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朝的时候, 原本朝中正在为前往西境的人选争执不下,毕竟常老将军已经年迈,此战又多半凶险, 难免会有力不从心之时。
朝中争论不休, 不是说这个不堪大用,就是说那个素日无能, 要么就是哪个之前阵前失仪, 贻笑大方。
也有人瞧着新帝的面色, 却又只看到沈琅怀面色如常, 看不出来什么具体的情绪来。
好像是对他们说的人选不置可否。
边关战事迫在眉睫,常老将军都已经整装, 这件事需得早做决定,朝中老臣心中焦急,看到沈琅怀的面色, 劝说的话在喉间滚动了两下, 却又没有说出口。
李廷尉只是说着拨款到兵部,用以购买军资,旁的人亦有附和,朝中人各怀心思,略有些嘈杂。
沈琅怀揉了揉额心, 随后看着庭下的人, 这件事, 人选朕自有论断, 若是为了这么件事争吵的话, 那就不必再谈了。
这话的意思是……已有人选?之前怎么都没有听到沈琅怀提起过?原本还有人在争论这么一件事, 沈琅怀出声以后, 顿时间寂静无声。
片刻以后, 才有人沉声问道:敢问陛下,陛下心仪的人选,是何人?前往西境并不是什么小事,陛下当三思而后行。
此事应当三思,沈琅怀自然是知晓。
他向来看人很准,几乎从来都没有走眼的时候,当初见到谢容珏的时候,他觉得这人看似无谓,却又带着一点不可忽视的锐气。
阵前锐气破万军。
左右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况且常老将军还需要后继有人。
即便是冒险,但是旁的人也是冒险,与其注定寥寥无用的中庸,不如相信自己从不失算的眼光。
更何况,西羌的那位阙王,是后来居上,不世出的英才。
沈琅怀头上的十二冕旒轻微晃动,人选,朕已经思虑过了,等时机合适,朕自会告诉爱卿们。
现在若是有事要奏的话就奏,若是无事,就退朝吧。
众臣面面相觑,以目示意,却没有人当真知晓沈琅怀这个所谓属意的人选,到底是谁。
在此之前,也没有人得知,有哪家出了个这么一位将才。
气氛微妙之际,镇国公谢玄却出人意料地上前一步。
也没有听说有什么现在与镇国公有关的事情,众臣有点儿不解地看着谢玄手持玉笏,走上前去,随后跪倒在地。
沈琅怀撑着自己的脸侧,看到谢玄在这个时候上前来,眉间稍挑。
镇国公这是?谢玄朝着面前一叩首,面上似有沉痛之色,陛下,臣有罪。
沈琅怀唔了一声,似有兴味。
谢玄俯首在地许久,都没有等到沈琅怀的回应,心下暗骂一声,面上依然是沉痛之色,臣家中犬子行事无忌,平日毫无忌惮,不知天高地厚,枉为人子,先是将同僚家中独子打至重伤,后是把与公主的婚事当做儿戏,欺辱皇室威仪,臣作为父亲,管教无方,自是有罪。
此言一出,周边的人皆是哗然。
且不说这些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些时日,再者说,之前顾阳平的事情,就连顾家都打碎牙和血吞了,怎么现在镇国公府反而是旧事重提了?镇国公府只谢容珏一个独子,现在这又是在闹哪出?臣只独这一子,或许因为平日里不曾严加管教,酿成此大祸,这孽子不仅行事如此,就连在家中,也无孝悌可言,对我与贱内口出狂言,甚至有弑父弑母之嫌,这样不忠不义的人,臣不敢想日后若是当真继承镇国公府,也成为臣子的场面。
人本有舔犊之情,可是臣先为人臣,再为人父,心知若是顺其发展,日后必然是社稷之灾,必然是大祸将至。
镇国公府屹立百年,这数代清誉,也断然是不能独独断在他的手上。
谢玄泫然欲泣,大有为了社稷牺牲小我的忠义之态,所以,臣自请……废世子。
即便是从旁支过继,非臣亲生之子,无以为继,也无妨,断断不能让此子祸乱朝纲,妨害社稷。
这么连番的一段话下来,在旁的众臣几乎各个都是不敢置信之色,镇国公府不是小的门楣,镇国公现在这就是宁愿抛弃谢容珏,过继旁支?这件事牵连甚广,即便是今日在沈琅怀面前提出,陛下也必然是要思虑一番的。
只是……削弱世家势力,对于沈琅怀来说,也是乐见其成。
反倒是镇国公此举,实在是让人看不明白。
原本在旁旁观的远阳伯也在此时手持玉笏,出声道:镇国公世子确实性情顽劣,不是可用之才,镇国公府若是日后交由这样的人,是社稷之灾。
臣附议。
之前的事情,镇国公与远阳伯府交涉过,今日的出声,在谢玄意料之中。
而林霁站在原地握拳,若是当真废世子……那殿下怎么办?谢容珏并未入仕,之前是显赫氏族的独子,自然与殿下堪配,可是若是被贬,成为了一介白身——臣以为,林霁骤然出声,氏族子弟废立乃是大事,关乎氏族兴亡,陛下不可听信一家之言,应当三思而后行。
林霁这个时候为谢容珏说话,是周遭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沈琅怀抬眼看了一眼林霁,也有点儿诧异,若有所思地低了一下眼。
却又没有应答。
谢玄此时跪地,面上全然都是对着自己爱子的恨铁不成钢,分明心痛至极,还是为着社稷着想的模样。
这么看着,也实在是让旁边的几位老臣有点儿捉摸不透。
这位镇国公,何曾这般向着新君了?沈琅怀的视线从林霁身上收回来,转而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玄,似乎是在沉思。
朝中静默,很多人即便是面上不动声色,现在也都是在看着这边的境况,各个都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沈琅怀的面色。
沈琅怀坐在原地,衣裳上绣十二纹章,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他突然想起来,当时谢容珏在干清殿中的模样。
沈琅怀自然不可能是没有顾忌的,谢容珏是世家子,既然是世家,那么前往西境,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他平安回来,大败西羌,那么赞誉加身,镇国公府如日中天,世家同气连枝,更为棘手。
坦白说,这并不是沈琅怀想看到的局面。
而且若是他战败,又或者说是战亡,那么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边关被破的后果,沈琅怀怎么可能不知晓。
所以只要他还是镇国公世子,这件事就并不纯粹。
沈琅怀虽然心有顾忌,但是朝中斗争毕竟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世家日后如何,远远比不上边关的百姓和城池重要。
可是谢容珏却似乎看出来了他的顾虑。
陛下在顾忌?谢容珏看着沈琅怀,是因为我出身镇国公府?武将多为纯臣,镇国公府并不是好的选择。
所以京中世家子弟也很少走武官的路。
谢容珏能看得出来他的顾忌,沈琅怀自然也没有隐瞒的道理,嗯了一声。
陛下不必顾虑这件事,谢容珏面色笃定,不日之后,镇国公即将上奏与陛下,请求废世子。
若是陛下能恩准我前往西境的话,直接应允就是。
谢容珏对镇国公府并无多少亲缘这件事,沈琅怀自然也知晓。
只是他还是有点儿没有想到,谢容珏居然会猜到镇国公即将要上奏废世子。
直接就剥离了与镇国公府的关系,斩断后路。
沈琅怀自认世上少有这样无私之人,况且这个人之前,还是众人皆知的薄情。
其中多半,是为了阿稚。
他们两人心照不宣。
沈琅怀此时端坐在金銮殿上,想到之前见到谢容珏的时候,他笃定的神色。
谢玄俯首于地上,面色仓皇,满满都是忠义之色。
朝中鲜少会有自请废世子的事情出现,是以朝中众臣都在看着沈琅怀,等着他的答复。
有人揣度,即便是准了,沈琅怀也要沉吟片刻,然后退朝,再过了几日,才应允,开始拟定诏书,另选世子。
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于世家,对于镇国公府不是好事。
这样的事情,沈琅怀乐见其成,不可能不答应。
只是明面上的流程,还是需要走一下的。
镇国公是说……沈琅怀顿了一下,废世子?谢玄叩首,臣管教无方,无颜面对天颜,自请废世子,以示惩处。
朕准了。
谢玄原本还要再说些话,没想到沈琅怀如此直接地准了,一时根本没有想到,原本面上的沉痛之色瞬间被惊诧之色取代,寻常来说,即便是当真恩准,这样的大事,也要装模作样地思虑几天。
怎么当即就准了?沈琅怀此话一出,朝中处处都起了一点儿议论的声音。
也有些熟悉沈琅怀的人,却觉得此事,好像是有点儿……不对。
但是具体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
实在是,有点儿轻易得过头了。
谢玄也觉得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此事既然心愿达成,他也没有再在这里跪着的必要,刚刚站起身来,想要退回众臣的队伍之中时,突然听到新帝在身后,不急不缓,语调分明地开口。
之前众卿不是好奇朕属意前往西境的人选是谁吗?朕刚刚思忖,觉得现在好像也是时机合适之时。
谢玄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自己脑后,涌上了一点突如其来的闷意。
分明沈琅怀此时说的话,并无什么玄机。
人选?他倏然想到从前的金銮殿上。
谢容珏对着独孤珣,所说的险胜。
很巧,朕属意的人选正是——从前的镇国公世子,谢容珏。
作者有话说:皇兄:我什么身份你什么地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