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独自一人走在寒风沁骨的雪地里,耿少柔的眼,已几乎看不清任何事物,而双腿,更是麻木得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她已在大雪中徒步走了两天两夜,而支撑着她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的,则是一句为什么!是的,为什么?为什么天下第一衙里的人全走了,却没有半个人知会她,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留给她!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如此待她?明明她住在云居的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寒上钧之外的每个人都来串过门子,还没事就一句一个少柔姊,什么时候回家来看看啊之类的话,不是吗?但为什么这些可以一句一个少柔姊,什么时候回家来看看啊的人们,竟忍心这样残酷地舍弃了她?难道,对他们来说,说她是家人的话,也只是虚应故事的场面话而已?难道,对他们来说,她真的那样可有可无吗?之所以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是由耿少柔听到、看到街头巷尾斗气、斗劲、斗殴的频率愈来愈高,但却无人过问开始。
或许在他处,这种情况时有所见,但在有着劳恨谦的天下第一县里,耿少柔知道除非他病得爬不起身,否则这种现象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小劳病了……这是耿少柔的第一个想法,所以,她准备了很多上好的食材、药材,炖煮后遣人送至第一衙门。
但这样做了之后,耿少柔发现情况并没有改善,因为那种混乱的场面不仅愈来愈严重,甚至到了最后,连以往经常到云居来串门子的程小希,都像平空消失似地失去了踪影!慢慢的,第一县成了什么样子,耿少柔完全不知道了,因为不知为何,云少荼再不让她离开云居,还多派了很多守卫守在云居四周。
慢慢的,第一衙成了什么样子,耿少柔彻底不知道了,因为不知是否天候严寒之故,所有的人都不再出门了,街道上变得那般冷清……听说寒老爷升官发财了,所以带着衙里的人一块儿高就去了……听说寒老爷又被降调了,所以衙里的人也一块跟着倒霉去了……一路上,耿少柔听说了很多听说,但她只知道,无论是高就抑或是倒楣,他们一她曾经视之如亲人的人们——是真真切切、无情地抛下了她!她?不是说是一家人吗?为什么一句话也不留给就算不是家人,也算是朋友吧,难道,她连是他们的朋友都算不上吗?而寒上钧就真的那么讨厌她?不仅三个月来一次也不曾前来探望她,最后还走得这般洒脱!不是说只要她愿意,她便是他、水远的、真正的长随吗?不是说第一衙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吗?难道连这话,也是谎言吗……脸颊已然僵硬,四肢早已虚脱,但耿少柔依然咬着牙关向前走,在一次次的跟枪与扑跌之后,勉力地爬起身,迈开步子,在原本无痕的雪地之中,留下一串小小的烙印……是的,就因为想要一个回答,所以几天前,趁着云少荼有事外出之时,耿少柔悄悄地扮成男装,悄悄地与宅中的送水小厮交换身分,悄悄地离开了云居,悄悄地去到早已人去楼空的第一衙,然后在听说了许多的听说后,在漫天大雪之中,朝着人们所指的方向,一步步前来……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不断地喘着气,尽管胸口痛得几乎炸开,但耿少柔依然挥着手,拒绝半天前不知由哪里突然冒出来,就此一路陪伴在她身旁,一路想扶持她的聋公与哑婆……第一个发现耿少柔身影的,是一向就闲不住,如今被大雪困在这偏远且无人民居里已多日的劳恨谦。
咦,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有人在外头走呢?由于受困多日,因此百无聊赖之余,苦中作乐的劳恨谦由破旧的窗板缝隙往外望去,只是他话声都落下了半天,屋内却没有半个人搭理他。
咦……我眼花了吗?尽管反应一点都不热烈,但劳恨谦依然瞪大了眼,将头附在窗板上努力地张望着,要不怎么会把他们看成是聋公哑婆跟少柔……未待劳恨谦将最后的一个姊字说出口,他便感觉到一阵寒风沁入房内,而那道虽只剩一半但却一直紧紧合着的门板,此刻前后来回地摇晃着!冲出去的人,是寒上钧。
就见在银色的月光下,他飞快地冲进雪地里,望着由远方慢慢走来的耿少柔不断地推开聋公跟哑婆的扶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在积雪之中,朝着他走过来……少柔……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寒上钧有半刻的恍惚。
可能吗?真的有可能是她吗?真的不是他眼花吗?你们……竟敢……丢下我……人影,愈靠愈近了,近得寒上钧都听到她那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悲与痛。
竟敢……一句话……都不说的……丢下我……当他感觉到那双捶打着自己胸膛的小手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无力时,寒上钧终于忍不住地将她整个人搂进怀中。
少柔……你明明说过……我是你的长随的……明明说过……我是你……永远的长随的……热泪,一滴滴的由耿少柔眼中滚出,沾湿了寒上钧的衣衫,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地搂住那小小而寒冷的身躯,眼眸,热辣成一片!你说谎……你根本……从没当我是你的长随……你说谎……少柔,我……正当寒上钧想开口时,突然,一阵怒吼划过长空。
干什么?把那姑娘丢下后全部给我进去,否则——否则怎么样?未待来者将狠话说完,一个冷之又冷的声音就毫不客气地将之打断,而发话之人,是一脸冷然的阴如栩。
否则你们全都……几名捕快打扮的男子本想继续发狠,但在看到眼前的情景后,竟全傻眼了,半句话也说不出。
就见寒月之下,一片积雪之中,寒上钧抱着身上盖满了第一衙成员衣物、可现今已然昏厥的耿少柔,头抬也没抬一下。
但劳恨谦一脸杀气地蹲跪在寒上钧前方,手中长剑早已出鞘;聋公与哑婆分站在寒上钧斜后方,同样的一脸杀气,手中闪动着判官笔及蟒蛇鞭;紧贴着寒上钧左右的,则是一脸淡漠的阴如栩与封昕炀……你……你们……想造反了……快把那臭女人……丢下……明明眼前只有七人,明明这群人中有战斗力的只有三人,但望着他们脸上如出一辙的杀气腾腾,这群由京师前来押解人犯的捕快们竟连话都说不完全了。
造反又如何?这回,劳恨谦的眼眸深不见底,我们就偏造你们这群胆敢说出让我们将少柔姊丢在雪地里这般无人性话语的畜生的反!反了、真的反了,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们……眼见天下第一衙的所有人竟敢如此放肆,那群人数明显占优势的京师捕快们在慌乱之中,只得一个个拔出了刀剑,缓缓地向他们靠近、再靠近。
就在争端一触即发之时,突然,一个慵懒的声音在偌大的雪地里响起!我说……就为了这么点事,有必要这么大阵仗吗?所有人的目光霎时像利箭般投射过去,就见一名男子由远而近地策马前来,而后懒洋洋地由马背上飞身而下,洒脱地站在衙役与寒上钧等人之中。
你是谁?眼看这人竟敢在此时还如入无人之境般的放肆,京师捕快们恶狠狠地问道。
可来人却一点也不以为意地开始掏耳朵,然后手一抬,指向阴如栩、封昕炀及劳恨谦,按我说啊,你们就先带那几个人走,让寒县令带着丫头回天下第一衙,我保证一等丫头没事后,他自然会乖乖追上你们。
你保证?你是什么玩意儿?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儿放屁了……捕快们一个接一个地骂了起来。
住口!就在此时,一声低沉、威严至极的低喝声,阻断了所有人的七嘴八舌。
云公子。
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被那声低喝震住之时,寒上钧的脸终于缓缓抬起,望向了云少荼,能否劳烦你……我拒绝!未待寒上钧将话说完,云少荼便一口回绝,因为你欠我柔妹妹一个交代。
我有我的……难处……寒上钧的声音那般沉重。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我不得不说——望进寒上钧眼底的痛楚,云少荼也叹了一口气,小寒,你这回实在做得太不漂亮了,你看你把事情弄成什么样了?若我再晚来一步,若柔妹妹找不着你,这后果……可我没想到……轻轻凝视着怀中一身冰冷、柔若无骨的女子,寒上钧连声音都颤抖了,我真的没想到她会……算了,事已至此,什么话都不要再多说了,你就带着柔妹妹跟我回第一县。
至于你们几个?云少荼抬手指了指阴如栩等人,就委屈点先跟这群废物去京师逛逛吧。
是。
听到云少荼的话后,阴如栩等人二话不说,收起兵器退至寒上钧身后。
是个屁!在云少荼的提点下,天下第一衙的人确实是立即撤了兵器,可那几名从头到尾被忽视的京师捕快们,却更加怒不可抑地将剑指向他,你是什么玩意儿?这里什么时候轮你做主了?我可不是玩意儿哪!云少荼神色自若地耸了耸肩,不过我倒是有个玩意儿可以帮我说说话……月光下,云少荼边说话,边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外衫轻轻打开,露出其中金灿灿的马甲背心,以及马甲背心上绣着的一个古怪、特殊图案——怎么样?我身上这件是玩意儿不是?京师……黄马褂……静静地靠坐在床头,耿少柔已不知此刻是日、是夜,更不知屋外的轻雾有否如同往常般飘荡。
她的双眸,因长时间在一望无际的大片白雪中行走,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的双腿,因长时间在雪深及膝的路上行走,以致于冻僵了,再感受不到任何感觉……只能呆呆躺坐在床上的日子,已持续了七天七夜,也许未来,还会再持续下去,但她已不在乎了。
因为此刻的她终于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什么叫后悔。
是的,耿少柔后悔了!但她后悔的不是自己所受到的伤害,而是后悔明明知道大伙早已丢下她,她却还要苦苦追寻,加重他们的心理负担,让他们——特别是寒上钧更明白她的的确确是个麻烦,也让自己知道,她,的的确确是个麻烦……她为什么这么傻?傻到连让自己保住最后一丝尊严的事都无法做到。
为什么……就在耿少柔哭得浑身抖颤,并举起手捶着自己的头部时,她的手被人轻轻拉下,而脸上的泪,也被人轻轻拭去。
请……不要管我……撇过脸,耿少柔不想让任何人碰触到她,就算是这个人,这个这些日子以来日日陪着她,细心地为她熬药、喂她吃药、替她疗伤,并且,从来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的好心人。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想知道他是谁,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孤寂,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让她有这个机会?云少荼不肯、聋公哑婆不肯、这个不说话的人不肯、连她自己的梦境都不肯!究竟还要多久,她才能解脱,真正的解脱?她再也承受不住了……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耿少柔的话不仅一天比一天少,身形更是一天比一天消瘦,而终于,在某一天的清晨,她找到了让自己彻底解脱的真正方式!所以这日清晨,彻夜未眠的耿少柔沉静地请托一直在她身旁不出声的那人,去将云少荼请入房中。
柔丫头,你今天觉得如何?随着门开欧的声音,云少荼的声音又轻轻传入耿少柔的耳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我很好……听着那温柔的嗓音,耿少柔喃喃说着,好得不能再好了……是吗?云少荼轻轻在她身旁坐下,那就告诉我怎么个好法,让我也跟着开心开心。
我决定了,就见耿少柔抬起头,嘴角漾出一个轻浅、诡异的微笑,你娶了我吧,钱全给你。
耿少柔的这句话,仿如一道青天霹雳,不仅将云少荼轰得当场呆了,也将那个从不开口但却总是柔柔按摩她双足之人轰得动作整个停止!柔丫头,你开什么玩笑哪,哈哈!半晌后,云少荼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笑了两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里头早有人了……云少荼的话才落下,便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向自己,让他有种当场被人射成箭靶的感觉。
那你就作主帮我找个人吧,云少荼的回答似乎早在耿少柔预料之中,因此她依然边说边笑,可两行清泪却已由她脸上滑落,算我求你了,小舅舅。
着急嫁人啦?要嫁也等身子好了再嫁啊!轻叹了一口气,云少荼轻轻将耿少柔的头压在胸前,口中温柔地说着话,但眼眸却瞟了瞟坐在不远处那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可此时却一脸震惊的寒上钧,还有,我不是说过不许叫我小舅舅吗?这样把我叫老了,还有哪家姑娘愿意让我泡啊!小舅舅……小手紧紧捉住云少荼双臂,耿少柔任泪水沾湿他衣襟,声音那般破碎,我如今眼不能视、腿不能行,活在这世上也只会拖累你……胡说什么?听到耿少柔的话,云少荼再忍不住地板起脸轻声斥责,再这么瞎说,小舅舅真生气了。
小舅舅,我知道你之所以到今天还留在第一县,全是因为我……可你有你的事要做,不可能永远照顾我……抬起头,耿少柔轻轻拭去眼泪,而他……他们……他与他们,早已弃她远去了。
屋内,突然变得一阵寂静,除了耿少柔的饮泣声之外,再无其它。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许久许久之后,云少荼的声音才又再度晌起。
一个心地纯良,像我一样孤苦无依、即将不久于人世,并真心待我的。
是的,这就是耿少柔要的人!因为只有嫁给这样一个人,她那笔巨额的嫁妆才能动用,并且用在最需要用的人身上;因为只有嫁给像她一样孤苦零丁、行将就木的人,她才能无后顾之忧……无后顾之忧地找一间寺庙,长伴青灯,独自终老……就这样?云少荼又问了一次。
就这样……耿少柔重新回答了一次。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倒还真有个人选了,瞄了瞄脸色一片铁青,可眼底却依旧纠结的寒上钧,云少荼突然说道,我保证他成亲后没几天就不在了,也绝对会在走前把你的嫁妆用在该用的地方,绝不浪费一分一毫。
谢谢你了,小舅舅……耿少柔喃喃说着,泪眼婆娑地颤抖着手由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玉蝶坠及婚契,待他同意后,请将这些东西交给他,告诉他,我谢谢他……虽然我无法爱他……可我一定会代替他的家人……一生一世……记得他……是的,这就是她的承诺,一生一世,记得这个人,记得这个帮助她、让她能由泥沼中彻底解脱的人。
没问题,你好好休息吧,我现在就告诉他去……收好婚契,握住玉蝶坠,云少荼拍了拍耿少柔的发梢,二话不说便迈开大步往外走。
只是云少荼的脚步才刚走到耿少柔的听觉范围之外,他的右臂便被人紧紧扯住——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可以拿她的幸福开玩笑?紧握双拳低吼着,寒上钧脸色铁青。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尽管寒上钧的语气与脸色都是那般火爆,但云少荼依然好整以暇地掏了掏耳朵,然后转过身,我承认我不是个东西,但好歹也是柔丫头如假包换的小舅舅、你的长辈!抱歉,我……听到云少荼的话后,寒上钧愣了愣,缓缓放下自己那怒气满盈的手。
只是他的手虽放下了,但却依然不断地颤抖着,而这,全因小舅舅那三个字!该死的,小舅舅?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要是他早知道,要是他早明白,他也不会…听到柔丫头的话了?望着寒上钧脸上的后悔与心疼,云少荼突然拍拍他的肩。
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云少荼又问了一次。
清清……楚楚……寒上钧咬牙说着。
既然听清楚了就好,你这个二愣子!捉起寒上钧的手,云少荼将耿少柔交给自己的玉蝶坠放进他的掌心,再将婚契塞到他的怀中,然后长叹一口气,要知道,丫头平常虽温柔,可性子倔起来也够呛的,我想你也都见识到了。
我没想到她会如此……是的,寒上钧真的没想到,没想到向来柔弱的她竟会徒步寻来,更没想到她竟会因他的突然离去,爆发至此……他一直以为她的心中没有他!他一直以为她根本不想再理会他!可她,竟用这样激烈而直接的方式来表达她心中深埋的情感与痛苦!你的事我也略知一二,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她受苦受累、心里难受、觉得对不住你们,才会将她安置在我身旁后悄悄离去。
望着寒上钧眼底深深的懊悔,云少荼长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肩,其实我也有错,要是我不那么爱开玩笑……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算了,说来说去我们都有错,可事已至此,如何救柔丫头才是当务之急。
半晌后,云少荼语重心长地望着寒上钧,因为如今的她已全然丧失了生存意志,现在,也只有你救得了她,所以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都要拉住她的手,让她勇敢地走下去……我会的、我一定会的!寒上钧喃喃说道,大手紧紧握住那块玉蝶坠,就算掌心已渗出血珠,依然没有松手。
是的,他已决定,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会让耿少柔咬牙走下去,就算那个方法会毁灭他,会让他彻底失去他这一生最终的想望,但只要能激起她的求生意志,他,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