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四京,未临隆昇,枉住西京;人至西京,未临隆昇,枉来西京。
正因为如此,这问位于西京城中的隆昇客栈,一年四季都是高朋满座,而客栈外头,更是永远见得到那排成长龙似的等待人潮。
此刻的隆昇,可说是吃者吃得畅快淋漓,等者等得甘之如饴,还不忘私相授受进隆昇吃饭的规矩。
可怪的是,在这一片和乐融融之际,却听得客栈内傅来一道冷冷的女子嗓音--能麻烦你把话说清楚点吗?这嗓音,虽比寻常女子稍低,却也轻柔徐缓,让人听了后心中留有一丝余韵。
只不过,此刻那语气中极力隐忍的不耐,却是那般明显。
话声甫落,原本人声吵杂的隆昇客栈突然变得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视线全望向客栈中一名身材高挑、扎着头巾、身穿厨师服、手握锅勺、长栢清秀异常的女子,与她身前那名穿着华服、举着筷子、嘴张到一半且一脸愕然的拌男子。
一傻子。
吃饭就吃饭.啜话那麽多干嘛?唉,又一个不懂装懂,专说苗大妹子不爱听的话的马屁精……顷刻,在女子瞪视着胖男子之时,四周响起一阵又一阵的低声议论,声声都指向那名胖男子。
我说……姑娘妳做的这道……这道糟鸭信,就、就一名女厨师而言,真是虽能可贵地做到了……完美无缺……望着隆昇客栈首席主厨苗贝南澹漠的神情,再听着四周的冷言冷语,胖男人不禁结巴起来。
这、这有什麽不对吗?是啊,对主厨称讚她菜做得好,这不是很理所当然、利人又利己的一件事吗?这道菜完美无缺?再度听到女厨师与难能可贵两个字眼,苗贝甯的艰眸不禁眯了起来。
你说说,究竟哪裡完美无缺了?还完美无缺到让你非要把我从那个忙死人的厨房裡唤出来?我……这……明明说的是溢美之辞,可胖男人此刻却觉得自己刚才彷彿说了糟透之类的字眼,一时间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能傻傻地望着眼前一脸不耐烦的女子,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道糟鸭信哪称得上完美无缺?分明就还差那麽一点点哪!就在苗贝甯轻哼一声,转过身正想走回厨房时,突然,由角落裡传出一道字正腔圆、浑厚却又佣懒的磁性嗓音。
听见竟有人敢在这当口撒野,撒野的对象还是那女人看了疼爱、男人看了怜爱的帅妹妙厨苗贝甯,客栈裡原本看好戏的人们忍不住纷纷开口--你这人懂不懂吃啊,不懂就别废话!你厉害,你去煮啊!就是啊,你真那麽行.去煮煮看啊,就怕你煮出来后,成了真真切切的狗不理……这麽快就放大绝啦!就见那名出声男子好整以瑕地轻摇摺扇,懒洋洋地开口,而后啪地閤上摺扇,指向他自己桌上那道糟鸭信!话说这糟鸭信本是江府名菜,‘糟’字原意指的是酒滓,用在料理当中,则专指以酒彧酒糟渍物,一般大伙儿熟知的糟鱼、糟醃、糟肠、糟舌、糟掌、糟心,糟脾、糟猪尾、糟牛鞭、槽肺片,糟蹄子皆是採此古法。
不过呢,在这种种糟物之中,就属这以鸭舌製成的糟鸭信最为引人入胜,讲到这里,各位看倌可要听明自了,这道菜听着简单,可无论做起来彧是吃起来,都是大大的有学问……客栈内外,一下子全静了下来。
因为男子那连着说下来、几乎连气都没喘的长篇大论,竟足足说了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停歇!其描述之生动,研究之透彻,简直令大伙儿目蹬口呆,完全忘了本来在做些什么。
除了苗贝甯。
因为她正在思考这傢伙究竟是什麽来头,怎会知道得这样多、这样细,还讲述得头头是道,没半点停顿?难道他都不用换气的?老实讲,苗贝甯知道这名男子的存在,即使她想不知道也难--毕竟谁能不注意到一个连续五天都坐在同样的位子上,还叫了同样五道菜的怪客?就像我说的,这位大妹子倣的糟鸭信,放眼天下确实可说已是妙极,只不过呢……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后,男子总算放慢了讲话的速度,可他的冒头却微微地皱了起来。
见男子竞在最紧要之处卖闪子,一旁的人全琪地一声嚷开了--只不过什麽,你快说啊!是啊,话讲一半算什麽啊!你倒是说啊.苗大妹子的这道糟鸭信究竟怎麽了?此时,却见苗贝甯冷眼一瞪。
吃你们的饭去!不想吃的就上对街冯茶去,那麽多话干嘛?一听到苗贝甯冷冷的斥责,食客们全乖乖地摸摸鼻子继续吃饭,毕竞他们全都是冲着她的人及那一手好手艺来到隆昇的,万一她一生气又开始摔锅丢碗,可不知多久以后才有机会再吃到她做的贩菜……更河况西京人全明白,这苗大妹子除了性子直一点、脾气大一点之外,不仅手艺一等一,心肠更是一等一--她每月初,都会特地烧上堆好菜让贫苦人家尽情享用,还将连皇上都得命人排队才能买入宫中享用的精緻菜餚,定下那样平民化的价钱,让大伙儿都吃得起。
这种种作为,让他们对这位帅妹妙厨更是万分爱戴。
只不过怎麽了?待所有人都乖乖低头吃饭后,苗贝甯握着锅勺走到男子身旁问道,压根没管有多少人正竖起耳朵等着听那关键性的回答。
是的,苗贝甯要听他的只不过。
因为这人的一番高谈阔请,句句说到了重点,而且从头到尾没提到女人这两个宇!光凭这两点,就足以让她在厨房外头多站一会儿。
妳非要我讲得那麽明白吗?可怪的是,听到苗贝甯的话之后,男子竟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在她皱起眉头时才霍地站起,俯身至她的耳畔道:女子癸水之日,味觉目不比平日,而脾气嘛,更是……男子的话,让苗贝甯向来没太多表情的脸庞微微嫣红,一半是因为气,一半却是羞。
该死的,他竞连这话都说得出口……其实由男子刚刚的一番话中,苗贝甯就了解到,这傢伙真的懂吃,否则也不会说得那样一口好菜!可他的舌头也未免太尖了,才不过吃了五天,就能由她菜中那寻常人几乎辨别不出的咸澹差异得知她的味觉受到影响,并推断出她的月信来潮……你叫什麽名字?半晌后,顶着一张嫣红俏睑,苗贝甯望向那名极可能拥有绝对味觉天赋的男子,咬牙问道。
北堂彧。
男子轻摇摺扇,脸上漾起浅浅的微笑。
掌柜的。
苗贝甯回身呼唤站在不远处的客栈掌柜。
这傢伙今日的单算我帐上。
是的,她决定为北堂彧买这帐,就为了他能说出旁人无法轻易道出的重点--她菜色中的优与劣。
人们都说她的菜好,她明白,也感谢,可其实她心裡最想知道的,是自己究竟还有哪不足?毕竟只有不断地鑽研、不断地玫进,她才能真正戎为一名货真价实,令人打从心底佩服的大厨,而不是因为她是名罕见的女厨师,因为她是名妙龄女子,才……不急。
可末待掌柜应,苗贝甯便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满含笑意的慵懒嗓音。
在下从下个月起便将在隆昇拍板说书,大妹子的帐尽可一月一结,就算半年一结也行得……一年后北堂大学问今天说啥呢?说儒林轶事哪,今儿个该说范某中举了吧……呦,老刘,你也来了,吃过苗大妹子的新菜了吗?这不就特地从东京赶来了吗?可就怕派不上座啊……未到午时,隆昇客栈前已热闹滚滚,后头的厨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汤味道澹了!这蹄膀太油了!就见苗贝甯在大大的厨房内来回巡视着,最后停在一个厨台前,快阅读过菜单及点菜名单后,顶着大火便热炒了起来。
菜一道道盛盘,一道道瑞走,尽管苗贝甯睑上的汗水不断滴落,但她依然身手俐落地站在厨台前,虽不见一丝疲态,可眼下却有彻徵黑晕。
终于,过了最忙碌的用餐时间,她总算得了个空转身渴口水,打算稍稍喘口气,眼角馀光却瞄到一隻手正偷偷伸向她刚盛好盘的热菜上方!你又干嘛?一举起锅勺,苗贝南毫不客气地敲向那隻修长大手,但被人戏称为北堂大学问的北堂彧动作比地更快、一下子就将捏到的菜丢入口中,咀嚼两下后,眼眸一转,瞄向她。
咸了点,妳该不会又……也是,这个月也该到时候了。
闭嘴!睑庞倏地嫣红,苗贝甯转过身云没好气地斥道,有空在这里偷菜吃,不会快去准备准备!该死,这个穷酸书生就非得每回都把话挑明了说是不?女子月信来时本就不太舒服了,她竞还倒楣到身旁平白无故乡了个人--而且还是个男人--每个月都不忘来提醒她!准备?只见北堂彧悠哉地煽着手中折扇,一睑的不以为然。
一向张口就来,而且每回都博得满堂彩的我,还用得着准备吗?狂,简直狂得令人无言以对。
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能用话将人活活噎死,一定就是这个男人;可尽管他的话句句噎人,最让苗贝甯无奈的却是--她一点也无法反驳!因为她确实曾听过他说书,而且还不只一次。
从一年前开始,北堂彧便常驻在隆昇客墁之中,每隔一日拍板说书,不到半个月便风迷了整座西京城,以及城中所有的待嫁女儿。
若凭良心讲,苗贝甯也不得不承认,北堂彧确实不难看--高大的身材、长长的腿、浓眉大眼,虽然总是一身穷酸书生以的藏青色长袍,手中要不就拿着竹板,要不就拿着摺扇,可那模样就是莫名的有股气势……当他开口之后,那每一字每一句约字正腔圆、口若悬河不说.那每一段每一回的一内容活泼生动,引人入盛不说,就连手中那两片竹板在他的舞弄下,也彷若有生命似的,既能鼓动出干军万弓的雄肆,也能描绘出明月清臣的轻灵……不过也仅于此。
因为除了那张嘴之外,他什麽都差劲!就像他看似说得一口好菜,实际上却连最基本的水煮一蛋都能煮失败……对了,我说大妹子啊。
北室彧突然望向苗贝甯:我在这隆昇也整整一年了,天天吃妳的霸王菜也吃得有些……你要走了?一他突妇其来的话语让苗贝甯愣了愣没错,北堂彧确实吃了她一年的霸王菜,因为那是她给他的回馈。
这一年来,每回她有新菜问世时,她总会先将他叫来品嚐、品嚐,毕竟他虽然只会说得一嘴好菜,可每回的评点之语,却也总是字字珠玑,让她不想佩服都难。
尽管有时不免怀疑他的来历,可她却只知道北堂彧这多年来就是个流浪说书人,向来苦无定所、行无常向,哪儿有好吃约就往哪儿去,吃腻了,吃倦了,就继椟往下一个未知迈进。
如今,他言下之意是否表示……怎麽,捨不得?瞄了眼苗贝甯微愣的模样,北室彧的嘴角扬起古怪的弧度。
呸!见着北堂彧暧昧的神情,苗贝甯背过身去轻啐一声,睑颊却不知为何微微地发热,我巴不得你赶紧走!看样子要让大妹子失望了,因为我不过是想给抹子妳提个意见……北堂彧呵呵一笑,摇头晃脑地摄着摺扇。
妇果不麻烦,改明儿起,在下的霸王菜能换几道新菜色吗?你……出去!根本连作梦之类的话都懒得说了,苗贝甯举起锅勺指着北堂彧然后望着他耸耸肩,潇洒至极地作了个揖之后,便大摇人摆地晃出厨房,走到前听去接受他的满室彩。
睑皮简直比三块猪皮叠在一起还厚!怎麽就没人看出他那故作潇洒、实则尖酸刻薄的死德行,还一天到晚北堂大学问来、北堂大学问去的……小苗、小苗,风夫人来了,在梅字号房!正当苗贝甯咬牙切齿地想着时,突然,身后傅来掌柜那暗藏着一股兴奋之情的呼唤。
是吗?回过身去,苗贝甯望着眼埋充满爱慕之意约掌槓,了解地笑了笑,风夫人今儿个还是老样子?没错,不过加点了一道甜汤--芙蓉金枣炖百合。
没问题。
苗贝甯点点头,走回厨台前,在众黟计兴奋的低语声中笑斥这群大大小小的男人,还聊?赶紧去准备着,你们总不想让风夫人久等吧?[o.zar82当然!整齐划一的应答声响起,厨房裡的战斗力直冲最高点,所有的人莫不小心翼翼,生怕在自己负责的环节上出任何一点差错,造成风夫人用餐不快。
老实讲,这样隆重的态度在向来见惯了皇亲国戚、名人雅士的隆昇客栈裡可下多见。
西京人都知道,隆昇的待客之道,向来是本着一饭桌之前人人平等,皇子用餐与庶民同席的规矩,可独独这位风夫人却是个例外!她不仅每回都可享受到包厢用餐的特殊待遇,而且客栈上上下下,由掌柜到伙计,一个个都将她奉为上宾,一点也不敢怠慢。
其实不仅是在隆昇人的眼中,应该说在西京城中,风夫人也绝绝对对是名奇女子--不知姓啥名啥、不知来自何方,可却拥有彷若永远二十五岁的风姿绰约、彷若永远带着伤凄之色的绝美容颜,彷若永远含着雾光的矇矓眼眸,就像是个永远得不到真爱的忧汤黑寡妇!是的,西京城民私底下常以黑寡妇称呼她;傅言她前后嫁过四位夫婿,可每位都不得善终,并且都在死后留给她一大笔遗产,令她可以不事生产地过着贵妇人的生活。
尽管如此,西京城的男人依然对她着迷,着迷于她的神祕、她的凄豔,她那勾魂专魂的哀伤回眸……对于这些傅闻。
苗贝甯通常是听听便罢,而让她之所以也对风夫人另眼看待的原因,不仅因为风夫人是隆昇的幕后金主,更因为她那一口与北堂彧相当的绝对味觉--只要菜端到她面前,轻嚐一口,便可得知菜中所有乾坤的惊人天赋!而这项天赋,正是自小被喻为拥有橱皇之手的苗贝甯,此生唯一的缺憾,所以她只能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创新、不断地尝试各种食材、不断地精进厨艺,才能弥补这天生的不足,朝着可以挑战天下食经中那一道梦幻名菜珍珑的资格迈进……小苗,风夫人请妳上楼一叙。
正当苗贝甯完成了工作,在一旁专心地削着薯皮锻练手感时,掌柜的声音再度响起。
上楼一叙?好。
请告诉风夫人,我一会儿就上去。
虽然有些纳闷,但苗贝甯还是点了点头。
她放下手中的刀,洗过手后,双手在围裙上随意地抹了抹,便走上楼去。
风夫人。
敲开梅字号房门,苗贝甯对坐任其中的女子点了点头。
虽然已不是第一回看到风夫人,可苗贝甯依然对她那一身揉杂着矫弱、妩媚、神祕、清冷等特殊气质的摸样惊豔。
这世上,若真有人能令所有男人痴迷、令所有女人镞护,那当真非风夫人莫属了……大妹子,妳说我该怎麽办啊……才望见苗贝甯,风夫人一语未竟,眼圈儿便红了。
我每回一出远门就想念妳的菜,弄得每回在外头都待不久……这……我……那话明明怎麽听怎麽不对劲,可望着风夫人我见尤怜的模样,同样身为女人的苗贝甯心中竟升起一股想安慰地,却又不知该从何安慰起的慌乱。
看看我,让辣子为难了。
望着苗贝甯不知如何是好约模样,风夫人缓缓站起身,牵着她的手到一旁坐下。
话说回来,妹子妳这回的新菜可真令我佩服了,那一钱的番红花用得当真是绝顶……听到风夫人的点评,苗贝甯的精神全来了,当下专心地聆听她虽不引经据典,但绝对切中要害的心得。
就在风夫人与苗贝甯兴高采烈地讨论之时,突然一阵敲门坚响起,继而是掌柜的轻声细语:不好意思,风夫人,皇上让人点菜束了。
风夫人愣了愣,轻叹一口气。
那就去吧。
她惋惜地放开苗贝甯的手,但才刚放开,又突然一握。
妹子,妳看看我,请了妳来竟忘了说最重要的事……风夫人请说。
苗贝甯连忙说道。
妳这身子可得好生照顾着,特别是这几天要好好的补一补,女人家就是这麽麻烦,我明白的,埃……不会吧……听着风夫人的话,苗贝甯的脸庞几乎要抽搐了。
为什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事儿啊?不,不是全天下,其实只不过是那个猪头北堂彧,以及这个娇柔的风夫人罢了……可为什麽都让她遇上了?遇上也就算了,可这两个人,为何都这麽该死的不懂什麽叫心领神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