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3-29 00:39:42

请问这菜能否让我打包带……当然、当然!来人,快帮寒老爷把剩下的菜全给包了,都不许落下!劳驾您了。

坐在寒上钧身旁,耿少柔的脸经过几个月来的训练,微发热,而不会像以前那般无法克制地红得像颗熟苹果。

不是没见过穷酸的,只是她从没见过穷酸得这样落落大方、理直气壮、不卑不亢的!不过寒上钧确实有理由落落大方、理直气壮、不卑不亢,因为他打从心底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丢面子。

更奇怪的是,所有的人也不觉得他这样做有什么丢面子,照样婚丧喜庆请他上座,任凭他空手而来,然后在饭后将他送至门口,笑容满盈,口口声声老爷,恭送他满载而归……可其实,他也只不过才二十五,大她四岁罢了。

虽只四岁,可他那心胸、谈吐、修养、气度、学识,却绝对够她佩服,而那股席上剩菜舍我其谁的大无畏气势,更是令她赞叹……耿少柔跟在双手提满食笼、面带满足笑容的寒上钧身后正要走出大门,突然有人叫住了她!长随公子!是的,长随公子。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辈短流长,每当她跟着寒上钧出衙时,多是一身男子打扮,也因此。

县民几乎通称她为长随公子您好,张婆……回身一望,耿少柔对来者微微颔首,但还没等她头点完,便被拉至大门旁一处无人的角落。

长随公子今年多大啦?年已六十开外的张婆劈头就问。

二十一。

虽不明白张婆如此问的原因,但耿少柔还是老实地答道。

二十一?太好了,我还以为长随公子不满十八呢!望着耿少柔那张纵使男装打扮却依然清秀白皙的小脸,张婆笑得像朵花似的。

有好多姑娘来这儿跟我打听您的事,怎么样?您心里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纪呢?喜欢大的、小的、刚好的?家世呢?喜欢商家、书香世家、还是……她这是想……作媒吗?目瞪口呆地瞧着张婆口沫横飞的模样,半晌后,耿少柔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单独拉下了。

那个……我……待张婆终于问完所有的问题后,耿少柔望着那张满是皱纹却充满兴奋与期待的脸孔,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

是啊,她能说什么?老实地告诉张婆其实她是名女子,还是名爷爷不疼、姥姥不爱,号称克夫专业户的超龄女子不成?别不好意思,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帮您找个中意的!不是,是……结结巴巴了半天,耿少柔总算想到一个理由来搪塞,我心里有人了……心里有人啦?也是,京师里来的,又是寒老爷的债主,肯定早被抢走了,哪还轮得到我们这小地方……听到耿少柔的话,张婆露出扼腕的神情喃喃自语半天后,脸上突然又冒出了光——那寒老爷呢?寒老爷多大年纪了?对了,能不能麻烦长随公子帮我问问寒老爷的意思?这县里多少姑娘家都对老爷很有兴趣哪,虽然他确实是穷酸了点,可好歹也是个县老爷,再加上长相也挺人模人样的,只要身旁有个厉害的女人,包管他立马富起来,也才能够快些还了您的债,让您回京师与您的心上人长相厮守……这……寒老爷今年二十五,听着张婆那一番对寒上钧的评价,以及对她的体贴,耿少柔更是哭笑不得。

至于老爷属意什么样的姑娘,我找着空,一定帮您问问……那一切就麻烦长随公子了,我等您的消息喽……哦,对了,万一您京师里的心上人变了心,伤心之余,千万别忘了来找张婆,我一定给您找个更好的!谢……您了……望着张婆喜孜孜的背影,耿少柔恍惚了半刻后,才蓦地想起门外还有人等着她呢,她连忙往大门走去,一眼便望见站在门前仰头赏月,周身盈着轻雾,一副闲适模样的寒上钧。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很适合他吧。

望着被云雾围绕的寒上钧,不知为何,耿少柔的心中浮现出这个想法。

天下第一县,其实很美。

由于它是个位于半山腰的山城,因此终年云吞雾罩,有时雾一大,三尺之外看不清任何事物,有时坐在房中,云雾便静静地由窗外飘入,让人如同身在仙境中一般……而在这仙境里,虽然大事没有,但小事不断,只不过那些小事文的交给阴险师爷阴如栩,武的则交由劳碌捕快劳恨谦,交际应酬则交给风流门政封昕炀一手搞定,所以寒上钧其实……看起来很闲。

闲得可以日日种菜、打扫、遛弯,闲得可以没事就坐在那破落的花园中望着天空发呆……但追随他几个月后,耿少柔才明白,她当初以为的闲只不过是表面罢了,因为真正的他,不到四更天房中灯火绝不会灭;因为真正的他,在看似打发时间的遛弯之余,脑中想的全是县城的合理规画与建设;因为真正的他,在看似信手涂鸦之际,心头念的全是如何才能让县民们个个温饱……这个人,真的满不容易的!耿长随?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老爷。

正当耿少柔冥想之际,耳中突然传来寒上钧含着关心的醇厚嗓音,脸庞微微地红了红,她连忙迎上前去,有些抱歉地说道:我帮您提点。

没事。

低下头,寒上钧笑了笑。

我们走吧。

嗯。

耿少柔也回了一个笑,缓缓走在寒上钧身侧。

是的,走。

因为第一衙里只有一匹老马,而寻常时间通常都归捕快劳恨谦所用,毕竟他天天都必须在县中巡察、调停、忙进忙出的,若要他用走的,确实太不人道了……也因此,除非当真有急事或是远路,其它人才有可能骑马前去,而就是在了解这些事后,耿少柔也才明白当初接她的那辆马车,是多么大的手笔。

对了,老爷,那个……刚才张婆让我问问您,在轻雾中走着、走着,耿少柔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

您心里属意的姑娘……是什么模样……原来是这事儿。

听到张婆两个字,寒上钧呵呵笑了起来,眼眸眯得如同月牙。

她问你时你怎么回答的?我说……听着寒上钧用那带着爽朗笑声的嗓音问她这样的问题,耿少柔的脸又是一红。

我心里……有人了……是吗……突然停下脚步,寒上钧抬头看着天上的朦胧月色。

那你下回也替我这么说吧,就说我心里也有人了,只能谢谢她的好意了。

好的,老爷。

口中虽轻轻答道,但耿少柔心中却有些讶异,讶异着身前这个看来清心寡欲、正直不阿的老爷,竟也与普通人一样有着七情六欲!但讶异之外的,更多的是好奇。

好奇着怎么样的女子,竟能得其青睐,令他那向来微眯却晶亮的眼眸,此刻流露出感般动人的似水柔情……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耿少柔至天下第一衙也有半年多的光景了。

而这半年多来,她竟真的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长随,更让人不敢置信的是,最近她竟还被赋予管理整个衙门财务的重责大任!但也就是耿少柔亲自接触财务之后,才终于发现为什么衙里所有的人一听到帐这个字就仿若失聪、失智似的顾左右而言他——因为这衙里真是穷得让人想哭,而那比案头还高的借据,更是让人看了后会有股冲动想放把火烧掉……[熱!書%吧&獨#家*制^作]然而,也就是接手财务重任之后,耿少柔才终于明了他们之所以穷酸得如此壮烈的原由由于天下第一县是个新兴县城,所以县里的经费有八成用于城市建设,而另外的两成,则全数用于县民们的生老病死。

所谓的生老病死,指的便是县中收养弃儿的慈幼局、扶济孤老的养济院、接容病残的安济坊,以及安葬无名尸的漏泽园。

其实,若在其它县城里,生老病死的花费绝对毋需如此巨大,但由于第一县中由四面八方涌进的新移民太多、太杂、太迅速,有许多人还来不及安家落户便已凋零,或者失去所依。

为了不使这些流离失所的人违法乱纪,甚至失去生存希望,所以寒上钧倾全力扶持着他们,甚至还将自己少得可怜的薪饷填补进去,只希望让那些孤苦无依的县民们有个栖身之所,习得一技之长、成为第一县未来的希望。

只会出不会进,加上还敢向我家借钱,一点生意头脑都没有,再难怪会穷成这样……尽管在知晓第一衙穷酸的理由时,耿少柔下了这样一个结论,但其实,她还是打从心底佩服寒上钧的执着。

是一只是在同时,耿少柔更明白了一件事,那就知道寒上钧如此执着的人绝不仅仅是她,所以衙里上上下下才会跟他一样穷得理直气壮,而县民们也才会对他的打包之举视为理所当然。

县,很穷。

人,很穷。

衙门,很穷。

但她知道,他们的心里,绝对比许多富人更加的富有…但纵使明白了很多事、理解了很多人,半年后的今天,却依然有几件事令耿少柔耿耿于怀,甚至到了如坐针毡的地步!所以这日,耿少柔终于下定决心,在月上东山,听到远处传来那熟悉的脚步声时,打开房门。

那个……劳捕快,我有件事想说很久了,可一直没机会说……长随姑娘快快请说!望着耿少柔欲言又止的模样,劳恨谦愣了愣,老实年轻的脸上突然布满歉疚。

是不是我晚上出门时关门关得太大声,吵得你睡不好了?若是,我一定改、一定改……不。

听到劳泯谦的回答,耿少柔摇了摇头,然后再忍不住地用手指着他身上布满尘土,东扯一个口、西脱几条线,背后补字都变成甫字的外衫,你能不能……将你身上的衣衫脱下来让我补补?是的,她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件事,因为她真的看不下去了!这个小伙子天天东奔西跑、帮这帮那的,可自己的衣衫都破成了这样,却没个人能帮他补。

如今,既然她在这里、既然他们皆视她为衙里的一员,不因她的债主身分而有所宽贷,那么,她就绝不能再让这样的情况恶化下去!这……耿少柔的话才刚说出口,劳恨谦几乎是喜极而泣地立刻将外衫脱下塞到她的手中。

当然、当然!还有其它的吗?低头检视着手中的长衫,耿少柔又问,我帮你一并补了。

当然、当然!只见劳恨谦一阵风似地卷回自己房里,取来另外两件长衫塞进她手中。

劳烦你了,长随姑娘,真是……哎呀,我得赶紧走了,要不东郊那帮人肯定又打得不可开交了……听着那愈飘愈远的声音,望着那急奔而去的身影,耿少柔轻笑了笑,然后捧着衣衫走进房中,坐在床上,一针一线的细细补了起来。

其实她知道的,在这衙里,除了聋公哑婆与寒上钧之外,就属她年纪大些,而她平日的工作不多,他们的工作她也不懂,所以她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这群弟妹们的生活起居,让他们这个衙里至少能有点家的感觉……是啊,家的感觉。

她很久没有享受到,可在这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她却很渴望拥有,并且也慢慢拥有的一种感觉。

耿少柔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拥有一个幸福和乐的家对她来说竟成了一种奢望,但自她十四岁那年,娘亲重病未愈,后娘便踏入家门耀武扬威的那一日起,她便没有了家。

从那时起,她只能日日坐困在小小的院落里,听着远方传来的嬉笑声,任凭他人决定她的人生,任凭各式各样的流言辈语在院外飞窜……可自她到天下第一县之后,没有人打探她的过去,也没有人在乎她的来历,而她过往因爱读书、爱算数、爱刺绣而被后娘讥刺为自卑的爱好,如今反倒成了她工作的必备技能,甚至,衙里的所有人还经常忘了她的债主身分,与她笑闹成一团。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人们,让她对生活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体悟,也才会让她,甘心为了他们贡献出微薄的心力……耿长随。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坐在床上边胡思乱想边补着衣衫的耿少柔,突然听到了寒上钧的声音。

是的,老爷。

听到这熟悉的呼唤,耿少柔将补好的衣衫迭好后,立即起身打开房门。

耿长随在忙?门外,依旧是那个眼如弯月、浑身尔雅气息的高大男子。

不忙。

轻轻摇了摇头,耿少柔望着寒上钧一如以往的那袭外出青衫。

老爷今夜要出去吗?唉,他这衣衫她也该帮他补补、换换了,大老爷一个,虽然旁人都不在意,可老穿同一件破衣裳也不是件事儿啊……是呀,耿长随若不忙的话,就随我一同去吧。

望着耿少柔落在他襟口脱落线头处的视线,寒上钧眯眼轻笑。

今夜是西山族二十年一回的丰年夜祭,他们备马请我去了。

西山族二十年一回的丰年夜祭?还备了马?看样子肯定有好吃、好拿的,难怪他笑得那样开心,笑得连眼珠子都看不见了……这夜,夜凉如水、月明如昼,让难得有马可骑的耿少柔简直满足到了极致。

毕竟能在这样美的月色下,骑在马上游览有天下第一山盛名的西山,再瞧瞧有天下第一美之称的西山族姑娘,当真是身为天下第一穷酸衙门成员少有的福利啊!而果然,好山、好水有,美人、佳肴更是不在话下,望着这以女为尊的西山族公主领着姑娘们婆娑起舞,让西山族男人为宾客们来回地倒酒,耿少柔更是几乎醉在月色下……耿少柔向来很少饮酒,但西山族自酿的梅酒,那酸中带甜的滋味却令她立即爱上这佳酿,而身旁不断传来的欢笑声,与一群同龄女子毫无芥蒂开怀畅谈的感觉,更让向来没有同龄女性朋友的她,恍若身在梦境……长随公子,再来一杯!谢谢。

所以,她笑得那般醉眼朦胧。

长随公子,吃颗梅子!谢谢。

所以,她笑得那般娇惑痴傻。

长随公子……是的,耿少柔向来很少饮酒,而她今夜之所以能如此放松、如此敞开心怀,只因她知道,这里是民风纯善的第一县,更因她知道,寒上钧就坐在她身前不远处。

真的很怪,怪得连耿少柔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明明只有半年多的相处,明明他们之间除了县太爷与长随的身分之外,什么都不是,但她,就是莫名地相信着一只要有他在,她,永远不必有任何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