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京郊朔南寺。
虞家一行人正沿着小石子铺的简路不缓不急地前行。
朔南寺并不算京中说得上名号的寺庙,寺中一切景观摆设也都十足简陋。
平时往来的富贵香客并不多,哪怕今日是观音菩萨诞辰这样重要的日子,门口也才堪堪停了三两辆马车。
虞家老太太崇尚节俭又不喜喧闹,这才选中了这朔南寺来虔诚礼佛。
虞老将军早年前便战死沙场,子嗣不丰,老太太只得了虞修一个亲子。
另还有一名庶子虞业,也不十分亲近,待考取功名成家立业后便自请分了家,带着生母妻儿另外置了住处。
老太太乐得清净,只逢年过节才差人邀他们过府一聚。
因而今日只有亲祖孙三代一道同行,连丫鬟小厮都没有带上一个。
等行至正殿门口,老太太回过头来同虞修说道:一会儿上完香,你带着你媳妇儿先去厢房歇息,让两个小的跟着我去求上一签,待观音素备好了,我再喊你们一道去用。
娘决定就好。
虞修点了点头。
虞修是武将,杀伐无数,对这烧香拜佛之事是尊敬有余,却不十分坚信,此番前来也是带了哄老太太开心的意思,自然是老太太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老太太嗯了一声,又侧身拍了拍儿媳苏氏扶着她胳膊的手,慈爱道:若是实在不适,便不要跪了,只要心诚,站着祈福也是一样的。
前些时候那乍暖还寒的天气,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染上风寒,苏氏便是大意中了招,一连病了小十天也不见好,今日强撑着前来,面上已然失了血色。
苏氏乃是诚阳侯嫡长女,及笄前便才名远扬,温良可人。
是老太太为虞修精挑细选求来的媳妇儿,婚后主中馈、侍长辈、育儿女挑不出一点儿不妥,与虞修也是感情渐笃琴瑟和鸣。
在虞修奉旨出征之时便时刻陪伴在老太太身边慰其烦忧,久而久之,老太太也视其为亲女,对其关心爱护有加。
听到老太太关心的话语,苏氏抱歉一笑,微微福身,儿媳无事,倒是累得娘忧心了。
老太太忙将她扶起,念叨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总爱守些虚礼。
苏氏噙着淡淡的笑意,站直后便不再多言,与虞修调笑的目光对视一刻便移开了视线,只又虚虚地扶好了老太太。
一行人于是按着长幼顺序一个个进殿上香祈福。
这殿内也是极尽简约,一座观音像,一张长桌,几个拜垫蒲团,除此之外就再没了什么摆件,倒比富丽堂皇的装饰更让人静地下心。
……上完香,老太太便请了一位小沙弥领虞修夫妇先行去厢房。
苏氏临行前给两个女儿使了个眼色,姐妹两人对视一眼便一左一右上前扶好了老太太,一齐往偏殿走去。
远远看去——姐姐易舒清丽婉约,皎若秋月,一袭白衣不染尘埃。
妹妹易安仙姿玉色,灿若春华,一身烟紫顾盼生辉。
老太太常年礼佛,气质端庄。
祖孙三人站在一处,倒也赏心悦目。
朔南寺地方不大,才走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偏殿。
还未走近,就有个穿着淡青僧衣的小沙弥迎上来,行了个合十礼后道:阿弥陀佛。
贵人们还请稍等片刻,师祖此刻正忙,还需一会儿功夫。
贵人们若是等之不及,可先到厢房休息,待师祖了了这边小僧再去告请各位。
老太太闻言回了一礼,温声道:我们在此处等候便是,有劳了。
小沙弥点了点头,又一记合十礼,再道一句阿弥陀佛后就退到了一边。
朔南寺地处偏僻,四周群山环绕,层峦叠嶂,其中偏殿更是人迹罕至,故而此刻一没了人说话,就显得格外寂静萧条。
虞易安鲜少能得了许可出府,今日破例与家人一道前来,难免对陌生的环境多了几分兴趣,便四处多看了几眼。
只可惜周边除了郁郁葱葱的树,再没了什么能看的景,只一会儿,她就兴意阑珊,恹恹收回了目光。
一瞧老太太与长姐虞易舒都没有要闲聊的意思,虞易安也只能站在原处安静等候。
正等得有些无趣之时,不远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人声。
是几位夫人小姐。
先前来迎她们的小沙弥注意到动静,再次迎上前去,将先头的话一模一样又对来人说了一遍,末尾还朝虞老太太这边示意了一下,告知夫人们前头还有旁人在等候。
虞易安顺势看了过去,看她们的衣着饰品,珠光宝气尽显奢靡,显然非富即贵。
不等她细细揣摩这会是谁家的女眷,那边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子竟然在与身旁夫人耳语几句后径直向这边走了来,面上则是见了熟人才有的欢快。
虞易安连出门都少有,更不用说去参加人群聚集的宴会,是以她确信她不认得这位姑娘。
她阿姐适时而来的话音在她耳边响起:云姑娘。
轻轻柔柔的,情绪不丰,没有欣喜,亦不算冷淡。
是出于礼貌的问好,也是在给不问世事的老太太以及涉世未深的幼妹提个醒。
虽说虞修与身为文臣之首的云相向来往来不多,但两家这些年总也维持着面上的和谐。
虞易舒与这位云家姑娘也时常在京中贵女的宴会上遇上,此刻在外碰见,问声好寒暄几句也不算出格。
若只有她一人倒也无妨,只是今日......虞易舒眸光一暗,不动声色与老太太对视一眼,而后挂起微笑迎上云姑娘的步伐,老太太则借着更换站姿的动作稍稍向虞易安那边靠了半步,将小孙女半挡在身后。
虞易安早在阿姐唤出对方姓氏之时就明白了她的身份,此刻见祖母阿姐皆有意阻挡,便也顺从地稍侧身子,垂首尽量不将面容现于人前。
她虽深居简出,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子,这些年多少都听过云家人喜好奢华钟爱排场的闲言,可今日她们居然破天荒地弃了平日里偏爱的法华寺,而出现在了这简陋破旧的朔南寺。
属实有些蹊跷。
瞧着她们收敛了张扬也不准备离去的模样,虞易安余光再撇一眼偏殿紧闭的大门,明艳的眸光中隐隐有暗流涌动。
传闻中这朔南寺有一高人名曰无尘,知前尘晓未来,解签批命从未出错。
朔南寺也曾因为他的名号而有过一阵风靡之相。
只是后来无尘大师不知何故突然决定闭关,一闭就是数年,再无人能有幸得他一句指点。
久而久之,就朔南寺就又被遗忘了去。
这整个朔南寺能得云家人高看一眼的大抵也只有这位无尘大师了,若今日之行是遇上了大师多年后的首次出关,那她们会出现在这里确是完全说得通了。
这么一想,虞易安对现下在偏殿内的那位贵人好奇不已。
若猜想没有偏离,这无尘大师只怕是为了里头的人才出的关。
再者,她们是误打误撞才遇上,这云家人却从不做多余费时的事,想来是得到了些消息才走了这一趟。
世人皆说如今云家势大无孔不入,起先她还有些将信将疑,现在看来,倒不尽像是谣传。
想到这里,虞易安收回视线,垂下眼睫,表情凝重了些。
那云家姑娘仿佛真的只是见了友人前来问声好,粗粗来往了几句便又回到了母亲身边,只在临行前遥遥与老太太问了声好,目不斜视,就似不曾看到老太太身后还有一人似的。
她越是这般刻意,虞易安便越是无奈。
谁人不知这云家姑娘玲珑心思长袖善舞,想来是明了了老太太与虞易舒的不愿意,才做此举动。
祖母......虞易安藏在心间许久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老太太温声打断:回去再说。
碍于此处实在并非说话的好地方,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只能归于平静,选择将话吞了回去。
一旁的虞易舒见了妹妹的欲言又止,便握起她的手,柔声安慰道:等爹爹娘亲都在时我们再议。
虞易安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道,抬眸与阿姐对视一眼,无奈地点了点头。
又等了将近半柱香的功夫,偏殿门才打开,却未见有人出来。
先前那位小沙弥进去询问片刻,这才又出来请虞家一行人进去。
虞易安便跟在老太太后面进了偏殿,目不斜视,将守礼端庄一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全然不去理会身旁几道审视意味强烈的探索目光。
直到进殿后她才稍稍抬头。
这偏殿内也是一样简洁清爽,陈设一目了然。
比正殿多了一道后门,想来先头那位贵人便是从这后门悄无声息离开的。
虞易安正有些可惜猜想未能得到验证,蓦地听到老太太喊她名字的声响,一抬头却迎上了大师笑吟吟注视着她的目光。
只一眼,她心里就肯定了之前的想法,这般出尘气质,除了那位风靡京中的无尘大师便再无人能有。
虞易安阖了阖眼,不再胡思乱想。
她恭敬地上前两步,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念了几遍经文,才伸手随心抽了一签。
之后就将竹签交给无尘大师作聆听状。
谁知大师接过竹签才看一眼,就仰头大笑出声,竟是十分愉悦的模样。
殿内之人都露出不解的神色,相互对视几眼,不明就里。
还不等老太太发问,大师就先开口道:施主们可否稍离片刻?贫僧有些话想单独与这位施主说。
虞易安也有些困惑,面上却不显。
只询问似的看向祖母和长姐,见她们都点头示意起身离开,才复又将视线转回到无尘大师身上。
大门开合的动静惊起了些许尘埃,幽暗的空气中浮起星星点点四处游荡,倒与虞易安如今漂浮不定的心绪有几分相像。
施主这签贫僧解不了,无尘并没有吊人胃口,待门合上便径直开口,也不管虞易安是何反应,自顾自说了下去:一日之内竟有两只无解之签,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无解,是当真无解,还是大师您不愿意解?女声清澈却坚毅,如清泉击石壁,泉水至柔,却不会让人怀疑它有击穿石壁的力量。
无尘听了这话倒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女。
不论是哪种无解,对施主而言都是同样的结局,何必要刨根究底。
说罢,无尘又如先前一般笑着看她,饱经风霜的面颊细纹似乎都在说:莫要做无用功。
虞易安并不躲闪无尘的注视,反而浅浅笑开,心里明白无尘无意再为她解惑,她再作所谓痴缠也无甚意义。
前有道士一句红颜多薄命,累得她十几年来被护在家中,只能从旁人口中听些世间趣闻,后就有高僧曰签文无解,不知又要平添多少麻烦。
这些个故弄玄虚的牛鼻子秃驴,当真叫人心生不喜。
她亦不想再听这些云里雾里的说法了,便翩翩然从蒲团上起身,向无尘行一礼便要转身离开。
开门前,她却又停了脚步,偏头笑吟吟地问无尘道:大师对另一位‘无解’也是这般说辞么?无尘依然保持着方才的笑容,丝毫不变:自然是不同的。
理直气壮,并无一点区别对待的心虚。
虞易安险些要被气笑,却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伸手推了门就要出去。
无尘却在这时又说了一句话,声音随着开门的吱吖声传入在门口候着的虞家祖孙耳中——施主机缘将至,贫僧多说无益。
再者,施主自己找寻出答案不比贫僧直言告知更有趣么?迎上祖母和长姐疑问的神情,虞易安神色不变,站在偏殿门口朝内再行一礼才蹙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并不明了。
老太太信佛,自是知道顺应天命随遇而安的道理,虽然可惜但也不再多问。
加之以云家人似有似无递来的打探眼神让老太太甚是不喜,便不再多留,领了两姐妹就往休息的厢房方向走去。
虞易安虽跟着老太太步履平稳地向前迈,但脑中却开始细细品味无尘最后那句话。
机缘将至,是何机缘?又是何时要至?无尘大可不必向她提起另一个‘无解’之人,可他非但提了,还多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
其中又有何用意?茫然中她下意识回头又望了一眼偏殿。
即便是随心之举,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叫她不忘抬袖掩面。
这一眼,却不想撞上了那云家姑娘饱含深意的目光。
虞易安一愣,脚下的步伐也顿在了原地。
再想仔细看时云家人已尽数进了偏殿,只留下一角鹅黄的裙边一闪而过。
方才那一眼,似是不曾真实有过。
虞家因着祖训世代忠君,前些年边境又战事不断,虞修在京中的时间掐指可数,自然与那权势滔天的云相往来甚少。
何况虞修与云相向来政见不合,两家维持表面和谐已是大家各退一步的结果,断不该再有什么旁的牵扯。
那一记突兀的幽深眼神,确实是有些晦涩难懂了。
好在虞易安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
既然此刻想不通,那便不再想了。
终归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论是什么事也等发生了再说罢。
她回了神,回身见祖母和长姐已经行出了一小段距离也没有发现她掉了队,顿时生出了几分好笑,抬起玉足提速追了上去。
发间的玉钗流苏相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风一吹,便消散在了草木树丛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