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虞易安大吃一惊。
她没听错吧......黄季礼?瑞国公那样好的人,他的儿子怎么会……她简直不敢相信,蹙了眉头再问:确认了么?会不会有查错了的可能性?许是一时情急,她暂时忘却了男女大防,直往萧承琢身边挪近了许多,两只白嫩纤长的素手紧紧攥住他的袖子。
陡然凑近的小脸让萧承琢怔了一息,他愣神地盯着她因为着急而拧巴起来却十分生动的面容,久久不言。
直到袖口处传来的力道渐渐加大,他才回过神来。
他低下头看一眼已然被攥皱了的朝服袖口,稍稍停留片刻,才将视线再次转回虞易安的脸上。
等听清了她的问句,他不无遗憾地叹了声:证据确凿,他亦在狱中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
竟然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虞易安像是卸了力般松开了手,坐回原处,垂着头闷声自问。
她回想起此前和蔼可亲上门拜访的黄公,只觉得十分不是滋味。
别看黄公辞官后总是笑呵呵的,年轻时却凭着一腔孤勇,在本国势弱的情况下孤身出使他国,临危不惧,舌战群儒,谈笑间就瓦解了强大的敌对势力的同盟关系,使得彼时的帝王,也就是萧承琢的祖父得以找准时机逐个击溃,为本国规避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些事迹,就是随手从大街上抓一个不识字的屠夫,他也能眉飞色舞地讲上一讲,更不用说那些以他为尊的寒门学子。
那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怎么就半点儿福报都没捞着呢。
黄公一共育有四子,前三子相继从武,又相继殒命,唯有幺子黄季礼选择从文,继承父亲的衣钵,给了黄公最后的希望。
黄公对黄季礼的教养十分重视,虞易安也曾从娘亲口中听过,那黄季礼平日里上门来往,是十足十的翩翩公子形象,儒雅温润,也弱不禁风。
是以萧承琢说凶手是黄季礼时,虞易安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怎么可能,是不是弄错了?他可有交代犯案的原因?虞易安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不死心地再问。
美好转瞬即逝,他是在帮她们留住青春的容颜,萧承琢并不隐瞒:他是这么说的。
虞易安闻言怔住了,她双眸失神,茫然呢喃道:留住容颜...是什么意思?人死后逃不开萎缩腐化,如何得以保住一张鲜丽美好的脸呢。
萧承琢并没有正面回答,只神色悯然地对她轻轻点了头,肯定了她不敢相信的那个猜想。
虞易安顿时觉得沉重无比。
好好的人,生活顺遂富裕,也没有经历什么变故,他怎么就会变得如此丧心病狂?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做那些事的时候,可有想过他为国捐躯的三个兄长,可有想过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亲娘会如何失望,可有想过他德高望重的爹往后要如何自处?大抵是不会去想的吧。
一个能这样漠视生命的人,区区亲情,又怎会放在眼里呢。
虞易安难以自掩悲伤,不仅是为了平空遭受苦难的苦主,亦是为了正直一生临了却不能善终的瑞国公夫妇。
平复许久,她才哑着声音问萧承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萧承琢半点都不犹豫。
合该如此,他的答案并不出人意料,虞易安点了点头,又问:黄公知道了么?这个问题本也不难答,无非是知或不知两者选其一,可萧承琢却沉默了。
虞易安侧目看向他,并不出声催促,但就是那么看着他,默默表明她的坚持,不给他一点糊弄事的机会。
萧承琢在她灼灼的目光中叹了一口气,黄季礼如今还在刑部大牢,尚未定罪判刑。
虞易安瞧着他有些回避的神情,心中的疑惑越积越多。
将人关在刑部大牢迟迟不判,也不告知亲属,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虞易安的纤指无意识地相互搓揉,垂眸在心间默默梳理着逻辑关系。
莫非......倏忽间,虞易安眼皮一跳,她不可置信地抬眸惊问出声:你想利用黄公去对付刑部尚书祖祥?她的敏锐与聪慧一如往常,片刻间就抓住了重点。
可在这一刻,萧承琢却不愿她一击即中,窥见他内心所想。
他的计划,按常理人伦来说,到底对黄公过于残酷了。
他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虞易安在问出这个问句时,多希望萧承琢能否认,可是她等了又等,都没有等来一句简简单单的不是。
他只是神色凝重地沉默不言,在寂静中给出了他的答案。
她深深吸一口气,语带悲戚地问他:如何对付?萧承琢见她刨根问底,索性不再隐瞒,他避开她幽暗感伤的视线,直言道:祖祥本就与黄公有私仇,若是在犯人定罪前就将其折磨虐杀,那便是公报私仇德行有缺,彼时再由黄公弹劾,名正言顺。
虞易安听完,戚戚地合上眼叹息,平静片刻,才黯然轻声道:折磨虐杀,多少有些过于残忍了吧。
呼气若游丝,声轻如坠针,她只觉得浑身无力,提不起一丝力气。
他对那些无辜的姑娘做的事就不残忍么?这不过是将他做过的事再施行到他自己身上罢了。
萧承琢对这个说法有些不屑。
虞易安摇了摇头,闷声辩驳道:我不是说他,黄季礼身上几条人命,便是千刀万剐也赎不清他的罪。
她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但黄公何其无辜,如此计谋,对他实在太残忍了。
黄公一生要强,骤然叫他得知幺子是丧心病狂的凶案黑手想来对他已是不小的打击,打击过后又要叫他看到幺子受了虐杀形容可怖的尸首,见了尸首又要再添把火激他去弹劾政敌,这一环接一环的打击,一句残忍,确不为过。
萧承琢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悲悯的神容,正想出言宽慰就听得她道:其实,圣人即便此刻就告知黄公真相,依黄公的高义,未必就会想去保黄季礼。
虞易安挺直了些身子,细细琢磨道:我知道圣人想利用黄公及天下文人的群愤去将祖祥拉下台,这样谋划确实周全,可代价却是会寒了黄公的心,无关黄季礼,是为了圣人你对他的态度。
萧承琢听了这些话,神色不明,轻轻摸了摸袖口,语焉不详道:怎么说?依黄公的聪慧,未必就猜不到此事背后有你的授意。
既然黄季礼犯案是真,那何苦要为了这样一个人让你白白遭了埋怨呢。
虞易安缓缓道。
一改方才的悲戚,眼神语调都变得愈发平静。
她顿了顿,直视萧承琢的双眼道:况且黄老为人正派,向来看不惯挟势弄权之人,更看不得无才无德尸位素餐之人。
他先前与祖祥的梁子,不是就是因着这个原因才结下的么。
是了,那时云连设计斩孔庭明提携祖祥,就是黄老先生第一个跳出来阻止,他苦口婆心劝先帝慎重,只可惜后来黄老白费口舌劝说未果,却平白遭了祖祥的记恨。
祖祥得逞上位后,屡屡给黄老使些阴私绊子,这才气得黄老一怒之下辞官归家,守着爵位颐养天年。
虞易安瞧了一眼萧承琢不为所动的脸色,也不气馁,再接再厉道:圣人欲对祖祥发难,想必手上也还有其他可以佐证他德不配位的证据,黄季礼的这件案子,应当只是个导火索,是也不是?萧承琢倒是没想到她会顺藤摸瓜摸到这,颇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
他眯了眼地注视着她,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如实相告,犹豫半刻,终而淡淡认道:是。
虞易安见他坦诚,可算是露出了自听说这事后的第一个笑容:那圣人何不用保黄季礼一具全尸的人情,与黄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人之在意,无非体面二字,不论生前身后事。
前头三子皆殒命沙场,身首异处也无法为其收尸,换其身后安宁。
那三座衣冠冢便是是黄公郁郁半生的遗憾,想来他不会拒绝这样的特别恩典。
虞易安顿了顿,黄公的为人,你我皆知。
你与他一次恩典,换他做一次并不违背良心的弹劾,我想他不会不同意。
萧承琢静静听完她的道理,忽的一笑,不置可否道:你倒是心善。
......归根究底,都是算计。
又哪里称得上是心善呢。
她轻叹一声。
萧承琢盘算片刻,终是温和一笑,允下了她的提议。
他温声道:午后我会召瑞国公一见,将事情如实告诉他,端看他自己如何抉择。
虞易安闻言长舒一口气。
她端坐身子,学着文臣的模样作了个揖,娇俏地向他致谢:多谢圣人恩典。
萧承琢斜眼觑她一眼,抚着额角无奈地摇了摇头。
快到了,准备好见我母后了么?他算算时间,善意提醒道。
虞易安这好不容易落下去的心,一听这话一下又提了起来。
早晚要因为他得了那心悸的毛病。
她眼含埋怨地瞪他一眼,不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