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峦迭蟑、云雾缭绕,一辆马车缓慢地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时日已近黄昏。
就快到了……劳驾您了。
听着车前传来的苍老沙哑声音,尽管身子早被那不平山路颠得七荤八素,但耿少柔还是轻声回答,没有一丝不耐。
之所以不催,是因为不好意思催,也没有理由催,尽管这段路程一走,直走了近一个半月!可谁让她要去的地方,是拥有天下人才绝迹于此不幸前来你得认命州、第一仙境纯属狗屁云吞雾罩走不出去县美名的天下第一县,而来接她前去的还是一对聋公哑婆,所以,除了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将她送至目的地外,她别无所求。
其实,只要能离开京师,离开那个令她喘不过气、几乎无法自在踏出门堂的地方,对她来说,到何处去,都是一样的……瞧见没,这就是那个专门克夫,还一连克死三个的著名克夫专业户住的地方!我看她这辈子是没指望了,有那样的身家,有那样爱攀高枚、八姿声名在外的后娘及弟妹,再加上她自己的克夫盛名,就算她是那家中唯一的清流,可老实说,还有哪家男人敢要她啊……说的一点没错,要她是个男人,也不敢再有半点念头——自十七岁后,一连说成三门亲,可其中一个是媒婆前脚才刚踏出她家门,就在妓院的床上死于马上风;一个则是媒婆才刚进他家门,就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长年痨病患者;最后一个总算有听完媒婆的话,然后以八十高龄含笑寿终正寝……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全是输家,唯独肥了她后娘,连收三份厚聘后,还汲汲营营地想继续找寻只要出得起厚聘,管他年岁多大、人品多坏、寿命多短的女婿……而在终于发现她已成为没人敢再上门提亲,只能在家干吃粮食、坐分家产的扫把星后,她后娘也不得不死了心——寒上钧那呆头鹅终于惹恼了御史大人,这回被贬去天下第一县当县令了,本来他去哪里不关我们耿家的事,只可惜他临走前向咱们借了大把银子,为怕他天古同皇帝远赖了这笔帐,你爹聪明的先下手为强,让他应了你去当他的长随,你说给我好好盯紧他的荷包,可别让其它的债主抢了先……是的,她后娘死了心,继续用她赚厚聘,却赶紧趁她那老迈胡涂、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爹爹还有一口气时,将她撵至海角天边,省得到时还得依京师律令,将耿家半壁江山交至她这随侍在侧的嫡长女手上。
耿少柔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也早做好了离家的准备,可令她有些讶异的是,这事竟会与那人扯上关系!寒上钧,她娘亲最要好的姊妹淘之子,在娘亲还活着时,他经常来家中拜会,但那屈指可数、两人偶遇而她总是低头回礼的几次碰面,仍不足够让她走在路上便可认出他,只不过他那双笑起来几乎看不到瞳仁的眯眯眼,这世上大概不会太多……听她娘说,那是个老实的孩子,为人更是正直得紧,所以,就算后来成了人称肥缺的御史郎,可也依然穷得很……敢情就是太正直了,正直得让人冒火,才会被贬到那儿当个小小县令,也才会让她在多年不见之后,阴错阳差地成了他的长随。
耿少柔明白什么叫长随,只是她从未听闻过这个工作会由芳龄二十岁的女子来担任。
毕竟必须一天到晚随侍在侧、替县老爷打理一切应对进退事宜的工作,有谁会交付给像她这般没见过世面的女子?只可惜她也明白,她这长随与那真正的长随不同。
不同在于,她这类长随多半是县老爷要赴任之时,因阮囊羞涩不得不先借点盘缠以应路上之急或是一路上下打点之用,而债主们为防止人走财飞,最好的方法便是安插长随在老爷身旁盯梢,顺带藉由替老爷安排大小事物时,由那帮请托之人身上捞回来一点油水。
可其实后娘一定很清楚,那天下第一县里,压根不会有任何油水。
由寒上钧身上那袭洗得刷白的旧官袍,耿少柔知道他确实有他的坚持,但她真的搞不懂,好歹他也曾是个探花郎啊,为何会傻得到她家这京师着名的活剥皮钱庄来借钱?光是利息,他就算干一辈子县令、一辈子不吃不喝也还不起!难不成他以为她爹跟后娘会因为他与她娘亲的关系,而对他有所宽贷?若是如此,那他真是错了。
后娘对看得碍眼、留着碍事的人,是不会有任何仁德之心的……正当耿少柔轻叹一口气时,突然听得马车吱一声的停下,而前方传来一声震天大吼——来者何人?那杀气十足的吼声足可令三岁小儿当场嚎啕不止,自然也让耿少柔心中升一起一阵忐忑。
毕竟所有人都明白,这天下第一县方圆百里龙蛇混杂,若今日她真碰上了拦路山贼,想劫财也就罢了,反正她身上也没有什么金银珠宝,可若识破了她的女扮男装,那后果……就在耿少柔心底的不安逐渐升高时,那震天大吼又再度响起,只是这回话声中多了分熟稔与笑意。
哎呀,这不是聋公哑婆吗?你们怎么驾起马车来了,害我一时半刻想不到会是你们……对了,车里这位是什么大人物,竟让你们不惜血本的驾马车接送?明白此人并非山贼,更明白聋公哑婆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因此耿少柔掀开车帘,对发问之人微微颔首。
您好,我是寒县令的长随,敝姓耿。
长随?听到耿少柔的回答,那名看似拦路山贼的黑汉子霎时恍然大悟般地纵声大笑,哦,县老爷的债主是吧,我就说那穷酸老爷什么时候有马车了,敢情是债主临门,为了表示还钱的诚意,顺带看看还能不能多借点,才会特地弄来一辆充充门面,是这个理不是?没有应声,因为耿少柔根本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不过这寒上钧的穷酸之名,是否也……太过远扬了?对了,长随公子,既然你在,那我托你件事!见耿少柔半天没答话,黑汉子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吼道。
您请说。
耿少柔连忙点头应道。
你见到县老爷的时候,问他上回跟我借的那头母羊什么时候还啊?有人借头羊一借大半年都不还的吗?啊?……傻了,真的傻了,因为耿少柔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一个县老爷居然连羊都借,还一借大半年没还。
我……一定代您转达……对了,还有!请说。
听到黑汉子的还有二字,耿少柔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弱了。
这头山猪帮我驮了去,这可是我刚由山里打的,还新鲜着呢。
指指肩上那头血淋淋的山猪,黑汉子也不理会耿少柔一身白裳,径自把山猪塞进马车,那穷酸老爷也不知多久没闻着肉味了,可别一个恍神把我的羊给宰了吃……好的,我也一定……代您转达……望着那具在自己脚边流着血的山猪尸体,耿少柔的声音更加虚弱。
而她这种虚弱的状况,在马车进入第一县境内后,就几乎没有止歇之时。
因为这辆马车不时被人拦下,而在搞清楚马车中的人是谁后,几乎所有人全诧异了一会儿,然后便开始近乎千篇一律、只是内容稍有不同的请托台词。
终于,在耿少柔几乎被马车里增加的物品挤得喘不过气时,总算听到聋公那粗嘎却令人感动得落泪的声音——到了。
随着话声落下,马车果真停在了一个衙门前。
衙门很大,门口的石狮子很威武,由衙前八字墙的延伸看去,衙院也确实不小,只是望着衙前那天下第一衙五个大字,耿少柔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没门,这衙门,竟然没门!哦,错了,应该说是没门板,门的部分,只有墙边两根门柱子孤零零地杵在那儿,目的似是为让人明白这原来该是扇门……里头……直走进去……就在耿少柔傻傻地杵在衙门前时,聋公的声音再度传来。
好的,谢谢您。
回身对聋公欠了欠身,但见着聋公与哑婆已开始由马车上卸货,耿少柔只得直接踏上台阶,径自向衙内走去。
本以为好歹会遇上几个打杂的衙役可问路,但才走两步,耿少柔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连公堂之上的县太爷座椅都刻着恭祝韩公八十大寿这几个字,表示寒上钧连这座椅都是借来的,她还奢望他能有多余的钱来请打杂的衙役?想必借母羊来是为了能喝点羊奶,借母鸡来是为了能吃点鸡蛋,借……是为了能……笑了,耿少柔忍不住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但这笑却不是嘲笑,而是打从心里觉得有趣,觉得这里比起那些富丽堂皇、可上上下下全来自民脂民膏的衙门,简直穷酸得可爱透顶。
或许,在这个无视他人目光与想法,完全以本色存在的天下第一衙里,她,终于也能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而活……耿少柔擦去泪水、面带微笑继续朝衙里行去,远远地,便听到一阵吵杂的对话声!地瓜叶、地瓜叶洗好了,对了,没姜了,用姜叶代替行吗?行。
炀哥哥,别管你的发带了,快来帮我端菜行不行?你没瞧见我都快忙不过来了……她好奇地朝声音发源处走去,半晌后,在内庭之中,耿少柔终于找着了自己往后的同僚。
可望着那一团混乱的场面,她一时半刻间竟不知该不该打扰他们——一个人高马大、腰间围着一条破布的青衣男子正背对着她,努力地炒着大锅中那少得可怜的地瓜叶,而一名黑衣男子站在他身旁,手里拿着一本书,脸上的神情那样严肃,语气那样凝重。
一勺盐,半勺酷、两勺糖,可混合出类似鱼的鲜味,也就是人称的鱼香……鱼香地瓜叶。
除此之外,一名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一手忙着递菜,一手忙着端盘子,还不断地回身对另一个站在桌旁,一边用手整理发带,一边慢条斯理摆放碗筷的白衣男子叫嚷道:炀哥哥,求你别再管你那条烂发带了啦……这是衙门,还是饭庄的厨房?恍惚了半晌后,耿少柔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请问……就好了。
那名青衣男子将菜递给小丫头时随口应声,然后在看到耿少柔时愣了愣,随即眯起眼笑了起来。
是耿长随吧,不好意思,竟麻烦你不远千里而来,我是——哎呀,有肉、有肉啊!未待男子将话说完,站在炒锅旁的小丫头突然大叫起来,眼眸中还闪动着泪光,因为聋公哑婆正好在此时将那只带血的大山猪扛进来。
老爷,您看看,有肉啊!真是肉呢,你今晚可以吃个痛快了。
轻拍着小丫头的头,男子的双眼更是眯得几乎都看不到瞳仁了,他再一次望向耿少柔,你好,我是寒上钧。
寒……老爷。
尽管在看到那对眸子时,心中已多少意识到他的身分,但耿少柔还是愣了一会儿后,才回过神来对寒上钧欠了欠身。
县老爷竟然还要负责炒菜?炒的还是鱼香地瓜叶?察觉他此刻虽然望着她,可是却明显强忍着要自己别去看那只山猪的模样,耿少柔的嘴角再度微扬。
哎呀,还有……待聋公哑婆将所有的货物都卸下,并且开始利落地宰杀、烹煮时,小丫头更是喜极而泣。
长随哥哥,你也太客气了,人来就好,还带那么多礼物做什么哪!这……我……听到小丫头的话,耿少柔脸上一热,轻轻地垂下头,不是我送的……是一路上……脸红,其实是因为,自己是空手而来。
脸红,其实是因为,老家根本没有给她钱财上的支持,让她就算真的想送点东西,也无从送起……耿长随一路辛苦了。
望着耿少柔低垂的小脸、身上的粗布棉衣,以及手中那少得可怜的行囊,寒上钧突然出声,语气那样温柔。
累吗?要不要先梳洗一番?听见那和蔼的问候,耿少柔眼眶微湿,但她还是坚强地抬起头笑了笑。
不辛苦,谢谢老爷。
长随哥哥,是我不懂事,你别生我的气。
此时,小丫头走近耿少柔,双手绞着自己的衣衫。
是我一时高兴过了头,忘了应该是我们送你东西才对,更何况我们还欠你一屁股债……没事。
望着小丫头内疚的模样,以及那压根不合身的破旧衣物,耿少柔心中没来由的酸涩,她轻拍小丫头的脸,眨了眨眼。
虽然我没有给你们带礼物来,可我答应你,一定不在你吃肉时提起任何要你家老爷还钱的话题。
[热A书$吧&独@家*制#作]话才说完,就听见一阵醇厚的笑声响起,耿少柔抬起头,望见一双与天上弯月相映照的含笑眼眸。
他……一直是这般笑的吗?县太爷这样没威严,行吗?可没威严归没威严,耿少柔却不得不承认,那笑容让人打从心里觉得温暖,而且也让寒上钧在她心中原本模糊的印象整个清晰起来。
原来他长得是这样啊,不难看嘛……沾着煤灰、怎么看都嫌正直的俊朗脸孔,坚毅的嘴角,浓浓的届,略瘦却挺拔的身材,以及一双长长的腿,一副宽阔坚实的胸膛……咳……一声轻咳突然响起,来自于那名黑衣男子。
对了,老爷,县民们有话让我带给您。
猛地发现自己盯着寒上钧的笑容过久,耿少柔脸一红,连忙垂下眼说道。
请说。
寒上钧的眼眸依然含笑。
西山李猎户送老爷山猪一只,并问老爷母羊何时归还;北村张大娘送老爷三十斤腊肠,并问老爷一对母鸡何时归还;程家程老爷子送老爷五十斤大白菜,并问老爷乳牛何时归还;东村顺大奶奶送老爷二十斤成肉,并问老爷看门狗何时归还;南溪张大倌人送老爷……当耿少柔将一路上所收到的礼与债都一五一十地告知后,四周突然变得一片静默。
所有人的眼光全盯在她身上,盯得她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只好微微低下头,紧盯自己染着山猪血渍的鞋尖。
长随哥哥,你好棒啊,居然记得这么清楚,一个也没落下!半晌后,终于有人出声,就见小丫头手指着那堆礼物,在一一对照、发现完全无误后眼眸瞪得老大。
嗯?望着她眼里的崇拜与迷恋,耿少柔一时竟有些不明就里。
她只不过是将所有人的请托复诵一次罢了,不是吗?长随公子果真不简单。
这时,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浆得挺挺直直的旧白袍的英挺男子也出声了,这下好,有你在,往后我就可以多点时间熨浆我这身行头,省得它老皱着,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之后,是那个长相俊朗、面无表情,可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阴险气息的黑衣男子,就见他打量了耿少柔半晌后,嘴角浮现一个诡异的微笑。
嗯……老爷的长随是吧……嘿嘿……听着他们的话,向来鲜少与人交谈的耿少柔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了,耿长随一路行来必定累坏了,我们准备开饭吧。
望着耿少柔那副有些无措却尽可能微笑以对的模样,寒上钧举起手,指着桌旁的一个位子。
请坐,一会儿用饭完毕,我会带你到你的房间去。
谢谢老爷。
欠一欠身后,耿少柔轻轻走至座位坐下,但突然,她的身子一歪,整个人往旁坠下,要不是有人适时扶住她的腰,恐怕她当场就要跌坐在地!老爷,你什么脑子啊?!你忘了那张椅子只有三条腿吗?小丫头毫不客气地数落起来。
是,我忘了,是我不好,耿长随你没事吧?耿少柔听到头顶上传来寒上钧充满歉意的声音,紧接着,则是那属于黑衣男子,似乎总带有什么深意的清冷嗓音——忘了是吗?嘿嘿……我没事。
小脸蓦地一红,耿少柔待寒上钧的手离开腰际后,连忙移向小丫头搬过来的另一张椅子,正襟危坐地坐好。
那就开饭吧!待大伙儿都坐定后,寒上钧点了点头。
肉,我要吃肉,谁都不许跟我抢!在寒上钧一声开饭之后,响起的是这句话,而说这句话的,耿少柔相信绝不仅仅发自一人之口。
喂,你们心里有没有道义二字啊?就在大伙儿吃得畅快淋漓之际,一个肩上扛着小男孩的高大男子从外头冲进来桌前,有肉居然不叫我!要不是我恰好经过衙前,闻着肉味冲了进来,那不就……声音没了,因为男子口中已塞满了肉,连他肩上坐的小男孩嘴里也塞了一块,而后,他又再度冲出内院!望着男子背后那几乎模糊的捕字,耿少柔明白,这位,大概也是她的同僚。
再一回头,望着桌上的肉以她此生见过最惊人的速度消失,望着一双双筷子彼此较劲的火花,耿少柔不禁又愣了。
看样子,她真的是涉世未深,太久没出门了,所以往后,她一定得好好学点为人处世之道,至少,要学好在天下第一衙里的为人处世之道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