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3-29 00:39:42

寒上钧离去了。

耿少柔明白,他这一离去,也许再不会、也再不能归来这片他最爱的土地,而这,全是因为她。

但此时此刻的她反倒清醒了,清醒的明白她该做些什么,清醒的明白若她再自怨自艾下去,不仅无法洗脱自己的罪名,更救不了那些因她陷入围国的家人们。

所以,她将她那位无缘夫君最后留给她、让她下半辈子可以衣食不虞匮乏的安家费,全数用在了那些因县令不在,深怕收不到帐款而暂时停工的城市建设上。

所以,她散尽千金地组织了一个县民守卫队,尽全力地在第一衙的成员们回来之前,为他们守护住他们最爱的家,不让这个美丽的雾城因大人不在家而成为危城。

所以,她请云少荼在京师密切注意案情的发展,并在得知真正的密告者确实如同她所料之时,顶着依然怕见光的双眼,拖着尚未完全行动自如的双腿,拄着杖,一户户地到城里各个仕绅之家拜访,然后,在今天,让他们终于同意聚在一起,听听她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各位老爷,寒老爷是被冤枉的。

站在那群眼中充满着好奇、狐疑、不解、看热闹,以及各式各样不同来意的男男女女前,耿少柔的声音有些颤抖。

但她努力着,努力让自己站得更直,努力让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展露女子身分且开口说话的自己,表现得自信而昂然。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果然,人群中有人这么问。

这是天下第一衙的账本,示意聋公哑婆将衙中她整理了几天几夜的帐本一一摊开。

耿少柔的声音那样坚定,我不期望你们相信我,我只希望你们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账册可以做假。

果然,人群中有人这么说。

是的,账册可以做假,但你们亲眼看到的、亲身感受到的,假不了。

深吸了一口气,耿少柔开始将寒上钧来到天下第一县的第一天起,到他离去之时,为这里所做的一切、所设想的一切、所安排的一切、所期望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叙述完全,没有一丝遗漏,也没有一丝夸大。

因为她毋需为他的所做所为涂脂抹粉,因为她相信,只要是身为天下第一县的县民,一定早就明白,寒上钧是如何深爱着这片土地,又是如何地希望每个身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安居乐业,对未来充满希望……若是如此,为何有人要陷害寒老爷?又是谁陷害寒老爷的?果然,人群中有人如此扬声。

因为……早明白会有这一时、这一刻,耿少柔轻轻闭上眼,半晌后,勇敢地睁开双眸,我。

是的,全是因为她,所以无论往后的她会如何的难堪、无论往后的她会如何的被人鄙视、无论往后的她是否又将重回在京师时被人指指点点的境地,耿少柔已决定不再隐瞒!所以,在众人的好奇与讶异目光之中,她毫无保留地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然后在一片静默之中,双手交握,不发一语地等待着属于她的判决。

耿姑娘。

许久许久之后,终于,一名由京师退休至第一县养老的老宰相缓缓开了口。

是的,王老爷。

心跳,是那样的急速,心底,是那样的忐忑,但耿少柔还是抬起头,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

因为她明白,也许这一次没有人会相信她,但两次、三次、四次……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能开口,只要她第一衙的家人们一天没有回来,她就会一直地请托下去,一直的、一直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也只不过是老爷的债主不是吗?王老爷的问题很直接、很尖锐,但耿少柔不会逃避,因为答案早在她心间。

因为我喜欢天下第一县,她的眼眸慢慢地蒙咙了,嗓音慢慢地哑了,因为我喜欢这群来自天南地北,却愿将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并努力让这儿充满希望、让这儿成为每个人心目中梦想家园的家人们……是的,就是这么简单。

[熱$書+吧&獨@家*制#作]是的,就因为她爱着这片土地、爱着这片土地上的人,爱着她的家人们,爱着……寒上钧。

是吗?听完了耿少柔的话,原本一脸严肃的老宰相慈蔼地笑了,其实我也很喜欢天下第一县,更喜欢那个老爱到我家蹭饭吃还顺带打包的寒老爷,跟他那群寒酸透顶的家人们……拿过来!在老宰相的一声令下,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家丁们突然走至耿少柔面前,将手中的一大卷白绸缓缓展开。

这……望着白纲上密密麻麻的签名,耿少柔的目光彻底模糊了。

丫头,其实我们一直等着你,等着你来带领我们,一起为我们共同喜爱的人而战。

凝望着耿少柔的小脸,老宰相笑得那般满足,这些,虽算不上是什么有利的证明,但却可以让主事者明白我们天下第一县的寒老爷并不是好欺负的!老王,有你这样办事的吗?跟以前一样净会抢功!待老宰相的话说完后,另一名退休将军瞪了他一眼,立即脸上堆满笑容,挤至耿少柔身旁,丫头,这是我们这几个老骨头的,虽然我们如今已不在朝中,可门生还是有几个的!谢谢各位老爷们……望着由多位老爷怀中掏出的亲笔信,望着他们眼中的理解与鼓励,耿少柔的泪一滴滴地落在手心中,我一定会将它们送到京城的……原来,所有的人都喜爱寒上钧,也相信寒上钧……原来,第一县的人,都跟第一衙的人一样,表面看似不爱管他人之事,可内心全是古道热肠,并且同样热爱着这片土地……耿姑娘,你有准备布吗?我们也要签名!是啊,寒老爷也到我家蹭过饭、打过包,光凭着这点,我也要签!你那算什么啊,寒老爷还跟我家借过鸡蛋跟茅厕咧……就在县民们闹成一团之时,老宰相又开了口,丫头。

是的,王老爷。

听到这声呼唤后,耿少柔艰难地向老宰相挪步而去,但老宰相却早一步上前扶住了她。

你这身子可禁不起这样的长途跋涉,要是被寒老爷知道了,我怕他以后都不上我家来蹭饭了!就见老宰相既慈蔼又严肃地说着,所以若你还信任老头子,就让老头子去行了……那是,要让小寒知道我们竟让长随姑娘搭这苦活还了得,让老王去。

要不让老李去也行,反正他们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傻傻地望着不知何时围至自己身旁的一群老骨头,听着他们口中似乎意有所指的话语,耿少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人急急地冲进人群中大叫着——不好啦、不好啦!发生什么事了……一听到不好了三个字,耿少柔的脸色立刻惨白,声音整个颤抖。

长随姑娘,京师派来的那个杀千刀的代县令竟然半途逃走了!杀千刀的……代县令?听到来人的话后,耿少柔愣了愣,逃走?是啊,那个王八羔子走到半途时,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油水可捞,竟然就跑了!跑就跑了,有什么了不起?冷哼一声,老宰相指指耿少柔,我们真正的代县令在这儿呢!啊?老宰相这回的话,让耿少柔更傻了。

什么?代县令?她?对啊,我们怎么早没想到啊?长随姑娘可是老爷的长随,比谁都明白咱们县里的大小事!那可不是,在寒老爷回来之前,第一县就先交给长随姑娘了,万一真有什么事处理不过来的,随便喊一声就是了!没错,我们天下第一县这回可长脸了,因为我敢保证,全天下绝找不出像耿姑娘这般美,又这般得人心的地下女县令……完全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耿少柔也没有机会搞清楚,因为自那日后,她几乎日日都忙得不可开交。

白天的时候,她必须坐镇在天下第一衙里,帮助那群以往明明没有那么多事,可不知为什么最近事那么多的县民们。

而夜里,耿少柔则不断地练习着走路,因为她相信只要自己多努力,终有一天,一定可以不再需要拐杖就能行走自如。

这样的日子,很累,但却很充实,尽管很多时候,她的心会因想起寒上钧那夜冷峻的声音而微微抽痛,但只要想起那些不断回传的好消息,她便会告诉自己——没事的,只要他与衙里的弟兄们能平安无虞,她撑得过去的!时间,就在这种充实且满怀期盼的心情下快速地流逝。

一日,当耿少柔在学堂教导孩子们习字时,西山李猎户突然像发狂似地冲进课堂嚷嚷:长随姑娘,好消息、好消息啊!发生什么事了?心一紧,耿少柔连忙迎上前去,你慢慢说!望着耿少柔捉住自己大掌的小手,李猎户的脸微微地红了红,寒老爷回来了!他……李猎户的话,让耿少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回来了?是啊,刚才东山王老六说看到寒老爷骑马进县境了,按那匹老马的速度估算,约莫再过七日就能回到天下第一衙了,而其它人大概会晚个几天!是吗?回来了,再过七天他就回来了,而她的家人,也快回来了……一想及寒上钧即将归家,一想及所有的人都已平安,耿少柔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只是半晌后,她心底的狂喜却被一抹疑云缓缓遮蔽。

他没事了、回来了,都快回到第一衙了,可为什么先前一点消息都没有?虽然由云少荼的来信之中,她知晓后娘他们的阴谋因她这方呈上的证据,以及其它有力人士的担保而被彻底击溃,但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他们早已无罪释放,并且已踏上归途……为什么?是否他们还是不谅解她……长随姑娘,这些天里你赶紧打扮打扮,好迎接寒老爷啊!就在耿少柔脑中一片混乱之时,旁边突然有人开始起哄。

只是这话,却令耿少柔的心更是一痛。

打扮?打扮什么?现在的她早已是别人的妻了,还有什么立场为他打扮……先前由于日日烦忙,想不起这件事,可如今,忙得她几乎忘了,几乎她却再不能不想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住在衙中,如同以往般地住在寒上钧的屋旁,可如今他就要回来了,而她,再不可如此。

毕竟,她已为人妻,而在发生那么多事后,她也再不可能继续当他的长随了……心底,有点淡淡的痛,但耿少柔还是微笑地将习字的孩子们送走,然后回到第一衙,将整个衙里以及所有人的房间,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

站在内衙的中心处,环视着那简单但却干净清爽的一切,耿少柔轻轻地笑了,然后在心底告诉自己,这一次的离去,她不哭。

而她,会永远记得这里,记得这里带给她的所有欢笑与幸福,带着满满的回1Z,与他们生活在同一片星空之下,继续做着……家人……三天后,耿少柔走出她生活了两年多的天下第一衙,朝着县城边陲行去。

第四天清晨,耿少柔在一阵微微的马蹄声中惊醒。

望着窗外微亮的天色,她微微梳洗过后,便将昨夜整里好的行李放至门旁,然后拄着拐杖将门打开,让清新的空气漫入屋中。

但就在她将门打开之际,却发现门外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老爷……望着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耿少柔瞪大了双眼,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是啊,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还有三日才会抵达吗?我不该回来吗?缓缓的侧过身来,寒上钧的声音那般低沉。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那异样的语气与话声,令耿少柔心中原有的惊喜,霎时化为失落与无措,老爷……欢迎您回来……嗯。

寒上钧那简短又不知代表什么意思的响应,真的让耿少柔仓皇了,她只能傻傻地站在他的身后,凝望着他整个瘦了一圈的俊颜。

为什么那么不会照顾自己呢……为什么不好好休息呢……为什么没有住在衙里?半晌后,寒上钧终于抬起了眼,但却依然没有望向耿少柔,而是任视线直接投射向她的拐杖,以及她身后的行李置放处。

我……手,微微地颤了颤,但耿少柔还是轻轻露出一个微笑,不再适合住在衙里了……不再适合住在衙里……寒上钧面无表情地喃喃重复她的话。

衙里的事……我已交代给前户部侍郎张老爷了,您回去后只要询问张老爷便可……这样意外的相逢,这样生疏的氛围,着实令耿少柔手足所措,因此她只能呐呐地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嗯。

县民的问题……我全记在册上了,放在您的桌案上……嗯。

那个……东城的县民活动中心已完工,再过几日即可开放……嗯。

寒上钧那一声又一声完全没有内容的嗯,让耿少柔无法再说下去了,她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张根本没有望向她的脸庞。

现今的他,应该已知道她没有密告,可却还在生气,那他是生哪一种气?是气她害得他们身心受创、气她自做主张的大规模营救行动,抑或是气她至今仍以他的长随自居,并公然在天下第一县里代行其事,还是气她竞完全没有抗拒、没有阻止地任他要了她……但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现在的她,只想仔细地凝望着他。

毕竟那张脸庞,曾经盈满了多少的温柔,而她,一生一世……都不会忘却的……毕竟那张脸庞,曾伴着她多少的日与夜,可她,今日之后,也许再没有机会像此刻这般凝望了……时间,仿佛冻结住了,耿少柔不知自己究竟这样注视着寒上钧多久,直到远处响起一阵马嘶声,她才终于收回视线,将心门悄悄地合上。

因为远处的马嘶声,来自于接她的马车,她,真的到了该离去的时刻……那我……就不打扰您了……静默了半晌后,耿少柔哑声说道,然后轻轻一转身,再会,老爷……心底,是那般的不舍,但耿少柔还是勇敢地向前走去,毕竟,她还有她的事要做,而他,也有他的……只是她的步子才刚迈到房门口,却突然听得身后响起一声闷哼!愣了愣,她缓缓回头——就见寒上钧一手扶在石上,一手扶在腿上,而脸上,青白相加,嘴角,渗出一道血丝!老爷!望着眼前的情景,耿少柔整个眼眸都瞠大了,她踉踉跄跄地扑向寒上钧,双唇颤抖地轻拍着他的脸,老爷!你走吧……不用管我了……寒上钧口中虽喃喃说着,身子却缓缓地往后倒去。

来人啊!努力地用自己瘦弱的身子架住寒上钧,耿少柔开始向远方呼救,只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她的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快来人啊……远方的马车,依然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耿少柔的呼喊声,而她的身子,尽管根本架不住寒上钧的高大身形,甚至因此被压得蹲在地、压得她的腿再度剧烈疼痛,可她绝不离开。

终于,在泪眼朦胧之际,耿少柔望见两道身影倏地奔至。

就见前来救援的哑婆利落地将耿少柔拉开,安置在一旁,而聋公则很快地点住寒上钧身上的几处穴道,然后端坐在他身后,将两掌贴于他的后背……完全不敢作声,事实上,耿少柔也几乎发不出声音了,她只能颤抖着双手,望着寒上钧的脸庞那般苍白,望着他身上的衣衫不知为何缓缓破散、四处飞扬,望着一个小小的旧锦囊随着破落的衣衫缓缓落至地面……没有任何迟疑地,耿少柔一拐一拐地走向前去,弯下腰想拾起那个旧锦囊,因为她明白,对寒上钧这样的人来说,会将一个东西如此贴身存放,显而易见,这东西对他一定很重要!所以,她一定要为他将这东西好好的保存……颤抖着双手,耿少柔将锦囊拾起,但望着手中之物,她的脑子却蓦地空白了!因为虽只望见内容物一角,但对耿少柔来说,那东西就算化成了灰她也不会错认,因为一这就是她当初交由云少荼转交给她无缘夫婿的……玉蝶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