蕉不再去城门口迎她,直接开了一个通道让她进来。
一到宫里,看到了刘清连,越缨先把手中的小布包递了过去。
刘清连有些懵,越缨解释:礼物。
刘清连万万想不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头脑,一时之间惊喜起来。
他问了她:我现在能打开吗?越缨点了点头:行。
刘清连将布包放在桌上,颇为珍视地打开了绳结——看到了里面几张薄饼。
越缨认真解释:我做的。
她想到了上次给师父的饼子,又说了一句:和给我师父不一样,不是剩的,也没喂过鸡。
刘清连没想到这竟是她自己做的东西,颇为惊讶,郑重道了谢:多谢。
他又听到之后的一句,心里隐隐约约得出了一个不等式。
在她心里,应该是自己大于鸡,大于她师父?瞬时间,他愈发觉得礼物珍贵起来。
楼探阳在看到饼子的一瞬间,就悄悄用灵气将饼子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
这么珍贵的礼物,刘清连是当场就要尝一口的,他咬下一口,又夸了她一次:不错,火候正好,很有嚼劲,麦子的香味和柴火的香味恰当好处。
这话夸得有水平,越缨之前给胡同里的孩子吃过,但孩子们不会这么夸。
越缨越来越觉得新皇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之后,她没耽误太久,将自己听到的零散信息全都告诉了刘清连。
她不管楼探阳他们,只装做看不见,光和刘清连说话。
今日她没多留,说完了便要走了。
只是临行前,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有五张饼。
五张饼?什么意思?侯朴摸不着头脑,但香蕉今日却机灵起来,她看了一眼场中的人,刘清连、楼探阳、小蚯蚓、师叔,再加上自己……正正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寂融这次准备做了许久, 修仙界很明显在憋大招,这段时间安稳异常,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平静。
常无忧通过越缨送来的信息, 又结合了其他城中魔教据点送来的消息,大概猜到了修仙界的思路, 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准备都做好了,只等修仙界的行动。
她最近没什么要紧事做, 便花了些时间在后山中,又安排了不少事情,之后工业往什么方向发展, 怎么改进生产线等等。
常无忧没有告诉后山的人自己身体的问题, 这个问题解决不了, 告诉别人也是徒增苦恼罢了。
但后山的女大夫见了她几次, 便看出来教主脸色不对。
女大夫经历过很多生死,就算常无忧脸上抹了胭脂,她也能看出来这种气色有大问题。
女大夫并不信教主年纪那么小, 竟会和死亡扯上关系,但她也信自己的医术。
她是个很瞒得住事的人, 但她觉得,教主若是有事, 不该这么静悄悄地离去。
女大夫和楼会长的妻子郑先生关系很好, 于是楼会长也知道了这件事。
楼会长寻了个机会见了常无忧一面, 常无忧坐在椅子上, 笑容和以前无异,笑起来没心没肺, 恍若还是之前无忧无虑的模样但楼会长待得时间久了点, 他便能很明显察觉出, 教主体力不支了。
其实他也没有戴太长时间,只是两三盏茶的功夫,他便看出来教主说话的语速变慢,喘息也变得急速起来。
直到后来,常无忧咳了一声,她身侧的曲肃便紧张起来,迅速上前用布巾帮她擦拭了嘴角,又不引人注意地用袖子拂过了桌子。
楼会长将聊天收了个尾,他走出教主的屋子,看着外面的阳光,却感受不到一点光亮。
曲肃袖子上沾上的那点红,不停刺着楼会长的心,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明明日子那么好,他几乎能预见一个美好的、不一样的未来,怎么又会出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创造这些的人竟会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教主不会死的,他知道,之后也许某一天里,教主会忽然宣布自己要远游,然后彻底没了消息。
教主是魔教的根骨,她不能死。
她只能活在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
常无忧确实不能死。
若是她死了的消息传出去,后山的百姓一定会难过,最重要的是,修仙界定然会被她的死振奋,到时候就是大麻烦。
最好是有人能扮演她,假装她一直还在,但曲肃和何染霜都不会接受。
楼会长走了,她便卸了全身气力,靠在了椅背上。
曲肃,她问:你说到时候怎么说?是说我骑鲸游去,还是乘月飞天?自然不能这么说,后山百姓又不是傻的。
她只是看曲肃不高兴,在逗一逗他罢了。
但很明显,她的这个玩笑话,让曲肃更加不高兴了,他手中紧紧握着那块沾血的布巾,心中郁郁,有一股不得泄的愤懑。
常无忧笑起来,她气力不支,笑得也有些疲惫。
没想到,曲肃竟然轻声应了她的话:若你骑鲸或者乘月,带不带我?常无忧的笑却慢慢僵在了脸上。
曲肃自然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此去不能回,她怎么能带着他。
但她看曲肃的模样,并不像是玩笑,她再也笑不出来,淡淡地回他:许是坐不下了。
曲肃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仍然平静:既然我坐不下,那你也不要走了。
常无忧觉得他现在很不可理喻,也生了气:我就走!谁管你!两个人话语都平静,却带着赌气一般的狠劲,谁都不让谁一步。
何染霜手中端着一个盘子,里面装了她在山中摘的最好的果子,刚刚洗过,上面还沾着一点晶莹剔透的水珠儿。
她走到了窗外,却停下脚步,听到了里面的小小吵闹。
何染霜安静听着,玩笑话里全是真心。
她默默听完,屋里一片沉默时,她才重新走过去,将脚步声音放大,装作是刚刚走近,进门时她满脸的笑意,似乎对刚刚屋里的吵闹浑然不觉一般。
吃果子了,她笑着招呼:我们山里的果子比外面的要好上很多,我刚刚去练功时看到的,便摘了过来。
常无忧和曲肃正在冷战,谁都不想理谁,现在来了个何染霜,顿时两人都把她当成了救命稻草一般,谁都不想吃果子,但都拿了一个。
常无忧手里拿了个翠绿的果子,她咬了一口,像模像样地点评:太酸了,还是得过些日子才好。
她尝不到味道,但这果子之前吃过,她记得味道很酸。
何染霜神色如常,笑吟吟答她:是了,确实还需要些日子。
曲肃刚拿了颗葡萄,他还是有些生气,于是又拿了个和常无忧一样的绿果子,他想好了不管多酸,他都夸甜。
他就想和她赌气。
但他咬了口那绿果子,却没了一点赌气的心。
曲肃下意识看了何染霜一眼,何染霜轻轻点了点头。
曲肃放下了那被咬了一口的果子,轻声说:是挺酸的。
常无忧得了他的认可,刚刚的矛盾便算是过去了,她便接了一句:酸就别吃了。
他们好端端地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常无忧便要睡了。
曲肃先出了门,何染霜给她细细掖好了被子角。
一出门,何染霜便看见曲肃还等在门外。
瞬时间,何染霜的泪就下来了。
曲肃沉默不语,手里拿着两颗被咬过的绿果子。
都是甜的。
她是不是,何染霜含着泪问:是不是没有味觉了?她没有了味觉,每日里仍然扮演出一副爱吃之前的东西的模样。
她看起来生死不惧,其实煞费苦心。
曲肃慢慢想清楚了。
他总是不愿意接受她会离开这个事实,但现在他忽然愿意去想远一些:应该是没有味觉了,现在嗅觉也会慢慢减弱,听觉和视觉都会受影响。
他越想越清楚:她会失去所有的感官,身处漆黑无声,然后走向末路。
他忽然迈动了脚步:是了。
何染霜看着师兄的背影,不知道师兄想做什么。
但曲肃很明显地兴奋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段,便转身对着何染霜挥了挥手:我要带她去看看天下!在她还能看见的时候,带她去看看,因为她已经换了模样的天下。
何染霜看着师兄走远了,她微微侧头,感知着屋中无忧的气息。
她的气息微弱,就像是何染霜幼时在街头捡到的正在淋雨的小猫。
何染霜小心翼翼将小猫抱在怀中,带回了家。
小猫在她家中的暖炉便睡了个安稳的觉,那一晚小猫的呼吸声就如这般微弱。
她最后没能留住它,第二日它便彻底没了呼吸。
何染霜那时候还小,满心以为自己用心照顾它,便能将它救回来。
但她并没有做到。
何染霜回了自己屋中,从箱笼中拿出了一副母亲的绣作来。
上面绣了一只橘色的小猫,在和花草玩闹。
她看了片刻,便到了桌边,桌上放了一副白纸,她将手中笔浸了墨,心中是无忧的模样,可最终都没有下笔。
之前何染霜总觉得时间还有很久,所以教主和师兄可以就这样过,慢慢地就会明白彼此的心意。
但现在许是有些来不及了。
楼会长正在后山忙碌,后山今年又有些年轻人相知相爱了,楼会长想选个日子,一起把事情操办了,人多了也喜庆。
其实,内心里他是想给教主冲冲喜。
他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大能力,只能想到这样做。
他知道可能没有用处,但什么都不做,他根本安心不下来。
这场大喜事提前告诉了常无忧,她很是高兴,让魔教的弟子去帮忙布置。
纺织处的人给每位新嫁娘都做了一套极精致好看的红妆,也给新郎缝制了合体又精神的衣裳。
后山一向提倡男女平等,他们不讲究什么俗礼,不是男婚女嫁,而是结合成了一家。
这次侯充也报了名字,他和姑娘情投意合,正是谈论婚事的时候。
婚礼当天,侯充穿着红衣服,整个人笑得像个傻子。
常无忧站在一边微笑着看他们,其他的新郎也没有比侯充好多少,看起来个顶个的傻气。
杜荆现在仍然孤身一人,身边只有楼探星和几个小徒弟。
但他丝毫不觉得孤单,乐呵呵地闹着侯充,让侯朴脸色有些发红。
楼探月在新娘那边帮忙化妆,侯充的新娘总是探头看向新郎们那处,担心自己的夫君会被欺负。
楼探月一眼便看到那边最吵闹的是谁,她走过去,将杜荆骂了一通,他之后便乖乖的,不敢再胡闹。
现场气氛欢腾,每个人都笑得极为开心。
他们热热闹闹的,用白马牵着自己的新娘,从新娘的家中到了后山中央,这里早就搭好了颇为壮观的台子。
后山外那几个被门派丢弃的小仙修也被邀请来参加了这次婚礼,他们不敢来,但想了想往日情谊和门派的冷漠,他们最后还是来参加了。
他们准备了一些往日得来的小东西,给每对新人都准备了礼物。
现场热热闹闹的,常无忧坐在会场的右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楼会长指导着新人们跪拜过天地和父母后,忽然又开了口:最后一拜,拜教主!所有的新人都转了方向,朝向了常无忧。
常无忧有些不安起来:我有什么好拜的啊……但曲肃站在一边,按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先听着。
但楼会长继续开了口:拜教主,福寿康宁,日月昌明!常无忧不再挣扎,这都是祝她长寿。
她脸上满是笑意,但心中却有些惆怅,楼会长是知道了吧……新人们拜了下去,齐声喊:福寿康宁,日月昌明!这是他们的真心实意。
常无忧感激他们,但她更愿意不要有其他人知道了。
她一个人,自己走掉就可以了。
曲肃微微侧下身子,轻声问她:无忧,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带你去看看天下可好?常无忧点了点头:好。
也许在她在这趟旅途中,便不再回来了。
她只是有点心疼曲肃,他们相互依靠了很久,她却要当着他的面独自离开。
场中仍然一片欢喜,她却忽然想到了那天曲肃说他也要和她一起走,常无忧有些担心,她总觉得曲肃的疯病没有好,很怕他再疯一场,当真会跟她去死。
她想了想,突发奇想试图给他编织一个善意的谎言。
阿肃,就算我离开了,你也不要担心,我还会再回来的,你等我就好。
她说得信誓旦旦。
曲肃拧着眉头看她,真心实意告诉她:常无忧,我之前也许疯过,但我又没傻。
他似乎觉得她这样有些羞辱到他了,于是不再看她。
常无忧自讨没趣,也不想说话了。
何染霜在一旁发愁地看着他们,觉得师兄很不争气,她必须要推一把了……第一百一十七章越缨已经将修仙界的下一步安排告诉了刘清连。
常无忧大概能猜出来他们的计划, 也安排人手在他们可能会攻击的地方做好了安排。
但修仙界迟迟没有动手,看上去仙修非常重视这次的攻击,似乎在不停修改方案一般。
曲肃有些嫌烦:要动手就早动手, 怎么这么慢。
他很想带常无忧出去走走,他怕……来不及。
常无忧也想出去走走, 她不想死在后山中。
其实她多少是有点浪漫的,只是一直没有浪漫的机会而已, 之前想要个花瓣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坚持。
若她能选,她很想消亡在一个美丽又清净的地方。
她不信鬼神,但相信人有灵魂。
常无忧现在有些耳鸣了, 想了想, 她开了口:我们不等了, 把后山的事情安排好我们就走吧。
魔教和后山最后总归是要适应没有她的日子。
曲肃脑子有些疯, 但染霜和楼探阳脑子都够用,侯朴现在也稳妥。
要是她和曲肃离开的话,就要把楼探阳和侯朴都从宫里叫回来, 在山上处理事务。
让囡囡和子吉去宫里吧。
常无忧做了安排。
囡囡和子吉都是金丹,再加上香蕉和秋以, 护着刘清连够用了。
囡囡现在正在其他城里,守护着城中居民。
何染霜便给她发了讯息, 让她准备两日后前往皇城。
囡囡所在的城市一直有些乱。
不只是囡囡所在的城市, 其实还有另一些地方, 在城的不远处就有修仙门派, 距离太近。
这些修仙门派早就习惯了来城里作威作福,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不止没了凡人的供奉, 甚至自己连城都不得进, 自然是无法接受的。
虽然寂融对各个门派下了规矩,一定要听从安排,不得擅动,但这些小门派没规矩惯了,门下弟子也猖狂,寂融管不到他们头上。
这些门派的弟子咽不下这口气,从皇城事变后,不停地对城里发起攻击。
每个城里都有后山凡人的小队驻扎,但弹药有限,囡囡让他们留着点,预备着之后的大范围攻击,现在若是有几个人袭来,她便带着两个魔教弟子自行解决了。
囡囡年纪不大,但现在将事情处理得很好,将城守得很牢,也没让魔教和后山的人受伤。
只是很长时间不见子吉,她也有些想他了。
听到了何染霜的传信后,她颇为高兴,终于能和子吉相见了。
但她还要在城里再坚持两天,等到替她的人来了,她便可以放心离去了。
在接下来的两日里,她守的这座城又被仙修攻击了一次,不过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城墙被攻破了一个洞,将仙修打退后,城中衙门组织了工匠将门补好。
等到替她的人终于来了,她便将这里的事情细细讲给他听,交接得万无一失。
之后,她便出了门。
她不急,染霜师姑说的是让她午时前到宫中就好,现在还早。
她的师父侯朴还在宫里,若是现在去了,师父说不定会叮嘱些什么,她不想听,便晚些过去。
子吉师兄先到了就好。
她御剑慢慢向前,走了一段后,忽然感受到下方有了极大的灵气波动。
囡囡眉头一皱,感觉到情况不对。
这种波动,只在战时才有。
并且,这波动有些不对,似乎自己人并不占优势,囡囡直接用传音器联系了何染霜。
其实她想联系教主,她想教主了,但不知为什么,最近都是染霜师姑联系她,囡囡想着,许是教主有事忙碌。
何染霜那边有些吵闹:怎么了?囡囡能听到那边声音嘈杂,她快速将这边的情况说了,何染霜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正好,你联系我之前,我也收到了梓城的消息。
时间紧急,和染霜没有解释得太仔细,只说了大概情况:梓城附近本没有仙修,便没有安排太多的人手。
但今日忽然有十几个修仙来袭,我们的人不敌,刚联系了我,想要增援。
囡囡,既然你正好在附近,便去解决了吧,我便不派人了。
囡囡微微低头,看了下脚下,便应了声好。
将传音器收好后,她便径直朝梓城飞去。
梓城的魔教弟子太少了,仙修已经攻进城中,凡人也组织了起来,奋起反抗。
来袭的仙修境界不高,都是褪凡,凡人自然是打不过的,但凡人多了,褪凡就算一个个打倒,多少也得费些力气。
之前凡人自然是不敢抗争的,但现在他们知道魔教一定会来人支援,只有他们能撑到援兵来了就好。
囡囡进城后,顺着灵气的方向飞奔,很快便到了一处小战场,凡人正在勉力支撑,囡囡将对面的三个仙修打翻,然后用了云叔叔送给自己的蔓鞭,将三人全都绑缚在一起,全都扔出了城外。
扔的时候,她觉得有些可惜了,若是子吉师兄在就好了,还能让他用上一用,也好让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他。
他们两个年少,喜欢得坦荡,谁都不瞒谁。
囡囡一边想着她的子吉师兄,一边继续向前,修仙的灵气很好追寻,她沿路过去,便清理了不少。
若是只是和凡人打起来,没造成什么大危害的,她便将人打翻在地,然后用便用鞭子绑起来,然后远远地扔出去。
但若是弄伤了凡人的,她便原样奉还。
伤了凡人的手脚,她便直接也砍伤了手脚再扔出去。
凡人的血债,她来血偿。
囡囡这一路走过去,便清理了不少仙修,她观察着城中动向,确定自己没有遗漏。
前面应该还有一个仙修,清理了便彻底无事了。
只是,前方情况有些不妙了,囡囡还没奔过去,便听到了前方有女子的尖叫声。
囡囡加快速度,脚不沾地,拐了个弯,直奔到前方的院中。
只见前方的院中地上躺了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一个白衣的仙修正在拉扯一个年轻些的漂亮女子。
那女子的衣服已经被拉扯散乱,哭得眼睛都肿胀。
女子身后有个年纪大些的妇人帮忙,试图从仙修手里将年轻女子拉回去。
只是妇人用处不大,被仙修不耐烦地用力推了一把,妇人倒在地上,但立刻又跑过来,想拉住年轻女人。
妇人满脸的狠劲,很明显已经受了伤,就算死不想放弃的模样。
修仙不耐烦起来,挥手一道灵气,即将刺穿妇人的胸膛。
囡囡直冲过去。
这个仙修,她不打算手软,直接一剑刺去,剑气微微弯曲,绕过凡人女子的身躯,直接插入仙修体内。
囡囡是金丹,那个褪凡境界的仙修根本无法抵抗她的剑气,当即倒在地上。
囡囡收了剑,便走到倒在地上的男子身边,用灵气给他止住了血,她大声叫了几声,不远处便有了脚步声。
医馆的凡人跑过去,用拆下来的门板将伤员运送出去。
那个被仙修拉扯的漂亮女子满脸的惊慌未定,但强撑住身子,跟着伤员跑了出去。
而刚刚那个拼命想救年轻女子的妇人问清了伤员还能救回来之后,便松了口气。
她脚步踉跄,走到了囡囡身边,真诚道谢:多谢您。
囡囡正在观察远方,随口应道:无事。
这妇人刚受了惊,又看囡囡莫名亲近,忍不住想和她多说两句话。
要是您没赶来,我宁愿死也得把那姑娘护住。
妇人絮絮叨叨的。
囡囡接了一句:那是您的至亲?妇人摇了摇头:那姑娘是我邻居家的新妇。
她年纪大了,也豁达了,有些不愿想、不敢提的往事也敢说出来了:说实话,我和那姑娘只是几面之缘,没说过几句话,更不是什么亲人。
不怕您笑话,妇人笑起来,有些苦涩也有些洒脱:我年轻时,曾被仙修掳走过。
她经过了不少世事,现在看自己的过去恍若已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一般:您许是没听说过,曾经有个小门派叫道德门。
囡囡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观察周围,注意力还是放在周围的情况上,但是听到道德门三字后,身子忽然紧绷起来。
妇人没有注意到,自顾自说自己的话:那时候啊,我被掳了过去,还生了孩子……她刚刚受了惊吓,现在忍不住想说些话。
囡囡安静听着,偷偷看着她。
囡囡的视线认真,但妇人根本没注意到不同。
其实啊,我有些后悔,妇人叹了口气:那时我年轻,我养不了那孩子,但也应该给那孩子找个好归宿的。
囡囡记得她走时的背影,那时囡囡很小,但因为父亲的传承,其实天资聪颖。
常无忧他们从不觉得囡囡会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她确实记得。
她记得母亲头也不回地走掉,也记得曲肃将父亲一剑杀死。
但她有了爷爷奶奶,又有了阿叔。
教主每次出去,都给她带新衣和她爱吃的糕点,学堂的郑先生也教给她很多道理。
囡囡渐渐长大,越想越明白,这不是母亲的错。
那妇人满怀希冀问囡囡:您知道魔教有个女孩子吗?她用力比划着:应该比您年纪更大一些,小名囡囡,应该改了名字了。
她描述得太过粗略。
囡囡因为修行,身高长相确实比自己年纪小一些。
囡囡皱着眉,装作认真在想的样子:我想想……妇人紧张地看着她。
片刻后,囡囡回了她:我想起来了,后山有个凡人姑娘确实好像小名叫囡囡。
囡囡说话很慢,一边说一边编,但在妇人看来便是在回忆:那囡囡有父母,有兄长,还有个妹妹,一家人生活得很好,家人都非常疼爱她,从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很多人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教主捡来的孩子。
妇人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囡囡没再说话,她去了妇人的房中,帮她修了房子,又给她挑了水,之后还帮她受伤的胳膊上了药。
临走时,妇人翻箱倒柜,想找些东西给她,算是感激。
按照魔教的规定,囡囡不能收她的东西,但囡囡没有走,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妇人给她找东西。
最后,妇人手中拿出来一个有些旧的平安铜钱,还有一些首饰和食物,想送给囡囡。
但囡囡最后只拿了那个铜钱。
不顾妇人的热情阻拦,囡囡走出了门,出门时,她转了身,认真对妇人说:您以后好好的,注意身体,顾好自己,天凉了注意添衣,我看您气血有些热,以后少吃些上火的东西。
她还想说些别的,但她想了想,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囡囡走出了胡同,给铜钱穿了根细线,戴在了脖子上。
她走在一片断壁残垣中,觉得自己内心平静,脸上却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
这就够了。
她给了她生命,她也救了她一命。
她盼着她好,她也给她编了个让她心安的谎言。
她们的情分圆满,此生不亏欠。
第一百一十八章曲肃有些等不及了。
常无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房屋中昏暗,他在一片静默中认真看她的血肉骨骼。
她的骨头在黑灰色的死气中已经渐渐不可辨,没有什么生机, 像是黑色的土地中湮没的草木。
修仙界一直在准备的第三次攻击迟迟不到,但曲肃等不了了。
他从常无忧房中出去, 便去找了何染霜。
我们今天下午就走。
何染霜坐在桌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这般急……但她立刻顿住, 不再问。
她知道,确实等不了了。
何染霜放下桌上的很多案卷,走到了门外。
之前她不用操心那么多事情, 教主安排要做什么。
何染霜便去做什么就好。
但当她开始捡起教主的工作之后才发现, 怎么这么累啊。
不止累, 最难受的是担负起后山和魔教那么多人的性命。
无忧看起来总是举重若轻, 似乎什么都不担心,但现在何染霜才真正知道了她的辛苦。
对于无忧来说,她将天下也担在了自己肩上, 更加疲累。
何染霜并不寄希望于自己能和无忧做得一样好,只要她能维护住无忧创建的新局面就好。
何染霜和曲肃一起站在屋檐下, 外面的群山腰间有些云雾缭绕,山下应该是在下雨了。
他们两个沉默片刻, 何染霜终于开了口:……和大家道个别吧。
她看了曲肃一眼, 想说她也想跟着无忧离开。
她有些羡慕师兄, 但她不能。
她比师兄理智些, 她便只能继续做无忧没做完的事情。
何染霜忽然叹了口气:疯的好,傻的也好。
疯的是曲肃, 傻的是侯朴, 一个能跟着无忧离开, 另一个根本无知无觉。
曲肃这次难得地没有反驳她,只是沉默着看外面。
他现在并不疯,但他宁愿让别人都觉得他疯了。
疯了,便可以不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可以不顾及天下,疯了,便可以一直跟着她。
又过了一会儿,曲肃便去将常无忧唤醒,和她说待会就要出发的事情。
常无忧脑子有些浑浑噩噩,但也知道到时间了。
她不能死在这里。
何染霜进来给她化妆,她化得很慢,中途她想起来想说的事情,于是让曲肃出去一下。
房间里只有何染霜和常无忧两人的时候,何染霜贴近了常无忧的耳朵:无忧啊。
她语气温和,常无忧应了一声。
何染霜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她也只能开口了。
我觉得师兄啊,是喜欢你的。
常无忧头发散乱着,任由何染霜给她梳起。
何染霜说完这句后,迟迟没有等到回答,她微微探头看了常无忧一眼,却看到她脸上的一点异常的潮红。
染霜,片刻后常无忧才有了声音:其实我隐约知道。
隐约知道,但她不敢确认。
她没谈过恋爱,但她知道自己对于曲肃非常重要,现在经由何染霜的嘴她才确认了这个事实。
常无忧闭上眼睛,嘴角却挂着掩不住的笑意:其实我也没有讨厌他,他不爱说话,有些笨拙,还有些疯病。
但我没有讨厌他。
常无忧又轻声说了一遍。
就像是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心思一般,她沉默片刻后再次开了口:我喜欢他。
她笑容越来越大,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但我要死了。
我宁愿作为他的教主死去,也不愿意作为他爱的人离开。
何染霜沉默地听着她的话。
最后,常无忧请求何染霜不要告诉曲肃这些事情。
他迟钝,许是永远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才不会太过难受,她宁愿他活得没那么痛苦。
何染霜答应了,承诺自己不会告诉师兄。
她确实不用告诉了,因为师兄就在门外。
何染霜只做那么多,她知道教主说的对,师兄想不明白便不那么痛苦。
但何染霜也很自私,她希望她最重要的教主能快乐一点点,就算让师兄痛苦余生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化完妆后,何染霜便大声叫了曲肃过来,曲肃神色如常,何染霜也装作不知情。
常无忧穿了鲜艳些的衣裳,他们两个带着她到了山中,和弟子们宣布教主即将外出的消息。
常无忧满脸的笑意:这不是发现个新的秘境吗,里面有许多秘密,我许是要在里面待上许多年了。
她说得平常,弟子们便以为许多年就只是许多年而已。
不管是多少年,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百年,都有个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还有相见的时候。
弟子们笑闹着和教主告别,有些年幼些的还说让教主从秘境带些好玩的回来,常无忧都一一答应了。
曲肃跟在她身后,刚开始总有些失神,但慢慢的,眼中有了些神采,专注地盯着她。
和山中弟子道过别之后,他们便到了后山中,和后山的百姓也说了同样的话。
百姓们同样毫不知情,满心以为是件好事。
只有女大夫和楼会长夫妻三人,强装笑意,眼中却满是哀伤。
在一片欢乐中,他们的悲伤无处安放。
等到告别完毕,常无忧和曲肃便要走了。
何染霜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她很多次都想开口问能不能把自己也带走。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最后,她轻轻拥抱了常无忧,又在师兄的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之后,三人终于分开了。
常无忧一直有些好奇何染霜和曲肃说了什么,为什么说过之后,何染霜落下泪来,曲肃却有些高兴的模样。
但曲肃怎么都不告诉她。
他们两个没什么目标,随意行走。
常无忧偶尔会想起来自己在书上看到的地方,便会开口,让他陪自己去看一看。
其实到处的山水都是差不多的模样,但常无忧却很珍惜。
看一眼,便少一眼。
她的身子越发疲惫了,每日里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曲肃时常沉默着坐在她身侧,等着她醒来的时候。
等不了了。
一次晚间,常无忧难得的清醒着,她觉得有些冷,虽然曲肃给她身周施了护阵,但她的冷意从血肉中的阴间之气而来,根本没有办法。
他们住在客栈中,曲肃便去打了一盆洗脚水,将她的脚泡在水中。
她的脚现在简直瘦骨嶙峋,但在他看来,仍然是世上最好看的。
曲肃给她洗着脚,热气让她产生些幻觉,觉得自己好像身体都变好了一些一样。
她又有些昏昏欲睡了,曲肃却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无忧。
曲肃轻声叫她。
常无忧微眯着眼睛:嗯?曲肃已经想了很久,仍然没想明白应该如何开口,他只能从头讲起,说起他们相遇的时候,又说起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
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不想再听,于是打断了他的话:明天再说,我要睡了。
但曲肃抓住她的脚,并不让她逃离。
我心悦你。
他轻声说,眼神有些躲闪,最终却勇敢地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但常无忧并不想看到他。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将脚从盆子里挣出来,她力气太大,曲肃怕伤了她,只能放了手。
她踢翻了脚盆,溅了曲肃满身的水。
常无忧直接躺倒在床上,侧身不看他。
屋中灯火闪烁,她明明身体困倦却无法入眠。
曲肃没了动静,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就在身边。
良久之后,烛光都变弱,曲肃仍然没有动作。
常无忧终于开了口:阿肃。
她语气平静:我是要死的。
你还有好多年可活,你还会遇见很多的人,甚至你可能成仙。
而我只是短暂地和你生活了几年罢了。
不是几年,曲肃轻声反驳:是十二年又三十三天。
已经十多年了,常无忧有些失神,没想到已经那么久。
于她而言,十二年便是她生命的大部分,但对曲肃来说,只是一点历程罢了。
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常无忧闭了眼睛。
但曲肃却固执异常:我不要你负责。
他忽然间机灵起来,无忧说了很多理由,说她寿命短暂,说她付不起责任,但她没说过她不喜欢他。
曲肃有些害怕起来,尽管何染霜询问无忧时,他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但他总不敢信,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他想亲口听她说一句,曲肃声音颤抖:无忧。
你只告诉我一句,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常无忧不说话。
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多重要,她更愿意只是作为他的教主离开,不要让他有更多的记忆和情感,她怕他会寻死,或者和前辈一样寂寞终生。
但她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他。
她喜欢他。
常无忧失神地思考着,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起初也许不是喜欢,只是没有选择而已,便选了个同样走投无路的小乞儿。
之后,便是相互信任和依赖。
再之后,便是不可分割。
他们一路走来,早就是对方的自己人,根本没考虑过这是什么感情。
只是,他们没有好运气相遇在好的年代,没有时间去感受一丝丝细微的心动,只能跟着浪潮步步向前。
曲肃向前一步,看着被子里的一点隆起,她现在消瘦得厉害,整个人蜷缩起来,只有一点点大:你有没有,觉得我有那么一点不同?有没有对我有一点点喜欢?他一句句重复,想得到一个答案。
说到最后时,曲肃甚至声音干涩,隐约带了些悲意,他怕她随时会离开,也怕她最终也不说出一点心意。
你到底,有没有动过一点心?曲肃字字句句,让常无忧的心愈发痛楚起来。
到了最后,她泪流满面。
她脑中又开始了昏昏沉沉,甚至眼前开始发黑,看不清眼前枕头的布料纹路。
被一股子无望和心酸驱使着,她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
常无忧发疯一样喊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但我喜欢你又能怎么办!我要死了啊!她哭得很大声,几乎喘不过来。
曲肃看着她,眼角酝酿已久的红意终于坠下一滴泪来。
他走上前,抱住了她,刚开始动作很轻,然后力气却越来越大,像是抓住了世仅一件的宝物。
曲肃抱得太过用力,常无忧感受到了一点疼痛。
但她并不在乎,只放肆地哭泣。
常无忧满心的绝望和委屈,但曲肃心中却有了一点喜悦和满足。
真好,曲肃心满意足地想着,要是她没了,他的碑上也终于能有个名分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常无忧抱着曲肃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她很少情绪如此外放, 这次终于酣畅淋漓。
她其实也畏惧,但如果她畏惧了,那其他人更没有底气, 所以她一直看起来举重若轻、死生不惧。
这次,她终于将心中的惶恐和委屈全都倾泻而出。
常无忧的鼻涕也流了出来, 全都被她放肆地抹在了曲肃的衣服上。
哭完了,她也彻底乏了, 很快便睡着了。
曲肃将她放在床上,给她盖了被子。
她脸上有些脏了,曲肃自然是可以用一个净符给她清理干净, 但他仍然去端了一盆干净的温水来, 用软巾轻轻给她擦拭了面部。
然后, 他怕她脚凉, 又将她的脚放在了怀中。
曲肃将烛熄了,怀中暖着她的脚,坐在床边, 痴痴地看着她。
他时常觉得很多事情无趣,刚开始只想报仇, 报了仇之后便再无它求。
他不愿教弟子,不愿和后山百姓太亲近, 若是没有无忧,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关心这个天下会如何。
但无忧真心实意, 想要这个天下更好一些, 那他便愿意表现得也在意这个世间。
曲肃心中高兴,他一直都喜欢无忧, 看如果染霜不挑明的话, 他便只安静地看着她就好。
但染霜说明了, 他便忽然大胆起来。
今日无忧说的话,让他十分高兴。
他是无忧的人了,曲肃嘴角止不住笑意,他和师弟师妹都不一样了。
虽然屋中只有他和已经入睡的常无忧,但他仍然挺直了后背,觉得分外骄傲。
他高兴了好大一会儿,便开始盘算自己将来的墓碑到底要写曲常氏还是常曲氏,反正他一定要将无忧的一部分加进来。
他和她那么要好,怎么能割舍开来。
然后,他又开始想明日应该怎么和无忧相处,他们关系不一样了,那自然要用不一样的方法相处了。
曲肃想好了,明日她晨起,他就要给她洗漱,给她端来吃的喝的。
常无忧第二天醒来时,头仍然有些昏昏沉沉,她一抬头,便看见曲肃过分灿烂的笑脸。
她的心猛地一跳,想起了昨天自己发昏说的话来,她再一细看,曲肃身上的衣服还沾着她的眼泪鼻涕,皱皱巴巴的,像是个经年的老咸菜。
他这副模样,让她心里直突突。
曲肃看她醒了,立刻便出了门:我去给你打水、拿吃的。
他走后,常无忧便思考起来,琢磨自己转头不认的可能性有多大。
若是她装作忘记了,或是变了心意,又或者是直接冷漠地对待他,是不能能让他回到之前的状态?她一心一意想着,忽然间惊觉自己心中已经确认不管怎么做,曲肃都不会离开她。
常无忧心酸起来,是不是就是因为他的真心不加一丝隐瞒,她才敢放肆?曲肃动作很快,门被推开了,他端着水盆进来了,转身又从门外小二的手里端来一份食盒。
常无忧坐在床上,让他给自己擦了脸。
擦脸时,常无忧从软巾的缝隙中看他,看他始终满脸的笑意。
他还想给她净齿,这个常无忧接受不了。
她从他手里接过来一柄牙刷,上面已经被他放好了牙粉。
牙刷是从后山带来的,常无忧让侯充做的,非常好用,只是定期就要更换,在外面卖的也很好。
她刷牙的时候,曲肃仍然是那副欢喜的模样。
常无忧微微转了头,不看他。
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惊艳的大美人,也不觉得自己刷牙的样子有多么动人。
但曲肃的眼神,让她恍然觉得自己嘴边不是牙粉的白沫子,而是什么精致特殊的花钿一般。
之前曲肃就觉得她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对,现在更是觉得她怎么都好。
曲肃照顾她照顾得很好,她刚放下牙杯,他便递来了温水。
她放下了温水,他便端来了一碗温软的蛋羹。
从她醒来,他脸上都带着欣喜又满足的笑意。
常无忧被他伺候了这一通,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酝酿了很久的残酷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她忽然间洒脱起来,那就算了吧。
阿肃,她吃完了蛋羹,便轻声叫了他:以后你莫怪我。
曲肃一愣神,便想明白她说的莫怪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摇头,坐在她身边:你捡了我,我命都是你的。
他浑然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情话,只觉得自己说的只是实话:你没让我去死,一直好好待我,我能怪你什么。
他生怕她还是有些想不开,于是再次重申:我命都是你的,你愿意喜欢我一点和你捡了我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事情。
他真心实意,感激他信仰的神灵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常无忧舒了口气,她不想再吃什么,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带我出去走走吧。
他们和以往一样,在城外走了片刻。
曲肃走在她身边,不时扭头看她一眼。
他还是有些不敢信,总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好的事情。
他个子比她高很多,她需得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看他满脸的笑意,眼睛中闪着光,常无忧有些心疼,走在一片林中时,树影遮住了光,她悄悄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小指。
曲肃身体微微一僵,便继续走路了,但常无忧能感受到他呼吸都不平稳了,甚至有些同手同脚。
这是他的初恋。
也是她这一世的初恋。
她忽然间想到了刚捡到他的时候,他不爱说话,非常警觉,有些执拗却很善良。
她原以为是自己养大了他,其实根本想不明白他怎么就长成了现在的模样,怎么就对她动了心?但似乎又细水流长,不是他,便不可能是别人。
她走累了,曲肃便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将她背在了背上。
他的身体坚实可靠,让她觉得很是安心。
常无忧将头贴在他的背上,她清浅的呼吸声便在他的耳边。
曲肃将脚步放轻,觉得她像是自己见过的最柔软的小兽。
阿肃,她在他耳边叫他。
曲肃便应声:无忧。
阿肃。
无忧。
……他们不知疲倦,像是孩童玩着最喜欢的游戏一般,林中回荡着他们的名字,鸟儿在树枝上摇了摇头,并不十分懂得人类。
他们在林中走了许久,到了一处瀑布边。
瀑布下的潭很深,常无忧一向有些怕这样不可见底的深潭,让她觉得下面也许有什么可怕的生物。
但曲肃在她身边,她便有胆子去看看。
要是下面有很丑的东西,你就要捂住我的眼睛。
曲肃自然点了头。
他之前没试过,但常无忧指挥着他,他便尝试着在他们两个身侧生成了一个灵气绕成的大球。
然后,他便牵着她的手入了水中。
站在潭边看,潭水是幽暗发黑的颜色,但进去后,上方的阳光流进来,水流波动间,她便看见了下方的游鱼。
潭中寒冷,曲肃拉着她向下,常无忧身周是温暖熟悉的气息。
她刚开始有些害怕,但他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她便慢慢有些安心了起来。
曲肃另一只手中拿着一个硕大的夜明珠,他们两个处身于发光的气泡中降落。
但越往下,身边的游鱼便更加丑陋了起来。
常无忧不敢再看,转身面对曲肃:这些鱼不怎么见人,所以长得很随便。
若是平时的曲肃,便会说一句是,若是点点头。
但今日的曲肃,是常无忧的曲肃,所以他说:你也不怎么见人,但你就长得很好看。
这话油嘴滑舌,但他说得真诚又坦然,是真的想夸一夸她而已。
他这样直率,倒是让常无忧有些害羞起来。
她只能装作生气的模样:我又不是鱼,自然不会随便长一长。
这潭确实深,他们降了很久,才隐约看到了湖底。
湖底满是沙石,随着水流波动,忽然,曲肃捂住了常无忧的眼睛。
常无忧任由他捂住,因为担心,手里还紧紧握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她小声问他:是不是有很丑的东西?曲肃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面前,游过了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额上隐隐有两个凸起,似是要生出角的模样。
大蛇游过曲肃面前,黄色的眼珠瞥过他的眼睛,确定这个人族吃了对自己大补,但它应该会打不过。
大蛇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神识,隐约能听懂凡人的话语。
它听到了那两个人族说自己是什么很丑的东西。
它很是生气,费力在水中晃了晃紫色的尾巴尖,不明白把很多灵气用在生长鳞片上,自己怎么能被称为丑?若是打得过的话,它自然是要好好揍一顿那个人族的,一定要让他跪在自己脚下说自己最最最漂亮。
但它和那个人族实在实力有差距,只能带着被说了丑的委屈,晃晃悠悠地游走了。
常无忧很是珍惜自己的眼睛,绝不往丑东西看上一眼。
曲肃的手温暖又厚实,即使身处她最怕的深水中,她也没有害怕。
身边有水流的声音,因为已在水下深处,水流声不再是潺潺,而是带着些厚重的声响。
被曲肃拥住,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常无忧有片刻失神。
他们还没什么能力的时候,在潜龙山遇到了危险,那时候便是曲肃拼力用了第一个符,带着她和杜荆逃了出来。
之后,这双手陪着她一起,推翻了不该存在的东西,也建立了崭新的天下。
水下阴冷,而他们之间气氛温暖。
常无忧嗓子里忽然有了痒意,即使曲肃每次都不让她看见,但她也知道自己吐过血了。
现在她喉咙里便又热又痒,但她不想咳,怕咳了便失去了这时候的安宁。
但曲肃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低了头问她:怎么了?常无忧用力咽下一股热意:无事。
但曲肃仍然有些担心,她便想找些话来说。
她忽然想到:你带我去海里吧。
这样的话,上天、入海、探山,我们都一起做过了。
看,有限的时间里,我们已经做了情人会做的所有事情,也做了情人不会做的很多事情。
足够了。
第一百二十章常无忧和曲肃安静地行走在人世间。
但到了晚上, 曲肃还是会带她找个有人烟的地方,他总觉得她的身体越来越冷了。
人间烟火,也许能留住她。
但他们去的地方大多不是那么热闹, 他们不想让修仙界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最后的这些时光,他们想静静地过。
常无忧那日里说过自己要去海底看看, 但之后再没提起这件事情来。
她很怕自己的最后一天到的时候,曲肃真的会跟她走, 所以她想也许自己可以被放在海中,海那么大,她进去后, 他就找不到她。
也许他会不再快乐, 也不再说话, 但他总归能活下来。
但常无忧真的很怕深海, 她怕海底丑陋的鱼会啃噬她的尸体,她怕头顶涌动的深深波浪,她怕阳光进不来的日夜幽暗, 她不敢。
所以这件事就被拖延了下来。
他们每日里只是在人世间行走,恍若与世无关的两缕幽魂。
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却越发热烈起来。
晚上, 曲肃总是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看她入睡, 看她出眠。
她身子不好之后, 何染霜也时常这样, 她早就习惯了身边有人的日子。
这夜, 他们到了一个村里,和农家借了一间小房, 曲肃给她换上了她常用的被子, 然后让她躺在了床上。
今夜的月清亮, 曲肃和以往一样坐在她床边,常无忧却微微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
良久后,她鼓足了勇气,从被子下伸出一只纤瘦的手来。
她的手摸摸索索,终于扯到了他的衣袖。
曲肃看着她的手,不明所以:哪里不舒服吗?常无忧死死闭上眼睛:没有不舒服……她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她也是第一次做,根本无法开口,于是她轻轻往床里挪了挪,又拽了拽曲肃的衣袖。
曲肃看着她,脸色从不明所以变成了震惊。
他结巴起来:有些不妥……但常无忧什么都没有说,曲肃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终于还是心动了。
他和衣躺在了她的身边,隔着被子抱住了她。
常无忧被他抱在怀里,却仍然没有松手。
但曲肃只是抱着她,却没有其他的动作。
但常无忧不想这样,她想要更多。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而她快死了,所以她想要更多的东西。
她想要曲肃真正是她的人。
于是她微微扭了头,轻轻探出头来。
她看不清了,只能顺着他的鼻息寻到了他的脸庞。
第一下,她没有找对,嘴唇轻轻触到了他的鼻尖。
曲肃全身僵住,鼻尖的触感让他的心跳动得发痛。
常无忧已经察觉到自己没找对位置,于是轻轻缩了缩身子,她的唇边离开了他的脸庞。
曲肃终于有些缓过来了,他努力扮出一副严厉的模样,想要训斥她:怎能如此,我是要三媒六聘……但他话还没说完,让他畏惧的温度便又凑了上来。
这次她找的精准,柔软地贴在了他的唇上。
他没有提防,嘴里还在说话:……娶你。
但他这样让她有些讨厌,觉得他有些看不清形势了,于是她咬住了他的一片嘴唇,不让他再发出一点声音来。
曲肃果真不能再说话。
他怕极了,疑心是不是自己又疯了,才会幻想出这样的情景来。
他抑住不住灵气,周身的灵气从灵脉中溢出,从屋顶直冲天空,冲荡着天空的几片云彩。
但常无忧没有松口,触感是陌生的,但是气息是他最熟悉的。
曲肃激荡的灵气终于慢慢平复,他也闭上了眼,紧紧地搂住她,含住了她的唇。
他们静静相拥了片刻。
曲肃以为这就是人世间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了,但常无忧并不觉得。
她轻轻伸出手来,将手放在了他腰间的系带上。
但曲肃立刻反应过来,紧紧按住了她的手。
常无忧觉得自己像是试图诱骗无知少年的坏女人,但她懂得比曲肃多,她愿意当个坏人。
她趴在他耳边,轻声诱哄他:阿肃,我们相爱了,并且我们也都是大人了,所以我们可以。
但曲肃非常坚持,他坚定地按住了常无忧的手,不让她动弹分毫。
我得先娶你。
他很认真地解释:我娶了你,拜了父母和天地,我们才能魂归一处。
曲肃满脸的真诚,但常无忧却难受起来。
她不想嫁他。
如果不嫁,他们便只是相爱一场。
若是嫁了,他便是她的未亡人。
她有些想哭,但她不想说自己的真心话。
她流着泪埋怨他:你娶了我,还可以娶别人,我不嫁你。
她闹起来,但曲肃早就习惯了她对他阴晴不定,仍然柔声哄她:我再不娶了。
他不停说着他不娶了,但她却不信了。
常无忧刚开始只是嘴上说着担心他另娶,说着说着自己也真的担心起来,是不是之后他真的会有另一个女子相伴?是不是他也会陪着那女子游遍那么多地方,给她洗脚,给她擦脸,给她全部的好脾气和温柔?常无忧立刻发现自己心中有了一点名为嫉妒的情绪,她止住了哭声,愣怔地发呆。
若是他跟她一起死了,他便永远只有一个她了。
她有些呆了,想开口问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走,但即将开口的一瞬间,她顿时明白这是不能问的事情。
只要她问,他就敢做。
他们相爱过,他陪过她,便足够了。
她不是那么自私的人。
在余下的夜里,常无忧不再有动作,曲肃便安心地抱着她,一起睡去。
之后的几天里,他们便成了习惯,每夜里他都抱着她,但中间总是隔着被子。
她就像是立春那天吃的春饼卷,被他严严实实裹在了被子里。
他将她包得太过于严实,似乎很害怕她又和那天一样,要对他图谋不轨。
但常无忧却真的没了这个心情。
她安安稳稳享受着迟来的爱情和宁静,不再去想关于身后的事情。
有一日,他们又到了一个镇上,曲肃这次借了个小院。
常无忧进了院埋怨他:就一天,一间房就够了……但她进了院子,便有些呆住了。
东屋窗下的桂花正开放,星星点点的金色花瓣在幽幽地散发芳香,甜得腻人,也甜得让她怀念。
这个小院和她家的布局一模一样,她顿时明白了他为何要坚持来这个镇里。
时隔多日,她脸上终于有了些真心实意的笑。
院中有把椅子,常无忧坐上去,当真有了回家的感觉。
她指挥着曲肃:给我做碗桂花糖水去。
曲肃便走到她身边,轻轻抚开她的额发,在她额上浅浅印了一记唇痕。
然后,他就站在树边,摘下了几朵桂花。
厨房里什么都有,她怕苦,他便提前备好了蜂蜜。
曲肃在厨房中烧开水,常无忧从椅子上起身,溜溜达达走了过去。
曲肃站在炉灶边,她动作轻巧,走过去抱住了他的腰身。
曲肃任由她抱着,他不说话,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
水壶里有了些沸腾的声音,水太满了,有些溢出来的迹象,他便掀开了壶盖,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他们两个的身影便浸在了朦胧的白汽中。
水烧开了,他却不舍得和她分开,只用灵气将柴火熄灭。
两个人好好享受这一会儿的安静,但曲肃还是担心他摘下的桂花香气会消散,最后只能轻轻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哄小猫一样将她哄起来。
常无忧喝完了曲肃泡的桂花糖水,还想和他再腻歪一会儿,但他却把她牵到了房里:你去睡会,傍晚再起来,我给你做别的吃。
常无忧想说自己不困,可以不睡,但她一进屋,便立刻有了困意,只能按他说的躺在了床上歇息。
这一觉,她睡了许久,傍晚都没有醒来的意思,自然也不知道下午时有人来敲了门,送来了曲肃提前订好的东西。
她也不知道曲肃忙忙碌碌大半天,终于收拾出来点模样。
她只知道曲肃来叫她时,她还是有些困倦,但曲肃满脸的兴奋,跃跃欲试地想让她出门看一眼。
她便起了床,想看看他整了些什么幺蛾子。
常无忧一出门,便有些惊住了。
院中挂满了红灯笼,房梁上还牵着红色的丝带,那棵桂花树上也挂了大红的喜字。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终究还是要娶她了。
我找了这里的老者,帮我写了婚书。
他曲肃从身后拿出来一张红色卷轴,脸上有些遗憾:其实我想让后山的人写的。
但这里也足够了。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是真正地娶了她的。
常无忧有些难受,但她不能哭。
我不想嫁你……她轻声说,但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她也只能嫁了。
曲肃微微抬起双臂,又轻轻放下,这个小院中便落下了无数发光的小小微粒,彷佛是他召唤了漫天的星辰。
然后,他们各自进了一间房中,床上已经放好了喜服。
常无忧穿好了喜服,坐在床边想哭又想笑。
但曲肃许是忘记了,她该有个盖头的,现在她头上什么都没有,只能坐在床边,等他过来。
门开了,曲肃进来了。
但他走得慢,有些跌跌撞撞。
常无忧眼前浑浊,盯紧了前方,才看到了他的身影。
是曲肃,但他头上蒙了盖头。
曲肃看不清路,扶着墙慢慢走过来,他终于查探到她的气息,跪坐在她的脚边。
你先娶我。
他说:这样的话,我娶了你,也嫁与你,之后便不可能再有旁人了。
常无忧隔着盖头愣怔地看着他,手有些颤。
但她终究还是用双手将他的盖头掀起,曲肃松了口气,笑起来:我可是个好男儿,你信我,我不会嫁给第二个人了。
然后,他将盖头蒙在了她的脸上。
她再不能看见他,眼泪便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曲肃能看见她的下巴落下了一点水滴来,但他还是想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全天下只有一个常无忧……他还有些想说的,但忽然间,他指上的戒指亮了起来,隔着盖头,常无忧也能看到那亮光。
是传音器。
曲肃并不想接,现在是他和无忧最重要的时候,他不想被打扰。
但这灵气像是染霜,曲肃犹豫片刻,还是接通了。
曲肃刚一接通,想告诉何染霜自己有要事要做,但何染霜温柔又急迫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师兄,若无要紧事,我也不会扰你,何染霜只客气了这一句,便说了事情:修仙界动了,他们摒弃了之前的计划,赌了一把大的。
他们出动了大量人手,一半围住了我们魔教山,另一半……去了皇都。
我现在出不去,刘清连那里许是快扛不住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曲肃不想去, 关上了传音器,他一动都不想动。
常无忧只能劝他:不着急,你去就好, 我在这里等你。
但曲肃真心觉得他只要对无忧负责就好,并不那么关心其他, 常无忧只能继续想法子说服他。
在曲肃这里,并不存在着天下与她谁重的权衡。
若是没有她, 那天下自然为重,但有了她,剩下的全是其次。
常无忧之前幻想过, 会不会有一天, 牺牲了自己便能救天下, 那时候曲肃会怎么做。
但她其实很明白, 曲肃一定想都不会想,若是选了她便不能选天下,那定然是天下的错了。
这样的天下, 不要也无妨,曲肃理直气壮。
常无忧还在耐心劝说他的时候, 在人族皇城,已经是一片火海, 皇宫周围是一圈断壁残垣, 只余中心的几座宫殿还在抵抗。
仙修这次是强攻来的。
越缨之前传来的消息没有用处, 修仙界过于看重这次的机会, 他们多次修改了方案,最后终于选择了最冒险的那个。
他们要杀了人皇。
既然魔修杀了忠于修仙界的人皇, 那他们也要杀了忠于魔教的新人皇。
杀了人皇, 他们便是扳回了一局, 到时候立场没那么坚定的一些衙门可能又站在了仙修这边。
寂融做了这个安排,也是提前打听好的。
他探听到了消息,魔教将皇宫里的两个元婴召回了,现在宫里只有几个金丹,那几个魔修金丹都年轻,经验不足,只要拖延了魔修援兵的步子,他们便可以击败这几个魔教金丹,将新人皇一举击毙。
这样看来,此战的难度不在于皇城,而在于魔教山。
如何将魔修困在山中,是最难的。
更何况,仙修一直不确定,魔教的那个化神到底在哪里,以及会不会出手。
但寂融也想好了办法。
之后,寂融又和其他掌门经过商议,便做出了决定,修仙界全体出动,三个元婴和八个金丹去皇城,除了这十一人之外,所有的仙修都去魔教山外。
他们要织出一张罗天巨网,将所有的魔修困在山中,无法去增援皇城。
这张网,坚固异常,只要不是化神亲自动手,便能坚持很长时间。
越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了。
去魔教山中的仙修自然是比较安全的,虽然围住魔教山有些困难,但只要围住了,便没什么危险,毕竟人多,任务主要也只是为罗天巨网提供灵气而已。
若是顺利,根本不用动手,自然没有生命危险。
而去皇城的仙修很明显要恶战一场。
皇城里护着人皇的魔修是不可能让步的,那么修仙自然也要拿出搏命的勇气来。
没什么人喜欢越缨,所以她便派向了皇城。
越缨接到任务的时候,便是出发之前。
她根本没时间去和刘清连提前说一声,只能跟着其他人往前走。
一边走,她心中生出一些后悔的情绪来。
该留个传音器给刘清连的……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根本没有预备。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越缨只能跟着其他人开始行动,走一步看一步。
她希望魔修这次也准备妥当了,不要出事故。
但现在魔教统筹事宜的并不是常无忧。
何染霜被琐事折磨得焦头烂额,并没有察觉到仙修的异样。
太阳落山的时候,越缨和其余十人便已经到了皇城附近。
等到太阳彻底没了光芒,天地间一片暗沉时,两个元婴仙修走了出来,选了一处城墙,用尽了全身的灵气,将香蕉布的皇城护阵击出了两个小洞。
然后,包括越缨在内的八个金丹和一个元婴从那两个小洞口飞身进入,直奔皇城。
而那两个元婴的手仍然没离开护阵。
他们在这个护阵的灵气中混杂了自己的血液,他们两个人的脸色变得苍白,而红色的血丝飞速蔓延,包裹了整座皇城。
这个护阵瞬时间发生了变化,这不再是香蕉一人的护阵,也变成了这两人的锁阵。
没了他们三人的允许,元婴之下,无人能进出皇城。
阵法有了破损的那一刻,香蕉便有了察觉。
她立刻大喊:敌袭!她和洛秋以正守在刘清连身边,刘清连严肃地抬起头,笔尖在奏折上落下了一点墨迹。
香蕉动作很快,她早就做好了准备,手指在空中一点,便立刻有了亮光。
囡囡从门外冲进来,拉着刘清连的手便直冲香蕉手下的亮光,但刘清连触到亮光的那一刻,那光芒闪烁几下,便没了光彩。
子吉也到了,看到眼前的一幕,他立刻明白:……来不及了。
子吉向来脾气温和,经常被师妹们欺负,但他毕竟是个师兄。
现在师妹在这里,他最心爱的小囡囡也在这里。
子吉向前一步,站立在门口,拔剑面向前方:结阵。
香蕉后退一步,将刘清连护在自己身后,也画了一道道阵法拼命将他护住。
她很实心眼,她记得教主和师父都说过,让自己护好刘清连。
而她也认为他是个好皇帝,是个能让世间女子不再像自己和姐姐一样受尽屈辱的好皇帝。
好人不该死。
香蕉想得清清楚楚,就算她死了,这个好皇帝也不该死,更何况,教主说过,让自己护好他。
香蕉咬破了手指,最后画下了一个阵法。
微微发红的光芒浸在刘清连的身上,便没了踪迹。
光芒入体的一瞬间,刘清连感受到一些温度,他扭了头,想问她这是什么。
香蕉并不看他,她不想说,但又觉得应该安安他的心,于是她还是开了口:子母命符。
她是子,他为母,子体承受母体的所有伤害。
只要她还活着,他就不会死。
就算她死了,他还能活着。
刘清连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
洛秋以和囡囡分别站到了子吉两边,拿着各自的武器,满脸的肃穆。
他们三个走出了殿门,不远处,仙修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
皇城各处还有些魔教的人手,仙修派出去三个金丹处理城中,另外的六人全都赶来皇宫。
三个金丹,对上一个元婴和五个金丹,洛秋以清清楚楚,许是危险了……囡囡也知道情况不妙,她轻声说:拖,拖到我们的人来援。
她话音刚落,那六个仙修便已赶来。
两方没有阵前说句话的打算,当即动了手。
子吉站在最前,顶住了那个元婴的一击,之后囡囡和洛秋以便一人顶住了两人。
但即使他们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承受了自己拼了命也艰难的对手,但仍然漏过了一人。
被剩下的那个金丹,便趁机进了宫中。
但囡囡和秋以看了那个修仙的背影一眼,便放了心。
是越缨。
香蕉紧绷着站在刘清连身前,但越缨进门时,她看到了越缨的脸,终于泄了口气。
但香蕉没有完全的放松,而是又往刘清连身边近了近,问越缨:你来做什么?越缨背着光,香蕉没看到她的表情。
但越缨和声音与往日无异:……对不起。
这一声后,香蕉与她再无芥蒂。
香蕉点了点头:不是你的错。
刘清连对越缨微微一笑:我们这次也不会有事。
但话虽这么说,但三人心中都沉甸甸,知道情况并不妙。
越缨说起自己听到的事情:另外的人全都去你们山头了。
刘清连心中越发沉重。
若是魔教山中有感,定会立刻前来,但到现在多没有反应,甚至自己这边消息送不出去,那边消息也没有送进来,很明显是出问题了。
那边……应该也出不来了。
他们只能硬抗。
以防外面怀疑,越缨便把自己的大刀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碰撞声,让外面以为自己在忙。
子吉已经受了些伤,他根本打不过那个元婴,毫无攻击之力,只能勉力支撑。
洛秋以在战中,不时拿了丹药来,隔空扔给子吉和囡囡,他们快速服下,便能再撑一段时间。
没一会儿,外面有个金丹便着起急来,他是自愿来皇城的,想赌一把,若是胜了,他便是门派里下一个大长老。
但他很是惜命,他怕魔教山中的魔修会冲出罗天巨网,到时候自己这边便危急了,最好便是趁现在将人皇杀了,人皇死了他们就是完成了任务,不必久留。
这个金丹对越缨喊:越缨,你出来,我进去!越缨略一愣神的时候,那个金丹已经寻了个洛秋以攻击间隙,从外面奔进殿中,剑尖直刺刘清连。
香蕉当即回首,挡住了这一击。
越缨看她招架得当,便出了门。
到现在未为止,越缨仍然觉得,魔修不会有事的。
她替了那个仙修的位置,和洛秋以战在一起。
越缨划水划得很认真,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她没有用心。
那个一直和洛秋以打的金丹,也没看出越缨的敷衍来,他只觉得自从越缨来了,洛秋以便忽然厉害了起来。
越缨若是看到了囡囡和子吉力有不逮,有了漏洞,她便不声不响弹了一道灵气过去,帮他们躲了一剑。
战况混乱,没有人注意到越缨的不同。
她已是金丹顶峰,在整个战场中游刃有余,并不慌张。
但子吉和囡囡已经有些扛不住了,洛秋以动作也变缓慢了一些。
那个元婴看出他们动作不及刚才,嘴角微翘,现在终于可以用上他准备好的东西了……与此同时,魔教山上,状况也不怎么好,何染霜又带人发起了几次攻击,都没能冲破仙修的罗天巨网。
她看着皇城的方向忧心忡忡,她看着传音器犹豫片刻,但又想了别的办法,还是不能冲出去。
最终,她还是决定向教主和师兄求助……第一百二十二章时间向前多看一些。
太阳还未落山时, 各个门派已经开始集结,等着寂融的号令便即刻出发。
仙修们都很兴奋,群情激昂。
东陵混在人群中, 脸上挂着一样的笑意,但细看过去, 便会发现他的笑容并不入心。
他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他就要和仙修们一起去包围魔教了,那是他生活过的地方, 那里有他的学生,有他同住的兄弟,有给他送米面的叔叔婶子, 还有……春甜。
东陵被曲肃打折了手脚扔出来的时候, 他忍着疼痛祈求曲肃, 不要把他的真实身份说给其他人听了。
东陵躺在地上, 挣扎着看向曲肃,曲肃站在地上,背对着他, 根本不愿看他一眼。
他以为自己可能等不来曲肃的回应了,但曲肃向前走了几步, 还是说了话:自然不会告诉。
但不是为了你,你不配我们花这样的心思。
教主说只告诉春甜就好, 不能让好好的姑娘为了个骗子耗费太长时间。
但其他人就没必要知道了, 徒增惶恐罢了。
曲肃说完了便走了, 东陵彻底躺倒在地上, 松了口气。
他断掉的手脚都剧烈的疼痛,但他无暇管自己的手脚, 他只记得刚刚曲肃的那句话不能让好好的姑娘为了个骗子耗费太长时间。
东陵心里有些酸涩, 他到底是骗了她, 她还会为他耗费多长时间……东陵回了楚山后,慢慢便也回到了寂融幼子的身份上。
但后山那些真心对过他的人却始终是他心中一根刺。
但现在,他就要站到后山的周围,亲手将他们包围起来了。
东陵脑中有些恍惚,他不敢想象,若是后山的婶子、同住的兄弟,还有春甜和她不知情的父母,看到他这个本应是出去做事却遭了意外的人,竟然出现在敌对的阵营里,他们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东陵稳住了心神,寻了父亲,和父亲说自己待在家中善后即可。
但寂融并不允许,不赞成地看着他:今日是我们反攻魔教的第一天,若是有必要的话,我们这边真正的人物也会出来。
你在我身边,他也能看到你,在他面前混个面熟才是正事。
寂融是真的在为这个幼子考虑,东陵最近做的不错,寂融面上有光,自然想要这个孩子再出彩一些,再给自己挣些面子来。
修仙界难得这么团结,寂融在其中自然是许了一些好处出去的,这些好处,他自然要自己的孩子也能分到一些。
东陵只能挤出笑来,感激了父亲的好意。
太阳即将落山时,东陵便跟着修仙的队伍出发了,离魔教的山头越近,他便越有些不安。
他忽然想到了那时候他独自前来魔教的时候,他坐在一辆小驴车上,吃着不好吃的酸果子,心中有着出人头地的伟志。
那时候,他还想着,等自己得到了有用的信息,便要看着父亲带人将魔教铲平,他便会站在魔修和后山百姓面前,扬眉吐气。
但现在,他的父亲果然带着人来了,这次果然是奔着魔教去的,东陵心中却没了当初的雄伟志向。
东陵脸上泛起一点苦笑来,他不禁感叹人世离奇,竟然没有一点是定数。
仙修从八个不同的方向直奔魔教山头。
他们不能扰了魔教,所以动作谨慎。
八个方向为首的都是两个元婴,合力用自己的身体为点,构建起一张大网。
修仙慢慢靠近魔教的时候,那张大网便逐步收紧,另外有元婴和金丹拿着珍贵的灵石克制住灵气的波动,不让魔教发现异样。
这张网无声无息,等在魔教山下彻底结成之时,只要化神不出手,短时间内便不可能有人逃脱。
罗天巨网还有另一点更可怕的作用,网内错综,若是魔修毫无察觉,试图走下山,误触了巨网,便会进入死门。
功力低的魔修走错了当即便会死去,更不用说普通的凡人了。
走进死门的人,默默地便失了生命,甚至没有一点声响。
东陵现在已经能看到魔教的山了,他心中愈发烦乱。
等到了魔教山下时,大网已成。
东陵带着一支小队守在一个凹角处,若有异样,他便要组织队里的人维护这边的巨网,另外数十支小队,也守在了不同的方向。
这么多仙修,密密麻麻,组成了一张鸟都飞不出的天罗地网来。
东陵趴在一块青石上,听着不远处声音。
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明明听不清,他却觉得声音有些熟悉。
东陵疑心是不是自己太紧张,所以生出了幻觉来。
但他身旁的楚山弟子小声笑起来:……魔修来了。
另一个弟子便应了声:也可能是魔教的凡人。
但不管是谁,都是魔教的人。
这个方向,是死门。
他们幸灾乐祸,想看看魔教的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死状越凄惨越好,他们喜欢看。
东陵确定了那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的心怦怦跳,盼着那些人不来自己这个方向,也盼着那些人里没有自己认识的。
但老天从不站在他这一边。
东陵很快便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春甜姐过两日还出去吗?然后便是东陵最畏惧的声音:去。
女孩的声音变了一些,变得更加稳重:那武器我用得最好,怎么能不去。
她似乎有些骄傲,所以愿意多说几句:我可是日日练习射击的,现在特别准。
他们越走越近,东陵几乎能听到他们脚下踩过草叶发出的沙沙声。
这是死门……东陵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春甜越来越近了。
东陵身后的仙修弟子满脸的兴奋,等着看自投死路的人。
东陵脑中闪过无数的东西,闪过了春甜在他的课上仰着头痴痴地看着她,春甜的耳边总是别着一只小花,春甜的养父为他养了兔子,她的养母瘸着腿也要去给他摘新鲜的果子来……东陵的脑中闪过了那么多的画面,最后却归于了一片沉寂。
他脑中空空,手却伸向了袖中。
他能活这么久,自然是有些护身的灵器的。
他原本性子有些阴毒,所以他的灵气自然也不怎么光明磊落。
他有一把奇怪的刀,是个方块状,外面光滑,里面是数十道刀刃。
这个灵器凡人也能打开,一面凸起,一面凹槽。
打开时,按下凹槽,凸起那面便会径直向前射出无数的纤薄刀刃,看起来纤薄,却势不可挡,削铁如泥。
东陵向前几步,装作无意般,站在了仙修弟子身前。
然后他转了身,背对着身后的弟子们。
他贪婪地侧耳,又听了听那边说话的声音。
但是春甜不再说话了,只有其他人在絮絮叨叨地聊天。
东陵足够了,他觉得现在的脚步声中,肯定有一点是春甜的。
他的手轻轻按动了那个凹槽。
凸面对着自己的身体。
东陵的手指按下的瞬间,无数闪着寒光的刀片飞出,穿透了他的身体,飞向了他身后的仙修弟子。
东陵瞬时间便没了知觉,他应该是疼的,但生命流逝太快,他没了任何的感知。
他只来记得喊了一声:是魔修!他身后的弟子也没有躲过飞舞的刀片,身上都有了伤,他们受了惊,立刻跟着东陵大喊起来:是魔修!魔修来了!几个只是受了轻伤的弟子拖着重伤的弟子迅速往后跑,想去找掌门和长老,他们自己不敢面对魔教。
只留下东陵。
他的伤太重了,看起来便是无药可救。
那些仙修弟子即使想救他,也没了办法,他就像是是一堆烂肉一般,根本无从拉起。
他全身没了一块好地方,只顷刻间,血便在他身下流成了一滩浅湾。
这边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春甜一行人,他们立刻便做好了防守的阵势,修仙人逃走时的喊声让春甜他们立刻意识到,来敌了。
春甜果断挥手,她身后的人便立刻跑向山中,尽快将此消息通禀上去。
春甜也该离开的,但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东陵的声音。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沿着小路下来了,到了一处岩石上,她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低下头便看到了很久未见的熟悉身影。
东陵呼吸微弱,眼中也进了些血迹,眼前一片模糊的红色。
但在这一片模糊的红色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洁净的身影。
视线交汇处,他们恍若隔世。
东陵努力在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想表现得和当时在魔教后山的学堂中一样。
春甜看着他,不发一语。
她神情有些恍惚,怎么再次相见,他怎么就这样了呢,他不是回了楚山,靠着自己在魔教当探子的经历过得风生水起吗?东陵嘴巴嗫嚅,挣扎着终于发出些声音来:……甜。
春甜看着他,东陵便继续说了下去:别过来……有阵法……春甜终于嗯了一声。
她一直盯着他,他快要死了,她目不转睛,知道再也没有以后了。
东陵眼中的春甜和一片黑暗逐步相接,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口中溢出更多的血来,身下汇成的血滩终于沿着草木的缝隙留了下去,想必明年这里的树木会变得更加茂盛。
春甜觉得自己是该骂他的,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一直看着他。
但东陵并不愿意让她看着。
他努力着,手指微微动了动:……走……他应该是她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温柔体贴的先生,或者是一个无心无情背叛了她的坏人,但不应该是一个倒在地上等死的可怜虫。
春甜再次嗯了一声,然后她便干脆利落地转了身。
东陵舒了口气,终于放心地迎接了死亡,黑暗渐渐蔓延,他再不能看到一点颜色……春甜大步走在山路上,身后的气息渐渐微弱,直至消失。
她并不回头,坚定向前走去。
但走着走着,她眼中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即使是这样,她的脚步仍然继续向前……第一百二十三章春甜的消息很快传了上去, 何染霜立刻开始查探,果然查探到了异样。
她立刻下了命令禁止任何人靠近山边。
但她也尝试着用灵气冲破包围,但这包围牢不可破。
楼探阳走过来, 他已经意识到是皇城出事了。
在他们和皇城消息隔绝的时间里,子吉已经受了重伤, 他毕竟只是一个金丹,凭一己之力对抗元婴, 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
他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
囡囡有些力乏,洛秋以也受了伤。
那个仙修元婴看出了他们的费力, 脸上露出了一点势在必得的笑。
他在一击后, 站在原地不再有动作, 这样子很是奇怪。
但瞬时间, 他全身灵气暴涨,但这涨法诡异,不像是境界的变化, 而像是他身体中有什么东西一般。
子吉并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何事,他只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当即就要冲过去。
但囡囡意识到一些不对,她出口阻拦:师兄!不要去!子吉已经冲了过去, 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元婴的手从袖中伸出。
明明元婴手中没有武器, 但子吉却猛然在空中卸了全身力气, 摔倒在地面上。
他全身瘫软, 没了一点力气,但眼睛茫然睁着, 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囡囡忽然想到了自己在阿叔那里听到的一些事情, 她厉声喊洛秋以:师姐!进殿!但洛秋以已经有些反应不及, 只听到了囡囡的喊声,便迅速抽身。
只是她动作慢了一点,胳膊上传来了一阵麻木,整条胳膊都没了直觉。
囡囡不顾攻击自己的人,飞身奔向子吉,将他从地上拉起,快速飞向殿中。
囡囡大声喊:香蕉,阵法!香蕉正在屋中和一个金丹战斗,听到了囡囡的声音便立刻拼力发出一道攻击,将对手击退数步。
然后她迅速布了一道阵法,阵法结成之前,洛秋以、囡囡带着子吉终于冲了进来。
香蕉一人维持住了阵法,她知道情况不妙了,于是咬牙从戒指中拿出了之前师父送她的一块灵石。
灵石不大,但加上她的灵气,便能抵抗住那个元婴一会儿功夫。
子吉倒在地上,眼睛直直看着屋顶,嘴唇有些发黑。
洛秋以的胳膊麻木感不停蔓延,她抱着胳膊,惶恐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囡囡迅速点住了子吉的几处穴位:是摄命。
然后她又按住了洛秋以胳膊上的两处穴位。
摄命,便是一人将自己的命与另一人牵上。
若是为友,便可以共同分担寿命和损伤,但若是为敌,强势的一方便能从弱的那一边源源不断地摄取生命力。
这法子凶险,拼的是一把你死我活。
那个元婴刚开始不能用这个法子,因为刚开始子吉和秋以还气势强盛,但现在子吉和秋以已经受了伤,生命力变弱许多。
用了摄命之后,那个元婴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生生将子吉和秋以耗死。
囡囡死死盯着子吉,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所有事情,但子吉仍然面色逐渐灰败。
洛秋以的胳膊麻木感开始蔓延到身体,她咬着牙挥了挥手,却根本没有一点知觉。
囡囡没有告诉他们,其实她的指尖也开始变得青紫……她看向殿门口,那个元婴已经带着剩下的金丹走了进来。
囡囡的手握得紧紧的,要想救子吉和洛秋以,必须杀了那个元婴才行……可她怎么能做得到。
那个元婴走进来时,眉毛微挑,有些得意地随手挥了道灵气,打在了香蕉构建的阵法上。
这一击,她的灵石便有了一道轻微的裂缝。
若是这些人同时攻击,这个阵法根本抵挡不了几下。
这些人越走越近了。
囡囡咬紧了牙冠,做好了准备,她要冲出去,她自己肯定打不过这些人,但她能用自己的命争取些时间。
刘清连面色苍白,站在香蕉身后,他深吸一口气,走近了囡囡:我出去就好。
我的命,他努力微笑着说:哪值得你们几个来换。
但洛秋以和囡囡都拉住了他。
她们见过他为这个天下做的事情,知道他对凡人的未来有多关键,除了教主,没有人能做得比他好。
更重要的是,护好他本就是她们的职责。
香蕉现在全身紧张,看刘清连还想走出去,她转头斥责他:你得最后一个死!刘清连再没了别的话,他安静坐下,一下下为子吉抚摸胸口,希望他能不要那么难受。
那个元婴又向前几步,感叹道:倒也算年少有为。
但他又笑起来:不过遇上我,你们也只能英年早逝了。
他觉得自己说了很有意思的话,于是呵呵地笑起来,旁边的几个金丹也捧场地笑起来。
那个元婴得意洋洋,觉得胜利在望,他拼这一把,就是为了自己的地位,现在很明显就要成功了。
他在手中缓缓酝酿出一大股强劲的灵气,马上就要击在香蕉的阵法上。
再来几次,香蕉的阵法必然破碎,里面的人便如鱼肉般任他宰割。
那个元婴甚至已经想好了,魔修全杀了,这个新人皇带回去,在其他掌门面前杀死,自己的功劳显于人前。
他成竹在胸,朝着香蕉的阵法投掷了酝酿已久的灵气。
灵气过处,一片亮光,看不清周围。
但忽然间,一阵刀戈响声,灵气截然而止,然后慢慢消散在空中。
越缨站在阵法前,仍然低着头、垂着眸,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但她的刀已经挥出,明晃晃地对着仙修。
元婴微微愣住,片刻后语气冰冷:没想到,竟然还抓住了一个叛徒。
他不再留情,手下数道攻击发出,越缨一声不吭,将所有攻击都抵住。
她握刀的手开始沁出血来,但脚下丝毫未动。
越缨站在香蕉她们身前,用自己纤薄的身躯,暂时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旁边有个金丹愤怒异常,对她挥了一刀:你怎么能站在魔修那边!越缨微微摇头:不是。
她仰起头,看了前方一眼:我不愿站在魔教这边。
可他是个好皇帝。
是一个能让凡人活得像个人的好皇帝。
他不能死。
囡囡也趁机从阵法中出来,拿剑和越缨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
谢谢你。
囡囡轻声道了谢,但越缨摇了头:我又不是为了你们。
她们两个不再多话,联手向前。
洛秋以趁自己还能动,抓紧时间帮着香蕉加固了护阵,盼着能多挺些时间。
刘清连目光沉沉,视线不停追随着越缨的身影,手在袖中无意识地握紧,指甲扎入掌心中。
但囡囡和越缨,总归只有两人,更何况囡囡的手开始变得麻木,她将剑绑在自己腕上,拼死支撑。
而越缨作为一个叛徒,承担了更多的怒气。
她不作声,但每一步脚下都留了个血脚印。
越缨的手很稳,气息也很稳,但洛秋以却注意到她的胸前和背后都有了鲜血淋漓的大洞。
麻木感已经侵袭了囡囡的整条胳膊,开始向她的身体蔓延,她意识一恍惚,再清醒时,前方便是闪着寒光的剑尖。
越缨闷不做声,任由一剑刺入自己的胸口,她转身给囡囡将眼前攻击打回。
越缨的血在囡囡眼前溅开,囡囡心中一紧,但她抓住机会,直接将剑捅入一个金丹的脖颈。
囡囡转身,用还好的那只手抓住越缨的领口,带着她飞速后退。
香蕉抓紧时机,将阵法打开一个洞,让她们两人进来。
阵法再次合并,堪堪挡住了外面的一击。
越缨躺在地上,每一声咳都呛出大量的血来。
子吉面色乌青,拼尽全力才能看到一点光亮。
秋以的腿开始发颤,但她仍然站得笔直,绝不示弱。
囡囡茫然地看着他们,心中剧痛一般的悲伤,但她却清醒地意识到:没救了。
刘清连跪坐在越缨和子吉中间,拼命想用手捂住越缨的伤口,又想让子吉能好受一些。
香蕉面无表情,手仍然撑在阵法上,她的掌中全是血,但宁死也要为大家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囡囡喘匀了气,便踉跄着,要拿着剑再次起身。
但子吉挣扎着开了口,他声音细微,但囡囡还是听清了他的话。
阿囡,子吉叫她:把我练成……活尸吧。
囡囡愣怔地看他,但子吉的手轻轻触到了她的小指:……那样我就不疼也不死,总能撑到有人来救……他的小指冰凉,和之前的触感都不一样,囡囡恐惧地握住他,子吉却哄她:……我还会……守着你……活尸是什么,他们都知道。
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知觉,没有思想。
他们两个年少时相爱,她怎么忍心将他在自己手中变成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但没有别的选择了,囡囡眼中含泪:好。
她紧紧握住子吉的手,在他乌青的脸上轻轻一吻: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子吉闭上了眼睛,嘴角努力翘起一个弧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囡囡抹了一把泪,在手中结了个印,这时候越缨开了口:用我吧。
她还在咳,咳出了更多的血块。
我活不成了,但我要是将那边人杀了,他就还能活。
就算濒死,越缨声音仍然平静。
她认真分析自己的处境:我是个叛徒了,就算神仙能让我活,我也回不去门派了。
我也不愿意去你们魔教。
更何况,我活不了了。
越缨略一停顿,口中吐出了更大的血块,不知是不是肝脏的碎片。
她再次重申:用我吧。
囡囡再也止不住哭声,她看了一眼子吉,又看了一眼越缨。
她无助地嚎哭起来。
现在没人能做决定。
但刘清连可以。
他平静地在一片混乱中开了口:用越缨。
从中了状元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在混乱中挣扎,在无望中做出最好的选择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所以现在他做出了决定:用越缨。
没时间了,囡囡不再犹豫,将结好印的手放在了越缨身上。
同时子吉将自己的手颤巍巍伸过来,触到了越缨的肩上。
子吉还有一点灵气,他要做些对囡囡、对大家有用的事情。
活尸印记慢慢沁入越缨的身体,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僵直,身上的伤口却慢慢止住了血。
子吉的灵气也不引人注意地流入了越缨的灵脉中。
囡囡歉疚地看着她:对不起……片刻间,越缨眼中便失去了所有的神智,伤口全部愈合,一股微妙的灵气攀升,子吉最后助她一把,终于跨越了金丹和元婴的边际。
越缨僵硬地从地上站起,眼神恍若无知觉的兽类,陌生地审视着囡囡和秋以。
外面的攻击在继续,香蕉不说话,但嘴角已经渗出血来,她身边的灵石已经裂开了缝隙,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分崩离析。
囡囡尝试着对越缨说:越缨,去打外面的人。
她指了指外面的仙修,但越缨只是跟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却没有任何反应。
刘清连向前一步,他柔声对她说:越缨。
越缨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光彩,刘清连心中酸痛,但面上仍然平静:去打外面的人。
越缨不再迟疑,径直走向了外面。
成了活尸之后,她果然没了知觉,就算刀剑落在身上,她仍然继续自己的攻击。
外面的仙修果然害怕起来:这是什么个东西!越缨现在已是元婴,境界上并不落下风。
但她毕竟是个活尸,现在动作有些缓慢,虽然能发出攻击,但躲避总是不及时,身上满是伤痕。
刘清连看着她全身的伤,轻声问囡囡:她会死吗?不会。
她不会死,就算被砍断了双手和双脚,她仍然会用仅剩的牙齿来发起攻击。
囡囡和秋以全身发僵,已经站不住了。
他们几个,只能慢慢看越缨,被削去身上的骨肉……囡囡眼中是越来越黑的周围,还有身上越来越红的越缨。
香蕉一直不发一言,全力支撑着阵法。
但忽然间,香蕉嘴中发出了一声欲泣的悲鸣:师父啊!囡囡挣扎着看向殿门,一个大红的身影走了进来,微微伸手便将围攻越缨的一个金丹隔空打倒。
曲肃皱着眉头,走进了殿中,他抱怨着:好烦。
无忧在等他,而他却要来处理这里的糟心事。
但他进了门,便看见殿中的场景,看见那些对他无关紧要,但对无忧至关重要的孩子们躺在一地血红中。
他眉头皱得更厉害,他的剑在剑鞘中嗡鸣。
殿中的仙修惊诧地看着他。
曲肃微微眯了眼睛,眼中泛起了一些红意:好烦啊。
他又轻声抱怨了一声,然后他的剑便携着凛然怒气,从剑鞘勃然飞出。
第一百二十四章曲肃已经很久没有生气了。
他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 虽然总是担心无忧的身体,但他得到了无忧的爱,这是他从没敢奢望过的东西, 他的日子过得和梦一样。
有无忧的陪伴,他努力不去想以后, 现在的生活是他从不敢想的幸福。
但他的幸福,忽然被打扰了。
曲肃的剑悬在他身侧半空中, 跟着他步步前行。
他又向旁边看了一眼,他的大徒弟现在全身乌青、生死不知,他的二徒弟手臂上全是血。
香蕉很少情绪外放, 总是绷着一张脸, 现在却满脸欲泣的悲意, 眼中却有些狂喜。
曲肃便知道, 子吉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中,而香蕉也以为自己不会活了。
秋以躺在地上,眼神涣散, 情况也不妙了。
这是何染霜亲手捡回来的最喜欢的徒弟,也是亲手给无忧、给曲肃做过鞋子的小姑娘。
曲肃灵脉中灵气开始动荡起来。
他眼神微微一移, 便看到了囡囡。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孩子,但囡囡是侯朴的徒弟, 以后也可能是子吉的小媳妇。
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能不喜欢囡囡, 但别人不能欺负她。
还有越缨, 曲肃上次听到她的消息,她还活得很好, 没想到现在便成了一具尸体。
曲肃心中有些感慨, 又有些害怕, 无忧其实一直都很喜欢越缨,他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对无忧说起越缨的情况……他看来看去,竟然只有刘清连的情况是最好的。
这些孩子,是真的用自己的命来完成任务……曲肃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灵气,强盛的气息便从他身体中散发出来,直冲对面。
那个元婴仙修早就查探到曲肃的到来,他知道有些不妥,但越缨无知无觉,手中攻击未停下半步。
元婴仙修心中有些惊惧,但也只能接下越缨的每一个攻击。
其余的金丹仙修也有些担忧起来,元婴仙修看出他们的紧张,便大声安抚他们:不用怕,越缨现在动作缓慢,再来一个元婴我们也是能打得过的!他给其余人鼓劲:若是能将魔教长老抓住,我们又是大功一件!那几个金丹仙修被他说得动了心,蓄势便要向曲肃攻去。
但曲肃步步坚定,走到了香蕉身边,他轻轻挥了挥手,给几个孩子搭建了更加牢固的护阵。
香蕉终于卸下了心神,瘫坐在地上。
你们做得很好。
曲肃轻声说:你们什么都不要管了,师父来了。
曲肃转头,对越缨喊:越缨回来吧。
但越缨根本不理他。
刘清连疲惫地对着曲肃一笑,张口喊越缨:越缨,回来吧。
越缨回头,看了刘清连一眼,迟疑一下,终究还是回来了。
曲肃步步向前,直面对面几人。
他看着对面的仙修,心中却想起了无忧。
他心思有些发散,无忧现在是不是穿着大红的喜服,在乖乖等他回来?无忧是不是还蒙上了盖头,等他来掀?曲肃盯着对面,心中怒气节节攀升。
无忧在等他,而他却要来处理这几个混蛋!好烦。
他轻声说了一句,然后便抬起手来。
对面的仙修意识到不对,但他们逃无可逃,只能喊:冲啊!但曲肃却厌烦地闭上了眼睛,他抬起的双手轻轻压下,一堵无形的巨墙便轰然从屋顶而降,直直落下那几个仙修头上。
这堵墙的气势太盛,威压太大,让那几个仙修根本无法逃离,金丹仙修甚至无法动弹,被死死压制在墙下。
而元婴仙修还有些逃脱的力气,勉强从墙下逃出来,却还有一条腿被压在下面。
他满脸苍白,不敢置信地扭头看自己已经化为血肉的一条腿,还有那几块已经分辨不出人样的肉块。
不可能……他惊慌失措:元婴不可能做到这样!曲肃站在原地,脚下都没有迈动一步,他居高临下看了元婴仙修一眼:你说得对,元婴做不到这样。
这一句后,他又是轻轻一抬手,另有一堵墙从天而降,元婴仙修避无可避,临死前瞪大双眼惊惧地死盯着曲肃:不可能……但他没有时间将话说完,殿中便没有了仙修,只有一些模糊的血肉痕迹。
仙修死了之后,没人再吸取子吉的生命力,他的脸色便立刻有了好转。
他不再像是被巨石压住一般无法呼吸,现在呼吸平稳,脸上隐隐有了些血色。
曲肃走过去,蹲在孩子们身边,挨个检查他们的身体,让他们渐渐好受了一些。
香蕉是受伤最轻的,只是灵气枯竭,曲肃给她滋润了有些干涸的灵脉,她便有了些精神。
囡囡和洛秋以也开始能坐起来,倚在柱子上和曲肃说话。
子吉现在也慢慢能睁开眼睛了,只是还说不了话。
但他现在看着师父,眼含泪水,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子吉这副哭啼啼的样子,倒是让曲肃有些不习惯,他一边给子吉治疗身体,一边轻声呵斥:怎么这般娇气,你的师妹们都还没哭呢。
子吉更加觉得委屈,他可是快死了,想要小师妹把自己练成活尸了,在师父看来竟还是娇气了!子吉负气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师父。
囡囡有些心疼子吉,她刚刚差点失去他,现在看不得他受委屈。
于是,囡囡轻声说曲肃:师叔,师兄可是差点死了。
曲肃回头看了囡囡一眼,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所以不知道囡囡再说一遍是什么意思。
囡囡看出来师叔没那么细腻的心思,只能说明白:师兄难受得很,师叔对他好些吧,不要说他了。
曲肃被囡囡一说,也确实察觉到自己的一点不妥当。
他又软不下去说好话,只能闭了嘴。
囡囡趴在子吉身边,轻声哄他:师兄最好了……曲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看到这对小情人这般模样,他便想起来无忧还在等他,他忽地便冒出来一句:无忧也这般哄我。
他这话一处,倒让这些孩子们不敢应声了。
教主和师叔的事,他们略有察觉,但他们哪敢说话啊。
其实常无忧没有这般哄过他,没有说过他最好,但曲肃说了这个瞎话,也没人戳穿他,他自己便心里舒坦了很多。
曲肃忙活了一阵,终于将子吉他们全都救了回来,也没缺胳膊少腿。
只有越缨,有些麻烦了。
无法了,曲肃摇了摇头:她情况比潜龙山的活尸前辈好一些,还有些魂魄在,但终归是个死人了,也散了不少魂魄,之后只能这样了。
囡囡脱口而出:让云叔叔看下行吗?曲肃仍然是摇头:潜龙山的活尸前辈,云瘴前辈都无法,越缨其实是一样的。
洛秋以小声开了口:师叔也是化神了啊,师叔说没法,云瘴前辈应该也是无法了。
囡囡和香蕉忽然反应过来,是了,刚刚曲肃表现出来的,可不是元婴能做到的……她们心情都有些复杂,一是有些高兴,但另外又有些难过,越缨真的只能这样了吗……囡囡扭头看越缨,她仍然双眼呆滞,站在刘清连身边,寸步不离。
在刚刚的战中,越缨受了很重的伤,伤口并不流血,但也不愈合。
囡囡看不到越缨身上的伤,但她脸上的已经足够骇人。
越缨的脸庞正中,便是一个刀口,翻出血肉来,看起来十分狰狞。
但她仍然平静,站在刘清连身边一动不动。
越缨临死前记得自己的执念,死了也坚决要保护好皇帝。
刘清连看囡囡扭头看过来,他苦笑起来,然后郑重对曲肃请求:我想求您允许,让越缨留在我身边吧。
他也往越缨身边近了近,轻轻给她拉扯了一下破损的衣服,遮住她腿上的伤口:她是为了我这样,以后我也会将她照顾起来。
曲肃觉得这也是个法子,当即点了头:好。
越缨以后保护着刘清连,刘清连也好好养着她,让她活得像个体面的活人一样。
这是她的执念,也是他必须要报的恩情。
之后,曲肃又去了皇城中,将剩下的仙修全都清理干净,又将撕开皇城护阵的两个元婴仙修处理了。
他急着回去找无忧,但总得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
于是,曲肃给刘清连他们画好了护阵,便直接飞去了魔教山中。
一靠近山中,他便察觉到罗天巨阵的存在,若是元婴期的曲肃,他自然是有些为难,但现在轻而易举。
他只是飞近山顶,便用手撕开了阵法,魔教的人终于能够从山中走出,带着积攒已久的怒气,奔向山外的仙修。
曲肃站在山顶半空中,他的气息泄露,被很多人感知到。
何染霜仰头看着师兄,疲惫的脸上露出一点释然的笑意。
侯朴有些羡慕,但正事要紧,他还是拿着刀带人冲到了山外。
寂融死死盯着上方的身影,满脸凝重,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将自己的戒指脱下,然后重重捏碎,戒指的齑粉消散在空中,闪过一道诡异的亮光。
与此同时,楚山后的禁山中传过一点轻微的灵气波动。
那波动流淌进了被楚山称为禁区的山洞中。
满是冰雪的山洞中,莹润如冰塑一般的人缓缓挣开了眼睛。
他慢慢伸出手,用柔白的指尖接住了那道波动。
明明是很不妙的消息,他脸上仍然没有波动,似乎世间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
但思量片刻后,数十年未动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他不想出去,现在也不是时候出去,但他必须要去看看师父交给他的楚山到底如何了……第一百二十五章魔教山下战作一团的时候, 曲肃站在上空,冷冷看着下方的场景。
现在魔修和仙修的实力相当,两方都有损伤。
只要魔教不落下风, 曲肃便不打算下去。
现在他的境界和其他人已不在同一水平。
他在宫中被怒气冲击,压抑已久的境界悄然突破。
他本不想化神的, 他只想好好陪着无忧。
但那时候怒气和灵气一起冲刷着他的灵脉和识海,他也只能突破了。
突破的那一刻, 他便察觉到世界已经和自己之前认识到的截然不同。
原本山是山,水是水,但现在整个天下在他看来都是相似的、无比脆弱的东西。
山哪是山, 水又不是水。
曲肃恍然明白无忧之前说过的元神境界的含义, 这时候便彻底脱离了人世间。
他甚至手指都不用动, 心神一动便能牵动数万人命。
所以, 现在曲肃不能动。
化神的那一刻,他便知晓了化神的行为准则:在不被侵犯的基础上,不要对其他人动手。
因为, 化神的小小举动对于其他人可能就是致命的无妄之灾。
因此,曲肃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 并不动弹。
但他心中有些焦急,无忧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能回去找无忧了?曲肃犹豫的时候, 远方便有了悠远的声响。
寂融惊喜大喊:度洵掌门来了!何染霜当即下令:撤!寂融也带着仙修撤退, 两边退守到合适的距离, 紧紧盯着对方。
两边的化神来了, 他们这些人的战斗已经无足轻重。
曲肃绷紧了身体,看向远方。
那边并没有人影, 但只是一息间, 曲肃身前的空气便扭曲起来, 一个人影从模糊到清晰,终于显现于人前。
曲肃目不转睛,这就是度洵了,他听闻了这个名字无数次,终于能够见到了……但度洵终于露出面庞时,曲肃却惊讶了。
度洵很白,几乎如冰雪一般全身沁染着过于洁净又冰冷的气息。
他穿着和曲肃一般的白衣,却白得更加寒凉,几乎透漏出一股凄寒的气息。
最为骇人的是,度洵的眼中,没有一点黑色,全都是白眸。
曲肃认真地端详着他,有些不明白。
化神可以随意更改自己身体,身体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副躯壳。
既然如此……度洵怎么会盲?但度洵只是站在原地,用自己的神识猛烈地袭向曲肃。
度洵的速度太快,曲肃思考着他的白眸,没来得及抵抗,被他的神识扫过了全身。
度洵微微有了一些表情:化神。
他似乎在感叹,但语气中没什么惊诧的意味,似乎只是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而已。
可惜。
然后度洵又说了这一句,之后,他白茫一片的眼睛微微闭上,手掌蜷缩,掌中微微发亮。
度洵看起来有些孱弱,但掌中的能量已经溢出,曲肃能感受到,里面是化神认真的一击,是天下无人能抵御的力量。
但这力量,曲肃自然可以接住。
曲肃看了一眼下方,看到了侯朴努力地抬起头,看到何染霜戒备地看着对面,看到了楼探阳和香叶背靠背,为对方抵挡敌人……度洵这一击,就算他接了,也会有磅礴的灵气溢出,魔教弟子们都在下方。
染霜和侯朴他们许是能抵住,但其他的弟子便没有这般实力了。
曲肃开了口:度洵。
度洵微微扭头,似乎听到了他说话。
曲肃知道他看不清,但仍然指了指下方:仙修都在下面。
魔修抵抗不了,仙修自然也抵抗不了。
但度洵听到了他这句后,脸上没有什么反应,掌中能量仍在聚集,他空洞的眼睛似乎盯着曲肃的方向,等他接下来的话。
曲肃觉得他应该明白,这一击,魔修和仙修都会死不少人。
但度洵不是很明白的样子,曲肃只能再解释一句:下面的人,会死。
度洵这次听懂了,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开了口:然后呢?他脸上专注,似乎真的不明白会死又能怎样?度洵不曾慢下一步,掌中能量积蓄已成。
曲肃有些惊了,但他没时间思考度洵的脑回路了,他奋力在自己脚下构建了一个庞大的阵法,魔修和仙修站得距离近,曲肃没时间分得太详细,只能全都护起来。
在他阵法构建成功的时候,度洵积蓄已久的一击已经打出。
曲肃用尽了全力,用双掌抵抗面前的柔光。
那股力量看似温柔,其实没有一点温良,其中全是想将曲肃置于死地的杀气。
曲肃拼命才将这股灵气打散,他的袖子已经有了碎裂。
下方护阵也被打碎,但灵气也已经变弱,化作了一阵狂风,将下方众人吹得东倒西歪。
度洵手中又在酝酿灵气了,曲肃心中愤怒,极想动手,但他不能。
曲肃觉得自己疯得没有度洵那么厉害,度洵不把仙修的命当回事,可他在乎魔教弟子的命。
曲肃只能飞快向前逃,想将度洵引开。
两个化神的速度是人眼所不能及的,下方的人只是一眨眼,上方便没了人影。
寂融带着手下退了,等度洵将魔教化神灭了,他们再来不迟。
何染霜也招呼着魔教的弟子回了山上。
何染霜表情凝重,现在还不到时候,若是强行做了,她便会极为疼痛。
但若是她没看错,师兄刚刚穿的是喜服吧……何染霜咬了咬嘴唇,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
曲肃寻找着无人的地方,度洵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曲肃心中怒意更加勃发。
他脑中甚至有些恍惚,一会是穿着喜服的无忧,一会是受伤濒死的子吉,一会便成了身后那个比自己还疯的度洵。
曲肃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大喜的日子里去救要死的徒弟,又得满天下跑着,去寻个无人的打斗地方。
明明无忧在等他,他却因为这些无聊的事情浪费了这么珍贵的时光。
曲肃多次想直接回头,和度洵打起来。
但下方的地面上方圆百里内有人,曲肃可以不在意这些人,但他知道无忧在乎。
他不能变成一个让无忧讨厌的人。
终于,曲肃终于寻到了无人的地方。
他站在半空中,看着身后的度洵也站定在原地。
这里无人,曲肃不愿再开口,他拿出剑来,当即对着度洵刺出。
度洵身子一闪,便消失在空中。
曲肃旋即转身,立刻对着虚空刺出。
他们行动间,下方的山脉中已经有了隆隆轰声,无数的鸟兽争相从林中跑出。
化神的战斗已和天地相关,百里外的城中没有声响,天空却密集了大团的黑云,一场大雨即将降临。
他们两个速度极快,空中只有凌乱的几道残影,根本看不到对面的身影。
但他们战斗越久,便越认识到一个事实。
化神是不死的。
他们受伤后的下一秒,伤口便立刻愈合,他们灵气攻出的瞬间,天地便将灵气奉上。
他们不死不伤,不疲不乏。
这场战斗根本没有止境。
度洵始终面无表情,但曲肃心中却愈发愤懑。
无忧在等他啊!可他为什么要来和一个疯了的人来做这等无趣的事情!曲肃的攻击一下比一下激烈,度洵的伤也就一个比一个重,但他的伤口总是在产生的一瞬间愈合。
度洵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不是生气,而是类似于惋惜。
在一次攻击时,曲肃贴近了他的身体,终于听清了他嘴中的话:可惜……是个魔修。
曲肃不觉得可惜,他甚至不想回嘴。
他木着脸,发疯一般发出一道道灵气,他头发纷飞,眼睛发红,整个人疯癫一般。
曲肃离开无忧的时候,还是黄昏,但现在已经夜深。
若是过了子时,他还没掀开无忧的盖头,那便是不吉了。
曲肃信这个,他不想让他和无忧的大日子沾上一点不吉利。
我要娶妻啊!曲肃终于吼了出来,他灵气暴涨到可怖的地步,燃烧着灵气和生命。
若他还是元婴,身体一定会受到不可逆的伤害,但他已是化神,他脚下大山中的树林瞬间枯萎,将生机送到了他的体内。
但天地并不站在魔修或者仙修的一边,只公平地供奉着曲肃和度洵的生命,不让他们有半分损伤。
曲肃用了自己的生命,但度洵仍然好端端站在对面。
曲肃觉得很累,他绝望得眼睛都变成了红色,和度洵的白色眼球对比鲜明。
忽然间,曲肃身后不远处有了一道平静的声音。
师兄。
曲肃扭头,便看到了何染霜,她脸色也惨白,简直像是死人刚活过来一般。
师兄,你走吧,我来。
何染霜从半空中走过来,她走近时,曲肃便感知到她的气息,里面有死气,也有化神的气息。
曲肃忽然想到无忧之前说过,染霜那本功法有个很奇妙的地方,练好了便有一次强行突破的机会。
但这个机会需要搏命。
曲肃想问问何染霜是不是冒了险,但他没时间了。
他点了点头,便要往后走。
忽然间,他又看到了不远处的侯朴和楼探阳。
侯朴和楼探阳身边有一层何染霜布下的护阵,但他们不该来的。
曲肃压住性子问侯朴:你来做什么?侯朴脸上露出了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师兄……他吸了吸鼻子:祝贺教主和师兄……喜结良缘。
曲肃看着他,愣在原地,顿时生不出气来,楼探阳也轻声说:愿教主和师叔携手百年。
何染霜站稳,伸出双手,一边由天地修补自己的身体,一边准备接受度洵的攻击。
但她仍然抓紧时间,对着曲肃喊了一声:恭贺教主师兄新婚!何染霜这一声后,便是一声剧烈的灵气碰撞声。
曲肃眼中疯狂的红意慢慢消退,他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个羞怯又有些得意的笑意:多谢。
他不再管身后的天崩地裂,径直向他的无忧飞去。
曲肃到了小院前,轻轻打开了院门。
院中桂花香味在夜间显得清淡,红色灯笼随风轻轻吹动。
曲肃轻声走近了房中,便看到了他的无忧倚靠在床尾的栏杆上,盖着盖头昏昏欲睡。
他走过去,常无忧便立刻有了知觉,她困倦得很,声音都懵懂了起来:怎么才回来啊……曲肃笑起来。
常无忧又问:今日的事情解决了吗?曲肃想起来变成活尸的越缨,还在和度洵抗争的染霜,刚刚活过来的子吉……但这是他的新婚夜。
这是他美好的、垂危的无忧。
他们起码应该拥有一个美好的大喜之日。
于是曲肃点了点头:无事。
然后,在子时之前,他终于心满意足掀开了他的新娘的盖头。
常无忧困极,曲肃帮她褪了喜服,两个人相拥入眠。
管他天下动荡,管他山川覆灭,起码他们今夜在一起安眠。
第一百二十六章常无忧明明累极了, 夜间睡得却不踏实。
曲肃看她入眠,多次想起身出去看看染霜那边的情况,但无忧睡得不踏实, 他一动,无忧便微微翻身, 有些要醒的迹象,他不敢走。
但他还是担心何染霜, 最后狠狠心对无忧用了昏睡符。
常无忧彻底睡死了,不再有反应。
曲肃缓缓起身,站在床边穿上外袍, 然后在眠中的常无忧额上轻轻一吻。
他出了门, 站在门外片刻, 将整座小院都严密保护起来, 之后才出发了。
曲肃能察觉到,染霜和度洵还在打。
两个化神,打得昏天黑地, 却分不出个胜负来。
曲肃遥遥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看到何染霜胸口破损, 明明是个致命伤,却在瞬间痊愈。
这就是化神。
根本没完没了。
曲肃心知肚明, 就算他和染霜一起, 也只是把度洵每一次打得伤更重一些而已, 他们不可能打倒度洵, 更不可能杀死度洵。
他们彻底僵持在这个局面。
曲肃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大声喊:度洵!何染霜察觉到了师兄的到来, 她瞬移几步, 便到了曲肃的身边。
度洵便也住了手,用白茫一片的眼睛看向他们的方向。
度洵,今日分不出胜负了。
度洵很明显也知道这点,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曲肃继续开口,他不爱说话,但现在他不说也不行了,总得有人把事情解决。
下次,你我做个决断。
其实度洵更想今日就把曲肃杀了,但他虽然执着,但他并不傻。
略一思考,就知道事实确实如曲肃所说,今日确实分不出什么来。
度洵被誉为修行第一人,身边没人能够与他匹敌,现在竟有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化神,度洵确实需要想一想。
度洵默不作声,但也没有动手,便算是允了这事。
曲肃使了个眼色,何染霜便率先退下。
何染霜走远了,曲肃便也要走了,但临行前,他忽然发问:度洵,你为何看不见?度洵面色无波,反问曲肃:我要看什么?对他们化神而言,能看见的东西,都能用神识查探到。
但曲肃觉得,还有很多的人和东西,需要用眼睛来看,比如他的无忧,比如他们的魔教和后山,还有很多人和事。
曲肃刚想开口,说可以用眼睛看看重要的人和事,但他忽然想到他和度洵第一次交手时,让度洵不要立刻动手,下方的人会死。
但度洵问他,死了又如何。
也是,度洵要眼睛做什么,这世间与他而言,又有什么重要的需要他的眼睛来看?曲肃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转了身径直离去。
寂融已经在楚山中等待许久。
他万万没想到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魔教竟然又有了一个化神?他不敢信,但细细思索之后,他隐约有了察觉,之前的那个化神到底存不存在?他想不明白,便不再想,一心一意等着度洵回来。
寂融已经收到了消息,知道东陵死了,他有些可惜,但想一想便释然了,毕竟是个凡人生的孩子,死也就死了吧。
但他脸上还是装出了一副悲伤的模样,他的儿子算是为了修仙界牺牲,做父亲的自然更要些好处了。
楚山议事厅中站了很多人,他们不敢说话,静静等着度洵归位。
他们等了一整夜,也无人敢离开。
终于,当天边有了第一缕微光的时候,楚山外刮起了一阵旋风,议事厅的主座上便坐了一个白衣的人。
寂融反应最快,当即跪在地上:恭迎掌门!其余人也立刻反应过来,立刻也跪在了地上,跟着寂融一起喊:恭迎掌门!度洵坐在椅上,漠然地望着前方……何染霜回了山里,去进行下一步的安排,曲肃立刻回了他和常无忧的小院里。
常无忧在他的昏睡符中,睡得仍然安稳。
曲肃走到床边,轻轻脱了外袍,躺在了她身边,然后,他将手放在她骨肉如柴的后背上,轻轻托起她的身体,缓缓将她体内的死气凝结成晶。
化神后,他便能看到无忧更清晰的身体内部,他看到一片灰沉中,有无数的小小发光的颗粒。
那灰沉是源源不断产生的死气,而那发光的小颗粒,是死气凝结成的小小晶体。
曲肃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细看。
他一心一意将她拥在怀里,然后悄悄将昏睡符消除,装出一副初醒的模样,将她唤醒。
无忧。
他柔声唤她。
常无忧的睫毛轻颤,缓缓从睡中醒来。
曲肃眼睛都不敢眨,紧紧地盯着她。
他觉得这一幕比之前看到的所有世间美景都更加漂亮、动人。
常无忧慢慢清醒后,曲肃便扶她起身。
之后,常无忧吃着早饭的时候,曲肃便装作无意的模样告诉她:无忧,我化神了。
他说着话,手里还在搅拌着红豆粥,粥有点热,他怕烫到她。
常无忧嘴里有半只煎饺,闻言愣了片刻,便继续咀嚼,将煎饺吃了进去。
这一只煎饺后,她便用他的衣角擦了手,看着他问:出事了?曲肃犹豫片刻,终于将昨晚的事情全都讲给她。
常无忧听着,脸色越来越沉郁。
她没想到,只是一晚时间,魔教的孩子们受了重伤,曲肃和染霜化神了,越缨死了,度洵出关了……常无忧脑中有些钝痛,她后怕不已,万一阿肃要是没及时赶到,孩子们是不是就没了性命。
即使曲肃赶到了,越缨也变成了这般模样。
事已至此,她没时间为他们的遭遇难过,而必须要开始考虑度洵的问题了。
曲肃将自己和度洵的战况告诉常无忧,说化神根本不死不伤,他们没办法决断。
曲肃很是坦诚:若是能同归于尽,我也是愿意的。
但自然要在无忧之后。
但问题是,化神不会死,就算曲肃有这个想法,也根本做不到。
常无忧皱眉思考着,片刻后,她才开了口:听上去,到了化神的境界后,几乎就和天地共存。
这很难办。
但她又听了曲肃说他们灵力虚弱时,脚下的山川树木枯竭,也供奉给他们灵气。
这样不像是共存,而像是……寄生。
阿肃,我们都见过树上生长的藤蔓,她手指微微抬动:看上去纤弱,但其实根茎已经将树根缠绕,吸收着大树的生命。
曲肃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个。
常无忧略一停顿,抬头说了自己的想法:其实我觉得,化神便是整个天下的藤蔓。
或者说,是癌。
曲肃不知道癌是什么,但常无忧已经想明白了。
化神那一刻起,修者便扎根于天下,用整个天下供奉自己。
化神之下,修的是与天共存,化神之后修的才是超脱。
树死的时候,藤蔓才会死。
常无忧和曲肃对视,知道事情难办了。
常无忧忧愁的是度洵怎么办,他们杀不死度洵,若是修仙界不接受与魔教共存,之后便是一场场大战。
而曲肃担心的,化神到底能不能死,他怎么才能陪无忧共赴黄泉?两个人心中思绪不同,但眼中都是一样的惆怅。
这是他们的新婚第一日,常无忧柔声哄他:也不用担心,总有办法解决的。
曲肃点了点头:对,肯定有办法。
他们两个好端端说着话,常无忧便忽然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后,他们便无法隐瞒彼此,她面前一杯羊奶上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红。
他们两个看着那杯羊奶,谁都没有说话。
不要管了,曲肃霍然开了口:让染霜他们去做好了。
无忧现在身体已经这样了,世间留不住她,他们又何必考虑太多。
无忧生来不是为了操劳的,她不是必须要为了这个天下奔劳到死的,她也有资格不担那么大的责任。
他们没多少日子了,凭什么无忧要去浪费自己的生命去做这些事情。
出去走走吧。
最后是常无忧开了口:走一走,许是还能想出些法子来。
但曲肃摇了摇头:你不要管了,不要管天下如何,不要管越缨怎么样,也不要管其他人之后会怎样。
我们好好的,好好过日子。
曲肃眼神执拗地看着她,有些可怕。
常无忧明白了曲肃的心意,在他心里,比起天下,她更重要。
于是,她不再提其他的,只是站起身来。
曲肃从房中拿出一套樱粉的衣裙。
他走到常无忧身后,给她穿了罩衫,然后又系了腰带。
常无忧还想问魔教其他人怎么样,但曲肃再不回答她。
他实在不愿让她再提及他人,她也就不再提了。
他们都已经接受了之后的命运,于是现在看起来两人都平淡。
曲肃只觉得很心疼无忧,他轻轻将她揽在怀里,贴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新嫁娘,要穿红粉些的颜色。
常无忧也在他的腰间系上了淡蓝的腰带,又在他腰间挂了一个大红色的荷包。
临出门时,常无忧却对着镜子发愁,觉得自己看起来太过憔悴。
曲肃便拿了胭脂,给她唇上涂了颜色。
他有通天之能,手却笨得不得了。
明明杀人时手都没有颤一下,现在却总是拿不稳胭脂,将口脂涂出了她的嘴角。
他们两个笑闹着,终于将她唇色涂好,看上去有了些精神。
然后,他们两个上了街,果真如同新婚的夫妻一般进了首饰店中,挑选着常无忧喜欢的手串。
每当见到一处小摊子,曲肃便会停下,问她想不想吃。
之前,常无忧很爱吃这些东西,现在她吃不下了,但看着曲肃的眼神,她还是买了些,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上一口。
曲肃满心高兴,觉得自己和无忧真的过上了普通人一样的日子。
但当他们转了个弯时,常无忧轻轻拉了拉曲肃的手。
曲肃满脸笑意地扭头,便看到了无忧有些歉意的脸。
阿肃,我们去见前辈吧。
我……还是放不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常无忧恳求地看着他, 希望他能同意去找前辈,她想去问些事情。
曲肃低头看着她,有些无奈, 又有些生气。
他低声下气问她:能不管吗?有些话,他不想说, 但现在他仍然说了出来:……我们也许没多长时间了……常无忧知道,但她心中沉甸甸的, 实在放不下在意的人。
曲肃看起来真的很可怜,他化神之后,气息更加洁净, 甚至没了凡人的气息, 但他现在眼神小心翼翼, 面上有些委屈。
常无忧便有些心软了, 她心想着,算了吧,曲肃实在不愿意, 那她就算了吧。
她低下头:那不去了。
曲肃松了口气,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 前面是一条书画铺子,有些落魄书生拿着自己的画来卖。
这些画不拘一格, 别有一番意趣。
曲肃远远看见有个书生只画猫, 他想着无忧会喜欢, 于是牵着她往前走。
他满心以为无忧会高兴, 但他一低头,却看见无忧眼神放在画上, 目光却有些发散。
他便明白, 她确实放不下心来。
曲肃轻轻叹了口气:也好。
他这一声叹息过于微弱, 根本无人在意,但在他叹息的那一瞬间,曲肃和常无忧身周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街道和人快速地闪过他们的身边。
常无忧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她抬头看去,便看到了那条街道已经离他们很远,继而身边又闪过了田亩和山川。
她抬起头来,看向曲肃的眼睛:我……也不是很担心。
曲肃是真的担心她,于是她也有些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刚刚的担忧过于外露,是不是又会让阿肃委屈。
曲肃的手指轻轻按在她的掌心:你愿意为了我不去找前辈,我也愿意为了你去找前辈。
不管她让不让步,他都愿意让她。
他爱她太多,看不得她有一点不高兴。
他们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安静牵着手,只是几个呼吸间,他们便到了云瘴之境前。
林中的黑雾仍在流动,但已经不对曲肃有作用,曲肃经过时,它们便如同畏惧一般往后流淌。
甚至脚下的草都在为曲肃和常无忧让路。
他们两个走进了前辈的小院中。
前辈早有知觉,看到曲肃进来时,便从椅子上坐起,脸上有些高兴:终于化神了。
他知道曲肃心有执念,不想化神,但曲肃灵脉伤势很重,化神了前辈才能不担心。
前辈一低头,又看到常无忧和曲肃的手牵在一起,他微微愣怔,常无忧看着前辈微笑起来,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曲肃立刻开了口:我们成婚了。
这是他们成婚后遇到的第一个熟人,曲肃尽量维持住脸上的矜持表情,但眼睛几乎发着光,紧紧盯着前辈,期望得到一些他想要的反馈。
前辈听到了这句后,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片刻后才有了反应,他点着头:成婚好,成婚好啊。
前辈知道常无忧对曲肃来说非常重要,他也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情感,但他知道常无忧要死了,而曲肃寿命无限,甚至可能位列仙班。
所以,他以为曲肃和常无忧之间,最后大抵会是一场来不及开口的告白。
前辈见过了悲伤和离别,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常无忧和曲肃竟然还能达成一场欢喜。
他们三个坐在桌前,常无忧明白前辈的意思,笑起来:既然彼此心意知晓,既然时间不多,那就做应该做的事情好了。
她说得洒脱,只字不提自己当时的纠结和犹豫。
曲肃看着她,发自内心地感激她的坦率。
其实在之前他最怕的就是她会为了他好,而隐忍情感。
但他想要的不是隐忍,就算最后会失去,他也要曾经拥有。
前辈有些慌乱,在身上四处摸索,又想回屋子里去找些东西给他们做贺礼,他已经几十年没经历过这样的喜事,现在十分不知所措。
常无忧拦住了他:前辈说句恭喜话就好了,我们也不是非要礼物的。
前辈想了想:白头偕老。
曲肃巴巴地盯着前辈,前辈便又说了个:举案齐眉,天造地设。
曲肃有些高兴,但还想听更多,只是继续看着前辈,眼睛里满是渴望。
若是往日里,前辈不惯着他这臭毛病,但现在曲肃刚成婚,前辈便愿意纵容他一次。
只要曲肃还看着前辈,前辈便绞尽脑汁,继续想些吉利词说。
眼看着前辈心力交瘁,曲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常无忧忍不住笑起来,她扯住了曲肃的衣袖,示意他适可而止。
前辈终于松了口气:我好好找一找,给你们补个礼物来。
然后他们三个便说起了正事,前辈其实有些担心,问起了囡囡:前几日我在囡囡身上留的灵气有些衰弱了,似乎受了伤,并且越来越弱,我正紧张,结果她又好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曲肃是亲历者,便将事情讲给前辈听。
前辈听得认真,有些感叹这两个年轻人带着同伴做出的如此大的改变,也有些愧疚自己这辈子的一事无成。
听到了度洵出关后,他便明白了他们两个此行的来意。
常无忧开口问:前辈,如何才能杀死一个化神?前辈在解答之前,还是先问了一句:囡囡无事了吧?曲肃点头:好着呢。
前辈松了口气,便将自己的一些思考告诉了他们:化神,其实别人杀不了。
曲肃和常无忧都知道,但常无忧觉得前辈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讲,果然前辈继续说了下去:无忧想的是对的,化神之后生命便和天地息息相关。
化神看起来是自己修练出来的,其实也是契合了天地的发展,也算是天地酝酿出来的。
天地既然酝酿出化神,便不会允许任何人杀死化神。
前辈略一停顿:但天地也不是只酝酿出化神来。
他伸出手,院外的竹林便有了微微的风动,他的手向上指去,云瘴之境灰云密布的天空便露出些光来。
在云彩的缝隙中,一队鸟雀向南飞去。
常无忧忽然便明白了:前辈的意思是,万物都由天地酝酿。
前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对了一半。
万物都生于天地,长于天地,天地既然允了万物生长,那便是天地生出万物来。
但天地只是生出了万物来,却没有酝酿。
常无忧抓住了两个词:那生出和酝酿有很大的区别吗?有,前辈点了点头:曲肃应该能察觉,当化神需要时,天地便能愿以万物为饲。
化神是天地的精华,是远比万物更珍贵的东西。
常无忧不明白,前辈的意思不还是说化神无法杀死吗,但她忽然想到了曾经听到了一个故事。
说一个母亲有十个孩子,其中最小的便是她最爱的。
母亲的幼子生了病,神医开了药,但药引子竟然是她其他孩子的心头血。
母亲思考了很久,流着泪终于选定了自己那最愚笨最不讨喜的长子,她流着泪在夜间将长子杀死。
她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孩子啊,你也是母亲的肉,但你的弟弟是我最疼的那一块啊。
她顺顺利利将长子杀死,她最爱的幼子喝了大哥性命为引子的药后,果然好了几日,但几日后,便又病倒了。
这一次,母亲选定了长相最丑陋的八子。
幼子喝了药后,又好了一段日子。
但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幼子便又病倒了。
这次母亲拿着刀左右为难,现在她除了幼子,还有六个孩子。
这六个孩子都不如幼子那么完美,但也各有各的好处。
二子孝顺,三子良善,四子貌美……更何况,如果她这次又选中了一个孩子杀死,那之后呢?这次,母亲没有选中任一个孩子,她放下了刀,安静陪着幼子走到了人生终点。
之前常无忧听过这个故事,当时她不明白,认为这只是个□□,要是实在说有寓意,大概也是在教导人生死有命,但现在她忽然明白,这是权衡。
天地如父母,万物便为子女。
所以,她轻声问:天地有灵智,也要权衡是吗?前辈赞赏地看了常无忧一眼,旁边的曲肃还有些懵,前辈看了曲肃一眼,又看了常无忧一眼,微微摇了摇头,觉得常无忧配他有些亏了。
对,权衡。
化神比万物重,但也只是比万物重罢了。
若是将万物当成数量来看,也许在第一万零一个性命时,天地的权衡便会不再倾向化神。
前辈的解释仍然不甚清晰,但常无忧已经彻底明白了。
她知道了杀死度洵的方法。
但这个方法,她不能用。
常无忧和曲肃又陪了前辈一会儿,之后便要离开了。
前辈听闻有个仙修成了活尸,便和曲肃说了些法子,能将活尸的身体养得好一些。
他们记下了之后,便道了别,之后常无忧想进宫,看看越缨的情况,顺便将这些法子告诉刘清连。
毕竟越缨的肉身之后都得靠他了。
他们两个携手走在路上,曲肃终于开口问了她:到底怎么样才能将度洵杀死啊?若是可行,他日后也能自己用。
刚刚当着前辈的面,他不愿问,怕显得自己笨拙。
现在常无忧便讲给他听:说是权衡,其实我觉得更像是报应。
报应?曲肃重复了一遍,不知怎么和报应相关。
化神虽然被天地所供养,但总归仍是天地中人,受天地约束。
在天地中,鸟兽比花草命重,凡人比鸟兽命重,化神比凡人命重。
化神比一个凡人贵重,比十个凡人贵重,比百个凡人贵重,比千个贵重……但化神能不能比十万个凡人命重?若是十万个不行,那百万呢?千万呢?曲肃终于有些明白了:若是度洵伤性命太多,天地便会降下惩罚?他也懂得了无忧听懂了前辈的话后,没再提起度洵的原因——就算他们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们又不能引着度洵真的去伤了数百万的人命。
他们两个不再提这事,只是安静向前走去。
忽然间,曲肃又想起来一些事情来:若是真的有报应,那仙修作恶多端,为何没有报应?常无忧牵着曲肃马上就要走出密林,走到有光的地方。
听到曲肃的问话,常无忧略一沉思便有了答案:哪里没有报应。
常无忧看向他的眼睛,微微笑起来:我们不是来了吗?灭门惨案中,只有她活了性命,又在梓城遇到了一个小乞儿。
天地那么大,她却单单逃到了有他的地方。
只是当时还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天地报应便连成了一个环。
第一百二十八章他们两个紧紧牵着手, 相伴着走了一段路,等到心中情绪平复些,他们才踏上了去皇城的路。
前辈给出了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正确却无用。
常无忧不会用,曲肃自然不会和她背道而行。
从始至终, 他只有一个报仇的念头,报仇之后他便只是追随着她的脚步罢了。
她□□脆弱, 却拥有最清晰坚定的头脑,那他便是她手中最利的剑。
他们两个没再谈起度洵的事情,径直去了宫中。
皇城在上次战中有了些损伤, 皇宫中人少, 倒是还好, 但城中有几个魔修和仙修打了起来。
仙修不管不顾, 肆意毁坏周边的民房,但魔修还是知道尺寸的,他们有些势弱, 但还是努力将战火迁移到人少的地方。
魔修做的努力也是有些用处的,皇城虽然有些房子倒塌, 但凡人也只是受了些轻伤罢了,并不严重。
现在整个皇城在重建中, 到处都热热闹闹的。
常无忧和曲肃走过了忙碌的街道, 便到了皇宫中。
一踏进皇宫的地界, 常无忧只是将左脚踏在了青砖上, 便有一阵疾风奔来。
常无忧身子太弱,这阵风甚至将她吹了个趔趄, 曲肃连忙扶住了她。
常无忧站稳后, 便看到了越缨。
这一眼, 便让常无忧心中无比复杂。
常无忧一共见过越缨两面。
第一面时,越缨孤身前来要除掉他们,却被何染霜按在地上打,吃了一嘴的土。
第二面,她们相见在热闹的集市上,越缨以为她是凡人姑娘,巴巴地跟着她,还给她贴了护身符,而常无忧给了她一包糖。
前两次见面,都算不得美好,第一次挨揍,第二次越缨被欺骗。
但起码那两次相遇时,越缨还是穿着干净的衣裳,眼神安宁。
现在的越缨,眼神有些呆滞,盯在常无忧脸上,却没有一点情绪。
最为骇人的是,越缨的脸颊中间有一道长长的缝合痕迹。
针脚细腻,也用了和肤色贴近的线,但这缝合放在人脸上,还是有些惊悚。
常无忧细细打量她,便看出来越缨的脸上用了一些胭脂,遮住了惨白的嘴唇。
除了脸上那个伤口和无神的眼睛外,其实倒是像是个正常的姑娘了。
越缨身上穿着她惯常穿的灰色衣裳,衣裳干净没有一丝褶皱,甚至她的鞋都穿得妥帖,不沾一点灰尘。
常无忧心里有些复杂,但终于松了口气,看样子越缨被照顾得还算不错。
不知道刘清连给越缨安排了几个宫女,才能将一个活死人照顾成这般体面的模样。
越缨在她身边,认真看了她片刻,常无忧轻声问她:越缨,上次的糖好吃吗?越缨没有一点点回应,眼睛仍然呆板,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但越缨研究了常无忧一会儿后,便放弃了,她觉得眼前的人似乎不让她讨厌,于是她转头研究曲肃。
皇宫内有了叫声:越缨!是刘清连的声音,越缨便不再看曲肃,又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曲肃终于松了口气,带着常无忧去了殿中。
侯朴已经在门口了,看着教主和师兄几乎要落下泪来,但他是个心思没那么细腻的人,难受片刻也就过去了。
侯朴之前琢磨过,要是见了教主和师兄,是不是要改称呼?难不成以后把师兄叫做教主夫人?他觉得要是这般叫师兄,师兄也许会很高兴,但他实在张不开这个口,便按之前的叫法糊弄过去了。
常无忧好好安抚了他片刻,她对侯朴没说实话,只说自己身体不适,许是要在秘境中呆上数年。
她不愿告诉侯朴,一是她希望他能继续开开心心当个傻子,心中不要有任何不好的事情;二是因为他的嘴是真的不严……安抚好侯朴之后,常无忧终于有时间和刘清连聊一聊了。
你找的人不错,她夸赞道:把越缨照顾得很好。
刘清连却笑起来,越缨就在他身边站着,像个不知疲倦的武器。
刘清连看了越缨一眼,小心将桌上的砚台拿开一些,生怕会沾到越缨身上。
我哪能找到人照顾她啊,刘清连感叹:她谁都不亲近,只愿意和我呆一处。
这出乎常无忧的预料,她有些惊讶:那她脸上的伤也是你缝的?刘清连点头:但我缝得还不好。
他大大方方地奏折旁边拿出一块小小的绣布,上面有两只鸳鸯,只绣了一半:我还在练绣工,等我练好了,便给她拆了重新缝一次。
常无忧更加惊讶了:那她脸上的胭脂,还有衣服鞋子都是你准备的?是啊,毕竟她不亲近任何人,只能我来了。
这活不轻巧,刘清连不仅得处理国家大事,还得伺候越缨,这话听着像是诉苦,但刘清连的语气中却没有一点诉苦的意味,甚至有些炫耀了。
常无忧上下打量着越缨,愈发觉得刘清连用心了。
但常无忧的眼神,却让刘清连以为她在想别的事情。
他轻声解释:她的……里衣,身上的伤,也都是我处理的。
他有些怕常无忧会认为他是个轻浮之人,于是拼命解释:我之前……受了很多年的折磨,虽是个男人,但很多事情已经做不了了。
他如此低声下气,自揭伤疤,就是想守护越缨的清白。
虽然她已经不是个活人,脸上都是狰狞的伤口,看起来惊悚,但他还是想让其他人都知道,她干净得很。
常无忧看向刘清连,温声劝慰他:辛苦你了。
刘清连摇了摇头,却不说话了。
他心里只觉得,这哪里辛苦呢,他现在做着自己从小到大都想做的事情,身边还守着一个越缨,他只觉得没什么更好的日子了。
常无忧又和刘清连聊了之后的一些事情,刘清连调度有方,他知道度洵来了,修仙界有了靠山,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于是他早就将一些住所离修仙门派太近的人暂时迁移了住所。
然后,他还组织了大军,日夜交替看管着修仙界动向,大军中安排了几支先锋军,配备了魔教送来的特异武器。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各种安排。
因为他日夜沉浸在国家事务中,所以事情安排得比常无忧自己来做还要妥帖。
他确实是个好皇帝。
越缨的选择和牺牲没有被辜负。
大事聊完后,常无忧便说起了小事,今日云瘴前辈说了些事情,她都记得牢牢的,讲给刘清连听。
越缨的情况好一些,她还有些魂魄在世间游离。
若她昏迷了,那她这些魂魄肯定用不了几日便会消散,再也寻不回来。
但她现在的状态处于生死临界,算是和那些走失的魂魄还有些牵连。
那些魂魄便不会那么快消失。
她顿了顿:但魂魄无形,谁都看不见。
无形的东西,就算知道存在与世,也没什么用处,根本找不到。
但这总算是个念想,刘清连很是豁达:总比没有强,说不定呢。
然后,常无忧又和刘清连说了说活尸的一些护理方法,越缨身上的伤口最好定期用艾草熏一熏,对她能好一些。
刘清连将这些小事情全都认真记了下来。
越缨一直在旁边认真听着,她的眼珠缓慢移动,视线在刘清连和常无忧之间停留。
越缨没了记忆,也没了情感,但她心中还保留了一些简单的思想。
她费力地想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但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什么都无法理解。
刘清连和常无忧的话说得久了些,越缨便有些腻了,不再看常无忧,视线定定地放在了面前的地面上。
侯朴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转身向殿后走去。
刘清连看着侯朴的背影,笑起来:教主也可以去看看。
他带着常无忧和曲肃走过去,到了殿后的院子里,常无忧便看到了更加无法理解的东西。
这是……厨房的地方?她犹豫着问,觉得厨房离刘清连的殿多少有些太近了。
眼前是十几只鸡,咕咕叫着,扬起短短的小翅膀啄侯朴刚刚撒的米粒。
侯朴任劳任怨,确保每一只鸡都吃得饱饱的,已经是个合格的饲养员了。
这不是厨房养的,刘清连解释:这是越缨的……宠物。
常无忧大受震撼,从不知道越缨竟有这般特殊的爱好。
之前她来我这里时,最经常提起的,只有她养的鸡。
怎么说呢,刘清连眼神复杂:她给她师父送的饼子,都是鸡吃剩的。
常无忧同意了刘清连的观点:那应该……极为重要了。
所以,刘清连托付囡囡去寻来了越缨养的鸡。
越缨生前没什么朋友,唯一在意的也只有自己养的几只鸡罢了,刘清连怎么可能让她死后便无人看顾?所以他认认真真将鸡养了起来,准备给这些鸡养老送终,才算是没有对不起越缨。
刘清连没什么经验,也忙碌,侯朴便来帮帮忙。
侯朴来后山之前也是做过活的,现在做的更是得心应手了。
他们两个专注地养着越缨的鸡,越缨说不了话,所以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被他们无比珍重地照顾的鸡,其实只是越缨为过年准备的几道菜罢了。
常无忧问过了这边的情况,又看了越缨的情况,终于放了心。
她在皇城待的世间有些久了,曲肃开始不安,生怕她身体不适。
他们事情办完了,便不再耽误,两边道别后,他们便离开了。
越缨仰着头看曲肃和常无忧离开的方向,她愣愣怔怔想着,那个姑娘是谁?她没有一点记忆了,但她总觉得看到那姑娘时,嘴里似乎有些甜甜的感觉。
越缨的舌头轻轻在口中动了动,却没察觉到一丝滋味,然后她便放弃了思考,一心一意守在刘清连身边。
第一百二十九章度洵出关之后, 也甚少见人。
寂融为他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但宴会上,度洵自己坐在主座上, 手里拿着一杯清茶,眼中无人也无物。
其延坐在台下, 多次抬头看度洵。
其延手中握紧了酒杯,多次想站起来去给度洵敬杯酒。
但他看到了度洵的眼睛, 便有些打消了心思。
果然,不一会儿有人上台,想敬度洵一杯酒, 顺便混个脸熟, 但那人上台后, 弓着腰、热情洋溢说了好些话, 但度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自顾自地半躺在椅上,似乎一切事情都和他无关。
眼看着那人僵在台上, 寂融连忙过去,说了些好话, 又接过那人的酒,自己一饮而尽, 这才把场面圆过去。
寂融修行能力不行, 但交际是一把好手。
但之后, 再也没人上台和度洵亲近了。
那就不是能亲近的人。
其延深深叹了口气, 也彻底断了这个心思。
其实其延这段日子不太好过,虽然在围攻魔教山中, 他领头在一个方向上牵起了罗天大网, 算是有些功绩, 也出了风头。
但他的这些功绩确实万万比不上越缨叛变这事对他名誉上的伤害。
修仙界那么多人,成了叛徒的只有他的徒弟。
再加上之前,其延为了坑越缨一把,不惜在很多人面前声称越缨是自己最疼爱、最看重的徒弟。
当时他坑越缨的心有多急切,现在越缨就坑他多惨烈。
现在诸山中很多人将这事拿来作为攻击其延的由头,他苦心经营许久,没想到竟然倒在这一步上。
其延恨极,恨不得自己就将越缨碎尸万段。
其延郁闷地又喝了口酒,侍女已经给他添了好几杯酒,但他并不过瘾,自顾自将侍女手中的酒壶抢了过来。
但他醉醺醺的时候,便隐约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
那时候,他刚刚褪凡,离现在已经太多年,他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起来那时的事情了。
当时,他不怎么受器重,整天对其他人陪着笑。
夏天的时候,门派里又进来一批小弟子,他终于被分得了两个。
这是他第一次当师父,内心十分兴奋。
他对两个徒弟很好,只是他自己当时地位还低,偶尔也会被其他得势的师兄弟嘲讽。
有一次,其延在一次外出时,在掌门面前出了些风头,回来后他便被一个师兄以切磋的名义揍了一顿。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得笑着道谢,谢师兄赐教。
其延带着伤回去了,他的两个徒弟害怕得不得了,忙着给他清理伤口。
第二日,其延正躺在床上歇息,门便被昨日的师兄气势汹汹地砸开了。
你存心报复我!师兄这样叫嚷着。
其延终于听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师兄夜间休息时,忽然院子里有了声响,他出门后发现院子里被扔了污泥。
虽然直接用净符便清理了,但这事很是糟心,当时师兄没提防,出门便闻到了恶臭,那臭味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极为糟心。
其延气不过,觉得自己杯冤枉了:不是我做的……师兄冷哼一声:我院子周围有结界,做了这事的人身上便会留下我的灵气。
师兄伸出手来,其延便看到他的二徒弟身上便有了隐隐的光亮。
小小的越缨那时还未得脉,呆呆愣愣站在地上,不清楚自己偷偷默默做的事情怎么会被发现。
证据摆在了面前,师兄满脸的得意:师弟对师兄不敬,这事要是让掌门知道了……其延只能伸出手来,一巴掌恶狠狠打在了小姑娘的脸上。
之后,其延又拿了不少珍宝来,送给了师兄,这才将消了怒气的师兄送走。
越缨已经被打得嘴角出血,其延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你做什么去惹他?越缨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片刻后她才开了口:可他打了师父啊……其延尽力忍住了泪,抱住了两个徒弟,发誓要成为人上人,让所有人都跪在自己脚下。
宴会上的其延又喝了一口酒。
也许是功名利禄太过迷人眼,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
他忘记了当年那个一心为他的小姑娘,是怎么变得寡言又冷淡。
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步步将她推远,一寸寸斩断了师徒情谊。
后来,他成了更多弟子的师父,也当上了长老。
但最早跟着他的越缨,却不再说话,安安静静,时常被他叱喝一顿,然后关进牢里。
他们有着师徒的名义,却早就走上了殊途,没了师徒的感情。
越缨被他在牢里关了很多年,终于以死决裂。
其延觉得也许是酒后人易多感,他忽然有些难受起来。
他伸出手来,想看看自己握住了什么,但他掌心空空,什么都没看到。
罢了,他告诉自己:她已经死了,以后就当她不在了,不要再管她了。
桌上满是珍馐,他却有些想吃白面饼子了。
度洵回来了,却不外出,也不和任何人交流,只有寂融能和他说上话。
度洵有自己的一座山头,上面有个颇为精致的小院。
寂融知道自己如今的尊位来自于度洵,就算是度洵闭关期间,他也尽心尽力,将这个小院布置得极尽优美。
找来的凡间美人,最美的也是送来了这里。
只是度洵闭关,美人老了便杀掉,再换一批,务必保证是最新鲜的。
院中一些都被寂融安排得合心意,度洵便时常待着他的小院子。
他回来了这事似乎对修仙界没什么影响,但实际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常无忧和曲肃也能感受到这股变化来。
何染霜很是抱歉,她不想再打扰师兄了,但又不得不联系了曲肃。
修仙界猖狂起来了,现在时常派些人手入侵城镇。
他们派出的人手有时候境界很高,我们这边的人手有些来不及。
我这边得一直盯着度洵,离不开,所以要是实在解决不了的话,也只能麻烦师兄了。
何染霜作为魔教中坐镇的唯一化神,必须要盯着度洵,不能让他对魔教弟子或者凡人出手。
那一些无法解决的大麻烦,便只能让曲肃来了。
曲肃并不愿意,但也只能做了。
但还好,楼探阳已经担起了魔教的大部分事宜,子吉、秋以他们也很懂事,知道不是万不得已便不要麻烦曲肃。
曲肃被叫过去的时候不算多。
但即使次数不多,也足够让曲肃恼火了。
有一次,他和无忧两人在家中,无忧总是胃口不好,精神萎靡,好不容易说想吃点甜的。
他们两个感情正好,常无忧偶尔也想闹一闹他,说想吃曲肃给她做的。
她这么一点,甚至连个要求都算不上,曲肃立刻在炉灶上架起了火,给她做点糖水喝。
结果,柴火刚烧起来,楼探阳便发来了传信。
几个仙修元婴带人去了一座城里,魔教的人手不够用,只能让曲肃来了。
曲肃便只能放下手中的柴火,匆匆去了那边。
他到的时候,那几个元婴刚将城中的房屋搞得大片坍塌,还有很多的百姓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曲肃气得要死,当即就要伸手来,将这几个弄死。
但他想动手的瞬间,度洵便感知到曲肃的气息追了过来。
度洵来了,何染霜也就来了。
场面一度有些复杂。
但既然化神来了,那几个仙修元婴便撤了,但走时他们心满意足,他们威慑了一通百姓,觉得自己又有了些威势。
三人僵持了片刻,最后何染霜抵住了度洵,让曲肃先回去了。
但回去之后,曲肃便看见无忧自己蹲在炉灶前烧柴火。
她苍白着一张小脸,费劲巴拉地吹着火,这让曲肃心疼得无以复加。
最后,常无忧终于喝上了糖水。
他们两个坐在院子里聊天。
仙修最近惹事颇多。
曲肃抱怨道:有恃无恐一般。
魔教杀了人皇之后,天下便平和了一段时间。
仙修束手束脚,不敢和魔教对上,自然也伤害不了百姓。
但现在,却猖狂狠毒,肆意进出城内。
确实,毕竟度洵回来了。
度洵听寂融的,寂融不是没有脑子的人,现在利用度洵,将魔教苦心孤诣营造的大好局面打得一塌糊涂。
度洵看上去从没有直接对凡人动过手,但他来了之后,仙修却更加有了底气作恶。
常无忧喝着糖水慢慢思考。
度洵一心修炼,从不掺和到凡人的事情中。
但却因了他的存在,仙修才有了底气,更加为非作歹。
这样看来,度洵看似清白,却恶贯满盈。
养虎的人不食人,但虎食人,那么养虎之人无不无辜?常无忧在这个瞬间,忽然理解了云瘴前辈。
若是人自身理念不坚定,头脑不清晰,却拥有齐天的能力,那他若是站在了坏的一方,便是天下的祸患。
就像现在的度洵,自己不作恶,但为作恶的仙修撑起一把大伞。
云瘴前辈选不出自己的立场,生怕自己对世间造成坏的影响,便选择避而不出,不让任何一方利用他的能力。
云瘴前辈的选择看起来懦弱,但其实也是明智的。
常无忧慢慢将一杯糖水喝完,她喝不到甜味,但胃中终于暖了一些。
但她喝得快了些,但有些咳嗽。
她一咳,便又吐出血来。
曲肃神色如常,熟练地用衣袖给她擦干净嘴角的血迹。
常无忧也面色平静,任由他给自己擦脸。
曲肃忙前忙后,给她清理了脸颊,又洗干净碗筷。
他忙完之后,便看到无忧在院中正襟危坐,满脸郑重。
曲肃走过去,便听到了常无忧的话:我琢磨着,还是得弄死度洵。
第一百三十章常无忧和曲肃这两日很是繁忙, 每日里都在讨论,也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们讨论的主要内容是:如何杀死度洵。
曲肃在他们住的这处小院施加了阵法,修行之人不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若是无事的时候, 他们便在这小城中走一走。
这是曲肃精心选出来的地方,地方荒僻, 并不怎么富裕,但还算齐全, 城中该有的都有。
最大的好处是,这座城一边靠山,一边靠海, 离其他地方都远远的, 没有仙修也没有魔修。
何染霜不叫曲肃帮忙的时候, 两个人便如寻常夫妻一般生活着。
城中很少来人, 也没人花钱来买这么个院子。
刚开始有些邻居有些好奇,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只以为他们是私奔出来的一对小情人,于是从不主动询问。
常无忧和曲肃每日傍晚都会牵着手出去走一走, 走出胡同,走过街道, 等到无人处, 曲肃便带着常无忧御风到了海边的沙滩上。
傍晚正是退潮的时候, 海水慢慢消退, 一点点露出沁湿的海滩。
海滩上有不少气孔,来不及撤退的海中生物便在沙中落了家。
偶尔, 也会有些糊里糊涂的小螃蟹慌张地赶路, 还会有小鱼记错了方向, 被海浪抛弃在沙滩上。
常无忧便赤着脚,一手牵着曲肃,一边蹲下用另一只手捡起张着嘴挣扎的小鱼扔进海里。
她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只是看见了,那也是条命罢了。
她扔小鱼,曲肃便扔螃蟹。
常无忧被螃蟹夹过一次,心有余悸,便不愿意碰了,这就成了曲肃的活计。
两个人说说笑笑,在沙滩上留下一路的脚印。
海边也有妇人在等待丈夫的渔船归来,还有孩子成群结队赤脚奔跑捡贝壳。
有人经过他们两个身边时,时常对他们点头笑一笑。
曲肃不爱说话,除了对她,脸上总是面无表情,常无忧便对路过的人也点点头,笑一笑算是招呼。
常无忧觉得有些奇怪,她嘀嘀咕咕小声问曲肃:这里的人怎么这般友好啊?友善得不像话,倒是让常无忧不理解了。
曲肃能听到方圆百里内的声音,自然知道原因。
就在刚刚他们身边走过的人还在感叹:那小伙子人不错。
是啊,姑娘看上去都快不行了。
两个人感情真好,只是可惜了……路人们满心以为自己已经获知了这对小情人的真相。
小伙子看起来贵气,大抵是哪家的少爷吧。
至于姑娘,看上去虽然秀气,但浑身死气沉沉,一眼便知晓时日无多。
富贵人家的少爷,自然不能和重病缠身的姑娘谈婚论嫁,于是两人逃来了此地。
姑娘命苦,小伙子情深。
路人这般猜测着,也对这对境遇悲惨的年轻人尽力释放了自己的善意。
曲肃平日里并不愿意听到旁人心声,他嫌聒噪,但现在他听了之后才发现大家想象力如此充沛。
也发现原来无忧的情况已经显而易见。
曲肃看向她,看到她眼眸黑沉,看到她嘴唇颜色越来越淡,看她皮肤日渐失去血色,看她走路都有些不稳,需得让他一直扶着她。
常无忧看不清海的蓝,看不到天色的亮,也看不到路人眼中的同情。
她眼中的一切都已没了颜色,但她仍然总是笑着,和曲肃说着玩笑话。
就算要死,死前她也要好好的。
她只愿意让曲肃留在她身边,她的死讯将来不要传到染霜他们的耳朵里,就让他们以为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
但常无忧也知道这样对曲肃过于残忍,所以她想留给曲肃最好的模样。
可能不怎么好看,也不怎么温柔,更是和贤淑扯不上半点关系。
但曲肃爱的,也从来不是她的好看、她的温柔、她的贤淑。
她一直都知晓,他爱的,只是她罢了。
常无忧只想留给她自己还算健康的模样,而不是垂死病中的死气沉沉。
曲肃知道有时候她在硬撑着,但他也只能陪她硬撑罢了。
常无忧尽力装作和以往无异的快活模样,认真和曲肃讨论杀死度洵的方法。
她默默在话语中表露了自己对杀死度洵这件事的执念。
这事很难,她知道,也许到她去世时,都没能找到办法。
但她希望这事能给曲肃留下些执念,或者说她希望度洵能留下曲肃。
潜移默化间,曲肃果然因为度洵是常无忧的心病,也真正将这事放在了心里。
常无忧现在基本能保证等她没了之后,曲肃仍然愿意多活些日子,一心一意搞度洵。
也许他这一生都没办法解决度洵,也许他真的想到了办法搞死了度洵,但之后陷入了郁郁寡欢中。
但这都比他跟着常无忧去世强。
化神很难死去,但常无忧相信,曲肃也许会将自己埋在她栖身之所,或者和她同处深海之渊。
而那时,她却没了呼吸,没了心跳,只有他一人,在孤寂和悲伤中走向疯狂。
她不想这样。
现在的曲肃认真考虑着度洵的死法,暂时没了什么消极的想法。
常无忧便终于放了些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应该感谢度洵。
她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她有些看不清周围,觉不出来冷热寒凉,耳边偶尔会有丝丝缕缕的嘈杂声。
明明周围安静,她耳中却有沉重的钟声,又似乎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她觉得,那许是来自阴间的召唤了。
他们两个对现在的境遇心知肚明,但从不开口提起。
说也无用,不如假装忘记。
何染霜每次来叫曲肃帮忙的时候,都想问问教主怎么样了。
但她不敢问,只要她不问,无忧就和师兄在一起快乐地生活着。
何染霜一直活得清醒,但现在她也想骗一骗自己。
但偶尔,她也会和曲肃说些别的事情。
后山百姓知道教主去秘境了,也许要很多很多年才回来。
有些年纪大的,觉得自己这辈子许是见不到教主回来了,他们有些遗憾,总觉得之前自己对教主没做过太有用的事情。
常无忧站在一边,听曲肃手中的传音器里何染霜的声音。
她有些好奇,不知道后山的人要做什么。
何染霜略一停顿,便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不是有制瓷处吗,他们趁着闲时做了教主的塑像来,供奉在家中。
常无忧听着,哑然失笑。
她不觉得自己做了多少事情,也不觉得自己值得他们这样子尊敬。
后山的生活是他们自己努力得来的。
曲肃扭头看她,常无忧摇了摇头,表示没必要这么做。
曲肃还没说话,传音器那头的何染霜继续开了口:我看到了,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教主一直都说人人平等,不要有什么对某个人的过度崇拜。
何染霜的声音忽然带了些哭声:我知道无忧在的话,肯定会拦着,但我不想拦。
她隐忍着泣声:我觉得无忧这辈子,不应该是这个结局,我想让老天看看,无忧不该这么死。
何染霜哭求:师兄,无忧她还好吗?曲肃看着常无忧,但常无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和染霜说话了。
曲肃便对何染霜说:她还好着。
但曲肃说着她还好,何染霜仍然没有听到无忧的一点声响。
侯朴和何染霜说自己在宫里见过教主了,但教主却不愿意和她说句话。
何染霜最后哭着断了传音器。
常无忧沉沉叹了口气。
染霜和侯朴不一样,她心细,又敏感,如果这次和她说了话,下次没说的话,她便知道是出了问题了。
还不如不要给她一点念想。
常无忧想温柔地离开,便只能选择现在残忍一些。
曲肃和常无忧走在小城的街道上,路上有家生意不怎么好的医馆,位置很是偏僻,他们两个想避开人时,便会走过医馆所在的小路。
医馆里没什么人,年纪大些的大夫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路过。
大夫身边有个年轻人,勤勤恳恳蹲在地上捣草药,两人面容相似。
大夫和年轻人抬起相似的面容,目不转睛看着常无忧走近,但等常无忧经过时,那两人便又收回了视线。
他们是医者,医者想救治病人,但也知道无能为力之事,便不要插手,免得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
但两人视线专注,常无忧扭头,便又对上了他们的视线。
蹲在地上的年轻人慌忙避开视线,装作努力处理草药的样子,而那个年纪大些的大夫,便干咳一声,佯装无事一般看向了其他方向。
挺有意思的两个人,常无忧笑了笑,看了一眼他们的招牌:陆氏医馆。
重病的人从医馆门口经过。
大夫和病人都默契得谁都没有开口。
曲肃目不转睛,轻柔又有力量地挽着无忧的胳膊。
无忧现在大部分体重都压在他身上。
无忧好轻啊,他默默想着,小时候初见时的无忧,大概就这个重量吧。
他悄悄掂量了一下她的身体,不知道这么多年,她吃过的好些东西去了哪里?常无忧牵着他的手,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体力不支了,却日日都要外出。
就这两天了。
她耳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迎接她的人已经到了她的身边。
她不想在他和她的小院中离开,她想某一日在外面自己走掉。
然后他寻不到她,便自己回家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还能有点念想,说不定她只是随便走一走,之后的某一天还能自己再走回来。
他好好活着,等她就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之后的几天里, 仙修又搞了次大活动,浩浩荡荡出了不少人手,想从魔教手里夺回几座城来。
度洵游离在大部队之外, 似乎并不参与其中,其实是仙修胡作非为的依仗。
何染霜只能又将曲肃叫了过来。
曲肃身心俱疲, 他正和无忧躺在床上牵着手聊天,气氛正好, 却又被赶鸭子上架来做这事。
到了地方之后,曲肃甚是无奈地对度洵开了口:总这样也不是个法子。
曲肃好声好气想讨论个结果出来。
以后我们各退一步,各自守在山中, 再不来凡人的地界行吗?这也是常无忧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
以后仙魔人三边互不干扰。
但度洵白茫的眼睛睁开着, 认真说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魔教全灭, 或者归于修仙界。
至于凡人, 他提都没提一句,并不觉得这是个能放在台面上谈的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曲肃不再说话了。
若是修仙界连魔教都接受不了,他怎么可能相信他们会与凡人保持距离。
起码现在魔教还在, 便有人还能护着凡人。
曲肃和度洵话不投机半句多。
仙修开始在下方攻城,魔教在城门处反击, 轰隆隆的巨大声响让整座城都震颤。
这次仙修来了不少人,魔教也来了不少人。
后山的云三也来了。
他还是从不与楼探阳说话, 表面还是有些记恨这个师弟欺骗了自己, 但其实心里已经没什么恨意了。
他现在认了一对没有子女的叔婶做了爹娘, 忙着种田, 偶尔也去砖窑帮帮忙。
他已经是个凡人,按说这次不该来, 但在魔教的队伍出发之前, 他去找了子吉。
子吉正在后山画阵法, 知晓了云山的来意后颇为震惊。
我和师父不是……子吉挠了挠头,没说完之后的话。
他和曲肃将归云山庄留下来的这些人全都吸了功力,按说应该一辈子都是凡人了,没想到云三这次竟然说自己身体中又隐隐有了灵气流淌的感觉。
云三并不介意之前的事情,只是拉开了衣袖,让子吉好好感受一下。
子吉将手放在他的腕上,初时只有脉搏的跳动,但片刻后,他当陈感受到一点轻微的灵气流动。
子吉疑惑极了:怎会如此?按说变成凡人后就不可能再修行了……但他又住了嘴,其实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只是确实其他人都不行,只有云三可以。
云三倒是洒脱,并不深究:那这次我也可以帮忙了。
他既然有点灵气,便能多帮上点忙。
他有用了,他爹娘也高兴。
其实思索之后,子吉也隐隐有了点想法,云三毕竟有基础,灵脉也没完全断绝,确实有这个可能,只是他还是没想明白契机在哪里罢了。
这一场战事,曲肃和何染霜都极为疲惫,城外也不太乐观。
虽然护住了整座城,但城外全是坑坑洼洼,让人看了肝颤。
再来几次的话,说不定哪次就疏漏了。
度洵来了之后,修仙界就心态平稳了许多,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势必要夺回曾经的天下地位。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常无忧找了云瘴前辈,曲肃也出去找人问了下信息,慢慢打听到度洵有关的一些事情。
他们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度洵的疏漏,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无心无情,但总归是个人。
是人就有过去。
我知道一点度洵的事情,云瘴前辈犹豫着,又换了个说辞:我知道一些他师父的事情。
是个女子,性子洒脱得很,和谁都能说上话来。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她这个徒弟竟是个和她完全不同的性子。
度洵的年纪对于前辈来说,有些太小了。
前辈只记得他师父的事情,但他隐约记得,那女子有个很是宠爱的小徒弟。
他之前有个师父,师父是个女子。
常无忧慢慢梳理线索。
他师父是楚山的一个长老,却比掌门更加出名。
听说性子很是开朗,常无忧听闻这一条时,始终觉得不可思议:度洵那样的人,竟然有个开朗的师父?她想象不出来,性子开阔的人是怎么养出度洵这等冷心冷情的人。
度洵是他师父最疼爱的小弟子,曲肃接口分析:可能是被惯坏了。
是有这个可能。
度洵跟着他的师父时,只有四岁,他的师父那时已经元婴,百余年岁数了。
就像是凡人老来得子一般,对孩子娇惯些也是有可能。
但有些消息越看越离谱。
他师父和凡人关系很好,还有些凡人朋友?这听着不像是真的,若是他师父当真和凡人关系很好,耳濡目染之下,度洵怎么会成为现在这样对凡人毫不在意的模样?常无忧扪心自问,自己对凡人颇为关心,囡囡他们现在也对凡人爱护,她魔教之下就没有度洵这样的人。
曲肃继续给常无忧念他从旁处消息:他师父之前为了保护凡人,受过重伤,但也没伤根基。
在很多年前,她就升仙了。
还在人间的时候,他师父总说度洵是她最喜欢的徒弟,说度洵天资超绝,说他是难得的修行之人。
所以后来下一任掌门去世后,楚山便将度洵推了上去。
他也确实争气,做了好些年的修行第一人。
常无忧接口:但这个天下却越来越糟了。
她想着,度洵的师父知道吗?知道她最爱的徒弟将她关心的天下搞成了这副样子吗?常无忧慢慢有了想法:从他师父下手。
前辈说得对,旁人杀不死化神,只有天地能用报应杀人。
但除了天地外,应该还有人能杀度洵。
他自己。
既然外界无法解决的,那就从内部下手。
有时候外面看起来越是无坚不摧,其实内里却最是脆弱。
现在没了旁的法子,常无忧只能这样相信。
曲肃嘴笨,只能常无忧来。
他们两个结伴去找度洵,去的路上,常无忧冷静和曲肃说:越是被父母疼爱的孩子,越是被寄予了厚望。
她想知道,如果告诉了度洵,他这样令他的师父失望了,度洵会怎么样?度洵一人独居里面的小院中,外院中有很多侍奉的人,但他从不让他们走进。
度洵院外的阵法很是坚固,曲肃若是花些时间,就能强攻开来。
但现在常无忧在他身边,无忧面色泛起诡异的潮红,明明没走几步路,却气喘吁吁。
曲肃不敢妄动,只能规规矩矩敲了门。
曲肃今日的气息和畅,度洵也像是待客一般,将门打开迎了进去。
度洵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常无忧一般,让他们两个进了门。
常无忧和曲肃想杀了他的时候,度洵也在想办法杀了曲肃和何染霜。
度洵走到了屋门口,回头示意一下,曲肃站在院中开了口:我们便不进去了。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心中很想杀死对方,但都没有办法,只能表现得和气,彼此试探着如同老友一般。
度洵站在曲肃对面,两人都穿着白衣,常无忧仔细看他们,觉得还是曲肃好看一些。
曲肃简单向度洵介绍了常无忧:魔教教主。
度洵眼珠都没动一下,也没有打招呼的打算,一个凡人罢了,就算担了个虚名,那也仅仅只是个凡人而已。
三人沉默片刻,常无忧默默在心中措辞,想着怎么开口。
修行要修心境,她想让度洵破大防。
片刻后,常无忧开了口:度洵。
度洵没有动,仍然没有投给她一点注意力。
你师父还在的时候,天下是什么模样?她问他。
这话没有攻击性,不管度洵愿不愿意回答,总能被师父一词勾起一些心思来。
果然度洵没有说话,但常无忧给了他一些时间,确定他有了些关于师父还在时的回忆。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现在你做主了,天下又是什么模样?她不再给他时间,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开始逼问:你的师父与凡人相交甚好,还有些凡人朋友,若是她看到了你现在将天下变成了这般模样,她会怎么想?她一字一句引他:她会不会觉得你做得不好?她会不会失望?常无忧装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来:你师父没有死,她只是升仙了,那她在天上有没有看到?有没有看到你将天下变成这样?看到你将她凡人朋友的子孙逼入了这样的境遇中?度洵的面容仍然平静,但他的袖子开始有些翻飞,周身灵气开始混乱。
曲肃不声不响,将常无忧护在身后。
常无忧知道这话是有些用处了,她不愿意用这些话伤害孩子,但度洵不是孩子,所以她便更加恶劣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我也有弟子,也有最宠爱的。
若是我看到了他背弃了我的志向,我一定会非常失望,后悔自己过于疼爱他。
这话一出,代入感极强,度洵的身边灵气更加混乱,吹起他的头发。
曲肃紧张起来,紧紧护住常无忧,但瞬时间,度洵的灵气便安稳下来。
他的嘴角甚至带了一些浅淡的笑意。
曲肃从未见他笑过,这下他也有些疑惑,不知道度洵是不是疯得更彻底了。
度洵平静下来后,终于微微转头向常无忧了。
他甚至低了头,眼神都专注起来。
甚至,度洵眼中的白茫开始退下,露出了黑眸。
曲肃更加紧张,常无忧知道自己许是失败了,度洵没有破防。
度洵认真看了会儿常无忧,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你想让我心境崩溃。
他点了点头:不错,我刚才确实心境有损。
他嘴角似笑非笑看了眼曲肃:但我忽然反应过来,觉得我不应该有损啊。
我师父又不是死了。
他这轻飘飘一句过来,曲肃的面色立马变了。
度洵伸出手指向常无忧:要死的是她啊,又不是我师父。
他看似真诚地摇了摇头:曲肃,我要是你,我真的会受不了。
死了啊,那可就是永生不见,她会失去心跳,皮肉腐烂……度洵还想往下说,但常无忧立刻意识到不对,她迅速转头看向曲肃:阿肃!但曲肃身周的气息已经无法控制,他面目可怖,手紧紧握住,全身都在颤抖。
常无忧疯狂拍打他的手臂:阿肃!别听他的,他在破你的心境!她万万没想到,今日她没破度洵的防,还把曲肃搞破防了。
现在曲肃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若是让度洵寻了时机,她和曲肃今日都得完。
常无忧只能用力咳了一声,这一下果然出了血。
她的血便让曲肃冷静了一些,他迅速拉住她的手,带她消失在楚山。
他们走后,度洵又笑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曲肃的软肋,这个软肋可以继续用下去,用到搞死曲肃为止。
但他又有些怅然,眼中白茫再次漫上的时候,他想着若是师父看到了如今的样子,会不会真的有些责备他?但他觉得不会,师父总是夸他天资聪颖。
师父从未说过希望他对天下做什么贡献,也没说过对他失望。
他被推举到掌门之位,师父怎么可能怪他做得不好。
他觉得自己做的还不错,修仙界每个人都生活得体面又尊贵。
有朝一日,等他升仙在天上见到了师父,师父一定会和他小时候一样,笑着拉起他的手。
第一百三十二章常无忧和曲肃离开之后, 曲肃仍然有些心绪不平。
他绷着脸,恨不得将度洵掐死。
他之前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人,现在想起度洵的名字都觉得糟心。
常无忧只能花了些时间来哄他:他那人就是个疯子, 你听他的做什么。
曲肃扭脸问她:我不是也疯过吗?那不一样,你疯了也可爱。
她严肃劝说:但你若是还和他生气, 那你就和他一样是个讨人厌的疯子了。
一句可爱让曲肃心情好了许多。
他觉得疯也没关系,但他绝不想和度洵一样讨厌。
度洵今日说的话, 是真真伤了曲肃的心了。
有些事情其实他们都知道,但他们默契地从不开口说,只要最后的时刻还没到来, 他们便可以假装一切安好。
但度洵直接将曲肃最畏惧的事情揭开, 暴露在阳光下, 这让曲肃怕得全身都在抖。
曲肃死死抱住常无忧, 他希望自己能力更大一些,能锁住时光,停留在此刻。
但他并不能。
曲肃闭上眼,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无能为力。
小时候,他看着自己的家人在面前死去, 现在又到了无忧。
明明他不曾懈怠,也没做过什么错事, 但天下并不曾善待于他。
我不想见他了。
曲肃轻声说:我讨厌他。
常无忧放柔了声音:好, 我们不见他了。
见不了了, 她现在也确实想不到办法了。
常无忧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身体好乏,之后的事情也许真的要留给曲肃和染霜了。
她原想将一切解决, 留给他们个清朗世间, 也做不到了。
那就留着度洵和曲肃一道, 互相折磨着吧。
他们两个相拥了许久,常无忧才将他推开,曲肃蹲在床下,给她脱了鞋袜换上了更加柔软的棉袜。
然后,曲肃又抱了一床软被来,让她靠上去。
他又怕她冷,便拿了毛毯子,将她紧紧包裹住。
常无忧被他呵护得很好,在毛毯子里只露出一个圆脑袋。
她现在瘦削,看起来便更加小巧。
曲肃向厨房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扭头看着她笑。
他回头笑着,她便看着他,也对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曲肃慢腾腾的,到了门口还得再探身再望她一眼。
常无忧努力从毯子里伸出手来,摆了摆示意他快去。
等曲肃进了厨房了,听着那边烧糖水的声音,常无忧忽然有些遗憾了。
她想着,若是早几年就过上这样的日子该多好啊。
可是,她怎么就发现得那么晚?她不曾浪费过时光,做了很多有用的事情,可她和阿肃的时间,就这样荒废了啊。
没多久,曲肃便给她烧了糖水。
糖水里煮了鸡蛋,曲肃做饭手艺不错,常无忧尝不到甜味,也能感受到鸡蛋滑嫩。
曲肃给她吃着鸡蛋,勺子里一点蛋清,半勺糖水,常无忧吃得舒服,便仰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但她笑着,鼻子中便留下了一道血痕来。
曲肃伸出手,用手里的绢巾轻轻将她留下的血迹擦掉。
他什么都不说,似乎只是做了寻常的动作。
常无忧看到了他手中收走的一点红意,又看到他神色如常,忽然间,她心中生出无尽的酸涩来。
她想着,如果现在换了身份,现在濒死的是阿肃,她又怎么才能维持住平静来?度洵一句话就会崩溃的曲肃到底是怎么忍受的?现在阿肃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样的惊涛骇浪,怎么样的隐忍悲伤?常无忧费力咽下了一口糖水,曲肃下一勺又送了过来。
她低下头,肩头颤抖,片刻后才抬起头来:阿肃啊……她叫了他一声,曲肃在她仰起的脸上看到了两行血泪。
曲肃的手微微颤抖,他勉力将碗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拿着绢巾给她擦拭脸上的血泪。
别哭,他另一只胳膊抱住她,身体仍然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你哭了就没笑着那么好看了。
身体中,他锁不住的死气开始疯狂涌动,肆虐着想从她的身体中溢出。
常无忧的这碗糖水鸡蛋最后还是没有吃完,便昏昏沉沉睡下了。
曲肃也躺在她身边,他没有睡着,紧紧抱着她,感受她还在自己怀中的模样。
他突发奇想,若是把她练成活尸就好了,但她没有灵气,根本不能做到。
这时候,曲肃甚至有些羡慕刘清连了。
起码,越缨的躯壳还在他身边。
而曲肃之后的人生中,只有个念想。
无忧,等我杀了度洵,就去找你。
他声音太小,常无忧什么都没有听到。
于是曲肃心满意足点了点头:你默认了,很好。
然后他便在她头发上轻轻一吻。
他不贪念此处,她在的地方,便是人间。
常无忧呼吸微弱,而院子里的桂花也快要落尽了。
之后的几天里,常无忧没再提度洵的事,似乎真的将他放下了。
她其实有些怕曲肃想起来度洵,想起来度洵便想起来他说的那些话。
他们两个走在街上,常无忧走得很慢,曲肃便牵着她,安静陪在身边。
他们去了衣裳铺子,常无忧颇为大方给自己做了好几件衣裳。
若是往日里,她买衣服定是要问问他好不好看,也会顺便给他买上几件,但这次她没问,只等衣服好了,自己拿来在身上比比划划。
她不再穿旧衣裳,而是每日里换着不同的新衣裳穿。
她没解释,曲肃也没问。
常无忧记得,她老家里有个规矩,人死的时候是要穿新衣的。
她想着,要是到时候了,曲肃可能会悲伤到崩溃,她不愿让他操劳,有些自己能安排的后事便自己做了。
终于有一日,他们只是走在街上,常无忧却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了。
她只昏倒了一刹,醒来时便看到曲肃抱着她,满脸的僵硬。
许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但曲肃的传音器又亮了。
曲肃伸手便要将传音器碾碎,但常无忧挣扎着:去忙……曲肃厌恶极了度洵,但常无忧却有些感激他。
也许待会等曲肃回来了,便看见她安安静静躺着,不用经历中间的悲伤挣扎。
许是会遗憾,但终究少了些悲痛的时间。
曲肃表情麻木,接了传音器,果然是度洵那边又出事了,需得让他过去。
他不发一言,听完了便将传音器断掉。
他抱着常无忧步步向前,常无忧努力将脸贴在他身上:阿肃啊……她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像是终了尘世的所有恩仇。
他们两个走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上。
忽然间,路过的一个百姓发现了他们。
城中居民都对这对小情人有印象,也都在家中感叹过年轻人命苦。
路人很明显便看出来那姑娘许是快不行了,小伙子也似乎悲伤得失了神智一般。
路人当即大叫起来:送医馆啊!路人大叔的声音很大,把周边几户人家都引了出来,他们站在家门口探头往外看,看清的瞬间和大叔一样惊慌起来。
送医馆!他们喊着。
还有救!对对,陆大夫很厉害的,姑娘还有救!一群人乱糟糟地围过来,他们觉得小伙子年轻,到了这关头许是也慌了,他们想从曲肃手里将常无忧接过去。
但曲肃抱得很牢,其他人不能从他手中将她接过去。
于是,一大群人簇拥着曲肃,将他拐向了医馆的方向。
曲肃满脸麻木,低着头死死盯着常无忧,已经感受不到周围的环境,没有知觉地被众人推搡着前进。
一行人声势颇大,路上还在不停地增加人手。
还有人热心,已经跑去了陆氏医馆通传消息。
陆大夫本来正在医馆门口美滋滋地饮茶,他的侄子正和往日一样蹲在地上勤勤恳恳磨药。
他一抬头,便看见有人满脸焦急地跑了过来:陆大夫啊,快准备救人啊!陆大夫当即站起身,满脸正义:什么问题,快送过来!那人便急切指向不远处:那对私奔来的小情人,姑娘快不行了啊!陆大夫的脸色立马僵住,他的侄子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陆大夫有些想哭:我们救不了啊……热心的街坊一摆手:陆大夫总得试试啊。
陆大夫还想拒绝,不远处,常无忧和曲肃已经被被大家簇拥着走了过来了。
陆大夫的侄子站起身,小声说:叔,咱家的规矩可是进门的……必救啊。
陆大夫一摆手,一咬牙:关门!他不要脸了,宁愿以后被骂,也绝不沾惹这等麻烦事。
他拉着侄子进了医馆,忙着关门,但他脚步慢了一些,又有些热心人前来,以为陆大夫要进去拿药,立刻奔过来帮忙,来人太多了,医馆的门便关不上了。
陆大夫和侄子被卡在一堆人中,惊慌地看着他们的大麻烦进了门。
进门后,大家七手八脚帮忙把常无忧放在床上,急急呼唤陆大夫:陆大夫快来啊,姑娘眼看着快不行了。
常无忧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努力睁开眼睛,歉意对着陆大夫开了口:我不行了……救不了不怪您,不救也没关系……我不怪您,谁都不怪您……她声音微弱,仍然想着给这个无辜大夫摆脱责任,听着便格外可怜,旁边有人开始抹泪。
她又对曲肃摆了摆手:走吧。
曲肃不动,她又摆了摆手,度洵那边麻烦,他必须去。
但曲肃仍然一动不动,常无忧便有些生气了:走啊……旁人不明白,但也有些婶子看明白了,叹了口气:这是不想小伙子在这儿呢……小夫妻的事,其他人掺和不进来。
曲肃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于转了身,转身的一瞬间,他脸上便落下泪来。
他步步缓慢向外走去,大家默契地给他让了路。
小夫妻的生离死别,看得人心中难受。
又有人开始催:陆大夫,您快看看吧……陆大夫绝望地看向侄子,侄子也崩溃地看向叔叔,片刻后侄子便意识到叔叔还是不怎么靠谱。
侄子只能自己拿了主意:叔啊,不然我们试试吧……第一百三十三章常无忧身周一片黑暗, 她耳中时刻萦绕的嘈杂声音更大了一些。
似乎她终于到了另一个空间。
但慢慢的,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些光亮。
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她却觉得自己看到了前方有些不怎么耀眼的光芒, 她还隐约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响。
叔,拿丹炉……她脑子浑浑噩噩, 思维都卡滞了,什么都想不明白。
什么是丹炉?叔是谁?是谁, 又是和谁在说话?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人轻轻在她四肢上放了什么东西,很长时间以来持久的疼痛便瞬时放大, 又在顷刻间慢慢减弱了。
唉……麻烦啊……有人在抱怨着。
但她身边的人动作不停, 叮叮当当地忙碌着。
常无忧整个人如浸无底的黑水中, 头顶只有一束可见却不可触摸的光, 她在无望中沉浮。
隐约间,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君深。
君深和之前一样,穿着一身紫衣, 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常无忧漂浮着,看向了君深, 他们彼此对望,眼中都没有情绪。
很久后, 君深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来, 牵住了常无忧的衣角, 拉着她即将潜往更深处。
更深处,便没有一点光了。
常无忧隐约记起来, 君深是死了的, 那他要带她前往的下方便是永远不能回还之地。
她知道自己许是无法逃离, 精神都倦怠了,懒懒的一动都不想动了。
但她随即便想到了一个可怜的身影来。
曾有人守着她的一缕孤魂,走遍半个天下。
曾有人心心念念,竭尽全力想多留她一些时日或者与她一起走掉。
常无忧想试试,她想为了那个人再努力一把。
于是,她奋力地开始挣扎,但她的手脚似乎在黑水中被束缚,根本无力动弹,只能随着君深向下。
她头顶那一缕影影绰绰、并不怎么明亮的光便在黑水的荡漾中愈发昏暗起来。
常无忧并不知道,在她被君深带着更往下的时候,床上躺着的她的肉身便愈发灰败,皮肤都变成了没有生机的青灰。
陆大夫的侄子看了一眼床上的常无忧,知道没时间了,他看了一眼赤金丹炉中的丹药,还需些火候,若是现在拿出,便药效不够。
但若是再等的话,床上的病人便等不到了。
陆大夫看着侄子左右为难的模样,他知道到了自己做决定的时候。
陆大夫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拿出来吧。
侄子看了叔叔一眼,点了点头:拿出来吧。
在他们将丹药从丹炉中小心取出时,常无忧已经被君深拉扯着,下坠了很长一段距离。
头顶的光已经几不可见。
她却隐隐约约看到了黑水的底部。
底部的模样让她颤抖,无数的枝条随水流摆动,她刚开始以为是水草,但距离越近,她便终于看到了真实的模样。
那是无数的手。
那些手或者白皙,或者干枯,但都随着水流摇摆着,将掌心朝向她的方向。
等她再近一些,那些手便会紧紧抓住她,她便再没有逃离的机会,只能跟着他们一同,淹没在此处。
她心中涌出无限的恐惧来,但仍然不能动弹,只能被前方不回头的君深带着继续向下。
等到君深终于到了底部,他便站在了一边,看着常无忧被水流推向那些开始努力向上抓取的手。
他的脸上刚开始还面无表情,但慢慢的,随着常无忧的靠近,他便缓缓露出了一点诡异的笑容来。
快!陆大夫看了一眼常无忧,急切地唤侄子:她的呼吸开始停滞了!侄子终于将一颗淡黄色的丹药从丹炉中小心取出。
若是练成的话,这颗药应该是金黄色的,但火候还差很多,现在只能是淡黄色,也只能发挥出两三成的药效。
大夫都想让自己的病人完全痊愈,但现在救命比治病重要。
陆大夫看着侄子将丹药放入了常无忧的口中,那黄色的丹药进了她口中,便发出了浅淡的黄色光芒。
光芒慢慢浸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叔侄两人紧紧盯着床上的人。
其实,现在的常无忧呼吸已经停滞,严格来说已经不是个活人了,但叔侄两人看得很认真。
一片黑水中的常无忧在君深充满恶意的目光中继续下潜,她马上就要被下方的无数手掌抓住。
那些手渐渐开始兴奋起来,在水中癫狂地舞动,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抓到了她便永远不会再松开。
这里是无主之地,也是不能存在之地。
没有人能找到这里,也没有人能再找到常无忧。
她绝望地看着头顶,那缕光已经不见了,她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只有一片绝望的黑暗。
但在她即将被下方的手抓住的时候,上方的黑水忽然被明亮的光线破开了一道光路出来。
那光路穿透了层层的禁锢,终于到了她的身上。
光灼眼,但带来了温度。
她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知觉,在能动弹的瞬间,常无忧立刻奋力挥动手臂拨动身周的黑水,努力向着光游去。
下方的手抓了一把,冰凉的指尖触到了她的头发,却没能抓住她的身体。
她的头发从下方的手边滑过去,然后她便奋力向上。
头顶的光给了她方向,她身体有了知觉,便也有了疼痛的感觉,但她没时间分辨现在的滋味,只努力向上。
她必须向上,她只能向上。
即将游到水面的时候,她终于停歇了片刻,扭头看下方看去。
那些渴望着她的手,现在恢复了平静,又如同水草一般轻柔地随着水流摆动了。
君深却站在水底的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但常无忧身体有了温度,也有了力气,她并不畏惧,只同样冷漠地看着君深,片刻后,她便不再看他,径直向上游去。
在她终于到了水面的时候,光线便更加灼热,几乎有了烫人的温度。
终于,她奋力用手脚拨动了水流,从水面一跃而出。
床上的常无忧缓缓睁开了眼睛。
陆大夫和侄子趴在床边认真地看着她,映入她眼中的,便是两张有些相似的大脸。
这两人目光过于专注,紧紧盯着她,几乎有了斗鸡眼的迹象。
即使身体还是不舒服,胸腹都有被重压的痛感,她仍然有些想笑。
她嘴角牵动着,陆大夫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侄子立刻跑到了一边,开始研磨新的药草。
还没完全好,年轻人一边研磨一边说:刚刚救你的药,火候不行,只能救你一时,撑不住几天。
年轻人絮絮叨叨的,有些可惜刚刚的药:时间着急,那药材珍贵,太可惜了,许是凑不齐了……陆大夫便坐在椅子上,伴着侄子的话不时地叹上一口气。
他们叔侄两人像是二重奏一般,明明屋中只有他们三人,却搞出了颇为热闹的动静。
常无忧没有说话,她想道谢,却没有力气,只能睁着眼睛。
她看到了这间医馆内部的模样。
屋子墙壁上挂着很多不同种类药草的画,正中间的墙壁上,却不是药草,而是画着一头鹿,那鹿长着极为高大的银色鹿角,口中衔着珍贵的草药,轻盈地从月光中走来。
她目光专注,盯着那鹿身上,看了片刻后,才转向其他的地方。
屋中挂着牌匾,上面和医馆外面的一样,写着陆氏医馆。
屋里的牌匾四个字中,陆字颜色偏淡些。
这很正常,毕竟牌匾的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某个字颜色变淡了也是情有可原。
但常无忧心中已经确定了一些事情,她不再看周围,而是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这对叔侄的谈话。
曲肃现在已经和度洵打了起来,他们交手过数次,度洵已经熟悉了他的攻击方法,但今日却与以往不同。
今日的曲肃浑身是血,度洵也是满身的血,曲肃满脸的狠意,似乎要将自己的命交代在这儿。
他们战斗激烈,灵气碰撞间激荡出烈火一般的光芒,甚至何染霜都无法靠近,她只能离开些距离,一边看护魔教的弟子,一边给下方的城市构建一层层防护阵。
但这很奇怪,曲肃他明明知道他们不会死,还用这种打法便略微有些愚蠢了。
度洵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
在曲肃再一次攻击过来时,度洵没有躲开,而是硬生生受了这一击,曲肃的手从他身体中穿过,但在度洵受伤的同时,天地便开始愈合他的伤口。
度洵毫不在意这点伤,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贴近了曲肃的身体,同时也将曲肃的手送进自己身体里更多。
度洵贴近曲肃的身体,轻声问他:你的教主……死了?语气虽是询问,但他脸上却是肯定的神色。
曲肃满眼血红,反手在他的伤口中抓住一把血肉来,然后在掌心中捏碎。
度洵胸膛中一个大洞,鲜血淋漓着向下滴落成一条线,但他毫不在乎,甚至脸上还有些笑意:果然。
然后,他真心地对曲肃说:真可怜。
他很喜欢拿着曲肃的软肋反复刺痛:我师父也不在了,但只要我努力修行,总有一天我能升仙,在天上见到我师父,可是你呢?你的教主死了,就是死了。
曲肃满眼血红,红意几乎要弥漫出来,他怒喝一声,再度像疯了一般冲了过去。
他们缠斗了很长时间,终究还是没有个结果。
到了后来,度洵都觉得没意思起来,他看得出来曲肃心境已损,但现在似乎疯得有些彻底,让他们两个都受了不少的伤。
度洵不着急,他相信过些时间,曲肃自己便能将自己折磨得不像话,到时候自己再出来说上几句,说不定这个化神便能消磨尽自己。
又受了一击重伤后,度洵后退了百尺,似笑非笑地看着曲肃,消失了。
曲肃茫茫然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就想追过去,忽然,他又停住脚步:我还有无忧。
这一下,他便清明了一些。
他小声告诉自己:她只有我了。
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她都只有他了。
曲肃转了身,不顾下方侯朴的喊声,当即离开了。
他迫不及待,想再去陪陪他的无忧。
若是无忧已经睡下了,那他便将自己和她埋在一个棺椁里,安安静静多躺些时日,不管谁叫都不出来。
若她血肉还在,他便拥着她的身体,若她只剩白骨,他便拥着她的骷髅,若她骨头都没了,他便抱住她穿过的衣裳。
若无忧的全部都消散了,那他便躺在融了她的泥土中,一切都不是无忧,但一切又都是无忧。
天下需要他。
可是没有无忧的天下,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曲肃回去的时候, 满心绝望。
他在无忧身上留过灵气,但无忧身上死气太重,根本无法让他感知到生死。
曲肃回去时, 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他想着,无忧也许会喜欢睡在无忧山中, 到时候他陪着她,进了她家的祖地, 便算是入了赘,只盼着岳父岳母能喜欢他这个女婿。
他还想着,到时候给他们两个的墓中放些夜明珠, 地下太黑, 无忧许是会害怕。
他想了许多许多, 满心的悲怆哀凉, 眼中盈满泪水,每一刻都几乎要失控地落下。
他甚至有些不敢进城,更不敢进那家医馆, 不见便还可以做梦,还可以相信一个有她的未来。
曲肃一直以为自己勇敢, 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也是个懦夫。
他惶恐片刻,终于还是进去了。
她只有他了。
不管是什么结局, 他必须去背负起她, 那是他的一整个人生。
曲肃做好了一切准备, 预备好了去见到一个没有生息的无忧, 但进门那一刻,他呆呆愣愣无法迈进半步。
常无忧正坐在床头, 双手捧着散发着热气的杯子, 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
她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 于是抬起了头,脸上都是笑:阿肃啊。
常无忧笑得灿烂,曲肃却真的落下泪来。
他泣不成声,流着泪走向常无忧,紧紧将她拥在怀中。
曲肃很少情绪这么外露,现在哭得声音响亮,像个孩子一般,哭出了这段时日以来所有难言的痛苦和彷徨。
他这副模样,便让常无忧心疼起来,他抱她太紧,常无忧手中还握着杯子,她没办法动弹,也没地方去放置杯子。
可他很明显需要安慰了。
常无忧叹了口气,只能将杯子放在了被子上,她也只能触碰到这里了。
然后她也紧紧抱住了曲肃,将头放在他的肩上:阿肃……我的阿肃啊……她一声声轻声唤他,然后闭上了眼睛,眼角也渗出了水迹来。
陆大夫的侄子本来正在辛勤磨药,但他一扭头看到了这边的情况,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磨药声音吵闹,悄悄放下药杵,尽量不再发出声音来。
陆大夫站在侄子身边,看着紧紧相拥的常无忧和曲肃,摇了摇头:世风日下。
但他这么说着,却偷偷抹了抹眼角。
陆大夫的侄子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觉得人家情真,自己不应该再看了,多看一眼都是打扰。
但他没有过□□,空有一番少年心事,心中慢慢有了些羡慕的感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屋中四人,各有各的心事。
片刻后,常无忧拍了拍曲肃的后背:好了啊,我没事了阿肃,不要怕。
她声音轻柔,手掌轻拍他的后背温柔有力度,一下下慢慢让曲肃心中的阴影消散。
曲肃将脸埋在她头发中,片刻后,终于抬起了头。
他脸上泪痕已经干净,眼中还有些肿胀,但渐渐有了些光,不再是一副失去了所有希望的死气沉沉模样。
无忧,他伸出手来,扶着她的肩头细细检查她的身体,从头发丝、眼睛几乎要看到了脚底,终于确定了她现在确实好了很多。
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在做梦,怎么他离开了一会儿,她倒是好了起来。
常无忧的视线掠过他的肩头,看向那边的陆氏叔侄:这就要多谢陆大夫和陆小大夫了。
曲肃立刻起身转头对陆大夫表示了感谢:多谢两位大夫。
但他心中有些疑惑,他和云瘴前辈两个化神都无能为力的事情,难不成偶遇的凡人大夫就能救了?陆大夫摆了摆手:凑巧罢了,凑巧罢了。
他笑呵呵的,但态度坚决,不想揽下这份功劳。
曲肃更加疑惑:敢问大夫,我的妻子身体是怎么回事?陆大夫微微扭了头:我也不知道,凑巧罢了。
他还是这句老话,什么都不愿说,但曲肃已经能看出来,他确实是知道些什么的。
陆大夫的侄子年轻,刚刚被常无忧和曲肃的感情感动羡慕着,现在看叔叔什么都不愿说的模样,便有些担忧,生怕因为叔叔说不清楚,这对夫妻便不知道原因,之后也艰难。
但有些事情,他还是要听叔叔的,叔叔虽然小事糊涂,但他们陆家刚开始也是靠叔叔才能到现在的地步。
既然叔叔不愿说,他也不多话,只拿了药包和一张药方给了曲肃:您看这个,以后坚持服用,要是能找齐药方上的东西便更好了……曲肃接过去,常无忧看着这对叔侄,冷不丁地开了口:两位大夫将传承守护得很好。
她这话似乎是在夸奖他们医术高超,但陆大夫心中却猛一激灵,他满脸堆笑:还算是不愧对先人。
但他抬头看去,却看到常无忧的视线放在了屋子前方正中央的鹿衔药草的画上。
陆大夫意识到可能坏了,果然常无忧转了头,脸上带着笑:是吧?前辈?这声前辈让陆氏师侄不敢应声。
常无忧却自顾自说了下去:阿肃,你注意到了吗?她问曲肃:你看这家医馆,门口挂着陆氏医馆的牌匾,屋里也有一个,但你看这四个字里,陆这一个字总比另三个字的颜色更加浅一些。
曲肃并没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他现在看去,果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若是旁人看去,许是会觉得牌匾年代久了而已,颜色变浅了正常,但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个陆字,浅淡得很是一致,并不是风吹雨淋导致的,更像是刻意做出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常无忧轻声问,但她并不需要回答,自己便找到了答案:因为他们不姓陆。
冠以假姓,虽是不得已之举,但不能愧对先祖,便隐晦地做了这样的安排。
她的话一字字出口,陆大夫的身子便更加紧绷起来。
阿肃,我曾看过一本书,那书破旧,被撕去了些内容,但我拼拼凑凑,看到了一个家族的故事。
那个家族原是凡人樵夫,上山时,樵夫遇到了一头银鹿,樵夫帮那银鹿解开了身上的一条红线,便是帮那鹿彻底解开了凡世的束缚。
银鹿修行千年,终于能够升仙,升仙之前为了感激,便将灵草送给了樵夫,樵夫吃了灵草之后,血脉便有了仙缘,从此一族都入了修行路。
因为吃的是灵草,那一族都善于识辨药草,能够炼出珍贵的丹药。
那一族为了记住仙鹿的恩情,便改了姓氏。
姓鹿太过直接,不够恭敬,其他的有些常见,于是他们姓了甪。
甪音同鹿,他们从此成了炼丹世家甪氏,他们家中供奉着仙鹿。
常无忧说完了这段故事,看向了陆大夫:是吗,甪前辈?陆大夫冷汗涔涔,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常无忧继续说了下去:但关于甪家的记录并没有很多,在仙魔大战之前,他们便消失了。
有人说他们家血脉断绝,也有人说他们是被魔修灭族。
日子久了,也有人说根本不曾有过甪家。
我也曾想过这是不是传闻而已,她再次看向陆大夫:但我见了你们,才知道这是真实的。
陆大夫勉强装着无事:您是在说笑了……他的侄子更是不敢说话,低着头,脚下都在颤,两人害怕成这样,倒是让常无忧有些愧疚起来。
她的本意并不是吓唬这两个人。
常无忧搀扶着曲肃的手,从床上起来,走到叔侄两人身边,郑重地给他们作了揖:我并没有威胁两位的意思。
我只是看出来了,想用真实的姓名感谢两位恩人。
谢甪家的前辈和小友,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曲肃搀扶着她,跟着她一同,向叔侄两人行了礼。
然后,常无忧又说:我知道甪家既然在这里安了家,那自然是有您的考虑,我不会用这事逼迫两位。
只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身份,如果可以的话,还望两位能告知我们我身体变成这般的缘由。
她又紧接着说:这不是强迫两位,您不愿说也无妨,恩情我们记下了。
常无忧郑重发誓:我以魔教教主的名义发誓,欠两位一个恩情。
曲肃紧接着开口:我也欠一个。
但这个恩情,常无忧也打了个补丁:只要不是对天下、对百姓有害,我定竭尽全力。
陆大夫仍然低着头,不发一言,他的侄子微微抬了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叔叔拉了一把,不敢再开口了。
常无忧看两人的模样,知道他们是不打算说些什么了,她不愿为难他们,只说:两位之后若是有事,随时联系我们。
曲肃立刻开口:我妻子的身体也拜托两位费心了。
既然两个大夫不再说话,常无忧也不必多留,她承诺:您既然想在此处安稳过日子,我们绝不对外公布,也绝不来扰。
若是前来,也只是求医的病人常无忧和她的夫君,绝不与魔教相关。
这话倒是让陆大夫安了心,他终于发出了些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之后,他们便如寻常大夫般,交代起了以后常无忧的注意事项和用药方法。
曲肃听得很是认真,但他看他们给的药粉平常,不由有些担心:这能有用吗?陆大夫笑起来。
他原是个普通的中年人,总是站在医馆门口有一口没一口地咂茶,等着可能上门、也可能不上门的病人,偷偷看着路过的小娘和妇人,很是普通,甚至有些猥琐。
但现在他抬起了头,脊背也挺直,整个人散发着不一样的气场,眼睛里几乎发着光。
能有用吗?他重复了一遍曲肃的问题,觉得有些可笑了。
我们可是姓甪!他手指向上空,语气骄傲甚至到了自负的程度:不是陆氏医馆的陆,是炼丹世家甪家的甪!第一百三十五章既然甪前辈没了继续隐瞒的意思, 两边便更加坦率地交流了起来。
常无忧再次真诚介绍了自己:常无忧,魔教教主。
她指了指曲肃:曲肃,化神, 魔教长老。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也是我的夫君。
甪前辈笑起来:看得出来。
之后, 他也介绍了自己:甪行。
他的侄子立刻说了自己的名字:南丰,甪南丰。
甪南丰之前总觉得应该将常无忧的病情告诉她的, 叔叔要瞒着身份不让说,其实甪南丰心底总有些不好意思。
他很怕因为自己没说清楚,导致了病人之后还有问题。
现在终于好了, 两边都不再隐瞒身份, 也不必再隐瞒其他的事情了。
甪家自然是不愿加入到仙魔战事中的, 他们现在也只是将常无忧当作普通病人而已。
在说她的病情之前, 常无忧有些好奇:敢问甪前辈,甪家是怎么到了这里的?根据传闻,甪家应当是被灭了族, 或者是血脉已断,但现在看来, 他们传承了下来,并没有如同传闻里一样。
甪行想了想, 终于还是开口了:这事倒也不是不能说的。
其实放在数十年前, 这事确实不能说, 但现在相关的人都已经逝去, 他们便也愿意将这段往事拿出来,让封闭在他们口中数年的亡人再度短暂被提起。
我们甪家, 说起这四个字的时候, 甪行便隐隐挺直了后背, 神采飞扬:可是真正得了仙缘的。
虽然几代下来,血脉慢慢有些浅淡了,但每一代都有些极出色的人物。
上上代,是我的爷爷和几位叔爷,上代,便是我的父亲和二叔。
到了我这一代时,自然也是有出色的人物的,只是我笨拙了些,在家中并不显眼,最出色的是我的大哥和三弟。
甪家出色的人并不是全然靠着血脉,而是本身感知敏锐,对天地花草有不同的感知,之后再加上自身的努力,辅以家中传下的丹典,能练成蕴含天地灵气的珍贵丹药。
这事常无忧在书中看到了一些零散的信息,她接口:我知晓,传闻里凡人疫疾时,整座城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甪家人经过时,练成了一颗丹药,在井中捏碎,给了城中百姓喝,不消多长时间,城中疫疾便缓解了。
甪行颇为自得,点了点头:这不是传闻。
常无忧还听说过别的:我还知道,甪家的丹药给灵脉尽碎的仙修吃了,便重建了他全身的灵气流淌脉络,也就是重建了一身灵脉。
甪行又点了点头:这也不是传闻。
甪行听着常无忧说的话,忽然间有些惆怅起来: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得……常无忧点了点头:有些我是在仙修的杂记中看到的,也有些是在凡人的族谱中看到的。
刚刚她所说的甪家先人救了一城百姓的事情,便是她在凡人的族谱中看到的,被当成一件大事记录了下来。
甪行面色更加复杂:……竟是凡人记得……他怅然地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果然是凡人记得。
甪南丰不声不响站在一边,给叔叔倒了杯茶水,又给常无忧和曲肃端来了白水。
他生怕他们觉得招待不周,倒水时小声解释:叔叔喝的是药茶。
甪行喝了口茶,便继续说下去:我们甪家修的是丹药一法,丹药救人,所以修仙界中众人都愿和我家交好。
我们家人性格大多温和,从不与人交恶。
我们也不爱出门,每次出门都是为了救人。
所以我们处所到之处,处处都是笑脸和谢意,所以那时候我们并不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
我的父亲是家中几代中最为出色的人,修行中从无桎梏,那时候我们都觉得父亲升仙有望。
但我的母亲在一次意外中逝世了。
母亲死后,父亲将自己关在屋中两月,出来时他说自己要炼世间最最厉害的丹药。
我那时不明白,什么是世间最厉害的丹药。
父亲疯了,但疯的不那么彻底。
所以他想练的并不是逆转生死的丹药,因为他知道那根本炼不成。
他要炼的,是不死不伤的丹药。
父亲记住了母亲去世时全家人的悲痛,所以他想让我们不再承受这种悲伤。
常无忧听着甪行讲的故事,明白甪家的麻烦来了。
不死啊,不管是人皇,还是修者,都是一个致命的诱惑。
而不死不伤,她看了曲肃一眼,曲肃点了点头,虽然她没说话,但他已经明白并同意了她的看法。
不死不伤,便是化神。
甪行父亲所要炼的丹药,是要直接将修行者的境界提升到化神啊。
那些人怎么可能不心动?甪行继续说甪家的往事:这丹药极难,材料极难找全。
我的父亲渐渐有些痴狂,总是焦虑,无法炼丹。
曲肃轻声问:所以没有成功?甪行笑了: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甪家每一代都有精才绝艳之人。
他看向甪南丰:比如南丰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哥。
我的大哥和三弟并不认可父亲的作为,但父亲日渐痴狂,他们为了父亲,便将这事继续做了下去。
我的大哥和三弟,果然是极其优秀的人,甪行感叹道:他们炼出来了。
这丹药本就是为了家人而炼,并且这丹药极为珍贵,炼起来艰难,一颗丹药几乎要了我大哥半条命去,于是家中定了规矩,绝不外传。
但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刚开始只是多次有人相邀,用贵重的灵器来换取丹药,之后便是哀求和威胁了。
我们家人开始不外出,但有一天,世交家中传来了消息,他说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受了重伤。
我的父亲去了他家中,之后便没有再回来。
大哥给世交家中传了消息,却收不到回应,我们便知道出事了。
三弟担忧父亲,独自出门去寻,也没有回来。
大哥最后做了决定,他让我带着孩子离开了。
其实应该让大哥离开的,甪行遗憾地说:但丹药是大哥和三弟炼出来的,修仙界都知道甪家二子是个废物,只会吃喝玩乐。
如果大哥离开了,一定有人去寻、去捉他,但要是最废物的我离开了,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其实我们也去找人求救过,我们救过那么多人,那些人都说会记得我们的恩情,但当我们寻过去的时候,他们都满口答应会护着我们家中,却口口暗示着想要那颗丹药。
人一旦有欲念,只要没有得到,那欲念便不可消除。
最后我带着大哥的孩子离开了,大哥怕目标太大,安排大嫂几日后再离开。
我安置好南丰,然后独自等在大嫂应该逃出来的地方,在那里我应该能遇见大嫂,弟妹,还有三弟的孩子的。
但我等了许久,只等来了一个微弱的传送阵。
传送阵里出现了两个哭泣的孩子,他们是我三弟的孩儿,我看到两个孩子肩膀上搭着一只手。
那是我大嫂的衣袖,我识得,于是我松了口气,快步走上去。
许是距离太远了,那传送阵有些慢,大嫂的胳膊缓缓出现,我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想等到大嫂的身体全部显现了,便带着他们离开。
我那时已经找好了一处小院,小院很好,院中还有花草,我觉得大嫂会喜欢的,于是满心想和大嫂说一说,讨个好,被大嫂夸一夸。
甪行深吸一口气,他伸出手来,温柔地捂在侄儿的耳朵上:大人的事,你不要听。
甪南丰被捂着耳朵,看了眼常无忧和曲肃,想说自己年纪不见得比他们小,但他很听二叔的话,于是乖乖的,没有抵抗。
但忽然间,那传送阵的光就断了。
甪行面色温柔,眼睛却有些湿意:传送过来的只有两个孩子,还有我大嫂的一双胳膊。
我捡起大嫂的胳膊,茫茫然站着,看着两个哭泣的孩子,忽然间明白我失去了所有。
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直照顾我的大哥,失去了如母亲一般的大嫂,失去了总是顺着我的三弟和弟媳。
我不能再做甪家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了,我是孩子们的叔叔,我得把三个孩子好好养活。
常无忧沉默地听着甪家的往事,忽然想到了自己家。
太常剑和甪家丹,何其相似。
之后很难吧。
她轻声说,明明是问句,她却没有一点疑问的意思。
是挺难,甪行将捂着侄子耳朵的手拿了下来。
甪南丰迟疑了一下问:叔,刚刚你说我母亲带着二弟和三妹来了,我母亲呢?甪行看向侄子,柔声告诉他:你母亲为了保护你弟弟妹妹,受了重伤,但她仍然坚持着看了你一眼,之后便离世了。
甪南丰有些难受:可我那时太小,已经不记得了……甪行哄他:这也不怪你,你母亲看到了你,已经心满意足了。
最近你回山中一趟,再给你母亲坟前上炷香吧。
甪南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在那座他时常祭拜的母亲的坟墓中,其实只有一双胳膊罢了。
甪南丰之后便如闲聊般说了一些事情:我三弟的两个孩子受了惊,日日惊叫。
我带着他们逃跑,没办法管住三个孩子,也没办法让二侄儿和侄女保持安静。
我身上有些丹药,便狠心给三个孩子喂了暂时不再生长的药,让他们痴痴呆呆,安安静静不再说话。
但我带着他们,逃了许多年,换了很多地方隐姓埋名,总算是逃出来了。
甪南丰插了句嘴:三叔,是二弟和三妹总是吵闹,可我乖巧,你做什么给我也吃了药。
甪行有些歉意:是二叔老糊涂了。
甪南丰便不再说话,他没有怪罪二叔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如果二叔不让自己吃药的话,自己便能长得更快一些,便能更早帮上二叔了。
可是甪行怎么可能让他清醒?那时候,甪行日日担惊受怕,每日闭眼便是满身是血的大哥,便是大嫂的一双胳膊。
他一个废物,哪里担得起一个家族的未来啊。
他那时又能比两个孩子好多少,他日日啼哭,时常抱着膝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恨不得一死了之,他怎么能让孩子们看到他的那副模样?但很多年过去,一个废物终究还是带着三个孩子躲过了追兵的搜捕,躲过了纷扰世事,终于安了一个家。
我把孩子们养得很好,甪行有些自得:我是个废物,但三个孩子不是。
他指着甪南丰:你们看我的大侄子,还有两个孩子你们没见到,他们都极有天赋。
我家的传承可没断,你看南丰,多像他的父亲啊。
甪南丰被二叔夸奖了一番,情不自禁挺直了脊梁。
常无忧看向甪南丰,看他现在的模样,和甪行几乎如出一辙。
她点了点头:前辈把孩子们养得很好。
她真心实意夸赞:甪家的传承确实从未断过,前辈在,甪家就在。
第一百三十六章常无忧夸得甪行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甪家现在只有他们几个了, 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只是甪家的废物罢了。
父亲和兄长还在时,他一心贪玩,根本没时间修炼, 废物名声很是广为传播,炼不出什么丹药来, 也没有女修愿意和他结为伴侣。
他没有夫妻缘分,却养大了三个孩子。
现在家里只剩他和三个孩子了, 他被逼着成长,一夜之间成了一个看起来可靠的大人。
但即使他努力了,但仍然炼不出什么丹药来。
他没天赋, 没能力, 没本事。
家人还在时, 他倒是有些脾气, 但时光磋磨,他带着三个孩子,两个还被吓出了病来, 他的脾气慢慢也没了,成了一个街边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
但常无忧说他在甪家就在, 倒是让他有些恍惚了。
甪行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他一个废物, 怎么就活成了一整个甪家呢?但他想一想, 确实是这样, 他觉得自己还算对得起大哥大嫂, 于是他点了头:对。
我在,甪家就在。
他这话不是自我夸奖, 而是一种承诺。
甪南丰插了句嘴:我家的仇人都没了。
常无忧想了想:都在仙魔大战中死了吗?差不多, 甪行告诉她:大部分都在仙魔大战时被魔修杀死了, 也有些熬过了仙魔大战,但之后寿元散尽,也没了。
我们家刚灭了的时候,我觉得天地无情。
甪行感叹:但后来我探听到这些仇人的事情,也知道了他们的结局,那时候我便开始觉得天地虽然无情,但还算有眼。
这些对不起我家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升仙的。
常无忧之前有些不明白,甪行和甪南丰两个仙修,明知道她和曲肃是魔教中人,为何还愿救她。
但现在她明白了。
甪家的仇人大多死在了仙魔大战中,魔修虽是无意,但也为甪家报了仇。
所以,甪行愿意救魔教的人。
常无忧目光看着前方,想到了那些从没见过面的魔教前辈们。
他们从没见过面,她出生时,他们都早已消失在世间。
但没想到,数年后她竟然承了魔教前辈们的荫蔽。
常无忧无声喟叹。
现在你们的仇人都不在了,她问甪行:前辈是否打算重新立起甪家的招牌?甪行摇头,坦率承认:我对人性失望了,更何况,我们并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
所以他们以后只是陆氏医馆罢了,不会再掺和进仙修魔修的事情中。
但也许有一日,他的侄子侄女,或者侄子侄女的晚辈,那时候有了更加出众的能力,能够立起甪家的招牌,让甪家重新显于世间。
现在的甪行,做不到了。
常无忧不再说话,她自然是可以承诺能够保护他们,但她并不觉得她说了,甪行就会信。
对人性失去的信任,要慢慢建起来,常无忧帮不了什么,只能默默守护。
甪行也有些遗憾的事情:只是南丰年纪大些了,一直没找到合意的姑娘。
甪南丰天赋极佳,虽然甪行教导不了什么,但仍然顺畅得脉。
他们是修行之人,却掩盖了全身的气息活在凡间,自然是难以找到合适的姑娘。
甪南丰听到叔叔说这个,有些害羞。
他不怎么外出,见过的人少,被叔叔保护得很好,有些羞怯:这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话虽这么说,但常无忧察觉到刚刚甪南丰总是偷偷抬头看她和曲肃,眼中有些羡慕,还是怀春啊。
常无忧怕他尴尬,不再说这事。
甪行终于说起了常无忧的病情来:我家的丹典遗失了几本,很多病和丹药我们都无法了。
但正巧,你这情况,我们正好有法子。
之前你们是不是杀死过修行之人?甪行问。
自然。
曲肃抢先回答:是我杀的。
他承认得很快,生怕甪行觉得是常无忧的罪过,不再给她看病。
但甪行并不介意,只是点了点头:那些人死前一定对你们怀恨在心,恨不得拉着你们共落黄泉。
他忽然有转头说起其他的:有一种符,和追踪符很是相像,也和子母命符颇为相似。
这种符名为牵连符。
用了之后,可以追踪,也可以控制另一人的生死,但这个符要求很高,施符的人必须要比被施符的人境界强上许多。
甪行顿了顿:通常是修行者用于凡人身上。
这符必须被安置在人的血肉之中,颇为恶毒,并且恃强凌弱,并不怎么光彩。
还有个更大的缺点,就是这符需要施符的人提供很多的灵气。
用在凡人身上,还需要很多的灵气,说实话其实有些浪费,因此很久没人用过了,也早就失传了。
但常无忧已经明白了:我身上有这个?甪行终于点了点头:对。
他看向常无忧的身体:若我和侄儿没有看错的话,一定有人将牵连符用在了你身上,并且那人很快就死掉了。
但他死时,符还在你身上。
人死时怨气强烈,就算人死了,也能留在世上一段时间。
时间久了,怨气便消散了,但你不一样。
牵连符需要的灵气还在你身上,便给这些怨气驻留的空间。
怨气根本无法察觉,而产生怨气的人已经死去,怨气便慢慢变成了死气。
这些气还记得主人生前的执念,想要将你拖进阴间。
甪行看了一眼甪南丰,甪南丰便迟疑着开了口:若我没有看错,你全身死气最重的是胳膊,那符是被下在胳膊上?常无忧下意识地将胳膊弯起,放在胸前。
是他。
她忽然便想起了那时候,君深将她的胳膊击碎,血肉都裂开,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她只以为他是在泄愤,谁知道他竟然有更加恶毒的想法。
果然是他。
如同无声无息的毒蛇一般,即使死了,口中的尖齿仍然有着致死的毒液。
君深杀了她的家人,仍然想将她拖入阴间。
曲肃只恨自己当时没有让君深死得更痛苦一些,无忧这些日子的磨难,都让他对君深的仇恨更深一层。
他们原本以为和君深的恩怨已经了结在他死去的时候,谁知道君深即使已经到了阴间,仍然对着他们露出了阴恻恻的笑。
他折磨了常无忧这么久,让曲肃他们痛苦不堪。
君深死了,但君深没输。
他们赢了,但他们赢得形容狼狈。
曲肃不愿再提起君深,直接问:无忧能彻底好吗?甪南丰有些犹豫地开了口:她本可以。
他手里正巧有一副完整的药材,能炼出治好她的丹药。
但她快死了,那丹药只能用于活人身上,甪行和甪南丰只能将炼了一半的丹药拿了出来,赶紧用在了她身上。
炼了一半的丹药,并没有五成的药力,现在只是将她的命救了回来而已,也清空了她身体内的死气,但根源并未消除。
她的身体中仍然会持续产生死气,死气和之前一样积聚,也许某一天,又会到了现在的地步。
那药只有一副。
甪行叹息:只差一点。
但这一点,便是她生与死的距离。
常无忧并不觉得遗憾,她洒脱得很:我本来要死的人,能活下来本就是幸事,哪能奢求完美。
但曲肃紧皱着眉头,他不想再看着无忧再次慢慢走向衰亡了。
无忧的渐渐衰败,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场天崩地裂般的劫难。
世间最为痛苦的,不是不能够,而是本可以。
无忧本可以完全痊愈,但她没有。
曲肃不想说话,静静站在一边。
甪南丰交代起了其他的药的用法:还有些药方,虽然用处不是很大,但总是能缓解一些的。
他细细说着,曲肃和常无忧认真听着。
曲肃在心中仔细将这些药的使用方法全部记下,但他的心思总有些发散,忍不住想着,要是能治好无忧的丹药还有该多好。
这个念头埋在他心里不停生根发芽,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了:能治好无忧的丹药为何只有那一颗?甪行解释:里面有些材料早就消失了,我们刚用的也是之前逃难时从家中带出来的。
甪家都只有一两个的材料,这世间也不会有了。
但曲肃还是想听听:有什么材料?甪行看出来他不死心,于是一个个和他说明白:有些材料之前常见,但现在那些东西都已经灭绝,用一个少一个。
比如月泽……那是什么?曲肃问。
月亮升起时,月光所照在的第一块泥土。
人手不能触碰,在练成月泽前如果被人的气息沾染,便只是普通的泥土了。
我们的月泽只有一块,现在被用完了,全是当时的仙鹿所赠送。
这确实无法,曲肃的心略微沉了一些。
杜丘,天地灵气相通时,杜山中最矮的那一个小坡上的银鼠的尾巴。
曲肃的心又一沉,仙魔大战后,天地灵气早就滞涩,根本没有直接相通的时候,更何况银鼠早就灭绝。
百余年来,天下变化太大,很多的灵物根本不可能再现。
还有更难的,甪南丰叹气:即将化龙的蛟的额角。
现在天下灵气早就不如当年,修行之人都很难升仙,更别说兽类了。
这些灵兽早就没了踪迹,灭绝了也是有可能的。
这些东西全不到,剩下的药方不过只能延缓罢了。
曲肃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甪南丰:刚刚你说的东西,我若是能找到一样,能否有用?第一百三十七章常无忧和甪南丰站在深潭边。
她是真的很怕这种不可见底的水, 再加上曲肃刚刚说水底有极为硕大的蛟,她就更加害怕了。
所以上次,你说有丑东西, 就是那蛟了吗?曲肃点了点头:若我没有记错,它的额上是有些凸起的, 像是要化龙了。
他没再多话,叮嘱甪南丰看好常无忧, 便自己下了水。
甪南丰站在常无忧身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片刻后他点了点头:怪不得。
怎么了?常无忧问。
甪南丰伸出手指指向前方的树木:这里有枕树。
这树的名字是常无忧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说, 她在书中看到过这种树的名字, 但这树应该已经灭绝许久了。
她向前看去, 但只看到了寻常的松树, 并未见过不同的树。
那里,甪南丰更加细致地指给她看:那块青色岩下。
常无忧终于看到了,那岩下有半截枯木, 已然是死掉的样子。
枯了?对,甪南丰点头:但看样子也只是枯竭了五六十年罢了。
有枕树的地方, 才会有灵兽。
并不是枕树才能孕育灵兽,而是灵气极为充裕的地方, 枕树才能生存。
灵兽生存需要的灵气远比人更多。
所以当天地间灵气变少的时候, 人还能修, 但兽便不行了。
这棵枕树只是死了几十年罢了, 这说明在此之前这里灵气还是足够的,是能够孕育出灵兽来。
但枕树死后, 灵气不够的情况下, 即使已经修成了灵兽, 它们也会退化,成为普通的兽类。
但也有特殊的情况,那就是灵兽当时境界已经足够高深,能够维持住自身的灵气周转。
那个看起来即将化龙的蛟应该就是这样情况。
它此生应该都无法化龙了,甪南丰平静地说:现在灵气远不如之前充裕,人族修行都艰难,根本不足以支撑它更进一步。
天地间大抵也只有它自己一头灵兽,不会变成普通的兽,但也不会化龙。
这听着有些孤独。
常无忧还想说些什么,但地面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深潭的水面开始从深处泛起巨大的波纹。
甪南丰急忙护住常无忧,但水只是晃动几下,便恢复了平静。
曲肃从水中走了出来,他手中空空,什么都没有。
常无忧问他:那蛟呢?曲肃伸手:在我戒指里。
他很实诚:那东西有点丑,我担心你害怕。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切它的额角,便想着把它带走,在医馆里让前辈和南丰看看怎么处理。
他们三个回到了医馆里,甪行正在等他们,带着他们进了医馆的后院中。
曲肃让他们站远一点,然后,他便从戒指里将蛟放了出来。
常无忧有些担心,生怕真的如同曲肃所说是个丑东西,她眼前一花,地上一声轻微的震动,面前变多了一团花哨的东西。
一头昏头昏脑的大蛟躺在地上,眼睛迷迷糊糊。
常无忧眼神复杂地看着它,很胖,身上已经生出了爪子来,但爪子短小,有点像霸王龙。
离谱的是它身上的颜色,花花绿绿,什么颜色都有,最为奇特的是这些颜色在它身上组成了复杂的图案,充斥着奇妙的美感。
虽然常无忧知道这就是个大蛇,但它真的很漂亮。
在幽暗的水底,大家丑得一致的情况下,它长得有些过于认真了。
她还是有些怕,但有些忍不住,想伸手触碰它好看的鳞片。
甪行和甪南丰商量了一会儿,终于拿来了一把细小的刀,然后甪南丰站在蛟的身前,小心将刀刃切入它隆起的额角处。
刀刃入它身体那一刻,大蛟剧烈地颤抖起来。
曲肃将手按在它的身体,牢牢控制住。
甪南丰顺利切开它的皮肤,从中挖出一根完整的额角。
大蛟的额上鲜血淋漓,发出细微的声音,似乎在叫痛。
常无忧看着它,觉得有些对不起它了。
之后怎么办?她问曲肃。
曲肃说:送回它原来在的地方。
常无忧觉得也行,这么大的蛟,他们可养不了,但她想了想:反正我好多了,也不怕见人。
不若把秋以叫过来,看有没有什么丹药,能给它吃上一颗养一养。
曲肃看了大蛟一眼,真心觉得给它吃有点浪费了,这么个丑东西,怎么用得着吃丹药呢?但无忧既然说了,他便答应了。
甪南丰已经将额角拿去炼丹了,甪行也在旁边帮忙。
大蛟可怜巴巴地在院子里,它有些神智了,也记得面前这两个人。
湖底幽暗,有些孤独,它是有些想出去看看的。
但它冥冥中知道这天下只有它一个了,外面危险,所以即使孤独,它也从不外出。
它之前见过这两人进了水中,那是它炼成蛟形后第一次见人。
第一次见他们,它感知到那男人身上灵气充沛,吃了对自己有大好处,它有些想吃人,但知道自己打不过,便悻悻地放弃了。
今日它又见那男人来了,男人直奔它而来,它甚至有些高兴起来,以为男人专门来寻它玩。
但它刚游过去,便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晕头转向被抓了起来。
然后,它便被挖了好不容易修出来的额角。
它想化龙,已经想了很多很多年了。
化了龙,便可以不再禁锢在深潭中,便可以遨游云间,看看不一样的景色。
但现在,它珍贵的额角少了一个,它离化龙更远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蛟的眼中流出。
常无忧愧疚地看着它:对不起啊,我需要你的角救命。
她的手轻轻搭在大蛟的身上抚摸着,曲肃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它。
大蛟隐约明白,它的角被用来救这个看起来极为脆弱的人族了,它想一口将她吃掉,但它不敢,那个可怕的男人在一旁,随时能将它杀死。
常无忧尽力安慰它:我会想办法的,给你丹药,让你尽快养好身体,额角还能长出来的。
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她真的觉得大蛟无辜,好端端生活在水中,却忽然被抓来。
她为了自己的性命没有办法,但她想尽力弥补一下。
大蛟被她一下下抚摸着,不大的脑子里慢慢意识到现在的情况。
这个女人很重要。
这个女人能给它很多好东西。
它怕这个男人,但可怕的男人听这个女人的话。
这个女人对它有些愧疚的情绪。
大蛟用不多的智商做出了决定,它停住了眼泪,缓缓将头靠在了常无忧的手上。
常无忧被吓了一大跳,但又欣喜起来,她叫曲肃:阿肃,你看它多乖,它愿意和我亲近!但曲肃并不觉得这个丑东西是个什么好东西。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曲肃和它对视,看到过它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是啊,曲肃敷衍道:那以后我带你去见它。
以后事情一多,无忧便记不起来了。
曲肃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很是机智。
但大蛟明白了曲肃的意思,它脑子不太够用,但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因此也缓慢懂得了很多的道理。
在很久前,它身边还有些和它相似的灵兽,彼此间相互说话,但之后那些灵兽都慢慢退化,然后老死了。
但它还记得那些灵兽朋友讲给它的一些道理。
你就是太丑了啊,人族可不喜欢鳞片,狐狸摇了摇自己七条毛茸茸的尾巴:看我这样,喜欢我的人就多多了。
运气最好的那个,大蛟记得,小小的、毛茸茸的,明明最没用,最后却被一个仙长带走,跟着升仙了。
大蛟准备赌一把。
它试了试,慢慢变化着体型。
曲肃察觉到了这个变化,立刻将常无忧护在身后。
在他们两个的视线中,大蛟慢慢变小,鳞片消失了,开始长出了绒毛。
没多长时间,它便变成了自己理解中人族最喜欢的模样。
常无忧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大蛟已经不见了,转而出现的是一只彩色的、毛茸茸的、长着六条尾巴的、眼睛大大的、身体小小的……猫咪?大蛟不太习惯现在的身体,它站在地上有些晃悠,试探着发出了一声自己听了都觉得造作的甜腻叫声。
……喵。
常无忧初时有些震惊,现在脸上已经变了神色,她指着这只五彩斑斓的小猫,郑重地告诉曲肃:阿肃,我要养它。
这不是询问,这是告知。
曲肃再次看向那个丑东西,虽然它现在不是那么丑了,但是曲肃确定,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常无忧喜悦地将小猫抱起来,小猫并不习惯被这么对待,四肢都僵硬了。
但常无忧身上柔软又洁净,被拥在怀里片刻后,它便感受到了舒服。
趴在常无忧的肩头,它和曲肃对视着,两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友善。
它有些累了,今日被拔了额角,流了血,现在体力不支。
于是猫咪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在她的肩头睡去了。
曲肃不喜欢它,但常无忧小心地抱着它,眼中都发出光来。
曲肃便什么都没说,之后吧,他想着,之后一定要把这个坏东西赶得远远的。
甪南丰和甪行还在忙碌,许是还得很长的时间,常无忧和曲肃两人不敢走近,生怕乱了炼丹的步骤。
他们两个坐在院子里。
常无忧第一次有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她爱不释手,将它抱在怀里片刻不曾分离。
曲肃坐在一旁看着她,忽然觉得委屈起来。
无忧是他的,为什么要去陪坏东西?他想了想在,站起身问她:你不要总是抱着它了。
他想说,你来抱抱我吧,但他不好意思。
常无忧还新奇着,爱不释手,甚至没抬头看曲肃一眼,嘴里还说着话:它原来是个大蛟,现在叫它小娇怎么样?曲肃心中生出了一些担忧来,他左顾右盼,终于做了个决定。
他按住常无忧的肩膀,让她将脸抬起来。
常无忧茫然地看着他。
曲肃纠结了片刻,终于做好了决定,他看着常无忧,面色严肃,微微张了嘴,发出了屈辱的声音。
……喵。
常无忧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觉得他尤其可爱。
她放下了手中的猫咪,扑向了面前更加可爱的这只大猫。
曲肃心满意足接住她,将她拥在怀中。
甪行刚帮侄子在丹炉里放了些药材,这时无事便随意向外面看去,然后便看到了魔教化神的举止。
他被吓了一跳,不敢再看,心里嘀嘀咕咕:挺不要脸啊……嘴里虽然这么说,他却有些佩服曲肃了。
甪行酸溜溜地想着,这大概就是曲肃能有妻子的缘故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曲肃不爱说话, 有时候受了委屈,仍然面容严肃,看不出心情来。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明显地表露出情绪。
一声普通的喵喵叫, 便将曲肃的体面尽数扯下。
但他满不在乎,只顾着高兴。
无忧在他的怀里, 那个坏东西被放在一边,他赢了。
猫咪小娇躺在椅子上, 缓缓醒来,它刚刚睡得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它只记得自己睡着时, 还在那人族女子的怀里, 现在怎么在她怀里的就成了那个坏人族了?小娇觉得很委屈, 于是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刚开始叫时, 它还觉得屈辱,但自从得了些好处,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然而曲肃牢牢抱着常无忧, 还细心地将她耳朵堵住,听不到除了他声音之外的任何声音。
曲肃看了一眼费力叫着的猫咪, 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小娇叫了一会儿,终于看清了形势, 躺在椅子上任天由命地露出了软乎乎的肚皮。
甪行站在窗边, 面色复杂地看着曲肃, 不明白他一个化神有什么好和灵兽计较的。
甪南丰还在小心地炼制丹药, 甪行估算了一下时间,便准备去叫曲肃和常无忧了。
甪行还是不愿掺和进仙魔的事情中, 缘分所致救了魔教教主, 但之后他仍然不愿意和魔教太过亲近。
虽然生活在凡人的地界, 他们每过几十年就要换个地方,免得容貌不变被人看出不同。
这事确实有些麻烦,但甪行觉得总比掺和进仙魔之事危害更小。
他做好了决定,甪南丰自然不会违抗,这么多年来,二叔早就成了他爹一般的人物。
甪行想出去和曲肃他们两个说一声,要他们准备离开了。
但曲肃在和一只猫争宠,这让甪行难以直视,不愿出去亲眼见证化神的丢人时间,他怕被灭口。
等到曲肃终于心情变好一些,常无忧松开了抱着他的手,甪行才走了出去:丹药快好了。
他提前把这药说明白:虽然有了化龙蛟的额角,但材料还是不齐全,没办法根治,但能让她身体好很多。
待会把丹药吃了,然后定期吃我们开的另一副药,也定期清理死气,虽然不敢说能和普通凡人一样,但也不会再和之前一样。
我们另开的这副药,最好是炼做丹药,但熬制也可以,功效没有差很多。
熬药肯定是比炼丹简单的,但常无忧的事情,曲肃是一定要做到最好。
他一个化神,自然是什么都能做。
但他有些担心,总怕自己搞不好,专业的事情他想让专业的人来做。
只是甪行的态度很明显,以后药不够了,或者又问题了再来找他们都可以,但交往不要太多,炼丹这种小事就不要总来找他们了。
曲肃想了想,有了一点想法,他问常无忧的意见:现在你身体好了,能见人了,不然把秋以叫来吧,她修的是丹经,炼丹更加稳妥些。
常无忧觉得可以:行,你传个信,让她过来吧。
曲肃去一旁联系洛秋以,甪行在一旁听着,随口问:那是位姑娘吧?修的是什么丹经?常无忧告诉他:天地丹典。
这句一出,甪行面色立刻变得严肃了:不瞒您说。
他顿了顿:之前我说我们甪家的传承失落了一些,现在有些丹炼不了,有些病治不了了。
……甪家遗落的一些东西便在天地丹典里。
甪行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再次听说这个名字,有些感慨:我带着南丰离家时,大哥给了我绛河丹典。
大嫂离家时,身上应该带的便是天地丹典,此外还有一本三本合一才是甪家所有的传承。
没想到这天地丹典竟然到了魔教手中。
甪行恳切地看着常无忧,常无忧不待他说什么,立刻便同意了:您家的东西,自然是要还回来的。
常家先祖收了很多的典籍,早就言明要是有朝一日主人寻来了,那我们常家自然是要归还的。
甪行便松了口气,他很怕自己提出想要天地丹典后,魔教教主会提出什么要求来,但现在常无忧这么坦荡,却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甪行想了想:其实甪家传承不传外人。
但这么些年来,他们自己没能守住,被魔教的人学了,也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断然和那个魔教学丹典的姑娘没什么关系。
天地丹典里也不是完全的没有问题,甪行说:我大哥和三弟做了些改进,只是没有写进书里。
等魔教修丹典的姑娘来了,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和南丰便将这些信息全都告知于她。
这便算是小小的感谢了。
常无忧自然没有意见,她之前就听秋以说过,说感觉有些方子换个药材可能效果更好,但秋以自己并不敢尝试,现在有人愿意告诉她,便是好事了。
甪行忽然又有了别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看了一眼专心炼丹的侄子,他觉得侄子实在可怜,终于还是厚着脸皮开口了:不知那位姑娘,是多大的年纪?他吞吞吐吐的:既然姑娘修的典籍和南丰一脉同源,说不定是天定的缘分……常无忧立刻伸出手来,手掌竖在身前,脸上还是微笑,但拒绝得很是明确:我们魔教的孩子,日子随心过,开心最重要。
我不给他们安排这些事情,他们也不必听我的。
她旗帜鲜明,不留半点余地:要是谁用什么强迫我们魔教的孩子做他们不愿的事情,那我们是不留半点情面的。
常无忧自然是想活,但她的活不能用秋以来换。
她觉得甪行是个明事理的人,她说清楚了,他不会强求。
所以她必须要说清楚。
果然,甪行便住了嘴,不再提起这事。
他有些感慨,觉得魔教确实做事挺像个人的。
他记得很久之前他家救了个长老,那长老便立刻将门派里的女弟子送来,要给他家随便谁都行,算是谢礼。
被送来的女弟子强颜欢笑,但谁都看出来她不愿意。
最后甪家将女弟子送了回去,寻了个自家的错处,只希望女弟子不要被为难。
他还道了歉:对不住了,刚刚您将家中典籍送回,我心中高兴,竟然胡思乱想起来,确实鲁莽了。
甪行承诺:我不会再乱想什么,也不多说话。
那就好,常无忧也舒缓了语气:这是我们应做之事。
但她也留了个余地:以后若是有需要,我们的人和前辈还有南丰也会沟通,不管是处成朋友还是什么,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平心而论,甪南丰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有些呆,但做事认真,为人实在。
常无忧也不知道秋以会不会喜欢,她不会替秋以答应,但也不会绝了秋以和南丰的可能。
常无忧像个老母亲一般,为孩子们筹谋得清清楚楚。
那边曲肃已经将事情告诉了何染霜,让她安排洛秋以来一趟,曲肃将地址告诉了何染霜。
他原以为还得一会儿,但片刻后,院中空气便微微震动起来。
一点亮光开始蔓延,渐渐蔓延成一大片。
微光定住的时候,传送阵里走出来很多人影。
曲肃有些懵:我不是说只让秋以和香蕉来吗……但何染霜已经奔了过来,她扑到了常无忧身前,用力地抱住了她。
无忧……何染霜轻声唤她。
她以为会再也见不到无忧,每日她都在惶恐这个世上还有没有无忧在。
她不敢细想,但忍不住总多想。
何染霜比常无忧高很多,常无忧被她搂在怀里,却感受到她身体在颤抖。
常无忧深深吸了口气,将她搂在怀中:染霜啊。
她轻轻拍着何染霜的背后:我回来了,染霜。
何染霜穿着大红色的衣服,脸上是很浓的妆容,看起来美得很有攻击性。
她其实能力没有无忧那么强,却忽然被丢下整个魔教,她便只能装作一副无所不能的模样来。
何染霜最近笑得很少,面无表情地忙碌着,似乎没了情绪,更有魔教妖女的姿态了。
但现在,她紧紧闭着眼睛,努力憋回了泪水。
等再次睁开眼睛时,何染霜嘴角终于有了些释然的笑意。
香蕉、洛秋以还有囡囡都拥向前,挨个和常无忧问好,她们并不知道常无忧之前经历了什么,所以并没有何染霜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但能够再次见到教主,便是最好的事情了。
侯朴也来了,扭扭捏捏到了常无忧身前:教主……常无忧也夸了他:阿朴也做的很好。
这便足够让侯朴高兴了。
子吉、楼探阳和香叶没有来,他们自然是想来的,但正处多事之秋,他们也只能留下守着了。
他们热热闹闹在院中说话,甪行便进了屋中,给他们让出空间来。
这么多人都围着常无忧,另一边的曲肃孤零零的,便看着有些可怜了。
堂堂一个化神,在其他地方都是被拥趸的存在,但现在曲肃看起来却是面目寻常,似乎早就习惯了被冷待。
甪行偷偷看着,他有些震惊于何染霜的美貌。
虽然过来的这几个女子都很是清秀,气质脱俗,但何染霜仍然是最出众的那个。
甪行并不识得魔教的人,但他觉得只要那个红衣女子在,旁人根本就注意不到其他的魔教女子了。
甪南丰也忙完了,凑在窗口和叔叔一起看热闹。
但他眼睛一看过去,便有些呆住了。
二叔,甪南丰眼神发直,盯着外面,对甪行喃喃:那姑娘真美,我能跟她入魔吗?第一百三十九章甪南丰老实巴交, 潜心炼丹,虽然空有一番少年心思,却无用武之地。
但这一刻,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心尖上绽放出一朵花的滋味。
甪南丰曾经偷偷看过才子佳人的故事,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才子和佳人四目相对时, 便天崩地裂,便冰消雪融, 便春来花开。
但现在,他的心头颤颤巍巍,脑中昏昏沉沉, 仿佛是受了致命的一击, 已经失去了自己。
甪南丰有些明白了, 这就是一见钟情。
甪行扭头看甪南丰。
甪行很是明白, 那个红衣女子一出现便将所有人的遮掩了。
她在,便很难再觉得其他姑娘是美人。
但甪行并不觉得这个红衣姑娘和侄子合适,他扭头看侄子, 想说些什么,但他顺着侄子的视线看去, 却发现南丰看的不是红衣姑娘。
甪南丰的视线热烈又羞怯,躲躲闪闪地停留在一个穿黄衣的姑娘身上。
甪行瞬时间有些迷茫, 要不是侄子的视线, 他根本注意不到那个黄衣姑娘。
毕竟, 那个黄衣姑娘虽然清秀, 但现在看起来着实不引人注意。
甪行已经短暂地忘记了刚刚侄子说要为了姑娘入魔的话,他现在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不知道南丰的审美是不是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甪行试探着问甪南丰:南丰, 你觉得那个穿红衣的姑娘好看吗?甪南丰分出一些注意力:好看, 很好看。
但他说完了这句好看,视线仍然在黄衣姑娘那里。
虽然那姑娘还未投给甪南丰一个视线,但他已经想明白了什么是爱。
爱就是天空中有无数的星星,其中有极为明亮的,也有颜色不同的,但其中总有一颗,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却是最特殊的。
他愿为这颗星星献出今生所有的情有独钟。
等到何染霜他们和常无忧说了会儿话,心情总算平复许多。
他们才和曲肃又说了几句话,算是打了招呼。
之后,常无忧看到甪行和甪南丰这边已经结束了忙碌,便叫他们过去相互认识一下。
常无忧介绍甪行时,说这是支撑了一整个家族的前辈。
这个介绍很是抬高了甪行的格调,他平日里虽然懒懒散散,整日端着茶杯催着侄子干活,现在被常无忧架得高高的,也只能像个德高望重的前辈一样表现了。
然后,甪南丰也说了自己的名字,他有些结巴:我叫,叫甪南丰。
他迅速低下头,又抬起来,看向了黄衣姑娘的方向,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我叫甪南丰。
洛秋以有些懵,她点了点头,点了点头。
囡囡和香蕉站在她身边,同样地点了点头。
洛秋以总觉得有些奇怪,眼前这人似乎总是在看自己,视线躲躲闪闪,却又满目欢欣。
她不明白,于是不在意。
之后,常无忧介绍了魔教来的人的姓名,甪行听到了黄衣姑娘的名字,忽然心里便松了口气。
等过会儿,甪行便去寻了常无忧,两人在一边说话。
教主,甪行说:您说的对,孩子自己的意愿最重要。
常无忧看向他,甪行继续说:但您看,您故意将他们的身份最后介绍,南丰还是喜欢秋以。
常无忧没有说话,她确实是故意的,她生怕甪行还有些想法,会在知道秋以是谁后,让甪南丰刻意亲近。
但现在看来,两人可能确实有缘分。
其实洛秋以和甪南丰气质有些相像,性格也类似。
孩子的意愿重要,甪行重复一遍:我家的南丰想入魔,这次您带着他走吧。
常无忧笑起来:带着他是可以,但也只是为了让他修炼罢了,断然和秋以没什么关系。
之后的事情,就看秋以自己的心意了。
只要他们魔教的人在,就谁都逼迫不了她。
甪南丰去了炼丹房中,拿着药方磕磕巴巴地和洛秋以介绍用法,洛秋以不时点个头,但心中有些费解,不明白这人怎么是个结巴。
但虽然是个结巴,其实对有些丹方的理解比自己通透些,洛秋以便也愿意和他多说上几句。
甪南丰知道自己能去魔教的时候,非常兴奋,忙着收拾东西:二叔,绛河丹典在你那里吗?他一边收拾一边问甪行:我想拿去给秋以看看。
甪行站在一边气愤地看着侄子,本以为终于能得来自家的天地丹典,说不定还能有个侄媳妇,谁知道这傻小子就乐呵呵把自己送过去了,还附带了一本绛河丹典。
甪行忽然想起来曲肃对媳妇那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心里便舒缓了一些。
还好,南丰起码没有那个化神这般丢人。
常无忧看了一眼甪家的小院,劝甪行:前辈,南丰跟着我们去了,您这里也无聊,不若跟了去,我们那里有后山,和普通城镇无异,还更好一些。
不管您是愿意和修行之人一起,还是和凡人一起,都是可以的。
甪行思考了片刻,终于还是答应了。
他不想掺和进仙魔之事中,但南丰都去了,他再坚持这个所谓的立场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了。
等常无忧服下了丹药离开时,这个小院便已经空旷再无一人。
医馆的门锁上,里面留了一则信息,是给甪南丰的弟弟妹妹的。
他的弟弟妹妹去寻药了,等到回来时便会看到这则信息。
北陆,东彦,我们入魔了。
远在深山中的甪北陆和甪东彦还并不知道,在他们离家这段时间,二叔又做出了改变甪家命运的决定。
常无忧和曲肃回了山中,他们已经离开太久,现在回来恍若隔世,屋子里干干净净,她看了一半的书打开着放在桌子上。
桌上一杯清茶,常无忧轻轻用手放在杯上,感受到一点余留的温热。
何染霜立刻告诉她:我们每日都换上新茶。
何染霜满脸的骄傲,像个等待夸奖的小朋友。
在无忧不在的日子里,她竭尽所能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事情。
她还每日都打扫无忧的房间,布置得就像是无忧还在时的样子。
这样子,她便还能抱有一丝幻想。
无忧还会回来。
何染霜的努力没有白费,无忧果然回来了。
常无忧回头,微微笑着对何染霜说:做得很好。
这就够了。
何染霜想要的不过也就是这句罢了。
曲肃亦步亦趋跟在常无忧身后,何染霜回头看了师兄一眼,识趣地说自己还有事要做。
她不是侯朴那样的傻子,没一点眼力介。
何染霜出门时,便将侯朴也拽上了,不让他打扰教主和师兄。
何染霜刚到门口,便听到曲肃叫她:师妹,把这个也带走。
何染霜扭头,便看到了师兄递过来一只花里胡哨的小猫。
她惊呼:师兄,这猫挺会长啊,真好看!曲肃最讨厌的便是有人夸这坏东西可爱,于是他立刻告诉何染霜这猫的真实身份:这是蛟变的,原身是大蛇,特别丑。
何染霜谨慎了一些,但还是觉得可爱,想象不出这猫是大蛟时的模样。
她刚把猫接在手中,曲肃便干脆利落将门关上了。
屋里,常无忧还在看这屋子,越看越感慨,一切都没有变化。
曲肃便不着声色地放了心,等无忧慢慢把坏东西忘了,他就悄悄将它扔进深潭里,再不相见!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最厌恶的坏东西,已然得到了魔教所有年轻人的宠爱。
猫咪小娇在何染霜、洛秋以和其他人的手中流转,获得了声声称赞。
它头晕眼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虽然有些害怕,但看得出来自己是被喜欢了的。
它有些惶恐,但也有些骄傲了起来。
但骄傲之余,它又想起来之前那只狐狸说的话,人族可不喜欢鳞片,它是毛茸茸的,才能被喜欢。
洛秋以得了曲肃的消息,给小娇拿了丹药,囡囡又给它拿了些吃的。
这都是它漫长的蛟生中从没得到过的好东西。
它已经放弃了身为化龙蛟的尊严,趴在地上奋力地吃着囡囡拿来的食盒里的东西,同时努力地舞动着六条彩色的毛尾巴,确保自己全方位看起来都是一只可爱又脆弱的小猫咪。
常无忧看了自己屋中,又去见了后山的人。
魔教的事情染霜能处理好,但后山产业的一些问题,只能她来。
长期规划是做好的,她只是去检查一下现在路线是否有偏差。
看她来了,楼会长脸上颇为讶异,但之后便是无法抑制的狂喜。
看到为了自己而真心高兴的人,常无忧心中也开心。
以后无事了。
她这样告诉楼会长。
这话说得含糊,但楼会长懂了她的意思,真正地松了口气。
火药处做出的东西越发完善了,甚至还有了定时的装置,用来引爆埋在土里的雷;还有了效果堪比雷阵的巨炮。
定时雷和巨炮都被送了一部分给刘清连的军队,用来保护百姓。
凡人终于有了能保护自己的力量和勇气。
常无忧忙了一个下午,终于回了房中。
曲肃一直跟在她身后,像是她生病时一般伺候她。
晚间,他便顺理成章进了她房中,躺在她床上,悄咪咪在魔教众人面前拥有了名分。
他们两个躺在床上,曲肃很高兴,一想到无忧这么好,却只有自己能躺在她床上,他便高兴。
他总觉得别人都想和无忧亲亲,所以害怕得厉害。
但现在床上只有他和无忧,他便有些高兴,拥住她享受现在的幸福。
常无忧有些困乏,但半醒半睡间,她又想到一些自己要做未作的事情。
得去找度洵……她含含糊糊说了这句,便转了个身,转完了身,她又想起来一件事:明日把小娇接过来……说完了这两句,她便彻底睡着了。
只是曲肃脸上神色并不好看,明明是那么好的时光,他却听到了两个自己最不喜欢的名字。
但说话的是无忧,是他最喜欢的无忧。
曲肃只能小心翼翼从背后拥住她,心里恨恨想着,明日定要度洵和那个坏东西难受!第一百四十章比起坏东西, 曲肃倒是觉得度洵都没那么讨厌了。
其实他既不喜欢坏东西,也不喜欢度洵。
但无忧也讨厌度洵,却喜欢坏东西。
曲肃便聪明地确认了立场, 坏东西才是自己真正的敌人。
于是,第二天一早, 曲肃便做了决定,他宁愿无忧先去见度洵。
早饭后, 还没待常无忧开口,曲肃便主动开了口,说一起去找度洵。
为了坚定无忧去见度洵的心, 他立刻说起当时度洵对自己说的话。
当时正在打, 他忽然就问我, 说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曲肃说这话时, 委委屈屈的,看上去真的是受了伤害的模样。
常无忧当即做了决定:去找度洵。
她伸出手,想摸一摸曲肃的头算是安慰。
但她个子不够高, 根本够不着,可是曲肃足够机智, 立刻侧了身子,将头低了下来, 让她摸了摸。
她摸了摸他的头, 两个人都心满意足。
常无忧觉得自己安慰到了他, 曲肃觉得无忧还是最在意自己。
侯朴站在门外, 看到这一幕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他长叹了一声, 拂袖离开了。
离开时贴心地将想走过来的香蕉也赶走了, 倒不是怕打扰教主和师兄。
他是怕香蕉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对孩子今后修行的心境不利。
常无忧和曲肃这次要做好准备再去。
既然度洵已经知道了他们要攻心,那么就要攻到最痛处。
常无忧身体好些的消息被囡囡传给了云瘴前辈,前辈也托囡囡带来了一些资料来。
常无忧另外又找了些古籍,里面的信息很是零散,但若是用心去寻找,便也找到了一些散乱的脉络。
再加上甪行带来的一些前人杂记,常无忧便终于在心中确定了一些事情。
常无忧和曲肃商议后,终于出发了。
他们到了楚山中,毫无阻拦地进了度洵的地盘。
度洵把自己周围的阵法全部撤除,似乎是在等待曲肃的到来。
度洵不知道常无忧是不是还活着,但他觉得她活不了多久了,她浑身死气遍布,根本无法在世间久留。
所以度洵只是安静等待着,等待着曲肃疯掉的时候。
那时候,曲肃心境早已破碎,自己再在外部加以催化,曲肃一定会死在自己面前。
度洵很是期待那一天,一个化神,痛苦地在自己面前消亡,定是人间难得的景色,他要好好观赏。
但度洵没想到,几日不见后,曲肃果然出现了,只是现在状态极佳,身边还有了个不再死气沉沉的常无忧。
曲肃这次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进去了。
他神采飞扬,几乎带着炫耀的意思了,兴奋地走在常无忧身边,十分想让度洵看看他们现在的模样。
当时的曲肃有多难受,现在便有多高兴。
度洵站在院中,眼中白茫一片,已经察觉到了常无忧现在的情况。
既已如此,他也不愿意再次亲眼见到。
度洵料到曲肃这次来不会说什么好话,做好了准备不管他。
果然,刚站稳,曲肃便开了口:度洵,你看我们教主。
度洵自然不会听他的专门去看,只不理他。
曲肃便道:算了,你不看也无妨,不过我还是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一个是我的妻子身体好了。
对了,曲肃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们成亲了?他轻描淡写,一句话便炫耀出去了两件事情。
这句话是他深思熟虑很久的,足够简短,却有足够的信息量。
常无忧并不说话,笑吟吟地看着他。
曲肃生怕度洵注意不到最关键的信息,耀武扬威一般牵住常无忧的手,几乎要把手伸到度洵面前了。
度洵仍然不理他,只是他有些疑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她……是怎么好的?他看不起凡人,看不起常无忧,即使问的是和她有关的事情,但问的仍然是曲肃,不愿对她开口。
但曲肃只是看向了常无忧。
常无忧微微笑起来,缓缓开了口:自有天助。
她既然不愿意说,度洵也不愿意看曲肃这副小人得志一般的模样了,他作势要离开,虽然这是自己的地盘,但度洵并不在意将曲肃和常无忧留在这里,他只想清静。
但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常无忧却又开了口。
度洵,她叫他:你知道你师父将你捡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或者说,度洵,常无忧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这个问句奇特,度洵自然知道自己是谁。
他是他师父的最疼爱的小徒弟,是修仙界难得的人才,是楚山掌门,是修仙界第一人。
这个问题,他甚至都不愿回答。
但常无忧却从手中拿出了一个小本子,慢慢掀开念给他听:崇历九年间,楚山长老扶况途径幼阳。
有凡人不敬,村中供奉魔修塑像,扶阳长老怒极,将这个村庄尽数剿灭。
这是很普通的事情,仙魔大战后魔修全灭,竟有人还敢供奉魔修,那就是自寻死路。
更何况,扶况长老的三位师兄都在仙魔大战中陨灭,看到凡人如此,自然怒火攻心。
度洵听着常无忧的话,面色平静,并不觉得这事会和自己有关系。
常无忧翻了一页纸,继续说:扶况长老离开后,楚河子随后赶来。
听到楚河子三字,度洵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那是他的师父,是他最最重要的师父。
度洵微微侧了身子,认真听着这段他不知道的往事,他的师父来做什么?楚河子追上扶况,与他争吵一通。
之后,楚河子前往那个村中,从死尸中一个女子的怀中捡到一个一息尚存的凡人孩童。
常无忧又翻了一页,语调不快不慢:那孩童记忆全无,于是楚河子将他带了回去。
取名度洵。
这是常无忧从各方收集来的资料中整理出的信息。
她想知道,如果度洵知道自己出身于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凡人,他的父母都死于楚山之手,那么他会怎么想?他的修行之心难道真的如此坚定,没有半分阻滞?但她这几页念完之后,度洵仍然没有表情,他甚至笑了起来:果然是师父救了我。
度洵的这个反应,让常无忧非常讶异。
她和曲肃对视了一眼,觉得度洵这人一定有什么疾病。
度洵的笑却没有停止,看上去甚至有些幸福的意味了:师父只说她将我带了回来,却不说其他事情。
果然是师父救了我。
曲肃看着他,越看越有些糟心,他忍不住问了:你父母都死在楚山长老手里。
度洵抬起头:那又怎样?他是真的疑惑,是真心在询问曲肃:那又如何?曲肃却无言以对了。
现在已经这样,那度洵又该怎样?度洵微微抬头,苍白的瞳孔有琉璃般的通透感:他们死了,扶况也死了。
我师父将我养大,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我能怎样?他只能继续是度洵。
更何况,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脱胎于凡人,在他们去世那一刻,便与他们再无半分关系。
父母一词,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点血脉而已,他入了修行道,便血脉净化,与凡间没有什么牵连。
那个就算死去也要抱着他的凡人女子,那个为了他护在前方的凡人男子,那个死尸遍野的村庄,又与他何干?度洵的这股子通透,却让常无忧觉得有些心寒。
也许他真的做不了什么,她也没指望他真的发起疯来,在楚山犯起杀戒。
她只想着,他也许会有些难受,会有些歉疚之前自己不把凡人当人的事情。
但他这么平静,她满心以为会对他造成冲击的这件事,仿若一片羽毛划过坚硬的冰凌,根本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常无忧放下手中的小本子,真心实意骂他:度洵,你可真不是个人。
度洵仍然不看她,冷冷清清站在前方,恍若谪仙,不沾尘烟。
她现在不想考虑其它了,只想宣泄下自己对他的憎恶。
度洵,楚河子收你为徒,是这辈子的败笔,就算她升仙了,在天上看到你这副模样,在世间造成的这些罪孽,她也一定会自惭形愧。
就算之前你是你师父最疼爱的弟子,若她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也一定不会喜欢你了!她语速极快,骂了他一通。
忽然间,度洵身周有了些微气息的变化。
常无忧立刻敏锐察觉到了不同——他动气了。
这些话里,他有介意的事情。
常无忧立刻回忆刚刚说了些什么,让他师父失望之类的话,她之前说过,那让他生气的就是其他的。
她试探着又说了一句:楚河子不会喜欢你。
这句一出,度洵身周的气息涌动更加澎拜,将他的头发从背后吹起,甚至有些风到了常无忧身边,曲肃立刻护住了她。
常无忧放肆地笑起来,忽然明白了一些东西。
她大声告诉度洵:楚河子不会喜欢你!你这副模样,她永远不会喜欢你!她之前一直以为楚河子养大了度洵,那于他而言,楚河子便是母亲一般的人物,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想法。
曲肃也反应了过来,满脸震惊地开了口:度洵,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畜生,对养大自己的师父有了这副心思!度洵已经维持不住周身的气息,风在他身边疯狂盘旋。
多年隐忍的心事,不敢见人的绮恋,忽然被揭晓,度洵全身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可能。
他努力撑着一口气为自己辩解。
但他恍然已经忘记,现在需要辩解的是自己不喜欢师父,他只拼命为自己解释:喜欢师父是很正常的。
他知道自己的心事见不得光,只一遍遍重复:这是正常的,喜欢自己的师父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度洵努力想为自己的心事证明合理性,他看向常无忧和曲肃,便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指向他们:你看,你也喜欢了你的教主……曲肃想说教主和师父并不是一回事,但他懒得说,只是牵住常无忧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一吻:但我的教主,她喜欢我啊。
常无忧同情地看着他:可你的师父,永远不会喜欢你。
他们默契十足,轻描淡写两句话,便让度洵心中怕到了极致。
度洵站在原地,身后炸起惊雷一般的声响。
不可能。
他轻声说,然后充满杀气的气息直扑常无忧,但即使浑身充满了杀气,度洵却低着头,有些颤抖。
就像一个被上天丢弃的孩童。
第一百四十一章曲肃拉着常无忧迅速往后, 躲过了度洵的杀气。
他将常无忧护在怀里,愉悦地笑了起来。
度洵身周空气动荡,整个人的身形都有些飘荡了。
曲肃觉得很解气, 他现在认为自己和度洵不一样,度洵是个疯狂的、没人爱的可怜虫。
而他, 有无忧。
曲肃心满意足,他一高兴, 便有些宽容,觉得不应该和度洵计较。
走吧。
他对常无忧说。
常无忧同意了,今天将度洵激怒到就可以了, 他现在情绪激动, 再说些别的影响也不大了, 等着下次再用就好。
临走前, 常无忧又和度洵说了两句话。
她看起来有些真诚:对不起了,今天我和阿肃骗了你。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凡人的孩子,你的身世是我们编的。
她笑起来:但有件事我们没骗你。
曲肃知道她要说什么, 于是做好了准备,随时带着她离开。
楚河子永远不会喜欢你。
常无忧大声告诉度洵:这事是真的!她话音刚落, 度洵磅礴的灵气便袭来了,但曲肃早就做好了准备, 在灵气还没到达的时候, 他便拉着常无忧消失在院中。
他们两个离开之时, 常无忧仍然能感受到身后的巨大的震颤声。
回到魔教山中后, 他们两个回了房中。
曲肃很是高兴:他心境是不是崩了?就像之前度洵在等曲肃走向灭亡一样,现在曲肃也在等度洵走向死亡。
曲肃和度洵对彼此的心意清清楚楚, 他们都想对方死。
但常无忧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 还是摇了摇头:崩不了。
曲肃不明白:我们这不是找到他的痛点了吗?但我们并不是楚河子。
常无忧告诉他:要是有一日度洵告诉你我不再喜欢你了, 你信不信?曲肃下意识摇头:我不信,他和你又不认识……他说了一半便住了口。
确实,他们两个和楚河子又不相识,度洵凭什么相信他们的话。
虽然他们今日这么说,会让度洵疯上一段时间,但等到度洵想明白的时候,便能说服自己。
还得想别的办法。
常无忧最后说:肯定还是有办法的。
这边曲肃和常无忧在商议的时候,何染霜出了门。
教主和师父不在的时候,何染霜每日里都要盯着度洵,生怕他做了什么。
但这段时日以来,度洵那边已经安静了许久,她也好不容易得了些闲散时间,没那么累了。
但今日师兄去了度洵那里一趟,没想到度洵又发起疯来。
何染霜只能前往,守在楚山附近,防着度洵外出会对城中凡人造成伤害。
她这一去,便不知道何时能回来。
何染霜可不敢怪罪师兄,只能任劳任怨收拾这个烂摊子。
临走前,何染霜把猫咪小娇给了秋以看着。
秋以很是喜欢这只彩色小猫,她炼丹时炼出了一些用处不大的丹药,对身体无害但也没什么大益处,便给小娇拿了几颗。
虽然丹药药效并不太好,但对于小娇来说,已经是足够珍贵的东西了。
它活在深潭中几十年,每日里看到的都是极丑的鱼,那些鱼的长相便写满了不好吃。
它不怎么吃东西,只靠着水中些微的灵气过活。
苦日子过了这么些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被饲养起来。
小娇满心感激,它万万没想到与人类共存竟然是这么一件妙事,吃秋以喂的东西东西时卖力地摇头晃脑,一心守护如今的好日子。
世间只有它一个灵兽,祖先的传承早断了,它也就并不知道什么灵兽绝不为奴的尊严。
秋以揉了好一会儿小娇的软毛,门外有了很是谨慎的敲门声。
洛姑娘,甪南丰小声唤她:可有时间看一下我研制出来的新方子?洛秋以便起了身,跟着甪南丰出去了。
屋中无人,小娇便放松了心神,躺在地上开始想事。
它本是大蛟,不习惯用脚,更喜欢用身体躺在地上,若有人在它就不敢这么做。
小娇严肃地思考今日,它的额角还需要很久才能长出来,但若是每日里都有人陪自己玩,有人喂自己吃东西,其实没有额角,它也没有那么介意。
它极想化龙,化龙后便不用在深潭,现在跨过了化龙那一步,直接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可。
化龙最好,但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
它是个务实的灵兽,过得好最重要。
小娇思考了一会儿,便想起了常无忧。
它记得那人是这里顶顶重要的,它的丹药和好日子都是经过那人允许才有的。
所以,它要讨好她。
门开着一条缝隙,小娇悄咪咪从门缝中挤出去,门缝有点窄,但它比一般的猫咪更为柔软,根本无所畏惧。
它悄悄绕过了院子,它脑子不太好用,记忆力也不够好,走错了几个屋子之后,它便到了常无忧的房门口。
曲肃这会儿正好出去了,他要去后山给无忧拿些吃的,杜荆说后山新做的一批熏鸭很是好吃,正好可以拿来给无忧做饭食。
于是小娇便踏进了常无忧的房中。
它很是谨慎,但进屋后便知道那个很坏的人族不在,胆子便大了起来。
常无忧正在翻看书籍,在里面寻找些信息,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小东西。
小娇便大声地喵喵叫起来。
它现在已经知道了喵喵叫的诀窍,现在叫声愈发甜腻造作。
常无忧被它从书本中惊醒,抬起头便看到门口站了个五彩斑斓的小东西,她惊喜地伸出手拍了拍:小娇来这里。
它便走过去,轻盈地跳到了常无忧的膝盖上。
毛茸茸的小身体压在她腿上,有些重量。
六条毛尾巴乖巧地簇拥在身体周围,更显得小猫脸更加乖巧可爱。
只是它毕竟是个冷血动物,现在也是凉凉的一团。
这点凉能提醒着其他人这是个虚假的小可爱。
但常无忧已经被迷惑了双眼,抱着它只觉得它可怜。
小娇知道她是个凡人,无比的脆弱,根本没有攻击力,于是它便放心地露出了柔软的肚皮来讨好她。
小娇深思熟虑过的露肚皮行为,却让常无忧更加感动了。
只有足够信任,才会露出肚皮。
小娇对其他人从来不露肚皮,只对她露。
常无忧立刻便知道自己是特殊的一个,被毫无保留地信任,是一种幸福。
常无忧足够聪明,但她没想到过看起来愚蠢的小东西也有些小小的算计。
小乖乖,是不是冷了啊,她双手抱着它:娘给你暖暖。
常无忧喜欢它喜欢得有些头昏脑胀,张嘴就成了它的娘。
小娇听懂了,它不想有个这么没用的娘。
但蛟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娇只柔软地叫了一声,算是回应。
曲肃去了后山,本来要拿了熏鸭就回的,但杜荆说熏鱼也快好了,出锅就能拿出,曲肃便多等了一会儿。
杜荆像个老农一样,老实巴交地蹲在地上,认真看着柴火。
曲肃站在他身边,过了会儿,也跟着他蹲下了。
不在火药处了吗?杜荆摇头:就这两天不在,探星开始自己做东西了,我在他身边就总想指点,还不如离开两天,之后再看他做的怎么样。
这次便算是一次大考了,探星已经跟了他很久,也到了出师的时候了。
曲肃微微扭头看杜荆,看他头上已经隐约生出了几根白发来,他心里便有些怅然。
他们两个不再说话,两双眼睛齐齐盯着柴火,看着火苗燃烧,忽然杜荆开了口:……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探月。
……看她愿不愿意嫁我。
曲肃震惊地看着他:我去问?他扪心自问,自己怎么就配被委任这么大的重任,他既和楼探月不熟,又不是个长辈。
无忧也行。
杜荆说完,又苦恼地挠了挠头:算了,别问了。
他很想问问楼探月,但他又太怕被拒绝,只敢让曲肃和无忧去问。
楼探月真的很好,他怕被拒绝了,连个朋友都没得做。
其实侯充也可以,但他的妻子过分热心,到时候指不定全后山的人都知道了。
杜荆一心一意盯着锅:你和无忧不去问,就算了。
杜荆不再说别的,似乎放弃了楼探月。
曲肃看他这模样,觉得他实在有些不靠谱了,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过命的交情,便只能揽了这个活。
一定悄悄问。
杜荆再三叮嘱,但心里越发害怕起来,非常害怕被拒绝,他不想探月不理他:不然不要说是我,就问她最近想不想嫁人?他说得越来越离谱了,曲肃真的看不起他,等鱼好了,他拿了就走,根本不愿和杜荆多说一句。
刚刚被杜荆搞得有些郁闷,曲肃一回到山上,表情立刻僵住。
他只是离开了这一会儿而已,那个坏东西便躺在无忧腿上。
最令他接受不了的是,无忧抱着怀东西,嘴里一口一个娘。
说实话,他根本不想当这么个东西的爹。
曲肃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绝不露出半分厌烦来。
然后他哄着常无忧吃了午饭,饭后又哄着她去睡。
他抱着常无忧,常无忧怀中抱着坏东西。
令曲肃骄傲的只有他能上的床,现在竟然多了个坏东西。
等常无忧沉沉睡下,他便轻轻起了身,毫不留情用手指捏着坏东西到了外面。
曲肃看着它,觉得是时候给它上节课了。
但小娇已经基本确定了自己的地位,它有恃无恐,看着曲肃也不再畏惧。
曲肃严厉地告诉它:以后离她远点!小娇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根本没有回应。
曲肃动起气来:听到了吗?小娇根本不害怕,在曲肃的眼皮子底下,额头上生出了一根额角,另外一边却只有一块圆形的疤痕。
小娇恶行恶相对着他喵了一声,便大摇大摆走进屋中。
曲肃忍住怒气,不敢吵醒无忧,但他看着挥舞得乱七八糟的六条尾巴,琢磨着最近要找个麻袋,寻个机会教训它一顿。
第一百四十二章小娇现在还不懂得人心险恶。
它现在非常开心, 每日里都赖在常无忧身边,若是常无忧有事忙起来,它便去寻其他人。
它孤寂了太多年, 现在极爱和别人在一起,连养过猫的何染霜都说, 从没见过这么亲人的猫。
但也因为它总和别人一起,所以曲肃没能寻到它孤身的时候, 套麻袋的计划被一再拖延。
何染霜守了度洵一段时间,终于回来了。
常无忧听了她的禀告。
刚开始和疯了一样,他那座山上鸟都飞不进去, 几乎没一个活物了。
何染霜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心悸, 当时她都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了。
她不会死, 但她也不想打。
度洵比她灵力更高深一些, 打起来她就会受伤,虽然伤会很快愈合,但还是很痛。
更何况, 她中途可能还得叫师兄来帮忙,师兄一定不愿意。
但又过了几天, 他那边便平复了下来。
有次他还出来了一趟,见了我一眼, 什么都没说, 但看样子已经无事了。
常无忧明白, 度洵已经将自己哄好了。
他不会信我和阿肃的话。
她摇头说:只要不是楚河子亲口告诉他, 他就不会信。
他那么骄傲又自负的人,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的话就先认输。
这事只能后延了。
但常无忧冥冥中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些东西, 一些能够让度洵崩溃的东西。
她在房中思考了很久, 曲肃陪着她, 看她凝神皱眉。
曲肃不打扰她,只做了粥和小菜,放在她身边,用掌心灵气维持温度,等着她愿意吃饭的时候。
他等了很久,等到天色变暗的时候,她才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待她说什么,曲肃立刻将手中的勺子递过去。
不管什么事,都是吃饭重要。
常无忧懂他的意思,于是先将一碗粥喝下,等腹中有了暖意,曲肃才给她擦了擦嘴,又给她剥了一个鸡蛋。
等曲肃剥鸡蛋的时候,常无忧慢慢和他说起自己的想法。
修行之人想要什么?曲肃没抬头:若是之前,修行之人都想升仙。
但现在的仙修只想享受世间繁华,魔修刚开始只是想活。
最初的修行之心早就被丢弃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就算是想升仙,也是要有了原因的,有些人是为了长生,有些人是为了看见与凡人不同的世界。
度洵也想升仙。
她说:但他升仙,可能并不是为了长生。
他想升仙,也许只是为了他师父。
曲肃已经将鸡蛋剥好,轻轻用手掰成小块,小心地送到她的嘴里。
她一边吃,一边想,思路更加清晰:他最在意的,可能真的只有他师父。
但他师父已经升仙了,所以他必须要努力,去天上寻她。
所以他不在意世间一切,不在意凡人如何,也不在意修仙界如何。
甚至上次我们说楚河子不会喜欢他,他生过气后,可能也不会介意了。
因为在他看来,他是要升仙的,他是能再次见到他师父的。
所以我们说了也没用,他以后会亲口去问。
曲肃看向常无忧,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他最在意的是能不能升仙。
只要我们告诉他,他是无法升仙的,那么他心境自然会有损?曲肃问,觉得有些太过简单了,但似乎又很合乎逻辑。
不只是这样。
常无忧叹了口气:哪有这么简单,一句话哪有这么大的力量。
度洵又不是傻子,他能修到化神,自然是心境坚固的。
在常无忧理解,心境坚固也就是内心里有一套能够说服自己的理论。
精神自洽,相信着自己的逻辑,自然便不会轻易被外界所混乱。
如同曲肃,他所相信的,便只有常无忧,他不曾怀疑过她,所以他心境臻实,修行没有桎梏。
而度洵,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在度洵的逻辑中,他自己是一定能升仙的,也是一定能见到师父的。
他只奔着这个目标而去,并不在意其他的所有。
不在乎自己的来源,不在乎其他人的遭遇,淡漠到残酷,冷血到几乎没有缺点。
所以我们要做的,常无忧咽下口中的鸡蛋,抬头看向曲肃:我们要做的,是告诉度洵他升不了仙,以及他升不了仙的原因。
我们要找到升仙的真相。
她要用另一个逻辑,来打破度洵心中那个运转完善的小世界。
曲肃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些震颤了。
发现升仙的真相啊,这不只是有难度的问题了。
更何况,发现了这个真相后,那就是将升仙之路铺平,将方法展露在修行之人眼前。
这是在探索天地的轨迹。
但曲肃信她,他这一生,从开始信仰她开始,便不曾有半点彷徨,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好。
这事归根到底还是很难。
常无忧说完了自己的想法,便长叹了一声,又喝了一碗粥。
粥里有虾有肉,味道很好。
小娇悄咪咪从外面溜了过来,它今日又去了洛秋以那里,甪南丰也在,他知道这只小猫的真身,实在无法觉得它可爱。
但洛秋以喜欢它,甪南丰也只能违心夸它,顺便给了它些东西吃,想让秋以觉得自己有爱心。
小娇得了些好东西,之后又去找了香蕉,混了些肉干吃,这一天过得很是满足。
它满足够了,便要来常无忧这里了。
常无忧才是这里的主人,是它真正要讨好的人。
小娇进了屋,便看见了曲肃,它不喜欢曲肃,便绕了一大圈,绕到了常无忧身后,轻轻将柔软的爪子搭在她背上。
常无忧立刻回头,看到了一张谄媚的小猫脸。
她立刻笑起来,从小碗里拿出来一块掰好的蛋清,放到它嘴边。
小娇张开嘴,衔住蛋清。
它柔软的绒毛蹭在常无忧脖子上,让她有些想笑。
她转了身,又给它拿了块蛋黄。
常无忧转身拿东西的时候,小娇和曲肃对视着,一人一猫目光都不友善。
小娇有些骄傲地慢慢将蛋清咀嚼,曲肃的目光绕过常无忧的肩膀,幽幽地看着它。
这是他剥的鸡蛋。
这是他给无忧剥的鸡蛋。
曲肃心里已经给坏东西判了死刑。
常无忧将它从背后抱过来,亲昵地贴在怀中,将脸和小猫脸贴在一起。
小娇已经吃完了一块蛋清,马上要开始吃第二块。
但吃饭的间隙,它还是要干些正事。
小娇蹭了蹭常无忧的手,又轻轻舔了舔她的脸,中间还附加了几声娇气的叫声。
讨好的事情做好了,它才开始吃第二块蛋清。
常无忧挨个捏了捏它六条尾巴,内心十分满足:小娇还吃什么?娘给你拿。
曲肃食不下咽,委婉表示自己的不满:无忧,那是只猫。
他略一迟疑,又说:也是只蛟。
不管是猫还是蛟,我们都生不出来。
他自然是想要他和无忧的孩子,但绝不能是这种东西。
曲肃非常委婉,表达了自己不想当爹的心意。
常无忧忙着抱猫,根本没仔细听他说话。
下午时,曲肃出去了一趟,子吉和囡囡的剑法有些问题要请教他,他便过去教一教他们。
临走时,无忧正在床上半醒半睡,小娇在她怀里,若是动了它,可能会惊扰无忧的睡意。
曲肃没办法将它拿出来,只能忍了。
这几日天有些热,她睡在床上,睡中也觉得燥热。
小娇在甪南丰那里吃了些大补的药,现在也不舒服。
它在深潭中太久,习惯了寒凉的环境,现在天热,药物又发挥了作用。
它身上茂密的绒毛更让它觉得不舒服了。
它睡得迷迷糊糊的,在梦中扭动身体。
常无忧睡得好好的,本能地察觉到身边一点凉意,便立刻靠了上去。
只是,她靠着的那点凉意,却慢慢变得更加寒凉,还有些坚硬。
常无忧慢慢转醒,醒来时惊住了。
她身边的已经不是猫咪小娇,而是一只五彩缤纷的大蛟,盘在她身体周围。
她深吸一口气。
蛟不难看,颜色搭配得很好,但她并不敢和它靠得那么近。
她轻轻从床上起来,想从另外一边下床。
但她走动间,大蛟便有了动静。
它隐约察觉到常无忧动了,下意识嘴里呼噜噜地发出了一点声音来。
……喵。
……喵喵。
然后它挪动着身体,一双极短的龙爪朝上,露出了粉嫩的肚皮。
腹部薄薄鳞片的包裹下,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致命点。
一只硕大的化龙蛟,喵喵叫着,朝她展示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
常无忧心里蓦然间软的一塌糊涂,她略一迟疑,便又上了床,躺在冰凉身体的旁边,她却不觉得寒冷了。
她闭上眼,试探着抓住了那双短短的龙爪。
大蛟隐约有了知觉,它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变回了原型。
它立刻感到了害怕,它记得很清楚,那只狐狸说过,人族不喜欢它这副模样。
它现在很害怕,怕常无忧不再喜欢它了,怕它马上就要被赶出去,再也不能被亲亲抱抱,再也不能被投喂各种好吃的东西了。
大蛟一动不敢动,却感受到常无忧再次躺在了它身边。
一双属于人族的纤细小手,慢慢抓住了它那双短短的、却极为锋利的前爪。
大蛟害怕得砰砰直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它不太明白,这和狐狸说得不一样。
但它却有些安心起来,也许这个人族是真的有些喜欢它。
它默默想着,也许她是真的想当它的娘。
如果她真的喜欢它,喜欢它猫的样子,也接受它蛟的模样,那么它认个娘也不是多么为难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三章曲肃终于寻到了机会。
小娇虽然年岁大, 但终究还是见识少,脑子也不太够用。
它不明白若是被贼盯上,其实是防不住的。
小娇只是开开心心走在门外, 嘴里叼了块肉。
人族大多是凡人,凡人脆弱, 但做的东西是真的很香。
肉是魔教的小弟子给它的,它本来去常无忧那边吃了, 但它想了想,怕自己把她的地方弄脏,还是打算在屋外吃完了再过去。
它现在是真心地喜欢常无忧了。
常无忧是第一个愿意握住它小爪子的人族。
既然她不嫌它丑陋, 那它也不会嫌她没什么用处。
曲肃在屋里陪着常无忧, 他们两个找了些资料。
现在信息不全, 他们只能慢慢翻看, 将线索连起来。
常无忧想找找看,看那些升仙的前辈拥有什么样的特质。
也许其中的共通之处,便是她想要的答案。
很明显, 其中一个特点是他们全都法术高深。
这是不用思考,都能知道的共通点。
但这世上还有些人同样法术高深, 但终生困在某一个境界中,最终死于心境的崩塌, 或者寿命消亡。
她想找找看, 怎么样才能跨越那条线。
曲肃安静地陪着她, 在她身边泡了两壶茶, 一壶醇厚些,另一壶清甜些, 她爱喝什么味道都可以。
常无忧忙碌着, 在纸上写写画画, 记录着每个信息。
曲肃微微抬起头,察觉到屋外的声音。
我出去看看阿朴,他寻了个理由:他说过有事找我。
常无忧没有抬头,随口应了声:去吧。
曲肃便走了出去,贴心地给她关上了门,还给她的房间加了法阵,决不让她听到半点声音。
小娇吃着东西,忽然察觉到身前多了一道黑影。
它疑惑地抬起头,便看到曲肃似笑非笑地看着它。
小娇知道今天不妙了,它迅速将剩下的肉一口吃掉,然后立刻向常无忧的房中跑过去。
但已经晚了。
它跑着跑着,双脚却离开了地面,无助地在半空中挣扎。
曲肃淡定地走在前方,小娇被悬在他身后的空气中飘着跟了过去。
它撕心裂肺地叫着,原本谄媚的喵喵声,现在显得凄厉起来。
曲肃听着,心里有些愉悦,他觉得它今日的叫声可比前些日子好听多了。
它叫了好几声,院中都没有反应,它缓慢意识到,真的糟了,它又被这个坏人族抓住了。
曲肃遮掩着他和小娇的身形,走出了院子。
到了外面后,他转了身,有些嫌弃地用两只手指捏住了它的后颈,带着它到了山中。
这里,它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一落到地面上,小娇便变做了大蛟的模样,迅速往林子里跑。
但它并不习惯在土地上逃跑,刚一开始逃,便被曲肃抓住了。
曲肃的手高高扬起来,掌心处是让它畏惧的力量,曲肃脸上的表情让它更加害怕,它颤抖着,没了别的办法……一盏茶后,深林中终于平静下来。
曲肃心满意足走了出来,他身上洁净,看不出来刚刚做了什么。
他走后没多时,一只大蛟屈辱地爬了出来。
它委屈极了,无缘无故被恶狠狠揍了一顿,更为糟糕的是,明明这么疼,它身上却没有伤口,那个坏人族让它告状都没有证据!大蛟黑色的眼珠盈满了泪水,它忽然间长大了,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族阴险,它再不懂事,还会被欺负的。
它独自考虑了很久,不大的脑仁子近百年来第一次这么高速地运转。
那个坏人族让它以后离好人族远一些,还说以后它再靠近好人族的话,他就见它一次打它一次。
但它喜欢那个好人族,也不想向坏人族认输。
它是不畏强权的勇敢的大蛟,现在又被迫增加了一些心眼子。
它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报仇的妙计。
常无忧思考了很久,脑子里仍然有些混沌,她现在很想摸一摸毛茸茸的东西,让心情愉快一些。
她问曲肃:小娇呢?曲肃面不改色:应该是出去玩了。
常无忧觉得有些可惜:我有些想它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曲肃抓紧时间上眼药:它那样的小畜生,都无情无义,根本不认家的。
常无忧想反驳他一下,她觉得小娇还是对她很好的。
但是她还没开口,门外便有了响动。
曲肃立刻察觉到这是坏东西回来了,他面目绷紧,心中并不高兴,但今日吓唬了一次用处不大的话,他就再吓唬它几次,总归能有用的。
这次来便来了,曲肃忍了。
门外的声音很小,像是幼兽踉跄的声音,曲肃有些担心,不知道坏东西是不是装了受重伤的样子过来。
但他把坏东西的伤都治好才来的,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门开了一条缝隙,常无忧和曲肃看向门外,她招呼外面:小娇快来。
门外静悄悄的,片刻后一只白嫩的小手攀在了门沿上。
一个极其委屈的小脑袋探了过来。
白胖的幼童晃悠着从门外走了过来,边走,还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
幼童向着受了惊吓的常无忧走了过去:娘……幼童发出了一声如同猫崽般娇嫩的叫声。
常无忧立刻便认出来了,她立刻从椅子上坐起来,奔向那个孩童。
小娇,她抱着孩子:娘的小娇啊。
曲肃:?曲肃不理解,并且大受震撼。
但曲肃的心情已经影响不到新晋母子的心情了,常无忧抱着孩子已经有了慈母般的爱意。
小娇现在白白嫩嫩,趴在常无忧怀里舒舒服服。
它知道自己赢了,于是不屑地投给了曲肃一个眼神。
曲肃:……小娇被曲肃打了一顿,一下子被打开了心智,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它要变成对好人族更重要的东西。
它思考很久,决定真的当了她的孩子。
虽然它已经几百岁,她却只有二十余年寿命,但它并不嫌丢人。
它是个化龙蛟,没有性别,它想了想,便变成了女孩的模样。
它变形时,心机地变得和好人族相像了一些。
果然,现在曲肃看着坏东西,心中非常生气,却根本不能下手再打它一顿了。
因为,它变成了她,变成了一个和无忧有些相像的小姑娘。
曲肃知道自己被坏东西骗了,那不是他们的孩子。
但奶呼呼的小姑娘对着无忧笑着,无忧心疼地给孩子喂了一点温水,他便恍然间看到了自己和无忧的另一种可能。
他和无忧普普通通地生活着,不用操心那么多,也没有经历过痛苦,他们只是简单地相爱了,然后成了婚。
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常无忧给小娇擦干净脚底沾的泥土,又给她喂了些温水。
她之前有过幼弟,幼弟乖巧,只是去世得早,这是她一生的痛楚。
她喜欢孩子,自己却身体有恙,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而眼前这个,是一个愿意对她露出脆弱肚皮的灵兽,是一个初变了人形,便来寻她做娘的孩童。
她愿意疼爱这个孩子,愿意给她世间所有的美好。
常无忧抱着小娇很是亲近了一番,然后抱着小娇,看向曲肃。
叫爹,她哄小娇:这是你爹。
小娇被常无忧抱着,一双小脚悬空,踢踢荡荡。
圆圆的孩童眼睛盯着曲肃瞬间紧张起来的眼睛。
小娇轻声喊他:爹?曲肃全身都紧绷起来,他知道这坏东西肯定没有好心思,但她有和无忧差不多的脸,现在无忧抱着她,两张相似的脸齐齐看着他,他便有些恍惚起来。
曲肃没有说话,小娇被微微扭了胖胖的身体问常无忧:娘。
她有些委屈地问:爹是不是不喜欢我?常无忧立刻哄她:爹怎么会不喜欢小娇呢?她连忙叫曲肃:孩子叫你爹呢。
曲肃便只能应了声:嗯。
他回应了,但回应得极其冷淡。
小娇看起来还是有些委屈,似乎还是觉得爹不喜欢自己。
曲肃看着常无忧谴责的眼神,深吸一口气,结结巴巴:……爹……最喜欢……小娇了……说完这句,曲肃都有些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很不像话。
刚组成的一家三口在屋中很是亲近了一番,当然亲近的主要是常无忧和小娇,曲肃是被迫配合的那一个。
侯朴傍晚回来时便察觉到不对,教主房里怎么有孩子的声音呢?他偷偷从窗户的缝隙里往里看,便看到了教主和师兄抱着孩子,还听到孩子喊着爹娘。
侯朴大受震撼。
他是个瞒不住秘密的人,不消一刻钟,魔教所有人都知道了教主和师兄的孩子已经两岁了。
虽然这个时间,他们怎么算怎么不对,但那孩子看起来和教主很像,自然是教主亲生的。
既然是教主的,那就应该是师兄的吧……于是等曲肃出来的时候,大家纷纷对他表示了衷心的祝福。
但曲肃听了那些祝福后,只是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事,也没心情解释。
他这个反应,倒是让大家都有些不解起来,再结合孩子和教主几乎一模一样,却和师兄完全不相像的脸,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大家心中慢慢生出……现在小娇什么都不知道,舒舒服服躺在常无忧怀里,晚上她吃了娘喂的蛋羹,还吃了爹剥的糖果,现在非常惬意。
小姑娘美美地打了个哈欠,今日她认贼作父,明日她定要他血债血偿。
但现在她困了,娘被窝里太舒服了,小娇抱着娘的胳膊昏昏欲睡,报仇的事之后再说吧……第一百四十四章小娇这几日过得非常舒服。
常无忧也很高兴, 她每日里还是忙碌,但身边总有个肉乎乎的小东西陪着,她累了便回头看一眼, 心情便会好上很多。
小娇的来历算是解释清楚了,曲肃也洗脱了在众人眼中有些可怜的印象。
虽然小娇和常无忧很高兴, 何染霜他们也很喜欢这个小朋友,但曲肃并不开心。
他很明显知道自己是被报复了。
虽然小娇叫他爹, 但他当得并不开心。
无忧忙着的时候,小娇便会说自己饿了、渴了,那只能让曲肃来。
他并不愿意, 但也只能去给她拿了吃的喝的, 甚至有时候, 小娇的衣服破了, 小姑娘张口也是一句:爹来。
他这个爹当得受气至极!常无忧忙着记录资料比对的时候,曲肃和小娇坐在她两侧,小娇嘴里含着糖, 吃得高高兴兴。
曲肃帮常无忧添茶倒水。
常无忧忙得心无旁骛,曲肃便微微侧了身子, 隔着常无忧盯着小娇。
他想吓唬吓唬她,让她不要那么多事了。
但曲肃阴恻恻的目光看过去, 小娇便立刻回望着他。
曲肃露出了一个阴森的笑容来, 手里还坐了个揉捏的姿势, 小娇看着他, 却可可爱爱地笑了起来。
娘,小娇轻轻戳了戳常无忧的胳膊:小娇尿尿了。
她尿在了衣服上。
曲肃只能站起来, 认命地给她去换了干净衣服。
换衣服的时候, 曲肃小声吓唬她:你要是再多事, 我就揍你了。
小娇立刻看向常无忧的方向,张口就要喊娘。
曲肃被吓了一跳,连忙哄她:今天不揍了。
小娇看向曲肃,认真告诉他:一天不揍可不行。
我不止会尿尿,我还会拉裤裤。
曲肃被气得很想现在就抽她,但不行,常无忧已经在回头看他们了。
他只能委屈求全地承诺:不揍了,不揍了。
小娇心满意足,仰着小腿,让曲肃给她换新衣服。
现在这个坏爹很不开心,但他不开心,小娇就开心了,但还不够。
她把额角的事情和上次挨的揍全都算在了他身上。
娘这么好,拿一只额角给娘治病也是应该的。
账就只能算在坏爹身上了。
新组成的这一家三口过上了表面和谐的生活,常无忧太忙了,没时间注意父女间的暗潮涌动。
但他们这个休闲日子也没过多久,修仙界便又有了大动作。
寂融和诸山另一位正当势头的长老,用了度洵的名头组织了一次对魔教和凡人的冲击。
既然挂着度洵的名头,还是楚山和诸山的实权人物组织,自然人人响应。
他们这次分工明确,兵分三路,人数最多的一路直冲魔教山,人数最少但人手都金丹以上的直冲皇城。
还有另一路人手,则负责冲击凡人的城市,这一路并不规定具体的路线,让他们随意发挥。
这样子他们的行动根本无法预测,谁都不知道受冲击的会是哪座城市。
这次攻击发起迅速,寂融吸取了上次越缨的教训,做好了准备,预防内部有人传出消息,于是消息传出去的当时,便发起了行动。
度洵自然是要去的,他去的最早,直接到了魔教山头。
曲肃正在家里看着小娇生气,甪行来找过他问别的事情,曲肃将这事告诉了他,甪行年纪大,算是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有主意。
但甪行并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只跟个老头子一样摇头,说他早知道灵兽会惹事,不该带回来。
他这么说,便让曲肃更加生气了。
早知道为什么不早说?非得现在来说风凉话。
见了甪行这一趟,曲肃便更加郁闷,在家里不开心。
这时候度洵来了,曲肃的怒气便有了发泄的余地。
他一察觉到度洵的气息,便直接去了空中。
两人对峙起来,谁都没有先开口。
片刻后,还是曲肃先忍不住,他先伤害了度洵一把:你师父不喜欢你。
但度洵现在已经建立了心里防线,现在心平气和,根本不动气。
他温和地问曲肃:你教主怎么没来?这话像是问候,但接下来便不友好了。
又死了吗?常无忧自然没有死,但这个又字让曲肃心里一梗。
他脑袋一转,便想到了回击的办法。
他向下一伸手,便将下方站在常无忧身边、咬着手指看热闹的小娇捞了上来。
小娇懵懵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常无忧知道他的意思,安心观看。
曲肃在小娇身周布下了严密的护阵,让度洵根本无从查探小娇的真实身份。
曲肃将小娇抱在怀里,努力笑得慈祥,像个老父亲一般和度洵展示:上次忘了告诉你,这是我和无忧的孩子。
他的手偷偷掐了小娇一把,小娇现在有些脑子里,有些懵,但立刻有些反应。
爹~她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将头埋在曲肃怀里,刚刚曲肃掐她那一把有些疼,于是她偷偷默默将口水抹在了他的脖子上。
但曲肃和小娇的小动作没人看到,他们现在看上去父女情深。
度洵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两个。
若是可以,他也想将来和师父有这么一天。
但凭什么,凭什么这个魔修竟然能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度洵有些郁郁,但也只是心情不佳罢了,他并没有动气。
但曲肃已经心满意足,让度洵吃瘪一次,他便能舒服几天。
然后,曲肃又将小娇送回了地面上。
不远处,仙修已经攻来了。
何染霜立刻便想动手守护魔教山,但度洵轻飘飘地开了口:别动。
你们两个要是有谁敢对仙修出手,我便对魔修的弟子出手。
这话一出,何染霜便不敢动了。
化神是毁天灭地的存在,他们虽然比度洵多了一人,但谁都不敢保证能挡住度洵所有的攻击。
度洵的一击,便是千百条性命。
曲肃和何染霜化神后,没能让魔教更加强盛,而是更加被制衡了。
他们师兄妹两个对视一眼,看明白了彼此眼中的意思,开始将度洵往无人处引,但同时,曲肃也再次意识到,无忧说得对,度洵必须要死。
度洵不死,修仙界便不会死心,斗争便不会停止。
常无忧抬头看着天上,看着他们三人慢慢离开,心中默默盘算着已经得知的那些信息。
小娇抱着她的腿,羡慕地看着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这么厉害。
皇城中,也有人袭来了。
但刘清连身边有魔修,还有一个寸步不离、视他如生命的越缨。
他坐在桌前,屋外是轰隆隆的爆炸声,可他不曾抬头,仍然在处理着凡人的事务,斟酌着人手的调配和仙修造成的灾情的救护。
他的皇宫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个宫女和太监,他们都熟悉了这种情况,照常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越缨攻击力极为强悍,一人便是千军万马,她现在被刘清连养得很好,干干净净,还穿了很适合她的藕荷色衣衫。
其延现在有些冷心冷情了,但还是参加了这次攻击。
他来到了皇城,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了越缨。
看到她脸上的疤痕,看到了她穿得妥帖合体,看她行动僵硬不再如往日灵活。
其延看了她一会儿,未发一言,便自行离开了。
而仙修随机袭去的城市外围,也有了剧烈的爆炸声。
凡人的军伍已经组织了起来,有序地向外开炮,魔修帮他们构建了防护阵,保护子民这事,他们自己便能做了。
这一场战事持续了许久,两边都有伤亡。
仙修虽然没能获得胜利,但魔修也没赢。
寂融心满意足,只要这样子持续下去,他们便能和魔教平分天下,之后再慢慢将天下夺过来也是可以预见的。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对常无忧来说并不好受。
他们想守护天下百姓,便只能把力量分散开,这就导致各处都力量不够强悍。
现在他们是防护方,而仙修是进攻方。
他们自然也可以进攻仙修,但之后呢?若是仙修报复,攻击到凡人的城市,便是他们不想见到的情况了。
他们背负着天下百姓,便只能投鼠忌器。
但这样活着,真的很憋屈。
常无忧想着,她必须要加快速度了,把度洵处理了之后,这天下便能安稳一些。
曲肃和何染霜与度洵缠斗了一会儿,这次他们三个都知道只要牵制住对方就好,所以打得都不尽力。
等到他们感知到仙修已从魔教山撤退,他们三个便散了场,各回各家了。
这一天过得没什么意思,曲肃回去之后也没精打采。
但小娇还是有些精神的,她觉得自己是有些功劳的,于是理直气壮对曲肃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糖。
她掰着手指头数: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这些糖是常无忧给她吃过的,现在没了,需要去外面买。
曲肃不想去,但小娇仰着头,响亮地叫了他一声爹!曲肃没应她,她便爹爹得叫个不停。
她不要什么脸,完全是个不知什么是尊严的小畜生,但曲肃冷着脸看了她一会,还是心软了。
曲肃便只好转了身,向外走去。
在门口,他遇见了甪行,甪行还想和他聊聊不能养灵兽的事情,但曲肃一见他便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不能养,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向外走去,甪行跟过去问他:你去做什么?曲肃略一停顿,但转了个墙角便继续向前走了:……给孩子买糖。
甪行站在原地,不是很明白魔教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感觉就自己一个正常人,忧愁地溜溜达达走开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微风吹动门外的竹帘, 将竹帘轻轻拍打在门框上。
风声有些大,常无忧迷迷糊糊的:好吵……小娇靠着娘,睡得昏天黑地。
曲肃只能睁开眼睛, 一指灵气将门封好。
没了风声了,但曲肃再也睡不下去了。
他和无忧的床上, 小娇躺的四仰八叉。
曲肃一点都不想和小娇一起睡,他抗拒了一段时间, 但小娇也很坚持和常无忧睡。
这么小的孩子,又能怎么办?曲肃不能显得自己太不懂事,最后只能同意了, 但有时候也会让她去跟何染霜睡。
但即使同意了, 曲肃绝不愿意和小娇离得太近了睡觉, 现在常无忧睡在中间, 但小娇一只手抓着常无忧的胳膊,曲肃一睁眼便看到了那只白胖的小手。
糟心。
曲肃不出声,悄悄伸出手去, 将搭在常无忧身上那只小手轻轻拿了下去。
但他刚把小娇的手拿下去,那小手便又探了上来, 转而握住了常无忧的里衣。
曲肃不气馁,继续扒拉, 再次将小娇的手扯了下去。
但小娇哼哼唧唧了几声, 手就又上来了。
只是这次小娇动作大点, 曲肃没地方, 便被她抓住了手。
他的手被小姑娘握住,放在无忧柔软的腹部。
曲肃轻轻使力, 想挣脱这个令人讨厌的小东西。
但他动作一大, 睡中的无忧呼吸便变了节奏。
他很怕吵醒无忧, 便不再动弹。
他的手也只能被小娇抓着了。
被他讨厌的小东西抓住的每一刻都像是在受罪,可这小手极其柔软,握着他的时候又很有力量。
她紧紧握着曲肃,像是握住了让她安心的一切。
曲肃厌烦着,但慢慢又平静下来。
他的手指轻轻在小小的掌心中勾了勾,小娇便又哼唧了一声。
他闭上眼,便只听到身边两道均匀的呼吸声。
慢慢的,他心中便溢出了一些名为幸福的感觉来。
这不应该,他明明那么讨厌她。
有些灵兽会鼓惑人,曲肃默默在心里想着,甪行说得对。
他也许有点被这个坏东西蛊惑了。
两道呼吸声过于惬意,曲肃清醒了片刻,便又被她们带入了睡眠中。
这一觉睡得极好,曲肃醒来时觉得识海广阔,灵脉顺畅,整个人都神采奕奕。
常无忧也醒来了,正在给小娇拿衣服。
曲肃不想让她忙碌,便立刻起身,去拿了衣服给孩子换上。
他们两个没生过孩子,但都有过弟弟妹妹,现在接受良好,当爹娘当得很是得心应手。
小娇懒洋洋看了一眼曲肃,不情愿地撅起屁股,让曲肃给她穿了裙子。
一边被穿衣服,她还一边从枕头下面掏出来一块糖,解开了外面的油纸,曲肃立刻抽了她屁股一巴掌:不能把吃的放在床上。
根本不疼。
小娇毫不在乎,剥好了糖纸便想在掌中将糖分成两块。
她力道没控制好,糖四分五裂,有一个大块,还有三小块。
小娇捏起最大块的糖,讨好地凑到了常无忧身后。
娘吃糖~她声音奶奶的,常无忧回头张开嘴,小娇便把糖放进了娘的嘴里。
现在小娇手里还有三小块。
曲肃冷眼看着她。
现在给她换衣服、喂饭、洗尿湿的裤子的都是他,曲肃觉得这个小东西但凡有点良心,这三块糖里都得有一块是他的。
但小娇丝毫没有犹豫,张大嘴一下子将所有的糖都塞了进去,然后心满意足从床上爬下去。
曲肃看着小小的身影,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果然小畜生……他做好了准备,就算冒着被无忧发现的危险,他也要揍那个小畜生一顿!常无忧在门外走了走,和几个弟子打了招呼,放松了一下腿脚,然后她便又坐在了椅子上。
这几日她看了很多书籍。
魔教在各地都有据点,她吩咐弟子帮她去找当地的大户或者县衙的文书,看是否能借到古时候传下来的县志和族谱她只是借来看一看,记忆又好,一般当天借来,便看完了还回去。
信息全都留在了她脑子里,再慢慢筛选出有用的,后续对比。
魔教为凡人做了颇多,却从不居功,这次只是想借一天的东西而已,凡人无不应允。
她几乎看到了整个天下百年来的记录,巨大的信息量在脑中流淌、混杂,慢慢过滤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来。
外面微风阵阵,天气极好,但常无忧坐在屋中,眉头微皱,手中不停写着东西。
曲肃想叫她去看看外面的天,今日的天极蓝,零星几条云丝飘在天上随风而动,就像是无忧的发丝般柔顺。
但他不能去叫她。
常无忧凝神思考,似乎思考到了一些很关键的东西。
小娇趴在外面的草地上,捡到了几块好看的石头,她之前没见过这种石头,现在觉得这石头定是什么宝贝,现在只想拿给娘看。
曲肃拉住了她,双手插入她的腋窝,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小娇的小短腿荡在空中,她气得坏爹坏爹得乱叫,她太吵了,曲肃只能将她抱在怀里,有些生硬地哄她:别吵,你娘在忙。
娘很重要,娘的事自然也是大事。
小娇不再挣扎,但她手里紧紧握着几块石头,她仍然觉得这石头是什么宝贝,她很想将这事分享出去。
但眼前只有她不怎么喜欢的曲肃。
小娇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了:你看我的石头。
她小声显摆着,生怕吵到娘,曲肃配合着,认真看她的宝贝石头。
嗯嗯,真不错。
曲肃这样子回应她。
这是小娇头一次从曲肃嘴里听到好话,她有些高兴,便愿意再和他亲近一些。
小小的脑袋贴在了曲肃的肩膀上,红艳艳的小嘴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石头,甚至还允许他摸一摸。
曲肃看了常无忧一眼,终于伸出双手托住了他们两个的女儿。
对,这个黄石头最好看。
曲肃认真和小娇探讨着石头。
常无忧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她脑中丝丝缕缕的信息像波澜的银河一般缓缓流淌,其中无数凌乱的信息如同繁星一般无序。
她在这样的一条大河中奋力遨游,终于抓到了一个星星的尾巴,在另一端,便是更多的星星,组成了她一直在探索的未知的线条。
眼前是从没见过的天地。
她看见了天地运转的一点机巧。
常无忧终于放下了笔,仰头绽出了一点释然的笑意。
曲肃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看她停下了思考,便从外面走进来。
常无忧看着他,平静地告诉他:度洵不可能升仙。
曲肃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要这样告诉他……但常无忧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告诉他。
她珍重地再次告诉曲肃:度洵,他不可能升仙。
曲肃看着她,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着问:你是说,度洵他真的不可能升仙。
常无忧从椅子上站起来,点了点头:对。
曲肃怀里抱着小娇,小娇手里还握着她珍贵的石头,兴奋地看着娘。
但她知道娘在和爹说重要的话,她听得不太明白,现在只等着爹娘不说话了,便给娘看自己的宝贝石头。
常无忧没再说下去,而是从曲肃怀里接过小娇。
小娇知道到了自己的时间了,于是立刻将石头给娘展示。
她之前是个贫穷的大蛟,没有过什么好东西,深潭里只有一些她都害怕的丑鱼。
虽然活了很长的年岁,但她着实没什么见识。
这些石头美进了她的心里头,刚刚她和曲肃一起,给这些石头起了名字。
现在她絮絮叨叨和常无忧解释,解释这几块石头的特殊之处。
解释完了之后,小娇郑重把最好看的两块石头放到了娘的手里:给娘做首饰。
小姑娘这样说。
她没有过娘,没有人握她的爪爪,没有人抱着她睡觉,她既然有了娘,娘就要用最好看的东西。
她手里还有两块石头。
她想了又想,终于拿出那块被曲肃夸过的黄石头,递给了曲肃。
这个爹是个坏人族,挖了她的额角,还揍了她一顿。
但这个坏爹给她买过糖,给她换新衣服,给她喂饭,还晚上愿意拉着她的手。
小娇觉得,这个爹也不是那么的不能接受。
但她还是有些不舍得,于是递给了曲肃便立刻转了头,趴在常无忧的肩头不想说话了。
曲肃握着那块黄石头,心里有些甜蜜的涩意。
小娇很明显不舍得,但曲肃没有将石头还给她,而是放进了自己的戒指中收好。
带她去见见前辈吧。
曲肃轻声说:前辈还没见过我们的孩子呢。
常无忧微笑着点了头:好。
之后他们便继续了刚刚的内容:你说,度洵不可能升仙,是什么意思?常无忧想了想问他:世间常说天地人神,但天地和神都很明显强于人,超脱于人。
那么人的意义是什么?人凭什么于天地神并列?这是曲肃没想过的问题,常无忧给了他答案:每个人都微小,但世间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便是堪比天地神的力量。
她点了点头:所以,度洵不可能升仙。
因为凡人不认。
这个说法过于惊世骇俗,曲肃想知道她是怎么样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他开了口,却是问她:你怎么会想到这一处来?若是其他人,就算信息摆在面前,估计也想到不到这一层。
没有谁会觉得凡人有这样的能力。
我从没看轻过任何一个凡人的存在。
常无忧看向天边,云丝随风,她伸出手微微感受了风动:我们生来,便有意义。
第一百四十六章这些事情, 他们想去找前辈一起聊一聊。
这次是带着小娇一起去的。
前辈见了小娇后颇为惊讶,但随后便识别出小娇的身份,面色有些复杂:没想到天地间竟然还有灵兽……他知道小娇现在是常无忧和曲肃的孩子之后, 心情更加复杂,但既已如此, 他便也认了自己是这只灵兽的叔叔。
云瘴前辈还拿了见面礼来,是一串漂亮的项链, 上面缀满了闪亮的彩色宝石。
果然,小娇很是喜欢。
趁着小娇玩项链的时候,前辈小声告诉常无忧:灵兽……孩子就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
之后三人便坐在一起开始说起了正事。
如何升仙, 前辈有自己的思考:境界是一定要到的。
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门派里的长老升仙, 天上降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一击比一击更加猛烈, 每一击都有摧天毁地的力量。
但最后一击天雷降临的时候,我总觉得隐约看到了一条光束从天而降。
那位长老抗过了八十一道天雷,便踏进了那道光束中, 消失在半空中了。
我觉得还需要心境圆满,前辈说:也许这两点达到了之后, 便得到了升仙的契机。
但这个契机从何而来,他并不知晓。
常无忧安静听完之后, 便慢慢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我觉得, 升仙需要三个条件, 一是前辈所说的境界, 二是前辈说的心境。
第三,便是凡人的心之所愿。
这是什么意思?前辈听着, 并不理解。
常无忧换了个说话:天地人神, 也许成神的秘诀就在前三者中。
境界高深, 便是达到了与天平齐,道心圆满便是同地一般自得融洽。
此外,便还有个人。
自身的境界和道心足够了,唯一需要的便是外界了。
升仙并不是只和自身相关的事情,升仙是集齐天地之灵气为一人打开上界的通路。
既然是与整个天地有关的事情,那么自然与所有人都有关。
决定这一条的,便是凡人的愿力。
愿力一词,他们无人听说过。
但他们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愿力啊,那就是心之所愿。
前辈沉默了,从没想过这种事情的存在。
常无忧手指沾了一点茶水,慢慢在桌上勾画:凡人是天地中生出的最脆弱、却最有灵智的。
他们每一个单独看来,都脆弱到不堪一击。
但他们却是最蒙受天地恩宠的。
我翻找了很多的资料,找到了一些信息。
凡人古时候传下来的记录中,都会记录一些影响当地的大事,其中若是牵涉到修行之人的,自然也会有记载。
她背诵了其中一段:康洛十四年,秋,大水。
山走石平、水高十丈。
河溢铎城,决横堤、河水暴至,数十万众号叫求救。
康洛十四年,是太过久远的年间,记录中的铎城早就消散在岁月的尘埃。
他们都不曾经历过那个时候,自然也不曾知道那个时候曾有这么一场暴雨。
前辈和曲肃认真听着,常无忧沉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然,有仙人至。
为万生民移江堤,暴雨十日,仙人立于堤坝,不动不移。
十日雨停水缓,仙人悄然而离。
在铎城曾存在过的位置附近,有几个零星的小县,县里有残余的族谱,她拼拼凑凑,便看到了铎城曾有的这一段故事。
那里有几座废弃的石庙,那里的人说那是治水仙人。
那仙人,应该名为襄长。
常无忧看向了云瘴前辈。
前辈沉默着,微微抬起头来:……我知道他。
襄长是很有名的修仙之人,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独行天下,却什么都懂得一些。
最重要的是,他修行得顺风顺水,是极有天赋,也极有机缘之人。
现在修仙界的传闻里,襄长一直都是修行时间最短而顺利升仙的。
让我开始认识到凡人对于升仙的重要性的,便是襄长。
常无忧解释:后来我又看到了很多凡人的记载。
凡人记录了对他们做过好事的所有人。
即使凡人中途经历过很多劫难,但他们仍然认真记录下来所有的拯救过他们的恩人。
他们做不了什么,便代代相传了这份感激。
那些被凡人记录被深深感激的,只要境界到了化神,不遇意外的话,几乎全部升仙了。
她这话一出,前辈已经明白了全部。
他站起身,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从未想过……曲肃也明白了,他怀中还抱着孩子,眼中却有些失神:是凡人觉得他们是神仙,天地才愿意让他们成为神仙……常无忧点了点头,这就是愿力,这就是凡人的力量。
每个凡人都脆弱,但他们的心愿合在一起,便是通天动地。
修行,修的是自己,也是对天下的意义。
她看了很久,记录了很多事情。
那些对凡人有过大恩德、被感念着的,只要境界足够、道心圆满,天地便给了升仙的机会,打开了通路。
而那些不曾对凡人做过大恩德的,便慢慢消磨在时光中,她在记录中再找不到他们的存在。
还有些曾对凡人造过大孽的,凡人并不敢在记录中光明正大提及,而是春秋笔法、影影绰绰记下了当时的仇恨,这些修行之人,就算境界到了,最后也大多死于非命,也有些死于心境崩溃。
那些死于非命的,又何尝不是在凡人的怨恨中、天地降临的惩罚。
所以,她轻声说:度洵不可能升仙。
因为凡人并不觉得度洵那样的人,应该是神仙。
度洵率领下的修仙界,已然成了藏污纳垢的污秽之地。
他们享着荣华,吸着凡人的血,看不到被他们所欺辱的凡人们无声的、仇恨的目光。
修仙界不会有神仙了。
就算度洵境界足够,心境臻实,但凡人不认他,天地间那个通路便永远不会为了他而降临。
前辈一直沉默着,常无忧转身问他:前辈,我说的这些事情,您信吗?前辈微微转了身,不看她,但轻声给了回应:我信。
前辈信,曲肃也信。
他们都意识到无忧以凡人之躯,找到了天地奥秘。
前辈和曲肃心中都受到了震撼,两人久久不语。
常无忧站起来,语调轻快又感慨:我庆幸我是个凡人。
如果她不是个凡人,便站在了高于凡人的位置上,便看不清脚下芸芸众生。
看不清他们的面貌,看不到他们的悲欢,看不到他们的苦难,看不到他们的一生,也看不到他们的力量。
常无忧曾经因为自己作为凡人的无力,而怨恨过上天,而责难过自己,但现在她却想开了很多事情。
她重复了一遍:幸亏我是个凡人。
曲肃和前辈看着她,她那么脆弱,看起来没什么力量,个头不高,但在他们眼中却几乎闪着光。
常无忧说完了之后,前辈一直很沉默,既然前辈没了谈兴,他们便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前辈一直没有多话,默默将他们送了出来,临出门时又给了小娇几颗闪亮的珠子。
小娇知道今天自己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但她没能全部理解,本打算再好好想想,她又被新得到的珠子吸引了注意力,趴在曲肃怀里不停地摸闪闪发亮的大珠子。
曲肃和常无忧牵着手向前走去。
曲肃心头乱糟糟的,他忽然想到了一些问题:你其实全都想明白了,为什么还说来问前辈?他傻乎乎的,常无忧看着他笑:傻瓜。
她闲聊一般告诉他:前辈是不是已经化神很久很久了?曲肃后知后觉:但前辈隐居此处,不曾与凡人见过面……按照刚才常无忧的说法,这样的修行之人,即使境界和道心都到了,但仍然没有机会。
他忽然自己想明白了:你是来告诉前辈应该怎么做。
常无忧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修行其实就像是考试,学习了多年,只等最后一场大考。
我只是把答案告诉了前辈而已。
若是前辈愿意的话,便能做到很多事情,之后静待契机便可。
她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前辈,便算是感激。
他们一直以来从前辈这里得到了很多的东西,却没能报答。
就像今日,他们只带了些后山的瓜果和瓷器,却受到了前辈给小娇的珍贵宝石。
他们两个就像是时常向家里要钱的贫穷小夫妻,今日也终于得了些珍贵的东西回馈给前辈了。
他们两个沉默着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小娇仔细比较了那个叔叔送的石头,根据自己的审美排出了名次。
小娇巴巴地把最好看的那个给了常无忧,第三好看的给了坏爹。
第二好看的和其余的都留给了自己。
但一条没见识的大蛟其实审美也不怎么样。
曲肃瞅着她,觉得这孩子有些傻兮兮。
常无忧看着他们两个笑,笑着笑着,她脸上的笑却慢慢消失了。
阿肃啊,她轻声叫他:我想了又想。
曲肃看她,等她下一句,但她下一句又问了其他的:你现在是不是元神期,还没到真神?曲肃点了点头:还得些时间。
常无忧点了点头:我想了又想啊,其实你什么都有了。
你到了真神之后啊,其实就快升仙了。
她重新又笑起来,有些高兴地告诉他:阿肃,你以后是要升仙的啊!但曲肃没有笑,他眼中甚至有些悲哀的意味了。
你呢?他轻声问:可是你呢?他的手颤抖着:我不想升仙。
我的妻子,只是个凡人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侯朴并不机灵, 但他很是关注师兄,于是便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自然不敢和师兄说,于是便找了何染霜。
师姐, 他凑过来,小声说:你觉不觉得师兄最近有些怪?侯朴的那张小黑脸现在黑得更加离谱。
之前他听从了常无忧的建议穿了黑色或者灰色的衣服, 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挺像样的。
但中间常无忧和曲肃走失很长一段时间,他又看到了越缨的遭遇, 心里有了些反思:人这一辈子意外那么多,还是开心最重要。
于是,他真正实现了穿衣自由。
今日, 他便穿了件绣竹纹的宝蓝色衣袍, 那衣服蓝得极其明亮, 几乎刺痛了何染霜的眼睛。
何染霜家里是开染坊的, 她娘精于刺绣,她在父亲母亲的耳濡目染下,对审美很有些追求。
侯朴这个样子, 她觉得有些辣眼睛。
师弟,她深吸一口气:我觉得这个颜色不太适合你。
侯朴看了一眼师姐, 觉得师姐的眼光还是有些局限了。
但他不嫌弃师姐,继续兴致勃勃问:师兄最近不对劲啊。
没办法, 他们两个对服装根本聊不到一处去, 便只能继续说曲肃了。
哪里不对劲?侯朴伸着手指头掰扯:和教主回来后, 他们又有了个女儿, 师兄便时常在家中。
可是每日里师兄还是会打坐的,每隔两三日, 师兄也都会出去修炼一会儿。
他又凑了进了一点, 神神秘秘问:师姐, 你发现了吗?上次他们去过前辈那里之后,师兄就再也没练过功了,也没打过坐了。
何染霜默默回想着,现在她和楼探阳负责处理魔教的事务,忙碌了些。
但她细细一想,便发现侯朴说得是对的。
师兄不再修行了。
常无忧发现的事情,还没有公开,但她自然不会隐瞒何染霜。
何染霜也是化神,但她是强行突破,现在境界局限此处,短期内不能有进益。
但她起码是个化神,常无忧想将她今后升仙的路打通。
何染霜听她讲过之后,便明白了今后自己的努力方向。
他们魔教的作为是得人心的,之后她坚守道心,潜心修炼便没有问题,她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因此,她明白了师兄不再修行的原因。
曲肃确实不修行了。
现在,他就在屋子里给常无忧梳头发,常无忧坐在椅子上,旁边地上还蹲着一个巴巴看着他们的小娇。
梳完常无忧的头发,便轮到梳小娇的头发了。
曲肃一心一意,只想在家伺候好自己的妻女。
常无忧知道他的想法,于是不问他,只让日子慢慢过。
曲肃不想成仙,不想让功力再进一步了。
他们一家三口永远这副模样,就很好。
成仙有什么好啊,天上没有无忧。
没有无忧的地方,又怎么能称得上是个好地方?曲肃很聪明,他心中不曾有半点迟疑,他只待在有无忧的好地方。
他坦诚地在内心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他不是什么厉害的化神,也不是拯救过很多人的曲肃,他只是无忧的丈夫,现在又成了小娇的父亲罢了。
他将自己牢牢捆绑在无忧身上,她在,他才能生存,才愿意生存。
没有无忧,便没有曲肃。
曲肃坦坦荡荡,顺从地依附于常无忧,他心满意足,从不想要剥离开来。
曲肃一心一意梳着常无忧的头发,常无忧看着镜子中的他。
他们两个的视线碰撞在一起,脸上便同时露出了些笑意。
曲肃的指尖插入她的头发中,轻柔地从头皮慢慢向下,最后缓慢地离开她的发梢。
常无忧的头发缱绻地缠绕在他的指尖。
曲肃觉得,他能给她梳很久很久的头发。
但小娇并不明白现在的气氛是多么的美好,她觉得有点太久了,虽然娘的头发没有掉下一根,但她仍然觉得要是这样梳下去,娘会变成秃子。
轮到小娇了吗?她仰着头,眼巴巴地问。
她刚开始站着,后来蹲着,现在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技艺不怎么精通的小鹦鹉,不断重复着:还没到小娇吗?她只是一个没几岁的小朋友,只是一个没什么见识、也没很多想法的大蛟,现在却发出了一声哀愁的叹息。
要按曲肃来说,永远都轮不到小娇,但他现在勉强算是个父亲,父亲就应该有点父亲的样子。
他只能梳拢常无忧的头发,给她插入一枚青绿的碧玉发簪。
然后常无忧笑着起身,小娇终于坐到了她等待许久的镜子前。
梳个好看的。
小娇叮嘱爹:头上多放些花。
屋中有花,早上曲肃去摘了些花来,被其他弟子看到了,误以为是教主喜欢,便陆续又有人送了些。
现在桌子上五彩斑斓,什么颜色的花都有。
小娇颔首斟酌:要大的,要最红的,最黄的……但她一看,其他颜色也很好看,她有些纠结,但也没纠结太久:每个颜色都要。
她满脸欢欣:娘给小娇挑,多多的花。
常无忧想象着小娇若是戴了满头的花,那根本看不到脸,走起路来就像是个小妖怪。
她想起了当时小娇是个大蛟时的模样。
那时候小娇便很花哨。
看得出来,孩子有审美,但审美有限。
常无忧只选了几朵粉嫩的小花,她拿过去哄小娇:小娇已经那么漂亮了,戴的花花太多就遮住你啦。
曲肃给小娇梳了双丫髻,常无忧将粉嫩的小花插入发髻中。
小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娘说得不错,和常无忧相似的小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
曲肃觉得极为幸福,他面前仿佛有两个无忧,一个幼时的,一个是长大的。
看着她们,他便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曾与无忧分离过。
之后,常无忧帮曲肃换了新衣服,一家人穿得整齐,便要出门了。
娘,我们去做什么?小娇牵着常无忧的手问。
常无忧告诉她:去见一个叔叔。
小娇便不再问,她不知道是哪个叔叔,但如果能和上次的云叔叔一样,送给自己一些好看的珠子就好了。
曲肃手里拿了几本册子,都是常无忧亲手写下的内容。
她将所有县志和族谱中记录的有关事迹全都摘录了下来,全都在这几本册子中。
她没有写结论,但里面的内容被她按照因果排列,不需要别人的提醒,便能自己得出答案。
曲肃给那几本小册子包了红色的布袋,外面还有丝带缠绕,看上去便是一份礼物的模样。
这确实是一份礼物,是一份能将度洵置于死地的珍贵礼物。
曲肃将小娇抱在肩头,常无忧牵起他的手,三人便走向了门外。
曲肃确定这次会对度洵造成极大的伤害,所以他心情极好。
到了度洵的山前时,他甚至颇有礼仪地先用灵气告知了度洵,问自己和家人能不能进来。
没一会儿,度洵便给了他回应:又不是没来过。
他们一家三口便走了进去,门已大开着,度洵站在院中,看曲肃这次要整什么幺蛾子。
他们无法伤了彼此性命,现在达成了诡异的平衡,现在看起来甚至像是朋友了。
一进门,曲肃便伸出手,度洵就看到了他手中拎着的红色布袋。
度洵皱起了眉头,这个东西看起来像个礼物,但他并不觉得曲肃会给他送礼物。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礼物。
常无忧做了解答。
度洵面色没有波澜:你们不会给我送礼物。
他语气没有波动,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但它看起来是礼物,里面装的也是礼物。
常无忧说:所以它就是一份礼物。
度洵并不打算接过来:什么礼物?一份重礼。
曲肃接了口,他看了眼常无忧,常无忧对他点了点头,他便继续说下去:里面告诉了你升仙的真相。
度洵眼睛仍然一片茫然,但听了这话,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成仙的真相?若真是如此,那果真是一份重礼。
但是,他看了过来,白色的眼睛没有焦点:如此贵重的礼物,你为何送予我?因为……我与你惺惺相惜。
曲肃想了想,憋出这么一句。
但这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胃里有些翻腾。
他说得不真诚,度洵又不是傻子。
白色的双眸惊诧地看过来,觉得曲肃多少有点不要脸了。
常无忧牵着曲肃的手,忍不住笑起来。
度洵,她说:我们自然不怀好意。
你升不了仙,见不到你师父了,这里面便是原因。
她坦然将自己对度洵的恶意展露在阳光下。
度洵竟然点了点头:这个才对。
他知道这对夫妻对他恶意深重,所以并不想接过这份礼物。
但常无忧告诉他:不管你看不看,这几本小册子早晚都会传遍天下,就算你不从我们这里知道,晚些时日也会从自己人口中得知。
我若是你,她推心置腹:我便不会看。
因为我会害怕,害怕对我当真有影响,怕我真的升不了仙,见不到师父。
就算这几个小册子里也许当真写着成仙的真相,揭露了成仙的办法,我也不会看,因为我害怕。
度洵自然不会害怕,也不会被她激怒。
但他却有些被打动了。
是不是里面,真的有些有用的信息?他有信心,那些东西不会对他心境有损,但他们巴巴送来,是不是真的非常重要?那些魔教觉得对他有害的东西,他是不是能拿来为自己所用呢?度洵过于自负,并不觉得这世间能有什么是能伤害自己的。
他略一迟疑,曲肃便隔空将红布袋扔了过去,掉落在度洵身后的白玉桌上。
度洵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常无忧松了口气,这礼物便算是送出去了。
他们便也要回家了,但小娇仰起头,看了眼曲肃:爹……她又看了度洵一眼:叔叔……曲肃明白小娇的意思,立即开口问:度洵,我们的回礼呢?度洵:?我们的孩子见了你,是不是得给些礼物?曲肃理直气壮。
度洵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但小娇很配合,大声喊了:叔叔!既然父女俩开了口,常无忧自然不能拉后腿,她有些为难地开口:度洵,照凡间的规矩既然孩子叫了你一声叔叔,你是应该给孩子些回礼的。
度洵恍恍惚惚,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说什么凡间的规矩。
他社交太少,不知道这叫道德绑架。
对面一家三口期待地看着他,他不由自主问:应该回什么?珠子,项链!小娇大声说:亮晶晶的!度洵从戒指里找了找,找到了之前收到的没什么用、但很是好看的宝石,便丢给了曲肃。
这几块石头还行,挺大,也很亮,小娇全都装在兜里,终于是满意了。
等这一家三口走了,度洵回了屋里,对着那红色布袋里许是没什么用的册子,又想起了自己被迫送出去的宝石,终于恍然察觉自己也许是被诈骗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他还没打开吗?常无忧问。
曲肃摇了摇头:还没。
虽然还没打开, 但也没销毁或者丢掉。
曲肃在那几本册子中夹杂了一点点灵气,那点灵气过于细微,并且没有一点攻击的气息, 所以很难察觉。
若是度洵打开了册子,或者进行了销毁, 曲肃这边便能有所察觉。
但现在,他那一丝灵气, 仍然安稳地夹杂在册子中,放置在那天的白玉桌上,没有一丝变化。
度洵似乎将这份礼物忘记了。
他会看的。
常无忧告诉曲肃。
若他不想看, 那么第一天就会丢掉。
但他不止没有丢掉, 还放在了原地不动。
那地方显眼, 他却不管, 这说明他还在犹豫。
常无忧眼中流露出一些必得的信心:他犹豫越久,就说明他越在乎。
最后他一定会看。
这对他们而言,是好事。
但他们决定不了度洵什么时候看。
这事不能由他们告知, 必须让度洵自己去看、去发现。
就如同一则探案的故事,若是开头就知晓了谁是凶手, 其实就没多少意思了。
最让人入胜的,便是亲自解开丝丝缕缕的线索, 直到拼凑出一个真相。
越是恐怖的真相, 最后展露的那一刻, 越是能震撼人的心灵。
既然他们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 下一步便是等待了。
曲肃便有了时间做自己的事情。
他自然还是不想修行,但他有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
他和无忧又过了一年了。
他和无忧相识于夏秋之交, 从那之后, 他最爱的便是晚夏和初秋。
但现在, 他也有些畏惧天气转凉的时候。
天气转凉了,他和无忧相识的时间又多了一年。
无忧又长大了一岁。
凡人寿命有尽时,曲肃已经看着无忧走向死亡一次,所以他不允许这事发生第二次。
他想得很好,现在无忧身体里没有了那么庞杂的死气,他定期帮她维护身体便不会发生和之前一样的事情。
然后他要给无忧找到化生丹的药材,让秋以和甪南丰为她炼制一颗世间极为珍贵的化生丹,此后无忧便不老不死。
无语不老不死,永远看上去都是现在的模样,小娇也不会死去,曲肃也不会继续修行,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
他们三个,便永远是一家人。
曲肃和常无忧说了化生丹的事情,常无忧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她也不想死。
化生丹若是吃了,便能让她停留在现在的年纪。
那尽快吃比较好。
若是晚了,她就可能会生出白发了。
既然能长生,她自然想停留在最好的年岁里。
曲肃便开始专心寻找化生丹的材料了,他很早就有这个计划,只是当时他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没有什么能力。
自他入了修行路,他便在想让无忧活得更久的方法,但他当时没有办法,现在甪家人来了,他私底下问到了化生丹这个法子。
化生丹,便是长生药,是代代人族皇帝在拼命追寻的宝物。
炼制很难,材料珍贵。
现在魔教人数众多,能够探听到很多消息,即使化生丹极为珍贵,他们也陆续得知了一些药材的线索。
若是对常人来说,最难的一味,本应是化神的血。
曲肃告诉常无忧。
他将手在面前摊开,摆出一个无赖的姿势:但你,最不差的就是化神了。
不只是化神的血,他轻轻在她耳边说:化神的肉,化神的骨,化神的魂魄,化神的全部,都给你。
气氛正好,曲肃的气息扑在常无忧的耳边,让她脸上泛起一朵红来。
常无忧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在唇瓣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忽然间,屋子里响起一声大叫:我也要!小娇从屋外偷偷溜了进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屋子的门窗都是关的,于是变作了小猫的样子,费劲巴巴地挤了进来。
一进来,她便听到爹对娘说都给你。
许是什么好东西,小娇立刻喊起来:爹,也给我,也给小娇一点吧!常无忧微微推开曲肃,两人间离开些距离,不能让孩子看见不适合的场面。
曲肃的脸立刻黑了下去,她忍不住笑起来。
曲肃并不高兴,看着小娇生气:都不给你!小娇懵懵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想起来之前自己给了爹好看的石头,但爹有了好东西,竟然一点都不想着自己。
她委委屈屈的:坏爹!常无忧只能哄她:也给小娇,也给小娇。
曲肃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小娇走到常无忧身边,抱着她的腿小声抱怨:娘,小娇以后孝顺娘,不孝顺坏爹……曲肃才不指望她孝顺呢,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蛟,难不成天天捡一堆石头来孝顺吗?更何况,现在化生丹的材料都有了线索,等材料齐全了,丹药炼成,无忧便不会变老,他和无忧便永远是一对年轻的、相爱的夫妻。
哪用得着她孝顺!但化生丹果然是有难度的。
这方子是甪家先祖传下来的,当时的环境与现在大不相同,当时珍贵的现在也珍贵,而有些当时不珍贵的,现在竟然也难以寻得。
事关无忧,曲肃便不觉得为难。
有些材料在这世上已经绝迹,但总有些遗存的。
他打听了很久,知道了一些修仙门派里许是还有这样的东西,他便冒了险,去了那些修仙门派的珍宝阁中。
修仙门派自然是没人能打得过他的,对曲肃造成危险的自然也不是那些人。
而是珍宝阁自身。
这些仙修门派现在看起来华贵,其实都已是没落,但当年他们门派中也曾有过厉害的人物,珍宝阁这等重地所用的也是当年那些人物留下来的阵法。
若是化神留下的阵法,也许伤不了曲肃性命,但困他个几年时间倒也不是不可能。
曲肃每次前往,都谨慎万分,无忧等他呢,他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何染霜也想跟他前往,两个化神一起去做小偷,想必没有偷不来的东西。
但常无忧和曲肃并不让她前往,他们不知道度洵什么时候会掀开册子,也不知道度洵读完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所以,何染霜哪里都不能去,必须紧紧盯着度洵的动静。
曲肃花了好些时间,偷偷去了很多门派的珍宝阁,大部分时候都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但他当了贼之后,竟然无师自通,懂得了贼不走空的道理。
每次都会带些小东西回来。
他带回的不是什么珍贵的,只是觉得好看好玩,便带了回来。
他先给无忧看,无忧若是不喜欢,他才拿给小娇。
但小娇果然还是不够聪明,被曲肃敷衍着送了几次小东西后,她便被他糊弄住了,又不说他是坏爹了。
父女俩悄悄地又回到了良好的关系中。
曲肃拿回来那点小东西,根本没让修仙门派警觉起来,他偷偷摸摸花了两个多月的功夫,终于找齐了所有的化生丹的材料。
材料一找齐,洛秋以和甪南丰便立刻着手炼丹了。
炼丹期间,曲肃不让任何人去打扰他们。
这是无忧的性命所系,他不敢大意。
洛秋以也极为上心,这是教主的丹药,也是她从没炼过的丹药。
甪南丰让洛秋以上手,他提供了甪家祖传的丹炉,自己站在一旁严密观察着丹药的状态。
其实甪家的丹炉是不让外人用的。
就像是剑修的剑,刀修的刀,甪家的丹炉也是一样的,都是不可借与外人的东西。
但甪南丰不觉得秋以是外人。
他所知晓的一切,所拥有的一切,都极愿意与她分享。
秋以并不是孩子,她能看出甪南丰对她的不同之处。
若不是对她有意,他怎么会愿意顶着烈日去后山帮洛家人去收庄稼?他一个没做过什么活的人,带着自己同样没做过什么活的二叔,在洛秋以父母的田地中,一忙便是一整天。
回来时,两人满身的泥土,疲惫得倒头就睡。
洛秋以并不厌烦他,两个人聊起功法来默契,说起琐事也合拍。
现在两个人炼着给常无忧的丹药,都不说话,但都能理解对方的心意。
洛秋以和甪南丰忙了三天三夜,丹炉慢慢暗下去的时候,炉中慢慢浮现出一颗莹白的药丸。
曲肃站在窗外,便也闻到了特殊的香味。
师叔!洛秋以大喊一声。
曲肃便立刻进了屋中,然后,他站在丹炉旁问甪南丰:用我哪里的血比较好?他拿着一把小刀,作势就要划开胸口。
甪南丰被吓了一大跳:手上就好,手上就好。
曲肃有些担心:会不会胸口的比手上的效果更好些?甪南丰连连摆手:都是自己身上的血,哪有什么高低贵贱。
曲肃这才将刀从胸口拿下,他认认真真在掌心处划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几乎能看见里面嶙峋的白骨。
曲肃的血被甪南丰接到一个瓷碗中,他对自己终究是太狠了些,那碗被装得满满当当,曲肃还是不停问够不够。
甪南丰一直说足够足够,但曲肃还是放不下心来。
洛秋以知道怎么才能说服师叔,于是开了口:师叔,教主是凡人,用太多你的血,她身子也受不住。
一听对无忧有影响,他果然闭了嘴。
然后,甪南丰小心翼翼将一点粉末加入那碗血中,血瞬间便沸腾起来,片刻后便凝成了小半碗粘稠的液体。
洛秋以早就做好了准备,当甪南丰将小半碗液体倒入丹炉之后,她便立刻将那颗莹白的丹药再次放了进去。
她的灵气在丹炉下燃起灿黄的火焰,里面那颗白色的丹药安静地浸入红色的液体中。
曲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到他的血慢慢变少,而那颗丹药便开始有了微红的颜色。
几刻钟后,丹炉下的火焰终于慢慢消失了。
一颗暗红色的丹药终于炼成,甪南丰将那颗丹药放在曲肃手中:服下后,教主会睡上一天时间,之后便不老不死了。
曲肃点了点头,拿着那颗珍贵的丹药走到了常无忧的房中。
真好,他满心筹划着,明日之后他们便能永远地相伴了。
常无忧正在屋中与何染霜商议一些事情,看他进来,何染霜笑起来,站起身退下了。
经过曲肃身边时,她小声说:恭喜师兄。
曲肃点了点头,满心雀跃。
常无忧听甪行说过这丹药会使人昏睡,于是她走到了床边,曲肃给她脱了鞋袜和外裳,让她安稳躺下。
睡吧。
他对常无忧说,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常无忧闭上眼睛,她口中被放进了一个温热的小圆球。
那颗小圆球入口时,她感受到了一些令她舒适的气息,困意迅速袭上她的脑海,她只来得及想到那气息很是熟悉,是曲肃的。
但她没时间多想了,丹药在她口中迅速化开,她便立刻进入了沉沉梦乡之中。
曲肃坐在她身边,安心又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她醒来的明天。
第一百四十九章甪南丰和甪行匆匆赶过来。
赶来的路上, 囡囡面色严肃。
到底……怎么回事?甪行小声问。
但囡囡也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听说的只是教主已经服了化生丹, 马上便能不老不死了,也马上能和师叔一起过上好日子了。
但她没想到, 还没多久,好事便变成了一桩坏事, 而她根本解释不清。
你们自己来看吧。
最后她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甪南丰内心焦灼,但面上不显。
他们两个跟着囡囡便到了常无忧的房前,房门前站了不少人, 看他们过来, 便自发让了条路出来。
屋里, 何染霜和侯朴站在床尾处, 曲肃跪在床前,满脸的痛苦与茫然。
小娇蹲坐在床上,可怜巴巴的, 一会儿看一眼娘,一会儿又看一眼爹。
她不知道怎么了, 但爹现在的模样,让她不敢说话。
洛秋以也站在屋里, 看到甪南丰, 便立刻挥手:南丰!她焦虑不安, 看到甪南丰, 终于有了缓解。
甪南丰走过去,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正在家中歇息, 炼丹三日, 他很是疲惫。
常无忧本应在一日后醒来,甪南丰也打算休息上一整日的,但他还没睡太多,便被囡囡叫醒了。
怎么回事,他想着,还没到教主醒来的时间,为什么来将他叫醒?但当他走近的时候,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人,便立刻明白了他们将自己叫来的原因。
床上的常无忧仍然在睡中,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似乎一切如常,但昨日里还乌黑的头发,现在其中竟掺杂了缕缕白发。
甪南丰如遭雷击:怎么可能……他站定在地上,但头脑被眼前这一幕震惊,胳膊都有些颤抖了。
怎么可能……他重新又说了一遍,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但不管他相不相信,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服了那丹药是会这样吗?洛秋以求救一般问他。
她期盼着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希望甪南丰告诉她,服了化生丹以后,就是会这样,但醒来后便一切都好。
但甪南丰迟疑一下,便摇了摇头:不会。
他盯着常无忧:为什么会这样?他问着,但没人能给他答案。
何染霜和侯朴他们看向他,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
但甪南丰惶惶然站在原地,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曲肃面色冷峻,但眼中有些痴狂的绝望,他已经见过无忧衰弱过一次,为什么又再次这样折磨她?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动弹,只是跪在地上,痴痴地看着她。
常无忧仍在睡中,但她的头发悄悄生出一根又一根白发。
曲肃伸出手,将散在枕头上的头发收拢,将两侧还乌黑的头发覆盖在白发,假装她一切都好。
屋中有很多人,屋外有更多的人,但周围全是一片寂静,无人说话。
其他人都没经历过常无忧的上次衰弱,这次所见让他们心中畏惧又惶恐。
教主会怎么样……他们不敢猜测,只拼命地在心中祈祷,盼望着教主早日醒来,一切恢复正常。
常无忧这一觉倒也没有睡太久,到了整一日的时候,她便有了动静。
她的手指在曲肃掌心中微微动了动,曲肃便立刻盯着她的脸。
常无忧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眼中刚有了光,便看见了曲肃,她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然后,她便看到了何染霜和侯朴,看到了洛秋以、甪行、甪南丰,还有屋里屋外更多的人。
她被吓了一跳:怎么还来参观我睡觉啊?她完全是无事的状态,笑嘻嘻地和大家说着玩笑话。
然后,她便要从床上坐起,但她动作有些艰难,总觉得疲惫。
她觉得许是睡得太多了,于是抓住了曲肃的手借力。
曲肃沉默着将她扶起来。
动作间,她的头发散乱肩上,她微微扭头,便看到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常无忧的视线定在了那几缕白发上。
阳光很好,透过窗子洒在她身上,那几缕白发浸在阳光中,几乎透明,安静地发着光,明亮得刺痛了常无忧的眼睛。
她看着那些白发,颤抖着手将它们拾起放在手中。
这是怎么了?她喃喃:我怎么就老了呢?屋里的人视线便投向了甪南丰,香蕉急急地问他:南丰,教主这是怎么了啊?所有人都期待地望着他,盼着他给出一个解释来。
但甪南丰茫茫然站在原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常无忧也看着他,但看到了甪南丰的模样,她便恍然明白了。
我知道了。
常无忧舒了口气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大家都看着她,等着她之后的话。
但她却摆了摆手:你们走吧,我和南丰说就好。
大家虽然也担心,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屋里便只剩下了曲肃、小娇、何染霜、洛秋以和甪南丰,还有甪行。
怎么回事?曲肃终于开了口,他眼中满是焦躁,现在却有了些希望的光。
南丰,但常无忧只是叫了甪南丰:秋以,你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吗?甪南丰讷讷地点了点头,洛秋以也低下了头,没有回应。
常无忧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抓住了曲肃的手。
她带着一点苦涩的笑意:我也不知道。
她只是看甪南丰说不出话来,猜到他也许没有办法。
她不想将甪南丰置于那么多人热切的目光下。
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出事了。
若是之后不能救治,她也不想让别人将罪罚归于甪南丰身上。
南丰是好心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出了点差错罢了。
甪南丰低着头,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来:对不起……他几乎有了哭音: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常无忧柔声安慰他: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和阿肃让你来做的,怎么都怪不到你身上。
南丰,你救了我,她告诉这个年轻人,想将他从无尽的愧疚中拉出:这不是你的错,肯定有法子的。
但她这样说着,甪南丰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曲肃的手一直在发颤,他用灵气感受了无忧的身体内,里面没有死气,却真的有些虚弱了,似乎一夜之间便长了好多年纪。
洛秋以努力想着办法,她慌张从戒指中拿出一颗丹药来:这是益寿丹,也许好一些。
这丹药若是普通人服下,便能延长一两年寿命,只是不能多服罢了。
曲肃接过去,端了温水来,让常无忧服下,但丹药服下之后,便像是坠入了深渊中,没有对她的身体造成一点作用。
他的灵气进入她的身体中,便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曲肃的手开始发颤,他意识到了无忧的身体服用什么都没用了。
她平白间老了好几岁,之后任何丹药对她也没有作用,他只能看着她慢慢生出更多的白发。
以后,她会垂垂老矣,而他只能看着她离开。
曲肃没想到痛苦的事情竟会降临两次。
他微微闭上眼睛,不让眼中苦意露出。
她做错过什么,又曾对不起谁,竟让上天如此折磨她?常无忧却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沉默片刻,便平静开口:不管以后如何,你们都要记住,甪家是我的救命恩人,甪前辈和南丰没有任何过错。
就算自己再次走上了这条道路,她仍然想给甪南丰撇清责任,她不允许南丰今后活在愧疚中。
甪行一直沉默着,忽然间他开了口:教主之前可是用过贵年丹?常无忧略一思考,终究摇了摇头:没有,我没听说过这个……洛秋以不放过一点线索,问甪行:那是什么?甪行解释:是已经断了传承的丹药。
那药材料极难寻到,但药效并不是很好。
贵年丹和益寿丹作用相仿,材料却贵重了几十倍有余。
贵年丹唯一的好处是能在丹药中加入一点灵气,让灵气在体内周转,但那灵气的量极少,就算对于筑基期的修者来说,也没什么用,对于其他境界的修者而言,就更没什么用了。
甪行做了个总结:那是一个耗费极大,却用处不佳的丹药。
是一个失败的丹方,早就被摒弃了。
但常无忧却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眼睛有点失神。
我可能吃过,她轻声说:但我娘不叫它这个名字。
我是家中唯一没有灵脉的,她眼神看向窗外,想起了很久之前:我家人似乎都已认了命。
他们都说无忧是个凡人也没关系,他们仍然是我的父母,是我的兄弟姐妹。
但我知道,父亲母亲其实还在是偷偷给我想着办法。
母亲会让我看兄长练剑,父亲默允了我去看家中典籍阁。
还有个丹药。
她顿了顿继续说:那个丹药,母亲说家中传下的,只有三颗,全都给我吃。
母亲叫它无忧丹,说那是能让我一辈子开心的丹药。
但我知道,那是让我延寿的。
每次服下那丹药,我便觉得身体中有暖暖的感觉,那时候母亲便会问我感觉如何,听我说感受到暖意,母亲便会充满期待。
但第二日,那暖意就会泄尽。
母亲说那丹药难得,她和父亲时常打听哪里还有这丹药。
后来他们实在问不到,便决定给我做其他的了。
她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现在想来,那就是甪前辈说的贵年丹了吧。
她伸出手:原来我的身体中也曾有灵气流动啊。
只是,她的父亲母亲用尽心力给她的,她却是留不住了。
甪行叹息一声:应是如此。
那丹药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实在用处不大,早就被摒弃了,后续的丹典甚至没有收录这个药方。
但有些世家也许还存有已炼好的贵年丹。
他说:太常剑派早年间也是名门大户,有这个也是正常。
只是,他顿了顿:只是,贵年丹中有个材料,名为日敞,与上次救教主的那个丹药中的月泽有些相冲了。
但就算相冲,问题其实也不严重。
贵年丹中日敞的量极少,相冲也没太大的危害。
严重的是昨日里服下的化生丹。
化生丹中的化神之血,便成了贵年丹的助力,将教主体内残留的药份全都激发出来了。
甪行沉沉叹了口气:很小的时候,家中人闲谈时我听闻过,这三种丹药不能用在一个人身上。
那时我大哥还笑说,怎会有人同时拥有并服用这三种药。
更何况,日敞和月泽早就绝迹,世间怎么可能会有人这么倒霉。
但这么巧合的事情,却同时发生在常无忧身上,她成为了一个天选倒霉蛋。
她谁都怪不了。
第一份丹药,是母亲父亲对她的拳拳之心,第二份是甪家救了她的命,第三份便是曲肃的爱意深重。
她所拥有的三个大幸运,最后竟然成了催命之物。
常无忧不再多想,她拉住曲肃的手,告诉他:阿肃,这是命。
曲肃紧紧抓住她,不言不语。
忽然,他们都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灵气波动。
度洵来了!何染霜立刻看向窗外,准备出门。
常无忧问曲肃:他看了我们送他的东西了吗?曲肃点了点头,就在昨夜里,他等待无忧醒来的时候,度洵也终于打开了他们的礼物。
但曲肃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忽然懒散起来,动都不愿一动,只想永远跪在无忧的床前。
常无忧却挣扎着起了身:我去见他。
这是等候已久的机会。
就算她马上苍老,也要留个清白人间。
第一百五十章何染霜出了门, 来到半空中和度洵对峙。
曲肃呢?度洵问。
何染霜告诉他:等一下。
度洵不再说话,他现在看起来与往日别无二样,但何染霜紧紧盯着他, 她观察很是细微,便注意到一些不同的地方。
明明无风, 度洵身后的头发却有些微微的飘动。
是他的灵气在溢出。
何染霜立刻便意识到,度洵现在心情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一般平静。
她立刻便提高了警惕, 防着度洵做出什么突然的举动来。
过了片刻后,下方便有了响动。
曲肃和常无忧终于过来了。
曲肃拥着常无忧,看起来两个人是感情甚好的模样, 但何染霜知道, 这是因为无忧现在身体并不舒服, 师兄扶着她, 才能看起来无恙。
常无忧过来时,穿着往日的衣裳,头上梳了发髻。
何染霜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无忧的头发, 白发全都被遮在下方。
在刚刚那一会儿时间里,洛秋以和囡囡迅速给教主整理了头发, 将缕缕白发全都藏了起来,若是实在藏不住的, 便用眉黛层层涂上, 全部掩盖。
现在她头上满是青丝, 唇上点了一点艳色的胭脂。
度洵果然没看出异样来。
他只是问:你们送来那些……是不是真的?他问话时, 已经有些迟疑了。
度洵从不如此。
度洵一直坚定,就算他走在错误的道路上, 也不曾彷徨、更不曾停留。
但现在他迟疑了, 常无忧便知道, 他的心境终于开始有裂缝了。
对度洵这样的人来说,最痛苦的并不是有人告诉他一直以来的目标是错误的。
而是告诉他那个他一直坚信必达的终点,根本不在他努力的方向上。
常无忧静静看着他,做好了准备,将他已有裂隙的心境狠狠撕开。
你觉得呢?她心平气和问他:我说是真的,你便信吗?度洵不说话,眉头微微皱起,但这时候他心中有些疑惑起来。
他忽然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过来问魔教的人。
魔教的人自然会说是真的。
魔教为了害他,自然会说是真的。
如果常无忧坚持说那些册子里写的便是真相,度洵便可以忽略掉那些内容,执意认为他们都是为了害自己罢了。
但现在常无忧不说真假,只是问他。
她这一问,便让度洵更加彷徨起来: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的话,他是不是与自己想要的早就背向而行,根本不可能再次见到师父了?曲肃站在一边,小心地护着常无忧,他面无表情,也不愿说话,现在的模样与往日大不相同。
但度洵脑中昏昏,根本没有注意到。
他沉默着,明明不想思考,却忍不住总是去想那些内容。
从遇到师父开始,这么多年来,他被所有人认定是修仙的天才。
他也坚定不移相信着自己将来是定要升仙的。
如果不能升仙,他还有什么意义?但现在,生平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度洵,你升不了仙了。
那人还摆出了足够的证据,让他自己查找翻看。
他当时只是无趣,便随手解开了所谓礼物的红布带。
他随意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常无忧和曲肃什么都没说,他一个人在屋中,却被他们惊得神魂俱颤。
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境的犹疑,终于忍不住,还是来问上一句了。
常无忧看他沉默不语,慢慢开了口:度洵,我们不会告诉你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只需自己想一想,她声音轻柔,循循善诱,让他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来思考:度洵,你想一想啊。
你可是天才,怎么能会想不明白?你是不是很努力,是不是一直顺畅,现在却卡在了这里?你从不曾懈怠,你知道自己天赋是天下一流,但你有没有感知到天地愿意给你打开上界的意愿?你升不了仙,是不是也曾考虑过到底是何原因。
现在已经摆在了你面前,如果不是这样,又会是怎样呢?常无忧的声音越来越轻,度洵为了听清她的话,便只能更加用心专注。
但他愈用心,那些话便愈发入了他的心中。
是啊,不是这个原因,又是什么原因呢?度洵很明白自己不该相信他们,不管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们都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他不该相信他们。
但他忍不住去想,若不是她说的那个原因,他自己又能不能找出原因来?他却是已化神多年,却不得寸进。
他很明白不是自己的问题,因为他从不曾犹豫彷徨,修行也不曾懈怠过一天。
那到底是为什么?度洵之前还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天地灵气稀少,修行缓慢,需得多些时日才好。
可是魔教兴起,曲肃和何染霜两人修行进益极快,现在甚至到了与他并肩的高度,便打破了他的妄想。
现在,只有一个原因了。
上天不愿。
上天不愿给度洵这个成仙的机会。
但为什么?他不明白。
现在,常无忧将答案写了出来,展露在他的面前,他却不敢信了。
不可能是这样。
他不敢再想,稳住了身体,不在脸上露出一点异样来。
荒谬!度洵厉声斥责,但他留下这一句后,便转身径直离去了。
他离去时速度很快,何染霜倒是看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他们三个站在空中,等到度洵走远,常无忧才松了口气,她刚一直扶着曲肃的手,努力挺直了腰杆,现在一下子泄了气,乏力感便漫了上来。
但她没有说话。
她很明显感觉到现在身体大不如之前,她似乎体验到了衰老的感觉。
她很难受,但她不能说。
曲肃已经担心她了,她怕说了之后,曲肃会彻底崩溃。
何染霜在另一侧扶住常无忧的手,一边走一边轻声问她:他怎么就走了?常无忧笑起来:走了才好。
他若是留下,说明他还有些底气,但他甚至都没和她说上两句便离开了,很明显是有问题了。
若不出我预料,她胜券在握:度洵的心境已经开始崩裂了,用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听到好消息了。
她又叮嘱何染霜:一个化神,就算是崩裂了,破坏力也很大。
你最近一定要盯着他,若有异动叫上阿肃立刻前往,定要稳住,不能让无辜之人受伤害。
何染霜全都应了,将她送回到地面之后,何染霜便离开,去了楚山附近。
曲肃陪着常无忧身边,他从始至终都没说话。
刚刚听到她说不要让度洵伤了无辜之人,他便扭头看向她。
到现在了,她还想着无辜之人,那她呢?她又何尝不无辜。
曲肃什么都不想说,只靠近她身边轻声问:要吃些什么?刚刚从空中降落时,曲肃和何染霜扶着她,她的头发在走动间散落了几根,黑发的缝隙中便露出一点白来。
曲肃看向她,眼中便闪过一缕白。
他的心如石碾压过一般疼痛,但他面上不显,仍然一心一意问她有什么想吃的。
她现在刚好饿了,于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熏鸭,珍珠白,莲藕鱼……这些东西太多,都是她爱吃的,她一股脑说了个遍,其实是吃不下的。
但曲肃听了极为高兴,立刻转头让子吉去后山做好了送来。
哪用得着这么多,她伸手要拦:刚刚说的那些,有什么现成的拿两样就行了。
但曲肃摆摆手,子吉便识趣地离开了。
他是个好徒弟,他听师父的。
曲肃爱看她吃东西。
他觉得她胖了瘦了都好,但绝受不了她虚弱的样子。
她还愿意吃,他便高兴得无以复加。
下午,他便不让她做别的了,他们带着小娇在外面散了会儿步。
小娇很懂事,看出来现在爹不高兴,娘也不同了,但她乖巧地没有开口。
她偎在常无忧身边,有些满足,又有些害怕。
晚上,他们一家三口睡在一张床上。
常无忧今日很累,但心中有事,总是睡不踏实,她昏昏沉沉间,便听到了小娇的声音。
爹,小娇小小声问:娘怎么变老了啊?小娇鼻子灵敏,闻到了娘身上与昨日不同的味道。
曲肃沉默着,伸出手拍了拍小娇:睡吧。
常无忧仍然睡在他们两个中间,她便感受到曲肃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了她,小娇柔软的身体也贴在她身上。
常无忧没有动弹,紧紧闭着眼睛。
她有爱人,有一个天降的小女儿,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后辈,她觉得自己不差什么了。
她死过一次了,所以现在心情平静。
只是她很心疼曲肃,他如何承受得住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常无忧用力憋住泪水,但呼吸逐渐变重。
曲肃察觉到她的动静,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他们两个都没说话,但片刻后,常无忧感受到额头上的一点湿意。
阿肃,她叫他:阿肃,你不要哭。
但她额头上的水根本没有变少,她只能哄他:我只是长大了一点点,以后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但这不是曲肃想要的,他想要的是永远。
老天为什么这么对你。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为什么这么对我。
他语气板板正正,带着哀重的痛意。
但常无忧也不知道。
他们两个就此沉默下来,她累了,在他怀中很是温暖,于是没多久她便沉沉睡着了。
曲肃抱着她,在她额上亲吻。
然后他给她盖好了被,便悄悄从床上起身。
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到床上有动静。
一扭头,便看到他们以为早就睡着的小娇的眼睛在隐隐发着光。
爹?小娇轻声叫。
曲肃想了想,便重又走回去,单手将她提溜出来,又给她穿了外裳。
父女两个在深重的夜色中走出了家门。
曲肃带着小娇走在深夜的地面上,小娇腿短,走路不快,但身边景色飞快闪过,终于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山中。
曲肃让小娇站在一边,他用一把锄头,一把一把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他跳进去,感受了一下大小,终于停手了。
他看向小娇:带你来也好。
小娇懵懵地看着他:爹,这是什么?你记住这里,曲肃告诉她:等你娘没了,那时候便埋在这里,我也会在里面。
你若是想我们了,便可以来看看。
你叫爹的话,我能听到。
小娇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难过,她哭着问:爹,就剩我自己了,我害怕。
我也进去好不好?她现在还是爹娘的宝贝,若是爹娘没了,她还能是谁?难不成再回深潭里,当个孤零零的大蛟?但曲肃摇了摇头:我量过了,放不下你了。
常无忧并不知道,她爱着也爱着她的那个男人,历经了太多的苦楚,明为化神却多次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她病显的第一天,他便选好了他们两个的坟墓。
第一百五十一章这几日, 云瘴前辈那里也让常无忧有些困惑。
我们已经将方法告诉他了,常无忧问曲肃:但前辈仍然没有出来。
答案就在那里,只要前辈愿意走出来, 为了凡人做些事情,其实还是有升仙的可能的。
前辈和度洵不同, 度洵为首的修仙界作恶太多,而前辈虽然隐世, 但从没做过什么坏事。
但前辈没有出来过,甚至变得更加安静了。
囡囡带着子吉去找了前辈,她定期都要去看望阿叔, 这次常无忧也顺便让囡囡问了前辈怎么回事。
囡囡在云瘴之境中待了许久, 傍晚才回来。
回来后, 囡囡便进了常无忧的房间中。
曲肃在外面给常无忧揉糯米做小圆子吃, 小娇在一旁帮着爹的忙,父女两个忙忙碌碌的。
常无忧和囡囡坐在屋中。
囡囡便说起来今日见到阿叔的事情:我给阿叔带了后山新做的衣裳,那颜色阿叔很喜欢, 立刻便穿上了。
他还是有些不喜欢子吉师兄,囡囡轻声抱怨:我和他说过师兄很好, 对我也很好。
但阿叔现在还是不愿意看到他。
常无忧想起来很久以前带着子吉去找前辈,那时候前辈就觉得子吉傻乎乎的, 不如小姑娘灵巧。
想必前辈看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囡囡竟然和这个傻小子相爱了, 心里不会舒服。
你阿叔就如同你父母一样, 常无忧安慰她:谁家的父母看到了女儿和臭小子在一起了, 刚开始都不会高兴的。
她设身处地:你看,要是我家的小娇有一天回家说她和外面的小子相爱了, 我应该也不会太高兴。
小娇正在外面, 帮着爹拿碗去了, 因此在房门口跑了一趟又一趟。
小娇就没长过个子,但是胖了一点,圆滚滚地在门口骨碌着。
囡囡看着小娇便想笑了:教主想得太远了,小娇还得好些年呢……但她说着话,便看到了常无忧鬓角即将遮不住的白发。
小娇还有好多好多年,但教主也许没有了。
囡囡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变得轻不可闻。
然后她略一停顿,便若无其事一般,结束了这个话题。
您托我问的事情,我也问了。
她说起了正事:我问阿叔为什么不出来做些事情。
我曾疑心过是不是阿叔不愿成仙,但阿叔境界和心境都坚实,是潜心修炼过的,不像是不想成仙的样子。
果然,阿叔说他也想成仙。
囡囡微微叹了口气:但他说,他之前并未做过什么,若是现在出去做了事情,便太功利了。
他若是为了成仙,而出来为凡人做事情的话,他觉得便是利用了凡人。
他怕我们看不起他……常无忧摇头:怎么会……但囡囡打断了常无忧:他也会看不起自己。
常无忧不再说话,前辈愿意这么想,她其实是有些敬佩的。
她想让前辈好,但前辈能有一些比升仙更重要的坚持,也是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罢了。
她最后说:若是前辈这样想的话,就别再劝他了。
若是他所作与心境不一致,对他心境也有损伤。
前辈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没有人能以为谁好的名义而逼迫他人。
度洵回了楚山后,便不再外出,但他那边气息时常狂暴,周遭鸟兽不生。
何染霜每日不停查探他的气息,好几次度洵都有崩裂的迹象,但又硬生生忍住了。
度洵的异常,自然也能被其他人注意到。
寂融就明显察觉到问题。
他寻了个时间来找度洵。
寂融是楚河子的小师弟,两人关系很是要好。
寂融开始修行时,楚河子已经小有所成。
寂融当时年纪小,楚河子便愿意多关照他,两人之间其实是有些真情实意在的。
只是后来楚河子有了自己的弟子,又有其他的杂事忙碌着,和这个疼爱的小师弟见面时间也少了些,后来又升仙了,也根本不知道当年白嫩可爱的师弟竟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因了楚河子和寂融的感情,楚河子升仙后,寂融便成了度洵最亲近的人。
现在度洵谁都不见,但寂融还是随时都能过去的。
但他这一去,便被吓得心惊胆颤。
度洵站在屋子一角,声音嘶哑:师叔,我是不是升不了仙?寂融翻看着常无忧送来的那些册子,越看他越惊骇。
其实寂融自己天赋不好,本就没有升仙的期盼。
如今知道自己真的升不了仙了,他也不觉得多么失望。
但他是真心觉得,度洵是个天才。
若是度洵升不了仙了,他们修仙界的前途何在?更何况,寂融一身荣华,全都倚靠度洵。
若是度洵不成,以后他又该怎么办?凭着他金丹的境界,还能在修仙界过得这么体面尊贵?但寂融也隐约明白,魔教说的这些是对的,魔教确实发现了升仙的真相,但这个真相直接断绝了修仙界的路。
就算这路是真的,他们也不能认!寂融压住内心惊骇,努力安抚度洵:不要听他们的,魔教只是为了害你罢了。
你是修仙界千年那遇的天才,你怎么可能不能升仙?但度洵幽幽抬起头:可是,师叔,我已经化神多年,为何还是不能寸进?他伸出手,感受天地间的灵气:我感受不到天地间接纳我的意愿。
现在灵气稀薄。
寂融断然告诉他,不让他多想:现在修行本就艰难,这不是你的问题。
但是,魔教的人修行进益迅速。
度洵只说了这么一句。
但这一句就让寂融语塞,无法再为修仙界辩解下去。
两人陷入了沉默,度洵身周的灵气愈发躁动,柜子上摆放的灵器都开始震荡起来。
寂融努力思索着,若真的是这样,度洵还能做什么来挽回这些?若是现在开始安排些事情,安排人手去攻占凡人城市,然后在其中大肆杀戮,之后再让度洵扮演救世主,去拯救这一城人,这样能不能有用?但他又意识到,这是在欺天瞒地。
世人可骗,但天地不可欺。
他们做过的一切,天地无声,但全都知晓。
寂融颓然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情况变好一些。
但他们做的恶事太多,楚山后的那个深沟中臭气熏天,里面是层层堆叠起来的凡人尸骨。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能将那条深沟中的骨头再度生长出血肉了。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能唤回无法计数的凡人亡魂了。
寂融是度洵最信任的人,现在他沉默了,度洵便彻底失了信心。
他身上的气息愈发狂暴,在屋中形成了剧烈的旋风,将屋中一切都席卷起来,寂融被这风吹得无法睁开眼睛。
寂融知道不好了,他在风中奋力向前走:度洵,不是你的错,魔教说得也不是真的,他们在骗你!他一遍遍重复着,魔教是骗他的,但他却编不出更合理的天地真相来了。
度洵!寂融大声叫他:你一定能升仙的,你是天才!他想到了自己的师姐,知道度洵和师姐如母子一般的情谊,如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度洵,你师父还在天上等你呢!但就是这一句,这一句一出,度洵便彻底失了神智。
屋中瞬间暴涨,将整间房都炸裂。
寂融也被这气息席卷,甩出了院门外。
度洵原本白茫茫一片的眼睛开始有了黑色的瞳孔,慢慢变成了常人的眼睛。
但瞬时间,瞳孔的黑色便继续蔓延。
他眼中再没有一点白色,全然是一片黑色了。
师父?他站在风暴的中央,漠漠然想着:什么师父?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师父了。
他升不了仙了。
他是个无用的天才。
他已经被天地抛弃了。
但是凭什么?度洵眼睛的黑色愈发浓郁,凭什么,凭什么凡人有如此强大的作用?明明是如蝼蚁一般的东西,凭什么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度洵本就不喜凡人,觉得他们太过软弱无能,现在更是厌恶。
在他看来,他和凡人并不是同一样的人。
凡人就如同山上的鸟兽,凭什么鸟兽便能决定他的命运?他不认!度洵这处的动静太大,引得楚山弟子惊慌。
他们往日里并不敢来这里,但今日动静实在太大了,他们便结了伴,战战兢兢过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子们围在周围,灵气如刀,刺得他们不敢再近。
寂融倒在地上,有弟子冒着危险跑过去将他扶起来。
寂融受了伤,现在胸口闷痛,但他扶着弟子的手,仍然努力向一片废墟中的度洵喊话:度洵!度洵,你师父……寂融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度洵便缓缓从地面上升起。
废物。
他冷淡地说。
寂融并不明白这句废物是在说谁,是在说凡人,还是在说修仙界,抑或者是在说他自己?寂融来不及想明白了,他看到了度洵的眼睛,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大声喊:快,快跑!有些弟子听到了这一声,便立刻往下方跑,但也有些没有听清,茫茫然站在原处。
度洵的灵气慢慢染上了黑气,从他脚下直奔地面,在地上重重击出一个深坑来。
被地面回弹的灵气便击向了周围的楚山弟子。
这些普通弟子根本无法承受化神的灵气,来不及撑起护阵便被击到几米外,身体重重砸在树上或者地面上。
满地都是哀嚎和痛苦的□□,到处都是鲜红的血迹。
但度洵在天上,没有回眸,他漠然地看向前方。
若他不好,那谁都不能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何染霜就在楚山附近, 她有些无聊,于是找了条小河,坐在河边。
这条河附近无人, 植物都长得茂盛。
何染霜的父亲精于染色,能用草木染出很多不同的颜色来, 于是她也记住了很多草叶的形状。
这会儿,她便找到了几颗难得的草, 这几种草能染出来的颜色后山还没有。
于是,她便小心翼翼将每种草都挖出来两颗,然后放到了戒指中。
等她回山的时候, 便将这些草都给后山染坊的人。
她想得好好的, 忽然间她身子猛然震颤。
小河中还有些波纹, 但河边已经空无一人。
何染霜调动全身灵气, 身影几乎无形,奔向了度洵的方向。
可是度洵的速度更快。
他心无杂念,对其他的全然都不在乎。
他只有一个想法:他要让常无忧死!常无忧该死。
曲肃也该死。
但若是常无忧死了, 便能让曲肃生不如死,度洵便愿意留曲肃的命。
若他自己活着便痛苦不堪, 他们又凭什么幸福。
为什么不再多一个陪自己痛苦的?只是一个呼吸间,度洵便已经到了魔教山中。
除了曲肃, 根本无人注意到度洵的到来。
曲肃手中湿淋淋的, 握着一条去了一半鳞片的鱼。
他猛然间抬头, 便来到了屋中常无忧的身前。
曲肃伸出双手, 常无忧疑惑地抬起头,便看到原本无人的屋中, 竟然响起了巨大的碰撞声。
度洵的身影终于显现在他们眼前。
曲肃硬生生接了度洵蓄谋已久的一击, 他手里还握着那条鱼, 这是今日要给无忧炖汤吃的,是他挑选了很久才选出来的最好的一条鱼。
面对度洵这一击,曲肃不仅要护住常无忧,他还想护住手里那条鱼,于是将度洵狂暴的灵气全部吸入自己体内。
那些狂躁的灵气在他的身体中躁动,曲肃喉咙有些痒意,他感受到一股热流涌上口中。
但曲肃面上没有表情,他喉头微微滚动,咽下了那股热气。
然后,曲肃小心将那条鱼放在了常无忧的桌子上。
两人再次对峙起来。
何染霜也已经赶到,站在常无忧身边牢牢护住她。
他们都看得出来,度洵的情况不对,这是好事,但又极为危险。
常无忧房中满是书卷,屋中无风,书卷却被吹得七零八落。
度洵那双黑眸如同野兽一般,散发着冷漠的寒光。
小娇在后山和小朋友们玩耍,她意识到家中出问题,娘也许有些麻烦。
小娇不顾其他孩子的阻拦,在地上跌跌撞撞快跑了两步,便变成了一只胖墩墩的小鸟,奋力向山上飞去。
她飞到的时候,顶着巨大的灵气和本能的畏惧努力向前,但楼探阳一把将她抓住。
等着,他抱紧了小娇:这不是小孩子的事情。
屋中,常无忧悄悄将手放在桌上,对面的气势太盛,压迫感太强,地面和墙壁都在颤动,她必须要稳住自己,才能不露出胆怯。
她全身在本能的驱动下都在颤抖,但她心中却激动不已,到时候了。
果然如她所料,度洵此生没有过磨难,天之骄子受不得一点挫折。
这次他们能将度洵一举击垮!曲肃和何染霜也意识到了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度洵很明显已经无法控制体内灵气,他的灵气无法在体内运转,而是和天地联通,无可抑制地翻涌着。
曲肃看着度洵,便如同看到了之前曾陷入疯癫的自己,只要再多一点,多一点,度洵便会坠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度洵全身绷紧,已经准备好了下一击。
曲肃和何染霜双目对视,两人默契十足,眼神交流中已经达成了一致。
等度洵发起攻击,他们师兄妹合力,将他打伤。
这一伤,就是对度洵心境更大的伤害,也许便能给这次持续已久的仙魔大战画上个句点。
度洵的灵气持续酝酿着,屋中的书卷全被席卷上空,,又在空中被风撕裂。
但在他灵气已经酝酿到最高点的时候,忽然间一切陷入了静止中。
常无忧的书保持着被风撕裂的模样漂浮在半空中,柜子也维持了一个奇怪的正在晃动的倾斜角度。
度洵周身灵气陷入了诡异的临界状态,明明即将爆发,却维持在了现在的状况。
曲肃和何染霜全身绷紧,但度洵却只是微微侧了身子,看向了他们身后的常无忧。
度洵的眼睛仍然不是人应该有的样子,其中没有一丝情绪,满满的只有冷漠和癫狂。
但他专注地看着常无忧。
被他这样看着的常无忧身上密密麻麻有了被蚂蚁碰触的细微不适感受。
而度洵没有感情的兽类眼睛中,却从狂暴变得天真起来,天真之中,甚至还掺杂了一丝孩童的喜悦。
又要死了。
度洵白得没有人色的嘴唇微张,只说了四个字。
这四字没有情绪,曲肃刚一听到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又要死了?曲肃全身紧绷,时刻准备着应对度洵的攻击,脑中便有些迟钝了。
但他看到度洵的视线,顺着度洵的视线,他便看到了他的无忧。
瞬时间,曲肃便明白了什么又要死了。
曲肃的气息轰然炸开,但他知道身后是无忧,是他最最重要的无忧,那爆炸开的灵气又截然而止,被圈禁在曲肃周围。
度洵脸上露出了一丝僵硬却真诚的笑意。
他已经疯了,已经快要坠入深渊中了,但即将触底的时候,开始衰老的常无忧挽回了他的一点神智。
常无忧开始衰落的气息,头上遮不住的白发,慢慢拉回了度洵仅存的理智。
度洵神情恍惚,但恍惚间,他明白他还不能彻底疯掉。
他得看着她死去,看曲肃受尽折磨。
那样才好。
明明度洵已经知道自己没了升仙的办法,也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师父了,但现在他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诡异的满足感。
真好,曲肃也要痛不欲生。
他不杀常无忧了,他要看着曲肃缓慢地受着折磨。
度洵脸上带着那丝诡异的笑意缓缓从房中消失了。
染霜!常无忧稳住心神,大声叫了一声。
没等她说下一句,何染霜便点了点头,同样消失在屋中。
度洵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必须要有人能制止他。
此后,在度洵陨落之前,何染霜和曲肃都要守在他身侧,解决他制造出的麻烦,守护无辜之人的生命。
何染霜就如同秃鹫一般,不能离开分毫,等待着度洵彻底崩裂那一刻。
屋中再次恢复了平静,书卷从空中飘落,在地上散落一片。
曲肃转了身,紧紧抱住了常无忧。
曲肃脑中不断回想着度洵那一句又要死了。
他畏惧得几乎不敢睁开眼睛。
但常无忧温热的身体贴在他身上,她的呼吸还有些急促,是刚刚对峙时留下的余悸,心跳有力,振颤着曲肃的胸膛。
她的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腰,小手指微微颤动。
这些痕迹慢慢让曲肃有了实感。
她还好好的。
曲肃抱了她很久,常无忧知道他害怕,于是任由他抱着。
侯朴冒冒失失到了门口,脚步都已经踏进房中,刚看清屋里的情况,他不发一言便立刻转身离开。
门外人影不断闪过,但都不敢走近。
常无忧等到曲肃心跳终于平缓之后,便轻轻推了推他:阿肃,我们好着呢。
曲肃抱着她的手终于松了松,但仍然没有从她身上离开。
常无忧心中有些酸涩的甜蜜和疼痛,尽管知道现在不适合说这些话,但她仍然开口了:阿肃,度洵那里只差最后一步了。
她脑中很清晰:他已经崩溃,但现在还存有一点理智。
那点理智来自于你。
尽管当时度洵一直盯着常无忧,但她明白度洵看不起她,看不起她只是个凡人。
让他恢复一点神智的,是曲肃。
度洵只是在等待,等待她死掉后,曲肃同样崩溃的那一刻。
度洵已经坠入泥沼,他在肮脏无序中喜悦地等待着曲肃同样坠入的时候。
所以,她说:你要升仙。
曲肃当着度洵的面升仙的时候,才是真正致命的打击。
凭什么,凭什么曲肃能升仙,而他度洵却只能浸在绝望中?这样巨大的绝望便会将度洵吞没。
常无忧思路清晰,已然找到了将度洵置于死路的途径。
但曲肃并不愿意。
他抱着她,没有一丝反应,恍若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是要陪着无忧进坟墓的人,他是无忧的同葬人。
如果有人认为他是无忧的陪葬,也没有一点问题。
他甚至已经将坟墓掘好,那才是他的栖身之所。
他不想升仙。
常无忧意识到他的抗拒,小声问:阿肃,你听到了吗?阿肃,她竭力想说服他:阿肃,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度洵疯了,谁都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也许会杀了哪座城的百姓也说不好。
苍生可怜啊,阿肃。
但曲肃仍然没有动作。
苍生可怜,大可以拿他的命来换,曲肃安安静静想着,但他不能没有无忧。
不管常无忧说什么,曲肃都没有反应。
直到常无忧有些生气了,曲肃便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终于松开了她。
但他们两个终于分开一些之后,曲肃仍然没有说话。
他转了身,从桌子上捡起那条去了一半鳞片的鱼,便走到了外面。
看他出去,屋外的人终于走了进来,侯朴和楼探阳带着弟子们进来,捡起地上散落的书页,帮忙收拾起来。
小娇扑进了娘的怀里,害怕得心怦怦直跳。
常无忧看着曲肃的背影。
曲肃走到了炉灶前,认真地继续去鳞,对周围的一切都恍若无物。
苍生是可怜,但他妻子中午还未吃饭,他要给自己的妻子做鱼汤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曲肃一点都不想升仙。
其实若是其他人能升仙也可以, 只要能对度洵造成冲击,彻底破坏了他的心境就可以。
但他们这边只有三个化神。
前辈现在仍然不愿出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何染霜为了从元婴突破, 当时强制使用了功法,现在身体并不适合, 若想有点进展还得用上个很多年。
能升仙的只有曲肃。
他什么都具备了。
甚至他的功法都极为合适,虽然现在他只是元神, 但若是使用了功法,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突破到真神。
也许对身体有些损伤,但那时便与升仙只有一步之遥, 一切都不足为惧。
曲肃每个方面都适合升仙, 但最大的问题是, 他不愿意。
常无忧劝了他几次, 但他都沉默以对。
他这一生痛苦的时候并不多,但每次都是极大的痛楚。
全家被杀的时候,便是第一次。
在此之后, 他的一切欢欣与苦楚,全都与无忧相关。
上次无忧濒临死亡, 是他最痛的时候,而这次无忧缓缓衰老, 便如同无数钝刀, 在缓缓切割他心间的软肉。
而无忧竟然说, 让他升仙?他怎么能忍?在她逐渐衰老的时候, 他怎么能一走了之?晚上,他抱着无忧, 声声泣血:你怎么那么无情?常无忧摸着他的头发, 无声叹息。
她对他何尝又不是情深意重。
但如果她死去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还不如现在就分离。
现在这种情况,百姓疾苦,万民都遭罪。
等她死去后,曲肃再升仙的话,也只是延长了百姓受罪的时候而已。
她不想和曲肃分离,但现在有比他们的感情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何况,她头顶的白发日渐增多,她甚至走路时都开始喘息。
那三颗丹药残留的药份,在她身体内展开了搏杀,而她的身体作为战场逐渐变得千疮百孔。
她知道度洵那句话说对了。
她又要死了。
常无忧不想让曲肃陪着自己了,他已经经过了一次她的死亡,不应该再次经受这种折磨。
他们两个紧紧拥抱,用力牵住彼此的手。
曲肃的声音几不可闻:上天……为什么……这么对你,又这么对我……常无忧不想让他怨怼,于是告诉他:上天喜欢你。
修行的人那么多,却只有极少数能化神,你修行时间不长,却能化神,这是上天对你的恩泽。
但曲肃微微摇了摇头,并不相信。
如果他能化神,是受了上天的照拂,那为何上天将恩泽给了他,却又将苦难给了无忧?若这是代价,他宁愿什么都不要,宁愿上天取走自己的性命。
曲肃坚决地不想升仙,常无忧想了很久,想说服他:这世间啊,有很多人。
你是阿肃,我是无忧。
但在其他地方,也有着其他的阿肃和无忧,他们感情和我们一样好,但他们的能力并没有我们这么大。
若是我们做些事情,便能让那些阿肃和无忧快活起来,让他们活下去。
常无忧吻着他的头发问他:我们又怎么能不去做?曲肃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
常无忧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的回答。
等她沉沉睡去了,夜色中,曲肃专注地看着她。
也许时间有很多的阿肃和无忧,但曲肃只要常无忧。
曲肃,只要,无忧。
之后的几日里,常无忧仍然在想办法劝他,但若是说到了这个话题,曲肃便脸上没了笑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他抗拒得如此明显,常无忧却不得不坚持。
楼探阳他们对这事是没有发言权的。
其实他们都知道师叔是时候准备升仙了,但教主在垂垂老去,他们谁都说不出这种话来。
罢了,他们想着,教主和师叔也不是非得来做这种牺牲。
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修行之人渴求的升仙视作了一种牺牲。
魔教弟子们自发努力起来,每日里都不停修炼,朝着难以企及的目标努力。
他们想着。
也许自己也能化神了呢。
那样教主和师叔就不用分开了。
但他们离这个目标太过遥远,只能充做心理安慰罢了。
魔教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修仙界日子也不好过。
现在整个修仙界都在找度洵。
他们的修仙第一人不见了,寂融组织了大量人手开始了寻找。
寂融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爱为自己生下孩儿的那些女人,但他对度洵却是有些真心在的。
他很怕度洵出问题,组织了人手日日夜夜不停歇。
但谁都找不到度洵了。
只有何染霜知道他在哪里。
在大江的源头,一支浅浅的水流慢慢向前流淌,看上去随时都会断流,却会在前方不断汇集小溪流,终于汇成一片苍茫的大江。
在这无人知晓的源头下方,有一处深洞。
洞穴中并不黑暗,岩石中有些发着暗光的碎石。
这是楚河子呆过的地方。
她有很多徒弟,虽然疼爱的是小徒弟度洵,但她对其他的几个弟子也有着同样的关爱。
度洵其实并没有得到过师父太多的偏爱。
每次外出,也都是师父带着他们师兄弟一起出去。
只有那一次。
那一次师父只带了他自己。
度洵贪婪地想和师父多呆一些时间,于是他故意将自己的手脚弄伤。
楚河子给他治好了伤,他可怜兮兮对她说:师父,我累了。
事情并不紧急,楚河子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弟子,无奈地笑了笑,便任由他的意愿找了个地方暂时歇了下来。
他们找到了这个洞穴,师父笑着和他挥手:度洵,你看,这是师父找到的好地方。
这其实并不是个好地方,有些潮湿,有些阴暗,但之后变成了度洵记忆中无可匹敌之处。
何染霜守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坐在河边,手中捡了根杂草,轻轻在地上写字。
她写了无忧,但随后便抹去。
她又写了爹娘。
何染霜有很多的时间,于是她又将魔教中每个弟子的姓名都写在了地上。
她不急不缓,仿佛这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
但过一会儿,她也会向前走一走,小心查探地下。
度洵十分安静。
刚到这里时,他也曾暴怒过,震裂了无数岩石,将地面崩裂出巨大的裂痕。
但慢慢的,他便寂静了下来。
偶尔,他也会走出来,似乎想往有人的方向去,这时候何染霜便必须唤师兄过来,两个人奋力拦住度洵,不让他外出伤人。
刚开始,何染霜以为自己能拦住他,便没有叫师兄,但那次度洵便冲了出去,到了一个镇上,不顾何染霜的攻击,肆意挥发着自己的暴戾,遍地都是惨不忍睹的尸体。
之后,何染霜便只能每次都唤曲肃过来。
她觉得很对不起那些死去的百姓,每日里都拾捡了小花,默默埋葬在土壤中。
但他们这样防着,总会有防不住的一天。
只要度洵还在,这世间便只是他的一个捕猎场。
这个洞穴,似乎成了囚笼一般,装着一只噬人的疯兽。
而他们总有一天,会关不住。
曲肃走在路上,大袖下小心地牵着常无忧的手。
他们两个走在山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是曲肃第一次这么坚持一件事情,之前他总是好脾气,但现在一旦坚持起来,谁都无法说服他。
常无忧也只能暂时放弃。
两个人安安静静走在山中。
曲肃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但他估算着时间,听到身边无忧的喘息声便重,就知道到了时间了。
他将无忧送回了家中,然后他自己去了后山,要帮无忧找些吃的东西。
路上的百姓见了他,便凑过来,小心地问:教主……怎么样了?曲肃便点头:还好。
但他这句话,却没让后山百姓松口气,而是更加忧心忡忡。
其实常无忧也想来后山走走,但她来了一次,便有人看着她痛哭起来。
她的白发遮掩不住,任谁看了都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
此后,她便不来了。
所以,就算现在曲肃说她一切还好,但只要她不来,大家都知道,其实她还没有好。
会好的,会好的。
那个问话的人不断重复:教主会好的。
曲肃微微一笑,便继续向前。
他耳朵灵敏,于是听到了不少的私语。
教主是为了我们才这样的。
有人小声说。
我们原本住在城镇里,很多人都死于修仙人之手,其实我们本也活不长,是教主将我们带了来。
我们现在的寿命和好日子都是教主换来的。
可是如今教主变成了这般模样……我上次见到了教主……不应该这样,一个年轻人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们言辞恳切,为常无忧的命运感到哀伤,用最诚挚的语言为她祈求上天垂怜。
书画处的人在画画,纸上落下了一个娇俏的女孩模样。
他们永远记得那个将他们带来这里的姑娘,虽然那姑娘已经生出了白发,已经慢慢走不动路了,但她在他们心中永远是当初那个最美的模样。
常无忧并不喜欢这种行为,她觉得有些迷信了。
后山的人便偷偷画,几乎每人家中都放了一副简单的小像。
作画的人不同,有的笔触稚嫩,画出来也有些失了真,但即使模模糊糊的,他们也都知道,这就是救了他们的那个人。
曲肃听到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平静地在楼家那里取了一只熏鸭,还有半碗珍珠白。
他道了谢便转身离去,身后楼会长忧虑地看着他。
回去的路上,那些祈祷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在他身侧回荡。
曲肃脸上没有表情,他冷冷淡淡地想着,这有什么用。
他的无忧,不还是快要死了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小娇蹲在地上, 吭呲吭呲地挖甘薯。
她很想当个乖巧又能干的小朋友,想为家里做些什么。
但她爹是个化神,她娘是魔教教主, 小娇知道自己不如爹厉害,也不如娘聪明, 是家里的小废物。
她做不了什么大事,便只能做些小小的事情了。
就如同现在, 天有些凉了,常无忧早起时随口说了一句,说想起了很久之前她和曲肃, 还有杜荆三人在路上, 吃了不少烤甘薯。
小娇便记在了心里。
她说着去后山找小朋友玩, 其实偷偷去了田里。
小娇现在很是懂些礼仪了, 常无忧将她教得很好。
若是之前,她定会不管不顾,偷偷挖了甘薯就走, 但这次她从家里带了些糖,送给了田里的老人, 然后才开始挖甘薯了。
老人手里捧着她给的糖,哎哎地叫她:教主想吃些什么, 用不着给我东西。
老人知晓教主身体不好了, 若是教主还愿意吃吃他的甘薯, 他也只觉得高兴, 哪用得着什么东西来换?小娇撅着屁股,在田里忙得热火朝天, 头也不回:爷爷, 我娘让我当个乖孩子呢。
老人想了想, 将糖收起来,拿着锄头到了小娇身边,想帮帮她,刚走近,便看到小娇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已经变作了利爪的模样,挖土挖得很是利落,比他的锄头可快多了。
老人便默默站在一边,看着她忙。
这块田里的动静,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看到是教主的女儿来挖甘薯了,又听说这是给教主的,立刻便热情地从自家田里送来了长得最好的果实。
到了最后,小娇矮墩墩的身子,背了个大大的背篓,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她挨个和这些叔叔婶子们道了谢,便变作了一只肥肥的小鸟,口中衔着背篓奋力向上飞去。
田里的人仰头看着小娇飞去的背影,略微觉得有点疑惑,终于有人忍不住问:教主和曲大人,都是人吧?确实都是人。
但都是人的话,怎么会生出来这么奇特的小女儿?一个婶子满脸崇敬:教主肯定是神仙变的。
若不是神仙变的,怎么能救他们于水火?教主懂得那么多,将他们闻所未闻的知识全都教给了他们,现在后山的生活是他们之前完全不能想象的。
现在后山的产业比外面的还要多,完全实现了自给自足,甚至因为地域开拓太多,教主还教给他们在住的地方和产业之间铺建了坚固又平滑的地面。
教主说那叫混凝土。
教主还画了图纸,是用铁做成的奇怪的线路,之后重物都可以使用这条铁做的线路,给他们省力气。
而他们这边已经用起来的东西,产量充裕之后,便慢慢传到了外面去。
后山百姓都明白,外面的人和自己一样,只是他们没这么幸运罢了。
所以,他们也很乐意将这些让自己生活更好的东西传授出去,让大家生活都变得更好一些。
他们传授知识的时候,都会不遗余力地告诉其他人:这是教主告诉我们的。
这样,教他们知识的常无忧在外人眼中便更加神秘了,甚至到了被神话的程度。
我也觉得,有人表示赞同:教主一定是神仙下来历劫的。
所以教主才忽然间生了白发。
这样想着,他们心里便安稳了一些。
神仙就算遭受了劫难,也不会死。
教主一定会回到天上去,好好当她的神仙。
常无忧并不知道后山发生的事情,她现在有些忧愁,蹲在地上和小娇一起扒拉她拿来的东西。
婶子给的。
小娇指着篓子的豆角大声说。
她又指了指背篓里红色的东西:大叔给的!这是辣椒,是魔教弟子先前外出找到的种子。
常无忧让他们出门时注意点新作物,果然有了收获。
只是小娇出门这一趟,本是为了两个甘薯,没想到最后几乎收获了一片菜田。
这些吃的,常无忧都还能理解,她手伸进去,拿出来几枝棉花,这她就不能理解了。
虽然大概知道大家是想把最好的给她,但她要这棉花做什么?常无忧想了想,最后将那几枝棉花拿出来,还有几根辣椒和蒜头,然后用线绑住,挂在了房门口。
他们家门口便立刻有了农家的感觉,常无忧左看右看,都觉得很不错。
曲肃在门外和子吉交谈,子吉现在很少找师父,生怕自己打扰了师父和教主的生活,今日实在有些修行上的问题要问。
子吉尽量长话短说,不耽误太长时间。
但即使这一会儿功夫里,曲肃仍然不断扭头看院中的常无忧。
子吉问清楚之后,便识趣地离开了。
囡囡在不远处等他,子吉看到了囡囡,便快步上前,两人并肩向前走。
教主还是那样?囡囡问。
子吉嗯了一声,他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行动变得越发迟缓的常无忧。
他现在一想起来,便要落下泪来。
囡囡牵着他的手:幸好师叔在。
子吉点了点头:幸好师父在。
曲肃现在的焦虑,他们都看得出来。
他们都知道曲肃对常无忧爱意深沉,但他们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若是有办法,他们愿做所有,让教主和师父相携百年。
子吉和囡囡拉紧了手,更加珍惜彼此。
子吉一走,曲肃便立刻回了院子里。
他看着无忧和小娇忙碌着,将今日得来的菜分类。
常无忧还告诉小娇:这个辣椒最辣的是它里面的籽,以后你不要贪吃,误食了会难受。
小娇乖乖点了点头。
常无忧又看到了洋芋:洋芋若是有发青的,你也不能吃。
她絮絮叨叨的,生怕自己的小女儿会误食什么不好的东西。
她话里话间,都担忧着小娇。
小娇有些不高兴起来,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大蛟,也是个很像样的人族小孩,娘不应该这么担心了。
曲肃笑着走过来:是是是,小娇什么都吃。
她最爱吃辣椒的籽,爱吃发青的洋芋,爱吃烂了芯芯的菜头,也爱吃不干净的菜叶子。
小娇气鼓鼓的:爹说的对,我什么都吃!娘要是不说,我连后山铁柱子搓的泥团团都吃!铁柱子是小娇在后山的朋友,正是淘气的时候。
常无忧被他们父女两个说得笑起来,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对孩子是有些过分担心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家三口气氛正好,曲肃让小娇带着常无忧去洗手,他自己蹲在地上,开始收拾剩下的东西。
小娇拉着常无忧,将手洗净,曲肃那双握剑的手却沾满了新鲜的泥土。
常无忧看着他,想说笑他两句,她还没开口,忽然间,院中便有了声音。
师兄!是何染霜的声音,她只喊了曲肃一声,什么都没没说,但声音急促,常无忧和曲肃便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护好你娘。
曲肃只说了这一句,便消失在院中。
曲肃这一走,便走了很长时间。
度洵现在已经不能沟通,曲肃与何染霜只能硬生生与他对打,等到度洵打累了,或者觉得没意思了,才会自己回去。
若是往日里,度洵不会走远,只在那座山附近便会被何染霜和曲肃拦住。
但今日,不知他脑子是不是更加糊涂,竟然发起疯来,何染霜一时间没拦住他,让他行了很远的距离。
曲肃赶到的时候,何染霜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她全身都是血,虽然伤口愈合,但衣衫上的血迹仍然往下滴坠。
地面上震塌了无数房屋,城中一道巨大的裂痕,周围躺着看不出死活的凡人。
曲肃和何染霜坚持了许久,两人配合默契,一个负责抵抗度洵,另一个便负责支起护阵,免得化神战斗时的灵气外泄,对凡人造成更大的伤亡。
魔教的弟子陆续赶来,组织百姓有序避难,也帮着救助城中受伤的人。
度洵今日疯得有些厉害,这一架,便打了很久。
等到最后,他们三个满身都是血,何染霜本就是红衣,现在颜色变得更加鲜艳,滴落的血点就像是太过浓重的红色沁出的色彩。
曲肃的白衣也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们身上没有一处不曾受过伤的。
战况激烈,即使何染霜一直支起了护阵,仍然有外泄的灵气,击打在地面上。
魔教弟子为了守护百姓,挡在最前面,也有人受了伤。
度洵的脸上也满是红色,当太阳垂坠,余晖缓缓离开天边云朵的时候,度洵终于停了手。
他愣愣怔怔看着夕阳的余烬,任由曲肃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太阳彻底落下的时候,度洵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他神智不清,但有时候也会清醒,谁都不知道他清醒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曲肃和何染霜满身疲惫,从天上降落,他便看到了常无忧。
地面一片哀嚎,满地的废墟,魔教弟子奔跑着救治伤重的凡人,常无忧站在混乱中,静静地看着他。
阿肃,她平静地说:成仙吧。
小娇抱着娘的腿,有些害怕。
曲肃沉默着看着她,他们两个身边是百姓疾苦。
曲肃转了身,向前走去。
人间有什么好?他没有方向地前行着,周围地上是散落的血迹和坍塌的房屋,他却贪恋着这个没什么好的人间。
他走着,便看到了已经坍塌的半边房中,一个老人还在房中,他走进去,要将老人抱出来。
但老人并不愿意,她挣扎着:这是我的房子,我不走。
她奋力将手指指向前:我和仙人说了,仙人会护我!曲肃向前抬头,便看到斑驳的墙上贴着一张笔触模糊的纸。
上面画了个姑娘,看不清面容,但似乎在温柔地笑。
老人絮絮叨叨:我家老头是匠人,儿子也是,被抓去给上一个皇帝修皇宫了。
后来老头和儿子都没了。
但魔教教主将皇帝杀了!老人声音极大:都说皇帝是真龙,那杀了真龙的教主就是仙人啊!我们都信教主,我们这边的人都信。
她很笃定:所以我在房里不会有事。
就算有事,也是我命数……曲肃看着那张纸,神情恍惚。
无忧是神仙?尽管承受了苦难,但她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被人看到,被人记住了。
他有些感慨,又觉得遗憾,但慢慢的,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些痴狂的笑意。
无忧,凭什么不能是神仙?他着迷地想着,不再和老人多话,轻轻一点灵气让老人睡着,然后他抱着老人出门,交给了负责这片区域救护的魔教弟子。
曲肃身形在魔教弟子身前消失,他化作无形,在世间穿梭。
他看到了百姓的家中,听到了他们的窃窃闲聊,在他们口中,有一个身为魔教教主的神仙。
常无忧带人忙碌着,她年纪变大了,所以除了魔教的人,没人认得她。
她忙了许久,等到一切妥当,伤员得到了很好的救治,房屋被毁的百姓也有了居住的地方,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娇在一旁端来了热水,蹲在娘身边,耐心地吹凉,等着待会喂给娘喝。
忽然,面前一阵轻风,曲肃出现在她们身前。
常无忧仰头看他,却看到曲肃脸上有了许久未见的发自真心的笑意。
无忧,成仙吧。
常无忧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以为他终于想开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气:你终于想开了。
小娇扶着她站起来,她们却看到曲肃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你。
第一百五十五章凡人如何成仙?无人知晓。
听着像是天方夜谭, 但曲肃爆发出从未有过的热情,竭尽全力计划着所有可能的办法。
常无忧不支持他的想法。
不要。
她断然拒绝:修行的是你,我只是个凡人罢了。
曲肃不如常无忧聪明, 一直以来,他都是她的忠实拥趸, 她说了方向,他便前行。
他就是她手里的一把刀, 指哪打哪。
但现在曲肃终于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次,他不听她的了。
可以的, 他思路清晰:我们都知道, 升仙需要天地人。
这三个条件是修行的境界、道心和民心所愿。
曲肃看向常无忧:你知道的, 民心所愿最不用担心, 要是让天下人一起来决定,你便是最有资格升仙的。
这点常无忧没必要反驳,魔教确实做了很多好事, 拯救了很多人。
魔教弟子太多,姓名无法被所有人知晓。
这些功德便被百姓们扣在了她的头上, 她有些惭愧,但也很骄傲。
至于道心, 曲肃语速很慢:虽然你不能修行, 但你是有道心的。
什么是道心?曲肃看向她:我觉得是对天下的心, 还有对修行的心。
你对天下的心不容置疑, 这么多年来,你从不曾犹豫半步。
魔教从刚开始他们三人, 到了现在能将天下从修仙界手中救出。
这么久的时间, 这么长的路, 在巨浪翻涌的大河上,她所创立的名为魔教的小船,载上了越来越多的人,终于成了一方庇护。
刚开始,曲肃只是凭着为家人报仇的心开始修行,其实他从未想到过会有这样的未来。
他只是简单的,跟着她走罢了。
而你虽然不能修行,却对修行懂得极多。
太常剑派的典籍阁已经烂熟于心,她一人带着曲肃,后来又带上了何染霜和侯朴。
她咬着牙,当了什么都不懂的他们的教主。
在刚开始的那些年里,他们遇到的问题,全是她来解决。
若是她没有道心,他们魔教还能谁有?你差的,只是天罢了。
没有修行的境界,便无法打开天地通道。
但这一点,便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常无忧看着他:阿肃,升仙的应该是你。
她明白,曲肃是想把自己的机会让给她,可她怎么能接受他这样的馈赠?并且,她并不觉得能有这样的办法。
曲肃这次非常的坚持:会有的。
他开始像之前的常无忧一样,疯狂地翻找各地的纪录。
也每日都在琢磨,思考是不是有这样的办法。
他还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何染霜他们。
侯朴敬畏地看着师兄,觉得师兄现在疯得有点彻底。
哪有凡人能升仙的?凡人的躯体怎么扛得住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侯朴不知情为何物,竟让他的师兄疯到如此地步。
何染霜却心动了,和曲肃一样开始思考着办法。
若是可以,她现在是化神,时间足够的话,她也有升仙的机会,她也想将这个机会送给无忧。
楼探阳是个极为冷静的人,但这次也被曲肃说得动了心。
他理智里知道不可行,但情感上却极愿意和曲肃一般孤注一掷。
侯朴看着身边这些疯子,觉得有些可怕,但这些人以往都比他聪明,他有些怀疑起自己来,是不是这事确实可行?侯朴咬了咬牙,也开始努力为了这个不可行的目标而努力。
他们每日都在一起讨论研究,翻找古籍,去各地打听古时候的传闻。
常无忧看着他们,有些生气,又有些感动。
晚上,她抱住曲肃,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想打消他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阿肃,她郑重告诉他: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曲肃细密地吻着她的额头,小娇今晚被送去和洛秋以一起住,他便大胆一些,紧紧抱着她。
不是浪费时间,我们能做到。
但即使他们能做到,常无忧又怎么愿意接受用他换来的这个机会。
爱是什么,常无忧看得透彻,爱不是一厢情愿的奉献,更不是孤行己意的索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爱是自愿的交换。
你给我全心全意,我便予你情有独钟。
她和曲肃从来都是彼此尊重,谁都不曾轻贱对方分毫。
他们的爱情中,没有上位者与下位者,只有一路泥泞中走来的相携并重。
她怎么能拿走曲肃那么重要的东西?她有什么能给他的?你活着。
曲肃回答:你还活着,便是我倾尽一切想要的最好的结局。
求你,他低三下四地哀求:求你,这次不要留我一个人了好吗?他还不知道若是用他的境界让她升仙对自己会有什么坏处,也许会死去也说不定。
他们两个,几乎已成了一体,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受罪的。
但即使这次会死去,这次他也想自私一把,活着的,他希望是她。
常无忧没有说话。
安静的夜里,他们两个的呼吸都急促,压抑着说不出口的悲伤。
他缓缓说着自己的决定:若你不升仙,我也不。
你死了,我便也死了。
你说的万民和死人无关,我埋在墓地中,再不关心其他事情。
我伴着你在墓中,抱着你的躯体,就算你成了枯骨,我也永远不会离开。
他的悲伤与决心让常无忧闭上了眼睛。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犹豫的人,若是阿肃执意不肯升仙,宁愿陪着自己的遗骨过活,她逼不了他,便只能选择更好的路。
纠结和彷徨,只会浪费时间,在这些时间里,她宁愿去找一个新方向。
好,她答应了:我来找升仙的办法。
她要找到最好的办法,让曲肃之后仍然能活着,能修行,他们还能在天上相见。
她接受了他愿意用生命来交换的未来,他却高兴到无以复加,仿佛她才是拯救了他的恩人。
但丑话说在前面,她郑重告知曲肃: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升仙的还是你。
这话曲肃便装作没有听见了,呼吸平稳起来,似乎是睡着的模样。
他这样,让常无忧恨得不行,在他身上掐了一把。
他是化神,她那点凡人的小力气,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但她还是心疼他,根本没有使力。
谢谢你。
最后他将她抱在怀里,虔诚地道谢。
谢谢你愿意接受我能给予的一切,谢谢你愿意承担也许会一人的痛苦悲伤。
常无忧果然是厉害的,当她开始做事的时候,便比他们进展更快些。
她找到了一些传说。
有个僧人,独自住在一个破庙中。
他穿着破鞋,为周遭的百姓做了不少事情,他还捡了很多弃儿,将他们养活。
周遭几座城的百姓都感激他,在他临近百年的时候,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日日在庙前守护。
僧人垂垂老矣,已经快不行了,有一日忽然降大雨,天空连续轰隆隆很久,忽然间庙中有了声响。
一条金龙从庙中飞出,僧人骑在龙背上,向月飞升。
常无忧将这个故事告诉了曲肃,曲肃皱着眉:这是真的吗?若是真的,里面是不是有些有用信息?常无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但是我记得很久之前也听到过另一个传说。
那不是很久之前,是在她的前世。
传说有个诗人,诗冠乾坤,醉后跌入池中,骑鲸飞升。
楼探阳听到她说的这两个传说,立刻便有了些印象:我似乎也看到过,是个民间杂曲里,讲的是有人驾鹤飞升。
但他当时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将此事当真,现在将相似的传说联系在一起,他隐约有了猜想。
是不是……凡人当真能骑仙兽飞升?楼探阳并不确定,并且他们哪儿有仙兽啊。
忽然间,曲肃目光炯炯,看向门外。
门外,一个矮墩墩的小丫头正跟着洛秋以辛勤择草药。
楼探阳跟着他的眼神也看了过去。
小娇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看自己,显摆地挥了挥手里收拾好的草药,她甜滋滋地笑起来,回过来一个懵懂的睿智眼神。
楼探阳深深舒了口气。
他们没有仙兽,但他们还有世间最后一只灵兽。
常无忧沉默着,眼中隐隐发着光。
屋中沉默半响,她终于开了口:阿肃。
她如释重负一般:也许上天是真的喜欢我们。
在我们成立了魔教,并且不忘初心,执意前行的那一刻,上天便站在了我们这边。
很多时候,他们都危在旦夕,但在最危险的关头,却总有一线生机。
她怎么就正正好捡到了曲肃?世间那么多城镇,她重病时,曲肃就怎么正正好选中了有炼丹世家甪家的那座小城?他们只是随便走一走,怎么就捡到了世间唯一的小娇?她忽然间明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天地的报应从头到尾,都庄重威严,静默地站在每个人身边。
尽管曲肃曾怨怼过上天,她也曾在心中暗暗觉得不应如此,但现在,她才发现,也许每一步,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她伸出手,看自己手背上已经隐隐生出皱纹。
先前,常无忧也许会觉得这是在受罪,是痛苦和煎熬,但现在她恍然,这也许是上天无声的催促。
别无他法,唯有升仙。
常无忧笑起来:阿肃,也许你是对的。
她伸出双手,想拥抱天地,但天地和往常一样,无声地存在着,只是缓缓收紧了世间那些无形的、杂乱的、因果的线。
前因既存,线条交错间,终于是时候结出一颗璀璨的果实。
第一百五十六章魔教上下都习惯性地听从常无忧的话。
现在也是一样。
只要常无忧有了想法, 那么其他人便可以无脑听从,只管执行,这是他们长久以来的习惯和信仰。
常无忧安排了人手, 楼探阳带着香叶、洛秋以,还有其他弟子去找了没有人烟的地方, 如果办法可行,此处便是升仙的地方。
这是从没有人操作过的事情, 他们必须做好完全的准备,布置了层层阵法。
曲肃再次开始修行。
这次他是为了无忧而修行,比之前更加认真, 滞留已久的元神境界慢慢有了些松动。
常无忧坐在院子里的小竹凳上, 小娇捧着一把洗干净的果子凑了过来。
小姑娘的两只手都捧着果子, 常无忧便从这些果子中挑出最红的喂到了她的嘴里。
小娇啊呜一口咬住果子, 红色的汁水在她口中溅开,甜得她微微眯了眼睛。
小娇咽下口中的果子,惊喜地叫起来:娘, 好吃!果子好吃!她将手往常无忧面前抬了抬,急切地喊着:娘吃果子!她那么急, 生怕最喜欢的娘吃不到好吃的。
常无忧便拿了一颗果子来,放进了自己嘴里。
真甜。
常无忧说, 然后又给小娇喂了一个。
母女两个坐在院子里, 一人一口果子, 吃得甜甜蜜蜜。
等果子吃得差不多了, 小娇的手终于得到了解放,她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 便挪了挪小凳子, 靠得离娘更近了一些。
阳光明媚, 公平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小娇身上暖融融的,有些舒适的困倦感。
她靠在常无忧身上,心满意足,有些忘记了自己本是个生活在寒潭中的冷血兽类。
小娇,常无忧柔声唤她,轻轻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小娇听到娘叫自己,便仰起头:娘?小娇最近一直吃得很好,又胖了一点,脸蛋嘟嘟的,小孩的头发顺滑又柔软,常无忧心里也软得一塌糊涂。
陪娘升仙好不好?小娇看了看周围,小声问:带爹吗?常无忧忽然有些心酸:不带他了。
小娇便高兴起来:不带爹好,他总是说要打我。
不带爹,就我和娘在一起。
她嘀嘀咕咕,说着曲肃的不好。
但过了会儿,她又有些迟疑起来,想起来曲肃又曾对她好过,给了她很多的糖,也哄过她睡觉。
她犹犹豫豫地说:其实爹也不是那么坏。
小娇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做了决定:还是带着爹吧。
常无忧闭紧眼睛,憋住喉咙的哽意:先不带了,过段时间他便来寻我们了。
小娇再次高兴起来,觉得还是娘最聪明,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那我和娘先一起,等爹找来吧。
小娇对这件事再没了异议,常无忧便问她:小娇可知道如何升仙?小娇是个糊里糊涂的大蛟,没有长辈教导,懂得并不多,但她幼时曾识得七条尾巴的狐狸,也和爱发癫的老龟待了一些时日。
她的灵兽血脉已经变得稀薄,但祖先传承沿着那点稀薄的血脉,终究还是艰难将一些事情告诉了这只孤苦伶仃、不谙世事的大蛟。
我知道一些,小娇回忆着:和人族差不多,要到了很高很高的境界才可以。
但我还没到,小娇难过地看着常无忧:娘,我现在的境界,对人族而言,只是金丹。
还差得远。
其实之前,小娇已经到了元婴,只是她丢了一只额角,便退化到了金丹的地步。
但她已经懂事了,不将这事说出来,生怕娘不开心。
不只是境界,灵兽升仙还需要功德,小娇叹了口气:功德是最难的。
灵兽和人族不一样,灵兽入了人间,稍不注意,便会对凡人造成伤害。
于是在遥远的过去,它们被凡人惊恐地称为精怪,避之不及。
离人族太近的时候,它们的气息便会对人族造成伤害,而它们的功德,又离不开人族。
因此,灵兽的功德极难得到。
上天对灵兽苛看似宽和,实则苛刻。
只要灵兽境界足够,便会降下天雷。
但降下天雷的同时,天地却不会为没有功德的灵兽开通上界通路,无数境界高绝的灵兽都消亡在一场又一场的天雷中。
灵兽成仙与其说是一场机遇,不如说是一场浩劫。
也有别的办法,小娇小声说:那就是蹭。
之前有个前辈,小娇说的便是那只他们都很羡慕的毛茸茸前辈:被一个修仙之人带走了,那人成仙的时候,毛茸茸前辈藏在那人怀里,跟着一道升仙了。
这便是蹭功德了。
一次渡劫,只能飞升一人,但能带其他的兽类。
但能升仙的人族,并没有多少愿意让灵兽蹭这么一场大运道。
能升仙的人族,大多有自己的原则,绝不会让莫名其妙的灵兽在没有功德的情况下,平白升仙。
就算被允许蹭,修行之人若是和灵兽并不心意相通,便会导致极大的灾难。
轻则入不了仙门,境界衰退,重则双双陨落。
蹭仙是比升仙本身更难得的机缘。
还有办法吗?常无忧柔声问她。
有,小娇迷迷糊糊的,脑中又多了一些血脉带来的传承:还能借。
垂死的、功德足够的凡人,其实在他死去之时,上天是愿意给个机会的。
但即使上天给了这个机会,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都是必不可少。
这些凡人,根本承受不住一道天雷,这时候便是灵兽的好机会了。
即将升仙的灵兽,寻找着这样的凡人,悄悄等待着那个凡人的死日到来。
在那一日到来之时,灵兽便冲出去,死死护住,为那个垂死的凡人抵挡住天雷。
然后,在最后一道天雷降临的时候,也是上界通路打开之时,双双飞升。
这个也很难。
小娇抱着常无忧的脖子小声说:自古以来,世间没有几个这样的凡人,百年不遇。
但常无忧抱住她柔软的小身体,深深舒了口气。
就是这个了。
她找到了凡人飞升的办法。
一群人聚在屋中,激烈地争论着:如此看来,第八十一道天雷才是最关键的。
对,看样子最后一道天雷威力也最大,但必须要亲自受了,才能升仙。
楼探阳、侯朴和其他人扭头看向常无忧。
她坐在椅子上,白发斑驳,身上披了一条毛绒的毯子,仍然觉得有些凉意,于是端起了一杯热茶暖着手。
烛光照在她脸上,整个人显得更加苍白孱弱。
侯朴轻声说:教主这样……别说一道雷击了,怕是粘个雷毛,人都没了。
他这话好笑,但其他人都紧紧皱着眉头。
最后一道雷,曲肃说:小娇来受。
洛秋以有些为难:小娇只是金丹,怕是受不住。
我知道,曲肃点了点头:我会将自己的修为给她,让她短暂地到达元神。
但他也明白:但她也只能受这一击而已。
前面还有八十道天雷。
曲肃平静地说:我来。
楼探阳下意识摇头:你扛不住……曲肃在未到升仙之时,便去迎天雷,本就吃力,更何况,他又说要将自己修为给小娇,怎怎么可能!但这时屋中有了一道平静温柔的女声:我也来。
何染霜坐在山顶的草地上,守着不远处地下的度洵,她抬起头,便看到了深蓝色天空中闪烁的几点星星。
她微微笑起来,终于能对无忧有些作用了,她只觉得幸福。
于是,她重申:我来,师兄不够的,我来补。
两个化神,愿意耗尽全部修为,他们觉得这事能拼一次。
屋中静默一片,楼探阳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侯朴挠了挠头:师姐是化神,比我有用……他觉得自己还是个远不如师兄师姐的废物,但他还是开了口:我也来。
楼探阳点了点头:我来。
洛秋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嫌我没用,我也来。
甪南丰立刻跟上她:还有我。
子吉拉住囡囡的手,同时开了口:我们也来。
……屋里的人都开了口,屋外的弟子也明白这是在说什么,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抢什么好事一般,大声喊着:我来!让我也来吧!……侯朴的思路难得的清晰起来:到时候师姐的修为可以用来给小娇,师兄便直接吸用我们的修为便好。
他们这么多人,应当是足够了。
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们,心中被他们的声音激荡出难言的感动。
她微微侧了脸,不让烛光映在脸上,她不想让他们看到,她竟然在流泪。
大家善意地将视线移开,不看教主。
她总是刚强,总是看起来无所不能,现在偶尔露出来的柔软,他们便愿意装作视而不见。
曲肃站在了常无忧的身前,挡住了她的身体,待她平静一些,曲肃才挪开,常无忧终于开了口:谢谢你们……她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她说的话。
谢什么啊,侯朴大大咧咧:这不是应该的吗。
其他人纷纷应和,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常无忧不再说话,心中满是感激。
她从没想到过,最后自己竟然会得到这么贵重的心意。
她从未奢求过什么,毕竟刚开始,她想要的,也只是不再有人受苦了而已。
天地无声,静默地看着世间一切。
人族竟然团结起来,拼力合作,想让一介凡人顺利升仙。
天上响起了轰隆隆的震荡声,没有人能明白这些巨大的轰鸣到底是什么涵义。
是在震怒,抑或是在用盛大的仪式,迎接某个人族的到来?第一百五十七章囡囡带着子吉去云瘴前辈那里。
为了让前辈能够喜欢子吉, 他们两个花了不少心思。
前辈每日里都会喝上几杯茶,子吉找了不少地方,终于寻到了一些难得的好茶。
子吉甚至还和后山的婶子学了针线, 花了好几日给前辈纳了一双鞋。
鞋不怎么好看,勉强称得上一句普普通通。
前辈接了子吉的茶和新鞋, 果然面色比之前好了些。
子吉心意真诚,谨小慎微地站在一边, 他这副模样,便让前辈再难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了。
这次他们气氛便好了一些。
囡囡和前辈说了说最近的一些事情,最后便说到了要让教主成仙的事情上。
云瘴前辈颇为震惊, 没想到魔教的孩子们胆子竟然大到了如此地步。
但囡囡参加了全程, 知道了这次惊天谋划的细节, 于是全都讲给了前辈听。
竟能这般……前辈说不出话来, 只能又感叹了一句:竟是这般。
应该没问题,子吉小心翼翼插了嘴:我们魔教中人,全都会参与到此事中来。
若是师父修为不够了, 便用我们的,他说:八十道天雷, 我们一起来抗。
前辈不再说话,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等到囡囡和子吉回去时, 前辈将他们送到了云瘴之境的出口前。
不会有事的, 他告诉囡囡和子吉:你们教主不会有事的, 魔教也不会有事。
前辈是资历已久的化神, 他这么说了,囡囡和子吉便有些安心了。
对, 不会有事。
囡囡笑起来:阿叔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然后, 囡囡和子吉携着手, 走了出去。
前辈站在密林中,看着他们的背影。
黑色的瘴气从林中蔓延,逐渐湮没了他的身形。
囡囡回头,便只看到一团雾气中模糊的人影。
阿叔,回去吧!囡囡大声喊。
那个隐约的人影便缓缓没了踪迹。
魔教中,已经开始了这个前无古人的大计划。
最先解决的,是小娇的问题。
魔教山后,已经画好了一个巨大的阵法,阵眼由香蕉掌控,周围几条阵线分别守着几个魔教的弟子。
而在阵法中央,小娇坚定地站着。
常无忧走进去,轻轻将她搂在怀里:可能会有些疼。
小娇摇头:娘,我不怕。
曲肃站在外边,沉默地看着母女两个。
但看到曲肃之后,小娇忽然又有些害怕了,待会是爹要将修为转给她。
爹并不如娘那么温柔,爹可是打过小娇的人。
小娇小小声开口:娘,亲亲小娇吧。
她站在地上,用力踮起脚尖,将脸往常无忧的方向凑。
常无忧蹲下身子,将她抱住,在她脸上亲了好多下。
小娇是个大英雄,常无忧哄她:小娇马上就要陪娘升仙了。
小娇不再害怕,她知道这对她而言并不是坏事,得了爹的修为,她便能直接到了元神境界,这是灵兽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疼又算什么,更何况,她就要陪娘升仙了。
等到小娇呼吸变得平稳,常无忧终于松开了她,走向了阵法外围。
曲肃走了进来,他站定后,看着小娇不说话。
小娇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身体发生了变化,从一个小小的人族女孩,变成了一只硕大的斑斓大蛟。
大蛟已经生出了龙爪,但头上只有一只额角,另外一个该生出额角的地方,却只有一块疤痕。
曲肃看着那块疤痕,想到了他将她抓回来时惊恐的模样,也想到了那时候她被切断额角时流出的眼泪和鲜血。
谁都没想到,那时一个被他抓回来的药材,竟成了他们心心爱爱的小女儿。
曲肃忽然又想到了无忧说过的报应。
他忍不住笑起来,他夺走了小娇的额角,现在终于要将更加珍贵的东西还给她了。
小娇,曲肃轻声唤她:爹拿走你珍贵的东西,现在就要还你了。
大蛟盘在地上,一双澄清的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曲肃。
其实她现在是愿意的了,爹不还也没关系。
香蕉大喊一声:启动!话音落下时,香蕉便用灵气激活了阵法,同时,阵法每条线路旁边的人都将自己灵气灌入进去。
阵法被启动,组成了一条条绚丽的花纹,在空中激荡。
常无忧看向阵法中央,曲肃走向了小娇,他缓缓伸出手来,小娇柔顺地低下头,让他的手触到了自己的头顶上。
曲肃发出了一声小娇不明白含义的喟叹,然后汹涌的灵气从他掌心流出,涌入了小娇的身体上。
她张开了鳞片,灵气便进入了她的身体中。
小娇本是元婴,失了额角后才到了金丹,现在曲肃的灵气疯狂地填补她失去的东西。
这股感觉很舒服,小娇似乎回到了深潭中,只是水流变温暖了许多,包裹着她的身体,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时间久了,小娇的灵气已经充裕了,她回到了曾经自己该有的境界上。
但还不够,元婴扛不住最后一道天雷。
曲肃的灵气继续涌向她的身体中,现在来到的灵气便不再令她感到舒适了。
小娇不安地地上扭动着,身体中有了鼓鼓涨涨的感觉。
但曲肃的灵气一直未停,小娇并未开口,只艰难承受着来自爹的礼物。
慢慢的,小娇的鳞片下开始沁出红意来。
等她到了元婴后期时,鳞片下便流出了丝丝鲜血来。
常无忧看着她,手紧紧在袖中握紧。
她忽然间意识到,这只是第一步罢了。
小娇之后,受罪的便是何染霜和曲肃,若是灵气不够,魔教中的其他弟子也是要受罪的。
常无忧努力压制住想冲上去阻拦的脚步,这是所有人的目标,她告诉自己。
为了大家承受的痛苦,她必须成功。
小娇开始发昏,眼前的爹身形都有些模糊了。
这是小娇第二次这么痛,第一次是爹割了她的额角,第二次却是她自愿的了。
小娇微微扭头,便看到了娘。
为了娘,她还能坚持很久。
她恍惚的视线中,看到了娘用衣袖擦拭了眼睛,小娇轻声开口,想说娘不要担心,但她开了口,却是虚弱的喵喵声。
在小娇从元婴后期突破到化神时,她身上的鳞片开始了脱落,她从一条花里胡哨的大蛟,变成了一条红色的、破破烂烂的大蛟。
常无忧无法再看下去,她无法想象小娇现在的疼痛,一想便心如刀绞。
终于,阵法中央有了平息的迹象。
等到阵法的亮光缓缓熄灭时,常无忧跑过去,抱住了血淋淋的小娇。
小娇周身都有了强盛的灵气,天地之气慢慢修补着化神灵兽的伤痕。
她受了这番罪,终于从金丹到了元神期。
这是通过外力能达到的境界的极限了。
在常无忧的拥抱中,她再次变成了一个人族的小姑娘,只是现在闭着眼睛,衣服上满是血迹。
洛秋以跑过来,将小娇抱在怀里,送到屋中去休息。
常无忧立刻看向了曲肃。
他看起来还好,只是他失去了拼了命修行才得到的境界,从化神成了金丹。
无妨,他轻声说:很顺利。
他一开口,常无忧便意识到问题,曲肃从来都平静,现在嗓音中却嘶哑又虚弱。
她抱住曲肃,和以前他扶住她一样,相互支撑着往家里走,香蕉带着弟子跟着他们身后。
他们无言走了片刻,常无忧终于开了口:……值吗?曲肃却只是淡然地回答:傻话。
之后,曲肃还得再受一次罪,他要将何染霜的灵气吸入自己体内,他和染霜都得再受一次罪。
其实刚开始也考虑过让染霜给小娇补修为,但何染霜和小娇的灵气有些冲撞,便只能让曲肃来做。
他一个人,得受两次罪。
之后的天雷,他也得一道道扛过去。
常无忧不敢再想,想一想便心如刀绞。
何染霜还守在度洵那里,他那里离不开人,需得等到最后一刻,再让她过来。
晚上,曲肃睡得很早,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昏迷。
常无忧陪他躺下,身边还有一个同样睡得沉沉的小娇。
常无忧拉着他们两个的手,久久不能眠。
第二日天亮时,她便轻轻起身,从屋中走出。
和曲肃在一起后,她便没有自己做过饭,但今日,她想做些东西给曲肃还有小娇吃。
常无忧在厨房中点起炉灶,对着火苗发着呆,经过的弟子都轻声对她道了早安,她也一个个回了。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山中已经有了这么多小弟子,有了这么多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的脸颊。
那些弟子谈论着修行,谈论着百姓,谈论着天下,谈论着理想、拯救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她这一代,终于有了可以传承的新的一代了。
常无忧做饭时,并没有察觉到屋中有了别人的气息。
那股气息在后山周游了许久,坐在河边,又到了新建成还无人住进的屋中待了片刻,甚至还饶有兴致看了会儿庄稼丰收,甚至还比划着学了学动作。
最后,那股气息到了曲肃和小娇躺着的屋中。
来人沉默着,看着曲肃,思考了很多东西,终于将手伸出,放到了他的额头上。
小娇已经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来人。
她认出了这人,喜悦地刚想叫一声,但来人将手指放在了唇上:嘘,别让你娘听到。
小娇便乖乖地闭了嘴,坐在床边看。
等到常无忧做好了饭,回到了房中时,她便看到小娇兴奋地在床上玩,手中还拿着一串什么东西。
曲肃也慢慢清醒,他伸出手来,身上已经没了昨日那种无力的感觉。
我……他看了看常无忧:我又化神了?他不能理解,常无忧也不能理解。
小娇手中拿着的东西被窗子透过的光照亮,常无忧被刺了眼睛,下意识看了一眼:小娇,这是哪儿来的?是那个很好的叔叔给的。
小娇高高兴兴地告诉娘:给了小娇好看的项链的叔叔,又给了小娇一串好石头。
常无忧和曲肃看向小娇的手中,来自云瘴之境的石头,褪去了前半生的阴霾,在小娇的手中散发着新的光芒。
第一百五十八章常无忧和曲肃立刻去了云瘴之境。
他们到的时候, 林中的雾气全都消散。
常无忧明白,若是前辈做好了将修为转给曲肃的准备,必然要提前将此处的瘴气驱散。
境界退化太多的前辈, 根本抵御不了此处的瘴气。
他们两个走进去的时候,便看到前辈的小院里第一次有了光芒。
此前阴云密布, 永远是黄昏的云瘴之境,现在终于像个温暖的地方了。
前辈正在屋里, 并未察觉到他们到来。
院中已经放了好几包行李。
常无忧走到门口喊他:前辈?前辈在屋中转了身,脸上是和煦的笑容:我还得收拾一会儿。
曲肃也走了进去,闷不做声, 帮前辈收拾东西。
常无忧站在他们两个身边, 默默看着, 终于小声道了谢:多谢前辈。
前辈摆了摆手:我思来想去, 有些东西在外人看来极好,但对我已是负担,不若丢掉。
他丢掉了半生修为, 也是丢掉了半生桎梏。
前辈屋中东西倒是不少,但他既然丢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其实心境也已经大变,现在看着当时看重的东西, 也觉得累赘。
这个给小娇, 前辈拿出一刻硕大的发光灵石:她那样的小东西, 就喜欢这个。
前辈又翻找出来一把剑来, 犹豫片刻还是做了决定:……给子吉。
这么多东西,都被前辈妥善地安排了归宿。
前辈想托付常无忧给孩子们, 但是常无忧拒绝了:您自己给。
谁对您最妥帖, 最能讨您欢心, 你就给谁。
前辈为难地挠了挠头:我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啊。
话碎这么说,他却又忍不住笑起来,规划起来之后的生活了:我得先去山洞里和我那个傻徒弟多住些日子。
之后,我想在后山有栋房子,再过两日许是要播种子了,我也想种上几亩田。
让那个叫杜荆的,教教我怎么做火药吧,我觉得那个挺有些意思。
他说着说着,便承认了自己却是有些孤独:若是孩子们无事,来找我也好,我也不是那么嫌他们吵的……他们说着话,前辈手脚便慢了,曲肃干活一向利落,没多长时间就把前辈的小院收拾得妥帖。
前辈和几大包行李站在院中,看着前方的路发呆。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有主动出来的一天。
他怀里抱着师父的灵牌:师父,徒儿带你去看看,现在的新天下。
前辈想弯腰拎起行李来,常无忧和曲肃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他,前辈不明所以地回头。
前方,忽然有了嘈杂的声音。
囡囡和子吉走在最前,后面便是楼探阳牵着香叶的手,香蕉走在他们身后,再往后,便是更多魔教的弟子。
他们一哄而上,从前辈手中抢过行李。
走啊,阿叔,我们回家!常无忧回了山中,曲肃现在境界不稳,她必须陪着他,让他将境界再次稳住。
侯朴和楼探阳便负责处理前辈来了之后的事情。
楼会长也赶紧在后山安排了一栋房子,顺带着还有几亩田地。
云三知道了云瘴前辈的来历,觉得和自己有些像,都是境界衰退,从其他地方来了魔教。
但前辈之前比他高出太多,他这样将自己和前辈联系在一起,颇有些恬不知耻了。
但他毫不在乎,在自家院子里扒拉小猫。
他干爹问他:三儿,做什么呢?云三说:我想着给前辈养只猫。
他干爹没什么意见,还说让云三挑只胖乎点的给前辈。
只是到了饭点了,又叮嘱他不让他耽误太久。
等饭好了,干娘在屋里大声喊他们父子两个过去。
云三从来不让干娘多等,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朝屋里跑过去:娘,来了!他跑动间,怀里一只黄色的小猫怯怯地伸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尚不知道自己马上要有新的主人,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侯朴陪着前辈去了洞穴中,晚上回来和常无忧说了今天的情况。
挺怪的,他说:活尸前辈没有神智,我这几年时常去找他,每次他见了我就揍。
侯朴说着说着,觉得有些委屈了:我给他送了好些东西,好声好气和他说话,还被他揍了好几遍。
这么多年了!他难受极了:结果活尸前辈就是不认我!一见我就打!但云瘴前辈一进去,活尸前辈便走过来。
他肯定不识得云瘴前辈了,但没有动手。
云瘴前辈现在比他弱,但他却好生生站着,任由前辈摸了摸他的头。
想想那时的景象,侯朴便觉得心酸。
之后,云瘴前辈便在洞穴中住下了,活尸前辈什么都不懂,之前我若是动他东西,肯定狠狠揍我,但云瘴前辈躺在他床上,盖了他的被,也翻了他的书,还扔了他的旧衣裳,他却大气都不敢喘。
侯朴这话便是加上个人恩怨了,活尸前辈一直都不喘气,这话有失公道。
最可怕的是,侯朴似乎想到了极为可怕恐怖的事情,肩膀瑟缩了一下:活尸前辈明明是具尸体了,但我总觉他似乎在笑。
曲肃在旁边屋里修行,常无忧耐着性子听侯朴抱怨,到了最后,他终于说了点有用的:云瘴前辈说他要重新修行。
他想修心无挂碍的新道。
这也很好。
常无忧静静想着,只愿他们都能丢弃不想要的,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曲肃知道时间紧迫,他没有太多时间来追求稳妥,于是在两日时间便稳住了前辈给他的灵气,将修为巩固住。
在这两日内,他几乎是拼了命,不曾休息片刻。
灵气在体内冲撞,若是常人可能会出差错,但他毕竟不是第一次化神了。
其他人看来心惊胆战的情况,曲肃都能化解,终于在两日时间到来时,彻底稳住了境界。
前辈给他的很多,现在曲肃境界比之前更高一些。
现在元神已经松动,真神咫尺可见。
但还差一点。
化神之后的境界提升,只是一小步,但是需要更多的灵气。
这咫尺可见的一点点距离,却比金丹到元婴的差距更大,需要数十年的修行来弥补。
幸好,他们还有何染霜。
楼探阳和香蕉已经带人将一块方圆几十里的土地全都清理干净,留作后用。
何染霜那边也有了消息,她说度洵近日还算稳妥,并没有出什么问题。
那么,最近就是他们的好日子了。
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失败了遭殃的不只是魔教的弟子,还有天下百姓。
现在轮到常无忧了。
小娇的传承说得清清楚楚,有大功德的凡人在濒死之时,上天才会打开上界通道。
那也意味着,常无忧必须要濒死。
她现在这副破身体,救好很难,但变坏很容易。
这事便让甪南丰来做。
接到这活的时候,甪南丰心情颇为复杂,上次丹药的事情,他是有很大的责任的,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总是有些愧疚。
但他没想到,这次有事了,教主竟然还想让自己来做。
他一听,做的竟然是让教主病重这种事情,心情便更加复杂了……但他很擅长药剂的调配,毕竟他跟着二叔在人间这么些年,开了药店都是他来配药。
凡人身体比修行之人更加脆弱,他治好过很多凡人,手法纯熟,完全能做到让教主濒死却不死。
现在曲肃的血,对常无忧是致命的东西。
甪南丰要做的,便是将这致命之物,调配出不让教主立刻死掉,而是保持垂危的状态的剂量。
甪南丰站在屋中,门窗大开着,光线明亮,却都被曲肃布上了阵法,决不让进来一丝风扰了甪南丰的心神。
曲肃的血盛在后山做出的无色通透的琉璃杯中,暗沉却蕴含着可怕的能量。
甪南丰坐在椅子上,小心地将那杯血倒出半杯,然后他用自己的灵气轻柔包裹常无忧的身体,有了感知后,他便用灵气裹挟住一滴血,又加了进来。
他反反复复数次,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剂量。
能破坏掉教主全身的脉络,刚刚的操作让甪南丰满头大汗,手都在颤抖了:但不会立刻死去,需要有人在她身边一直吊着她这口气,但也只能撑一天。
那杯毒药便放在桌上,曲肃看着它,心猛烈地跳动了几下。
小娇惶恐不安,她被爹托举着,勉强过了化神的门槛,但归根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只觉得害怕。
曲肃的手微微颤抖,这一次,他们面临着很多不确定。
也许无忧没撑住便死去了,也许小娇没护住,让无忧死在了最后一道雷击中。
他心神都恍惚,忙碌了许久,越临近最后,他越害怕,甚至想开口说不然就算了吧。
但常无忧只是拿起了酒杯端详着,她还笑了起来:那我岂不是能死上一天了?屋外,何染霜已经赶回来,虽然心里激动得怦怦跳,但她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的笑意。
常无忧看向她,她便点了点头。
香蕉也站在门口,对着常无忧点了点头。
楼探阳也点了点头。
侯朴也点了点头。
他们万事俱备。
最后,常无忧看向了曲肃,曲肃没有动作。
常无忧走过去,轻轻抱住了他。
然后在曲肃惶恐不安的眼神中,她将血一饮而尽。
众人注视着屋中,看到他们的教主瞬间便开始了衰老。
她的白发迅速生出,额上也长出了皱纹。
常无忧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力在抽离,她再也站不住,何染霜立刻跑过来,扶住了她的胳膊。
曲肃全身都在发颤,眼前无忧的模样,像是他的噩梦成了真,他怕到了极致。
但常无忧勉力笑起来,外面的天色有些变了,云朵翻腾,似乎裂出了一道缝隙。
她认真看向了外面每一个人,最后看向曲肃:阿肃,我在天上等你。
第一百五十九章常无忧站在空地上, 这块土地已经被楼探阳和香蕉处理好,围了一层严密的阵法。
曲肃站在常无忧身边,双手握剑, 盯着天空。
小娇变作了一只小猫,藏在常无忧的袖中, 她悄悄伸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看了看天空, 乌云密布,轰隆声由远而至。
小娇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是雷霆之怒,她有些畏惧, 但今日她要保护自己的娘, 于是再次进了娘的袖中, 紧紧贴着娘的身体, 想给娘一点安心。
雷声越来越大,常无忧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何染霜走进来,将自己的修为给了师兄。
现在曲肃已在真神, 却还不到飞升的阶段,堪堪能阻拦天雷。
等何染霜再次离开这个阵法时, 天上酝酿已久的雷阵终于降临了。
第一道雷便不留情面,直直冲着常无忧而来。
常无忧看着天上那道亮光, 不躲不闪, 曲肃站在她身边, 她无所畏惧。
那道雷越来越近, 曲肃握紧了手中的剑,迎着刺眼的亮光飞起。
他拿出剑来, 直冲雷光而去, 剑和雷光相触的一霎那, 大地都微微颤动起来。
香蕉带着魔教弟子维系着方圆数十里的阵法,将所有的雷光和震动全数禁锢于这个范围内,不让声音和震颤传出去。
这只是第一道雷,香蕉放在阵法上的手便有些微微的麻木感了。
常无忧在阵法的中央,头发被剧烈地吹起来。
她呼吸微弱,身子更是孱弱,几乎站不稳了。
她本想站着迎接一切,现在却不得不坐在了身边何染霜给她准备的椅子上。
常无忧看着天,有些担忧起来,这才是第一道雷,便是如此威力,之后曲肃还要于七十九道雷抵抗,他到底能不能撑住?但事已至此,她便只能咬着牙关继续看下去了。
曲肃这一击还算顺利,他虎口处被天雷碎裂时的声势震得有些疼痛,但他根本没时间来查看了,第二道雷已经冲破了云彩,马上就要来到了。
第二道雷威势更大,升仙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每一道雷都是能毁灭凡人整座城市的存在。
曲肃拿着剑便向天雷而去。
地面震动感更加强烈,灰尘被扬起,飘荡在常无忧脚边,她根本无暇注意这等小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空。
她椅子晃动得厉害,坐都走不稳了。
小娇畏惧得不得了,生为灵兽,她对来自上天的力量本能地害怕。
但娘现在也很危险,小娇违背了自己的本能,畏畏缩缩地从娘的衣袖中爬出来。
然后,她变作了一只大蛟,缠绕在常无忧的身侧。
五彩斑斓的大蛟头上,已经生出了两只额角。
之后,便是第三击。
香蕉本以为几十个弟子维系阵法便好,但现在她的手已经全部麻木,没有了知觉,身边不如她的弟子,甚至已经开始口鼻出血了。
来人啊!香蕉大喊:人越多越好!不远处看着的魔教弟子迅速上前,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阵法上。
后山的百姓也得知了这件事,这是大事,他们的神仙教主就要回天上了,他们一定要来看一看。
侯朴将后山的人也带了过来。
看到现在香蕉喊需要人,后山的百姓做不了什么,但他们看出来魔教弟子现在艰难,每次雷击都几乎要将阵法边的弟子击飞。
后山百姓立刻便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他们拥在每一个弟子身旁,帮忙稳住他们的身体。
虽然没法提供灵气,但他们也竭尽所有,贡献了自己的微末之力。
本只有数十人的阵法,现在却由上百近千人同时维系着。
他们没有说话,拼死要为教主做这最后一点事情。
天雷一个个降下,一击比一击猛烈,但竟然没有一丝声音和震颤从阵法中漏出。
常无忧死死盯着天上。
她在心里数着天雷的数量,她第一次觉得数数字是这么缓慢的事情。
第二十一。
她轻声说。
然后是第二十二。
在这第二十二个天雷与曲肃碰撞在一起时,天上便掉落了一些东西。
小娇迅速将尾巴扬起来,替娘挡住这些。
等那些东西掉落,常无忧终于看清了这是什么。
是碎片,是曲肃的剑的碎片。
这是常无忧为他买的剑,上面雕刻了当时的他们觉得很好看的花纹。
但他们长大了,时间久了,那柄剑便显得有些过于花哨了。
即使这样,曲肃仍然在用,他不仅在用,还用尽了办法来维护它,用过灵石,也用过自己的血。
本只是一把铁匠铺普通的剑而已,这么些年,这柄剑随着他的修行一起成长,几乎成了神器。
而现在,伴随曲肃半生的剑,却碎裂了。
碎片掉落在地上,隐隐地发着暗光。
上面有不显眼的两个字,被刻得歪歪扭扭:无忧。
常无忧眼前有些模糊,但这只是第二十二道天雷而已。
在天雷降临之前,曲肃还有些害怕,怕自己会得到一个不想要的结局。
但天雷降临之后,他便心无旁骛。
身后是无忧,他别无他法,唯有上前。
现在曲肃没了武器,便硬生生用拳头去接天雷。
但他归根到底没有到那一步,天雷不是为他而落,他便差了一点,只能堪堪拦住,勉力支撑。
第二十九。
常无忧默念着。
随着她这一声数完,天上落下了几滴水珠来。
那水珠落在了她的额上,她伸出手,便看到了血红。
曲肃流血了。
刚开始只是手掌破裂,但现在伤口沿着他的胳膊,直接向身体蔓延。
若是往日里,他身为化神,伤口都会痊愈,但这是天地之力,伤口便愈合得极慢。
他不想让无忧知道自己受了伤,但他根本无暇遮掩,道道天雷接踵而至。
乌云黑得开始透出诡异的紫色。
常无忧抬起头,便看到红色的水滴从天而至。
乌云遮住了半片天空,庞大,无尽地翻涌着,而一个小小的身影坚定地站在云边,为了她抵挡所有的攻击。
常无忧沐浴在名为曲肃的血雨中,眼角有些湿意,她搞不清这是自己的泪还是曲肃的血。
她呼吸有些急促,心跳的每一下都艰难,甚至开始喘不过来了。
但她必须要坚持住,若她死了,那一切都无意义。
她用力掐住自己的胳膊,剧痛让她清醒,眼前的模糊闪烁,但她总能看到天空中的身影。
云瘴前辈静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到了曲肃的血和坚定,看到了常无忧的坚持,看到了魔教弟子和后山百姓的竭尽全力。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要修什么道。
他喟然长叹一声,向着阵法同样地伸出手来。
天雷一道道袭来,常无忧所在的那一块地面,开始变成斑驳的红色,最后竟然看不出原本的土地颜色了。
从天而落的,不只是血滴,还有散落的血肉。
曲肃满身的伤,全身都没有一块好地方了。
七十八。
常无忧数着。
一个红色的人影轰然倒地。
曲肃重重摔在地上,却立刻从地上爬起,重新飞向天空。
七十九……她声音中满含哭意。
曲肃再度从上方摔了下来,胳膊不自然地摆动着,肩膀处露出了嶙峋的白骨。
八十……曲肃站起身,想要向上飞去,但有些来不及了。
轰然的巨响已经从天而至,直冲常无忧而去。
曲肃只来得及挡在她身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挡住雷击。
但他现在并没有这么大的能量了,这道天雷比前面所有的威势更强,山川齐啸,为这道天雷的到来感到畏惧。
曲肃知道他做不到了,但他仍然坚定站在她身前,决不后退半步。
最好的,便是她升仙,他以后追去。
第二好的,便是他和她一同长眠。
曲肃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没有任何遗憾了。
常无忧看着雷光中的破烂身影,颤颤巍巍想伸出手去。
一条长长的尾巴怯缩着,拼命压抑着本能的害怕,慢慢伸了过来。
长长的尾巴立在了曲肃的身边,分担了他应承受的重击。
一声巨响之后,曲肃仍然站在原地,片刻后,便倒在地上,没了动静,他终于为无忧铺好了所有的路。
而那条绚丽的彩色尾巴,已经变得黑乎乎的。
大蛟的身子微微扭动,但她怕伤了娘,于是克制了疼痛感。
好疼啊。
她不大的小脑仁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那么疼啊,比爹挖了自己的额角还要疼好多好多。
但常无忧趴在她身上摇晃着:小娇。
最后一道雷就要来。
小娇扛过去,他们便能好,若是扛不过去,便是万劫不复。
常无忧心疼她,也担忧着那边倒地的曲肃,但她只能不断地给小娇鼓劲:小娇,马上就能陪娘升仙了。
小娇,我们一起等爹来。
常无忧一声声唤着小女儿,不断扭动的大蛟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黑色的尾巴尖慢慢收回来,大蛟将常无忧缠在里面,有两只额角的头颅努力上扬,对上了上方黑云中的涌动。
大蛟闭上眼睛,雷光从天而至,碰撞在一起,被护在中心的常无忧感受到猛烈的震动和空气剧烈的震荡,陷入了眩晕中。
何染霜眼睛都不敢眨,死死盯着阵法中央。
一阵尘土飞过,她看到了一条黑乎乎的大蛟,大蛟已经没了动静,瘫在地上,她的师兄也倒在地上。
何染霜的心被揪住一般,剧烈地跳动着。
周围一片静谧,八十一道雷劫已经过了,但谁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结局。
大师叔……死了吗?小娇……死了吗?教主……又还在吗?但场中无一人能应答,唯一能证明时间没有静止的,只有场中飘扬的灰尘。
所有人都害怕着,畏惧着一个他们不敢接受的结局。
忽然间,在黑色大蛟缠绕的身体中,缓缓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洛秋以一下子泄了劲,她大声哭了起来:教主还活着!教主还活着啊!她想去抱一抱师父,宣泄自己无处可放的激动。
但何染霜已经拼力向阵法中央跑去了,洛秋以只能转身,抱住了自己身边的人。
甪南丰被她抱住,和她一样激动地落泪,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得到了长久以来不敢期盼的东西。
紧接着,侯朴他们也跑了过去。
曲肃没有死,甪南丰迅速给他嘴里塞了丹药,曲肃慢慢有了动作。
他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已经在问:无忧呢……大蛟已经变做了一只小猫,只是没了漂亮的毛发,疲惫又颓废地瘫在常无忧的怀中。
常无忧沉默地坐在地上。
她伸出手,手背上仍然有皱纹,但她已然能感受到天地的异动,能感受到每一丝风带来的气息和信号。
这是在催促她了,上天垂怜,但也没给她太长时间。
她没多少时间了。
常无忧站起身,走到了曲肃身边。
他们身边有很多人,有年轻的弟子,也有多年的朋友。
她和曲肃从来不在外面显得太过亲近,但现在她就快要走了,于是她蹲下身,在曲肃额上深深一吻:阿肃,我等你来找我。
然后,何染霜立刻带着常无忧离开了,曲肃沉默地躺在地上,无力起身,送不了妻子最后一程。
他们的防护做得很好,动静没有传出阵法外,也没人知晓魔教竟然偷偷摸摸完成了这么大的动作。
山洞中,对着山壁喃喃自语的度洵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什么动静,但他想细细感受时,脑中却总是浑沌,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知道自己许是出问题了,于是不再多想,认真看着墙壁说话。
他想让这堵墙认可,他是能升仙的。
忽然间,山洞入口处有了些声音。
度洵扭头,便看到他极为讨厌的人慢慢走了过来。
常无忧缓缓走下石阶,她身体孱弱,走路时甚至要扶着山壁才行。
她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让度洵有些高兴。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死。
今日的常无忧身上似乎有些古怪,和往日都不相同,但度洵一心想着她快死了,于是什么都不在意。
常无忧走到了山洞下方,看着度洵。
她个子并不高,但现在看着他,竟让他有了被俯视的感觉。
度洵不自在地挪了挪,常无忧看着他开了口:多可怜呢。
她摇着头:升不了仙的人多可怜啊。
这话立刻让度洵勃然大怒。
但在他怒气发出来时,常无忧又开口了:升不了仙,见不到你师父,和废物一样。
度洵,你生来真可怜。
她满眼都是怜悯,度洵浑身灵气勃发,这成功激发了他的怒气,他等不了常无忧自然死亡了,他想让她死得更难看!你看,常无忧仰头看向上空:你看,连我这种垂死之人都能升仙。
她悲悯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可是,你呢?她伸出手来,甘愿接受了上天赐予她的恩泽。
柔和的光浸在她身上,连通天地。
常无忧不再看度洵,她脚步轻盈,沿着这条璀璨的光路步步向上。
她每向上一步,便更加年轻几分,白发慢慢变得乌黑,皮肤重新变得盈润。
度洵如遭雷击,他全身即将喷发的灵气截然而止,如被砍断一样,滞留在了他身体中,猛烈地攻击他体内每一根灵脉。
但他无暇顾及身体,呆愣着看常无忧。
他不理解,她一个凡人,凭什么升仙!度洵踉跄着向前几步,奋力伸手触碰那条光路,但他的手只是穿了过去,并没有沾到什么,上天的恩泽吝啬地没有给予他分毫。
凭什么!他不敢信,更不甘心!度洵脑中浑沌一团,愤恨、嫉妒、迷茫和对自己的怀疑挤在一起,终于绷断了他脑中的思绪。
不可能!他最后只发出这样的怒吼声,之后便口眼中喷溅出大量的血迹。
他崩溃的识海和丹田已经受不住灵气,全都倾泻而出。
何染霜站在外面,沉默地看着教主在一束光芒中上升。
她慢慢伸出手来,掌心中便落入了一点光芒。
何染霜紧紧握着那点光,眼角微微沁出一点湿意,嘴角却有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在越来越高的位置上,小娇终于苏醒,她从娘的怀里出来,漂浮在光中,然后,她舒展了身体。
曲肃仍然躺在地上,他伤得太重,谁都不敢动他。
他盯着天空,便看到了天上有一条花里胡哨的龙,上面还载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曲肃的手指轻轻颤抖,微微指向天空。
他说:那是我的家。
——————————————仙魔的战事在魔教教主骑龙升仙,楚山掌门境界崩塌后,便匆匆落下了帷幕。
修仙界的名声一落千丈,他们自己的信心也大打折扣。
魔教各处据点的弟子开始做常无忧之前安排下的事情。
每个修仙门派都收到了小册子,还有从天而降的纸张。
上面写着魔教教主升仙前亲手总结出的升仙的办法。
修仙界自然不信魔教,但魔教教主已经升仙。
尽管嘴上从不认输,但各个修仙门派都开始了变化。
他们逐渐远离了凡人,开始在人烟罕至的地方重建了新的门派。
他们想升仙,也怕魔教的册子中所说的报应。
虽然还有些修仙人固执己见,但大部分城镇周围都没了修仙之人,魔教便也慢慢撤出了这些城镇,还给凡人他们应该有的平常生活。
凡人有自己的意义,谁都不能轻贱。
刘清连抓紧了时间,在各地安置了军队,又发布了新的圣旨,将天下重建起来。
他吸取了魔教的一些思想,将人人平等、男女平等、选拔人才、重视工匠之类的措施全都用起来,当然其中很多都是常无忧给他的建议。
凡人的生活逐渐回归了正常,也许多年之后,孩子们听老人讲起受苦受难的日子,便觉得是编故事了也说不定。
但县志、族谱和传唱的小曲中会记住那些曾经受罪、枉死、反抗过的人。
何染霜境界退回了元婴初期,她的功法只有一次强行突破的机会,现在只能自己修行了。
她修行之余,便也和楼探阳、香叶一起,去处理些杂事。
云瘴前辈和活尸前辈住在山洞中,偶尔才出来走一走。
侯朴现在很是稳重了,除了爱穿些丑衣服,看起来已经是个很可靠的师叔了。
后山一切都有序发展着,百姓们更加安心和自豪了,他们有一个升仙的教主,那么他们便是仙人的人了。
只有曲肃,终日看不到人影。
云瘴前辈出来时,每次都见不到他。
前辈只能找了何染霜问:曲肃呢?何染霜指了指山中:闭关呢。
她笑起来:师兄啊,他想早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