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贝甯连请了三天假,这消息几乎让西京城的老饕暴动。
儘管大伙儿都明白苗贝甯的身子骨有点单薄,尽管以往地也曾因为身子不适休息过,但每一回的休息,说好听一点是被请离厨房,可实际上她几乎都是被架离的!不过这一回,她却是主动请休。
掌柜的,苗大妹子究竟发生什麽事了。
你可得给我们大伙儿说清楚!掌柜的,你是不是得罪苗大抹子,让苗大妹子心里不痛快了?掌柜的.上头想知道,苗姑娘是出远门了吗?若是,要等到什麽时候才能再吃到苗姑娘的菜?面对一大群惊慌失措、关心溢于言表的常客,其中甚至还包括皇上派来严重关切的人马,隆昇掌柜的脸说有多苦就有多苦,因为他是最想知道答桉的那一个啊!要知道,苗贝甯就是他们隆昇客栈的金字招牌啊。
谁会捨得又傻得让她走呢!?可是,苗贝甯既非他们隆昇的手下人,更非靠他们的薪饷度日,所以就算她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人。
这辈子再也不打算踏进隆昇,他也只能心痛合泪地陪苦笑睑恭送她……儘管西京城都快为她闹翻天了,引起这场风暴的主角苗贝甯却丝毫不知。
她既没生病,也没打算跳槽,更没出远门.她只是……全身酸痛、得几乎下不了床。
可她能老实说吗?当然不能,所以她只得编了个藉口,派家裡的下人去隆昇告假。
之后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也脸红了两天。
到了第三天夜裡,当身子终于像是自己的之时,她才一咬牙,缓缓地起身下床,到厨房裡--煲汤。
毕竟连着几天没做菜,手跟口的感觉可要钝了,别人吃得出、吃不出她管不着,可她自己绝不能怠惰……姑娘。
正当苗贝甯辛苦了半天,在厨房裡细心地为最后的汤头定味时,自她身后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
别急,苗贝甯嚐着鲜汤,头也没回地应道,一会儿就好了。
老奴不急。
老管家慈祥地笑望着女主人。
老奴只是想告诉姑娘,北堂大学问在咱们后院门外站了三宿,而今儿个……飘雪了……什麽?北堂彧在她家后院门外站了三宿?为什麽?听到老管家的话,苗贝南愣了愣。
还飘得挺大呢……我知道了,我一会儿看看去。
听见老管家若有意似无意、漫条靳理地又补充一句,儘管有些心虚,苗贝甯还是故作无事地说道,帮我注意着火,我可不想这汤煳了。
老奴自然晓得。
对了.姑娘,您别忘了伞……这坐位于西京东郊的甯心阁本就宁静,而这样的夜,再加上如鹅羽般缓缓飘落的雪片,说有多诗情画意就有多诗情画意。
只可惜苗贝甯向来不是个诗情画意之人,再加上对于北堂彧的古怪举动百般纳闷,心中又莫名的慌乱,因此地对眼前美景毫不留意,拿了伞便踏着雪往后院走去。
雪夜下,果真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甯心阁,眼望前方,肩上堆着雪片,而脚下那双鞋早被积雪埋得看下清了。
你站在这儿干嘛?走至北堂彧身后,苗贝留用孽常与他对话的语气说道,嫌在隆昇说书的时候站得不够啊?她必须用这种语气,是因为实在不知道.在那一夜之后再见到他的此刻她应该用哪种语气说话……很彆扭,真的很彆扭,特别是面对着一个曾与她那样……亲暱的男子。
听到苗贝甯的声音,北堂彧的肩膀似是一僵,半晌后才缓缓地转过身来低语一句:抱歉……吓住了,苗贝甯真的赫住了。
望着地这辈子绝不相信会在北堂彧睑上出现的严肃与凝重,苗贝甯整个人都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她一直以为他玩世不恭、放荡不羁、轻佻刻薄,可如今,那个北堂彧不见了,此刻的他,眼眸裡的懒散与轻狂全不复见,有的只是一抹深思后的执着,与成熟男子才能拥有的沉稳……你这是干嘛?许久许久之后,苗贝南别开眼生硬地说道,你根本不需要道歉。
是的,不需要。
因为她明白,他之所以会如此.只可能是为了一件事!是的,她全记得,正因为全记得,所以才知道,郡件事错不在他。
若不是她没搞清楚绛绛烽草与她所带的食材结合后会有几近于媚药的效果,若不是她硬要拉着他去,若不是地硬要他喝汤,若不是她硬要……可尽管苗贝甯已尽力将自的态度完整表达.北堂彧却依然没动,依然维持着那副严肃的模样。
我说了,你不必道歉……忍受不了彼此之间诡异的气氛,苗贝甯又将自己的话重複一次,可在听到北堂彧约第二句话后,她手中的伞蓦地坠地。
妳愿意蚝给我吗?他说了什麽?勐然抬头。
望向北堂彧盈满真诚的眼眸,苗贝甯又一次披震慑住了。
他竟要娶她?就为了一次的意外?你……你……苗贝甯真的无语了。
我此刻虽没有功名利禄、万贯家财,但我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未来定可保妳全家上下农食无虞;我过去虽没有雄心壮志,彧许一身飘零.但现在只要妳希望我成为什麽,我就为妳成为什麽。
你……有话进来说啦!这辈子想都没想过会有人对她说出如此感人的承诺,一时之间,苗贝南的脑子溷乱不已,可当地听见向来人烟稀少的甯心阁外竞传来马蹄声时,不由得心裡一慌,伸手硬将北堂彧拉入屋内。
待马蹄声远去后,她背转身低喊道:你有完没完啊!我根本就……没当一回事,你别再胡言乱语、瞎猜胡讲了!可无论苗贝甯说什麽,北堂彧依然坚决地站在她身后,再不多说一句话,你再这样,我就……我就……面对一个闷不吭声的木头人,苗贝甯真的没辙了,只能胡乱说出心中唯一想到的话题,一你吃饭没?是的,吃饭。
她知道北堂彧虽常驻隆昇,却没有日日在那儿用餐,毕竟隆昇的收费虽平价,但对于一个流浪说书人而言,依然不会是个好选择。
所以他经常在外头的小摊子随意买点东西果腹,可又因为嘴刁.到最后索性有一餐、没一餐地胡乱吃着,除了她回馈他霸王餐之时,根本就不好好吃饭。
妳在煲汤?听到苗贝甯的话,北堂彧先是愣了愣,然后闭起眼深吸一口气,嗯,好汤……一想吃就直说,装模作样个什麽劲儿:一发现北堂彧恢复正常,苗贝甯这才鬆了一口气,迳自向屋裡走去。
进来啦!才走没几步,苗贝甯就发现头上多了一把伞,为她遮挡住所有的雪片,不让飘雪有机会再落至她的髮梢。
这男人,真是让人搞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麽。
平常看起来那样的率性,那样的心随意走,可严肃起来却又那样的吓人、那样的……像个成熟的男人。
他本就是个成熟的男人啊,有什么不对?思绪紊乱地领着北堂彧走向屋内.当苗贝甯发现老管家已经贴心地盛好汤,而且还是两碗时,她真的有些哭笑不得。
这西京的男人今天究竟怎麽了?老的怪,小的也怪……吃吧。
既然人是她招呼进来的,如今场面又变成这样,苗贝甯也下好意思躲回自己房裡,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桌旁,尽管她的双颊早己不自觉地嫣红。
那我就不客气了。
对老管家作了一个揖之后,北堂彧就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先舀起一勺汤放在鼻尖前嗅闻,缓缓地闭上眼。
唉,这傢伙真是让人没法忽视他。
偷瞧着北躺彧的反应,苗贝甯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通常,只要是有经验的厨师,都可以由进食者的眼中读到他对这道菜真正的感觉,而打从他第一回踏进隆昇、第一次用筷子夹起她所煮的菜开始,她就不由自主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因为他就如同现在一般,是真的在品一道菜,用他的眼、用他的鼻、用他的口、用他的心……她永远忘不了他点的第一道菜:清水豆腐,一道最简单却也最困难的菜。
AWJWtUa面对这样懂行的客人,没有.一个厨师会不注意的,特别是在他连续五天都点了相同的菜时。
慢慢地,她知道他不爱甜食,慢慢地,她知道他的口味偏重,对辛辣的食物没有抵抗能力,就算吃得一头热汗,依然眼眸含笑。
而他吃起饭来那种专心一意、享受其间的幸福模样,只要是个厨子,大概都很难忘掉吧。
干嘛皱眉?一直假装自己没特别注意北堂彧的苗贝甯,在发现他喝着、喝着突然皱眉的反应时,终于忍不住地问道。
听到苗贝甯的话,北堂彧不禁愣了愣。
我皱眉了?不说就算了。
苗贝甯别过眼去,迳自暍着自己的汤。
怪了,没什麽不对啊,浓澹适中,鲜味十足.火候掌握得哈到好处,应该不会出什麽让人皱眉的问题啊……我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该说什麽。
望着苗贝甯有些疲惫却依旧清丽的侧颜,北堂彧缓缓说道,我只是觉得……熟悉。
熟悉?这回换苗贝甯愣住了。
你以前又没喝过我这道汤。
妳正式掌勺几年了?放下汤勺,北堂彧问道。
四年,十五岁起。
苗贝甯如实相告。
四年……是不可能。
北堂彧先是低下头沉吟,然后又继续喝汤,但喝着喝着突然又抬头,为什麽拒绝?我……为什麽不拒绝?原本也跟着喝汤的苗贝甯,听见北堂彧又将话题转了回来,手中的汤勺顿时停在半空中。
他这人怎麽回事啊,干嘛死咬着这件事不放?我不明白。
凝望着苗贝甯颈后的那片嫣红,北堂彧缓缓说道。
有什麽好不明白的?不敢再望向那双让她微微心悸的眼眸,苗贝甯别开视线。
女子成了亲,自当生子,而怀胎十月之中,味觉必须承受可能的变化,若一辈子无法恢复……我不像你,既拥有天生的绝对味觉,又不是从事厨师工作,就算失去味觉能力也……是的,自入了这一行起,苗贝甯就从没想过成亲之事。
甚至可以说,除了如何精进厨艺、除了与地工作相关的事情外,她从不会去在意任何事。
她的一生,是为珍珑而生,只要为了珍珑,其他的一切地±可以放弃,就算是身为女人本该拥有的权利与义务也一样。
所以,若不是他,也许她这一辈子永远不会与男子有肌肤之亲,也永远不会了解到,男人与女人之间是如何的……如今她了解了,但却希望自己从来不曾了解过。
为了‘珍珑’吗?半晌后,北堂彧轻声问道。
你既明白何需再问……原来他也知道珍珑苗贝甯喃喃应道。
为什麽不?像他这样一个懂吃的人,又怎会不知道能做出珍珑与吃到珍珑,是他们这类人一辈子的梦想,更是她永远无法推卸的责任。
妳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许久许久之后,北堂彧突然站起身,轻抚苗贝甯的髮梢几下,便缓缓向门口走去。
不过我也留一句话:这辈子,若是哪一天妳自暴自弃想嫁人了,通知我一声,我一定即刻赶到!你……北堂彧的话,再度让苗贝甯傻住了,但一会儿之后,她立刻告诉自己--这一定是玩笑话,像往常一样酸着她玩的!J一辈子有多长啊!更何况,像他这样一个流浪说书人说的话能信吗?可不知为何,明明认定他只是借口胡说,她的心却涌上一股暖意。
对了,大妹子。
正当苗贝甯纳闷着自己心底的感受时。
已走到门旁的北堂彧突然同过身,以惯常的佣吨嗓音说道,妳家的饭菜可真香,如果不介意的话,麻烦跟贵管家说一声,我下回来时千万别挡着我,直接让我上厨房吃就行……果然,流浪说书人的话永远只能听听便罢!几个月后,苗贝甯再度认清这个事实。
因为自那天后,北堂彧又恢复成那副嘻皮笑脸的狂样,而且还没事就顶着那张比三层猪皮遗厚的脸,不请自来地出现在甯心阁的厨房里!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夜裡,只要听见竹板声及笑语声,苗贝甯就知道,那傢伙又出现了,还顺带拐跑她甯心阁中所有的下人……真真切切的引狼入室、误交匪类!但反正他既不打扰她的工作,也不打扰她的学习,只不过是要多做一人份的饭菜,苗贝南也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更何况,与这样的北堂彧相处,总比跟那天一睑严肃、满眼凝重的男人来得轻鬆自在点。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了下去,苗贝甯做的菜及她的脾气,北堂彧说的书及他的狂劲,依然是隆昇最大的卖点,只不过,风夫人的风采也不遑多让。
每当风夫人驾临客栈之时,本就以男性客人佔大宗的隆昇,更是几乎都看不着女人了;所有的男人打从风夫人一进店内后,视线便不自主地跟着她移动,直到她上了二楼,才会改以讚叹及惋惜取代目光焦点……然而,这日风夫人的到来却无人知晓,因为她竟难得地在用餐时间来到隆昇。
为了旧引起骚动,她索性由后院的楼梯上楼,直接进入梅字号房。
她如同往常一般地点菜、如同往常一般地唤苗贝甯上楼话家常。
但是在听到楼下一段讲述天下名菜的源起,以及一段精采贯口活之后的如雷掌声、风夫人突然王下眼,轻轻地眨了眨睫毛。
掌柜的,楼下这位便是北堂大学问吗?哦,是、是他,一直站在旁边伺候的掌柜连忙答道,在隆昇说了一年多的书了。
是吗……风夫人低下头喃喃说道。
夫人……实在抱歉……望着风夫人看不出是喜还是怒的古怪反应,掌柜一时竞有点结巴。
由于您……您平常也没提,找还以为您知道这事儿,就没特别跟您说起,若您觉得不妥……不打紧。
风夫人抬头望向掌柜,能否请北堂公子上楼一叙?夫人您要请……北堂大学问……上楼一叙?听到风夫人的话,掌柜简直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因为风夫人到隆昇用餐这多年来,总是一个人在悔字号房裡单独进食,从未见过她开席宴客,也未曾见过她邀请任何人共餐。
西京城多少风流名士多次邀约她,从没见她点过头,而今她竞主动邀请一名流浪说书人上楼?风夫人邀约之言一出,不仅掌柜震惊,连一旁端菜的伙计,以及原本与风夫人相谈甚欢的苗贝甯也全都愣在当场。
不行吗?扫视一圈众人震惊不已的模样,风天人似真非嗔地说道,若不行的话那就……行、行,自然行得。
掌柜脸一红,转身哽往楼下走。
边走还边喃喃自语,这傢伙真是上辈子烧了好香,竟然能让风夫人请他吃饭。
唉,我上辈子怎麽就没烧香......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但苗贝甯还是下意识地起身走至门边。
夫人,那我就不打扰......可此时,风夫人却娇柔地腻言道..什麽啊,我还没和大妹子聊完呢,妳怎麽能说走就走?就在风夫人的话才刚落下,苗贝甯还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时,便听到北堂彧佣懒的声音由楼梯口传来..哟,苗大抹子妳在这儿哪,我刚才还觉得怪呢,怎麽今儿个我在厨房裡偷菜吃的时候就没瞧见妳拿着锅勺追打我。
听说有人请我吃饭,该不会就是妳吧?干嘛这麽客气呢,妳家厨房不挺好的......你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出声打断他的话,望着登上最后一阶楼悌走向自己的北堂彧,苗贝甯的睑微微一红。
更何况绝不可能是我请你的,我才没这麽无聊!)哦?不是大妹子妳?站定在苗贝甯身前,北堂彧先是低下头懒洋洋地一笑,然后抬起头好奇地往屋内望去。
那还会有谁如此客......是我。
未待北堂彧将话说完,虱夫人轻轻柔柔的声音便由房内传出。
嗯?居然是位......听到那柔美的声音,北堂彧先是眨了眨眼,然后在看清楚说话者是谁后,话声霎时中断。
咦,没声了?!北堂彧的这种奇待反应,比风夫人请人吃饭之事更让苗贝甯诧异。
因为向来能旨善道、遇到女人更是满口生花的北堂彧,竟会有完全说下出话的一天?!尽管她见过这样的他,可今日约他,又是为了什麽......好奇地抬起头望向北堂彧,但是当苗贝甯看清他脸上的神情时,却像被点了穴道一般,再也无法动弹。
他的神情,竟是那样的恍惚,整个人像是没了魂似地傻傻站立着,眼眸中似是有些震惊,又像有些不解,彷佛感到迷惑,但在迷惑之中,又透露出丝丝眷恋......北堂公子请坐,此时,风夫人少见地站起身来,迎向北堂彧。
好、好。
望着北堂彧彷若游魂似的由自己身旁飘过,苗贝甯心中竟莫名地重重抽了一柚。
难道......发觉心中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苗贝甯赶忙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胸口。
怪了,为什麽她的心跳好像不太对劲?为什麽她的呼及好像不太顺畅?为什麽当北堂彧彷若忘了她的存在,迳自由她的身旁走过时,她的心房竟掠过一阵抽痛与酸涩?妹子妳也来吧。
招呼着北堂彧坐下后.风夫人也没忘了苗贝甯。
我......苗贝甯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怎么了?说话啊!快说点话啊......就在她努力地想张开有些僵硬的双脣时,掌柜的突然又冲上楼来。
不好意思,风夫人,皇上又......我这就来,抱歉了。
匆匆地回身点了点头,苗贝甯望也没望向房内一眼,便直奔厨房而去。
不知为何,能离开那裡,离开那两人之间诡议屿气氛,竟让她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可除此之外,却还有种不知从问而来,而她也不想明白的沉重......做菜,做菜最重要。
不断地在心巾告诉自己,苗贝甯像往常一般在厨台前煎、煮、炒、炸,只是这日,直到最后一桌客人离去时,她都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