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巨轮撞上冰礁, 沉沉浮浮,跌跌宕宕。
眼前的一切景象被敲碎,被重组, 被打破,被重建。
来来回回, 最终拼凑成傅明洲的影像。
她只能看见傅明洲,也只有傅明洲。
耳边呼吸渐重。
温以穗双目迷离,倏地唇间发出一道呢喃,瞬时醉倒在柔软被褥之中。
……一夜无眠。
到底还是低估了傅明洲,再次睁眼,窗外已然天光大亮。
橘黄日光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橙红交织, 在地板上不断谱写新的诗歌。
脑中如白浆,混沌模糊,意识不清。
温以穗迷糊着又睡过去, 眼睛合上的最后一秒,恰好瞥见有人闪身进了房间。
轮廓不甚清晰,她却还是一秒认出,那是傅明洲。
她现在身体不适的罪魁祸首。
沉沦跌入梦乡。
黄昏将近,床上的影子终于有所动静。
覆在被褥下的手指动了一动, 懒散无力睁眸,最先闯入视线的,是沙发上男人颀长笔直的身影。
电脑置放在茶几上,莹白光亮照在傅明洲下颌, 线条凌厉优越。
左手边上摆着薄荷水, 傅明洲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
似有所感, 傅明洲轻轻抬眸, 朝温以穗瞥去一眼。
紧抿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变动,温以穗听见傅明洲低声和耳机对面的人吩咐了一句。
随即,耳机摘下,信步朝床边走了过去。
给你点了云吞,要不要……温以穗张了张唇,声带喑哑,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她惊恐睁大眼。
傅明洲一怔,随后愧疚漫上眉眼,俯身为温以穗斟一杯热水。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干涸的喉管终于得以缓解。
我的错。
温以穗扬眉,回了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傅明洲检讨加反省:不该让你哭那么久。
清空的记忆好似不小心按下还原键。
顷刻间,所有记忆蜂拥而至。
温以穗还记得,自己坐在盥洗台上,冰冷的镜子贴着后背。
所有嘤咛尽数消失在唇齿间。
求饶彻底失效。
哭过、打过、骂过,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句句混蛋。
回忆不堪入目,嘭的一声,温以穗一张小脸炸得通红。
恼羞成怒,恨不得将手中的杯子往傅明洲身上砸。
最后还是不忍心,只是给了人一顿乱拳。
还没用餐,又经历了好几场高强度的运动,温以穗精疲力尽。
不消片刻,气喘吁吁倚靠在傅明洲肩上。
傅明洲趁机握住温以穗的小手:想干嘛?温以穗哼唧两声,随口道:不知道,手刃亲夫吧。
胸腔传来的笑声渐大,低低的。
温以穗不明所以,仰起头:你笑什么?因为高兴。
傅明洲一本正经,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名分。
陡然发现自己说错话,温以穗双颊再次泛起滚烫,气呼呼给了傅明洲又一拳。
闹了片刻,方记起正事。
我昨天订的晚餐呢?什么昨天?就是……温以穗手脚在空中比划,倏地灵光一现,今天是几号?傅明洲似乎也听明白了,扬眉:圣诞节是前天。
……前天。
所以他们在房间厮-混了一天一夜,不,好像是一天两夜,还是……天呢。
缜密的计算能力在此时好像出现故障,温以穗以手捂脸。
少顷,从指缝中期期艾艾吐出几个字。
你昨天,不用工作吗?傅明洲耸肩:秘书没那么没眼力见。
所以说,这次跟着傅明洲出差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了……呜呼哀哉。
没脸见人。
温以穗将被子往上拉,盖住一整张脸。
傅明洲订的鲜虾云吞准时送达,傅明洲开门接过,进屋看见躲在被窝下的小鹌鹑。
眼底促狭掠过,终于没忍住,不再逗人。
我给他们放了三天假。
可以起来了吗,祖宗?言外之意,无人知晓他们昨日未曾踏出房间。
窸窣衣料并未如时响起,傅明洲狐疑踱步至床边,将被子往下拽了拽。
女孩睡颜恬静,双眸微阖,纤长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下,留下淡淡的阴影。
傅明洲无奈勾唇。
温以穗又睡着了。
……光阴荏苒,寒来暑往。
凛冽的寒冬再次光临南城,呼啸的冷风自窗外而过。
岁月在陈姨脸上又添了两笔痕迹,陈姨弯腰站在床边,絮叨温以穗不留在家里过年。
二少爷真是的,每年都是挑这个时候出门。
去年是冰岛,前年是布达佩斯。
他们曾在连绵冰川前拥吻,在游客的起哄中仓皇出逃。
也曾穿梭在城堡山下的小巷,只为了追逐一轮红日,或是在多瑙河依偎散步,在相机留下自己的回忆。
国人在家庆祝春节、等待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温以穗和傅明洲也在庆祝属于他们二人的团圆。
无人打扰,无人突然到访,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们的小日子。
在兰榭住了两年,陈姨无不一天希望,温以穗能早日成为傅太太。
傅老爷子明里暗里打探过多回,试图从她这探口风,可惜陈姨自己也摸不清这两位小主子的想法。
只以为是傅明洲不积极。
温以穗懒散缩在躺椅上,舒适柔软的羊绒毯盖着,送来阵阵暖意。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瞥一眼房间帮忙收拾行李的陈姨。
温以穗无奈挽笑,为傅明洲辩解。
是我自己要去的。
她其实并未提及对春节的任何想法,厌恶或逃避,温以穗都不曾透露过半分。
从小不曾受过半点母爱,旁人眼中的团圆日,对温以穗而言,往往意味着更深更重的折磨。
母亲会将丈夫不归家不爱自己的原因归咎在温以穗身上,或打或骂。
阖家团圆的日子,温以穗曾经躲在阁楼,趴在窗边看着远处礼花绽放。
再后来,她和母亲被送出国,遇到顾珩。
之后的噩梦也与温以穗无关,因为她血缘上的母亲意外去世,而父亲也早早将她从族谱除名。
疯子的女儿,是不配踏入温家的。
往事如烟,如今想起,只依稀记得大致的轮廓。
内里的具象渐渐消失,变得模糊。
陈姨显然不相信温以穗的说辞,只当她心善,陪着傅明洲胡闹。
温以穗无可奈何,躲着对方的絮叨下了楼。
院外银装素裹,皑皑白雪是冬日带来的伴手礼。
温以穗心血来潮,吩咐司机开车前往傅明洲公司。
金融大厦是城市钢铁森林的缩影,如雄狮匍匐江畔,蓄势待发。
路况堵塞是南城每日都会上演的一幕,老生常谈。
车子泊在路边,温以穗只身下车,米白色大衣勾勒出女孩瘦削娇小身影。
一张小脸白净,盈盈一双杏眼躲在针织帽下。
傅明洲的公司就在前方不远处,在此之前,温以穗来过数回,熟门熟路。
只是往常司机停车的地点,都是在大厦楼下。
难得今日下车走动,温以穗偏身走进附近一条小巷。
仅一墙之隔,却好像置身两个世界。
小巷安静无声,青石板路白雪覆盖,巷子仅容一人穿过,两侧墙面斑驳,像是上个世纪留下的古董巨作。
温以穗不由放轻脚步。
漫步其中,视线蓦地被前方的腾腾热气吸引。
温以穗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热水瓶了,估计上次看见,是在怀旧博物馆。
老旧的热水瓶外包装早就脱落,露出里面最原始的样貌。
店面不大,里面只放着一张小桌子,上一个客人刚离开,老妇人细心将热水瓶放在原位。
转身和身后轮椅上的老伴低声说话。
侧身偶然瞥见驻足的温以穗,笑容再次洋溢脸上。
要杏仁茶吗?暖身的,很好喝的。
温以穗迟疑点头:好,两杯。
店内用的是最老旧的设备,就连打包杏仁茶的机器,也是旧时的那种。
热水瓶拧开,打磨顺滑细腻的杏仁茶倒在塑料杯中。
打包的间隙,老妇人不忘为自家杏仁茶做广告。
这都是现做的,我在家里……哐的一声,身后忽的重重一响,老人皱纹纵横的一张脸布满错愕。
手指颤颤巍巍,指着温以穗,口中呢喃不清:啊,啊……妇人惊呼一声,忙不迭转身照顾丈夫。
顺着丈夫视线望去,妇人一眼看见愣在原地的温以穗,她笑笑,弯腰耐心和丈夫解释。
她不是我们家囡囡,囡囡现在还没回来,你忘了?老人横眉竖目:这都几点了,怎么还没放学?!老妇人眉头一皱,随即无奈挽住耳边碎发,不厌其烦,面带微笑,一遍又一遍解释。
好不容易哄完丈夫,方转身和温以穗道歉。
阿尔兹海默症。
老人常年记忆错乱,明明女儿已经结婚生子,却还以为对方还在上小学。
有一回差点走丢,怕丈夫出事,妇人只能将人安顿在店内,时刻守着。
累温以穗久等,妇人连声道歉。
温以穗一笑置之,举目扫视前方四个热水瓶子:所有杏仁茶都在这里吗?嗳,本来早该卖完的,可惜下午一场大雪,大家都不愿意出来走动。
妇人赧然。
温以穗莞尔:麻烦你帮我都打包吧,我男朋友公司就在附近,他们部门人多。
妇人喜上眉梢,动作麻利。
温以穗下意识寻找付款码,环顾一周,倏然发现一个尴尬问题。
店里只收现金。
打包杏仁茶所需时间不少,温以穗悄悄往后退开半步,给傅明洲拨了电话。
出生至今,估计这还是温以穗第一次遇上没钱的窘况。
幸而傅明洲来得很快。
冰天雪地中,男人一身黑色大衣,冷风自他耳边掠过。
估摸现在,公司的聊天群都是——惊!关于我那身价万亿的老板居然在公司众筹两百块!傅明洲步履匆匆,于雪色中,一眼就看见忧心忡忡的温以穗。
对上的那一瞬,女孩满脸的愁容顷刻化解,只剩欢喜和雀跃。
心血来潮接傅明洲下班,不曾想还得对方下楼接自己。
几十杯杏仁茶打包完成,傅明洲一通电话,告知秘书下楼取餐。
而后堂而皇之,提前早退。
寒冬凛冽,温热的杏仁茶揣在手中,暖意至手心蔓延四肢。
温以穗小口小口轻啜杏仁茶,脑中想的,却是刚才见到的一幕幕。
老妇人提及自家丈夫时,半点不耐和嫌弃也无,只有无穷无尽的担心。
店面狭□□仄,墙皮脱落,什么装饰也无,只挂着一张老旧的相片。
是年轻时候的夫妻,身前站着小女儿。
彼时老人还没得病,一手挽着妻子,笑意盈盈,含情脉脉透过照片传出。
见温以穗盯着照片,妇人乐呵乐呵,和她介绍年轻时丈夫的帅气。
在想什么?傅明洲侧目。
温以穗简单将刚才的所见所闻描述了一遍,须臾垂眸。
温以穗:我好像错了。
傅明洲:……嗯?温以穗抬眸,琥珀杏眸坠着天边落日,她并未回答傅明洲的疑惑,而是道:来之前,陈姨找我说了会话。
她一直以为,傅明洲常年居于国外,和自己一样,对春节并不热衷。
直至陈姨提起,温以穗方后知后觉——和自己孑然一身不同,傅明洲身后,还有傅氏一整个家族。
光是催傅明洲带对象回家,傅老爷子就不知说了多少回,好几次差点大动干戈。
如若不是傅明洲严令禁止,傅老爷子恨不得自己跑去兰榭,亲自看看温以穗是何方人物。
温以穗自认为的城池壁垒,全依仗傅明洲一手所为。
女孩眉眼低垂,懊悔万分。
傅明洲面色渐凛,手上的杏仁茶逐渐变得冰冷。
彻骨的寒意骤然从心尖涌起。
温以穗刚刚说的什么,她错了?眸色暗沉,傅明洲下颌紧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如若温以穗现在和自己提分手,他一定……心底深处某个念头尚未形成雏形。
倏地,指尖一阵窸窸窣窣。
傅明洲瞳孔微缩,垂首,不可置信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纸质戒圈。
那是温以穗刚刚从杏仁茶纸袋的提手上扒下来的。
女孩扬起脸,稀薄的日光凌乱落在温以穗眉眼。
她声音惴惴,低声呢喃。
我好像错了。
恋人不是甜点,任何赏味期限的规则,都不适用在恋人身上。
恋人适用的,是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陪伴的准则。
傅明洲眸光怔忪,少见卡壳,他缓慢抬起手。
棕褐纸皮戒圈呈现在光下:穗穗,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温以穗勾唇,眼角掠过几分狡黠。
知道啊,求婚的意思,傅先生答应吗?岁暮天寒。
茫茫雪地中忽然多出两道飞奔的影子。
——你跑什么?——穗穗,只有口头承诺不算数。
——所以呢?——民政局五点半下班,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四季更迭,属于他们的故事,未完待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