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两人并排躺在床榻上, 分别窝于床榻两侧,中间空出的位置宽敞得还能再躺下两人。
饶是隔得这样远,虞易安仍然觉得芒刺在背。
许是男子天生体温高些的缘故,这会儿萧承琢正像暖炉一般在源源不断地散着热气。
而她素来体寒, 夜里不论盖裹着多厚的被衾, 手脚却始终都是冰凉的。
此刻她感受到那热气从外侧被衾里向她这边蔓延, 却又在靠近她的地方戛然而止,只余一点点温凉的余热。
这点余热于她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
于是这晚她便过得格外煎熬。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正想强迫自己入睡,就听得萧承琢的声音在寂静中温和响起:睡不着?她一惊, 随后侧头去看他。
你也没睡?他也侧目看她一眼,淡淡一笑道:要聊聊么?说话间, 他的身子也朝向内侧偏了些,使得他身上的热量也向里递过去更多, 虞易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脚,有些不舍拒绝:聊什么?他想了想,懒洋洋地笑笑:聊聊你兄长吧。
阿兄?虞易安有些奇怪,便紧了眉头问, 他怎么了?没事, 萧承琢见她一说起家人就分外关心紧张,耐心宽慰一句, 接着说:你阿兄这回可是立了大功, 我正在想该赏他些什么,不若你给我出出主意?虞易安闻言却是一愣:立功?萧承琢倒没想到她不知情, 反问一句:你阿兄没同你说么?虞易安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见她当真不知, 萧承琢扬了扬眉, 温声答她道:他这次回来,是带了西羌的降书来的。
降书?虞易安惊讶非常,本就十分大的眼睛顿时瞪得如天边圆月。
虞易岑不过带了三四万兵马留在西境,西羌虽是小国,可也不至于连那点兵马都招架不住吧。
再者,近日也未曾听说西境有过大规模战事,怎的这西羌就莫名其妙要俯首称臣了。
她想不明白。
如葳蕤兰叶般的睫毛随着她开合眼而轻轻浮动,萧承琢觉得有趣,便多看了一会儿。
直到虞易安因着久等不到他的答复而侧身看他,他才点了点头道:是降书。
接着他补充道:降书上说其自愿归降大晋,成为大晋属国,唯一条件是岁贡少些。
安静听完后,虞易安眨了眨眼:如此突然,其中可是有诈?萧承琢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你阿兄说是使臣径直将降书交到他手上的,随后他在两国使臣见证下与西羌国君见过一面,确认过这降书真真切切出自国君之手。
这就太奇怪了。
虞易安勾起自己的一缕发丝顺手顺几下,弯折举起,走马观花似的去瞧发梢。
一年前还在挑起战事试图挑衅大晋,一年后却是离奇地自甘沦为属国,如此草率,如何像是一个独立小国所为?虞易安松开发丝,正着头去看床幔,仔细想了想,问萧承琢:既然要降,他们国君当是要进京朝觐的吧。
是,萧承琢点了点头,降书中说若大晋有意,他们国君万俟鸿将在仲秋节前携其女万俟濛前来觐见并受印。
携其女一道来?虞易安听罢怔了一息。
论礼数与以往惯例,属国朝觐该由国君携其指定继承人一齐前来。
前朝虽也有过属国国君携女前来的先例,可那回是因为那国君膝下无子,仅有一女,这才带着唯一女儿前来,以示敬意。
然而万俟鸿风流成性,光是前后五任君夫人所出的嫡系子弟都已超十数有余,照理说应当怎么也轮不到其女。
但那降书上却偏偏写明了其女万俟濛。
如此想来,西羌此番异常举动,怕是有别的目的在其中。
思及此,虞易安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萧承琢。
萧承琢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自然没有错过这个饱含深意的眼神,自然也就猜到了她的所想,便无奈失笑,立刻摇头否认:应当与我无关。
这话他说得笃定,虞易安便嗯?一声问他如何确定。
总也侧着头看她,萧承琢觉得有些麻烦,便索性坐起了身,盘腿正对她。
动作间将她那一侧的被衾也带起来了些许,他便伸手重新给她掖好,四周压了压,方才答她道:我听闻,你阿兄似乎曾在边境救下过一个姑娘。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虞易安果真震惊地望向他:那姑娘莫不就是......?万俟濛。
这三个字同时从他们口中说出。
男声低沉,女声清澈,交杂在一起,异常和谐。
连这样一个普通的名字,都听起来格外合拍又不乏暧昧,莫名让人脸红心跳。
然而此刻虞易安却没心思去关注这些。
她从萧承琢嘴里得了肯定,颇有些不敢置信地嗤笑一声。
怪不得先前问阿兄身上异香时他神色不对,她还道是不是西境哪个姑娘送的。
这下不就都对上了么。
他国公主,本朝将领,他们之间要真有些什么说不明白的牵扯,这事可就很难收场了。
她忍不住发起了愁,眉心都皱出了几道阴影。
萧承琢见状却有些懊恼:本是想与你说说话好让你早些入睡,这下可好,别是更睡不着了?闻言,虞易安却像突然惊醒过来。
差点忘了,明日还得去太后那请安,我得睡了,她躺好,将被衾裹紧些,闭上眼念叨他,你莫要出声了。
态度转变之快,让萧承琢有些发笑,他看向已然阖上眼准备要睡的她,直看了半晌,才像接受了现实般无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后也一并躺下睡去。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还未亮,虞易安就被萧承琢起身的动静吵醒。
她半睁着眼,茫然地看了看还未透光的窗,有些不满道:这么早你干嘛呀?话间带着半睡半醒的沙哑与被扰了清净的嗔怒,在萧承琢听来,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他抱歉地笑了笑,轻声哄她:我去备些上朝的事宜。
还早,你再睡会儿。
听了这话,虞易安却是愣了愣,她睁了眼看向他:上朝不是也还早,你竟然这么早就要去准备了么?见他点头,虞易安揉揉脸,不无感慨地叹道:当圣人可真不容易。
萧承琢再淡淡笑一声,没再接话,转而自行穿起了朝服,等一切收拾妥当,就欲向外走。
才刚转身,他却又想起了什么,便两个大步走回床榻边,伸手就往他那侧的床榻上探。
虞易安此刻又被困意绑架了头脑,感受到他小心翼翼且规规矩矩的动作,也懒得动弹,只无意识地嘤咛一声:找什么呀?萧承琢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元帕,是不是在你身下?听清这话,笼罩在她脑袋上的困倦瞬间消了个干净,她弹坐起来,拥着被衾转身低头向身后看去。
果真在她腰臀之下压着呢。
她稍稍红了些脸,往旁边挪了挪,将还带着她身上余温的元帕扯出来拿给他。
你打算怎么......话还没问完,就见萧承琢在接过元帕后利索地抽出腰侧匕首,面不改色地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
殷红的鲜血瞬间顺着他的肌理滴答而下。
他身上很白,显得那血格外的晃眼,她忍不住感同身受般嘶了一声。
萧承琢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似的,连眉头都不曾皱过分毫。
他面无表情地将血晕染到元帕上合适的位置,神色专注得仿佛是在作什么了不起的画一般。
直等大功告成,他才将元帕随手一团,扔去床榻的角落里,随后竟是想直接拉下衣袖,不去管那道仍在流血的刀口。
虞易安见状却是急了,她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与形象,发丝凌乱衣襟半敞地跪坐在床榻上,哎了一声就直挺挺地扬起上身去拉他的手臂。
萧承琢怕她摔着,便也随她的意伸手递过去。
待她顺势捉住他的手臂,虞易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是斥骂:哪有人这么不在意自己身体的,没见还淌着血呢,你这就不管啦?说完,从怀里扯出一方帕子,又不知从哪找出一瓶药粉来,万分轻柔地给他上药包扎。
她平时最怕见血,更遑论还是破了皮见了肉的血,此刻却强忍着不适,一步接着一步,有条不紊地动作着。
感受到她的小心翼翼,萧承琢唇边带笑,盯着她头顶那几根因着刚睡醒而不羁翘起的碎发,感受到心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变本加厉地叫嚣着,想要喷涌而出。
过了许久,虞易安才像松了一口气般向后一坐:好了。
萧承琢也回过神来,看了看被包扎得极好的手臂,莞尔一笑。
他的神色更柔和了些,轻声提醒她:你手上沾血了,那里有水,起来洗洗吧。
他长得是真好看,人本就会不由自主地被美人吸引住目光,更不用说他此刻正满目柔情地盯着她说话,更添几分温柔缱绻,也更让人无力抵抗。
虞易安的心跳怦怦声恍然跃至耳边,她忙眨了几下眼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萧承琢见她这样,笑得更加妖冶勾人。
只是经过昨夜的谈心,他明白眼下确实不是专注儿女情长的时候,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他温和地笑了笑,我先走了,一会儿见母后记得换个称呼。
正是在纠正她昨日临睡前那声太后。
见虞易安小声嗯了一声,萧承琢无声微笑,方才转身离开。
直等他出了华清宫,宫人也离他有些距离,萧承琢抬手摸了摸被她的帕子包裹住的手臂,紧了眉头却是自言自语:还怪疼的。
那边华清宫内。
这一通闹下来,虞易安也没了再继续睡的兴致,索性起身洗去手上血迹,随手将那盆血水四处浇了屋内花草,四处看看确认没什么纰漏,这才唤了人进来。
等一切收拾妥当,天已然透亮,她便带着一群宫女,往康宁宫去。
这座皇城已建有几百年之久,却一点都不显破落,反而愈发华美精致,一草一木都来得格外生机有力。
一路上,她悠闲地欣赏着景,不知不觉就到了康宁宫。
许是太后早有授意,殿前女官已然在宫门口候着,见她来了,便立刻迎她进殿。
甫一进殿,就见坐在上首的太后正对着她和善地笑着。
云如意先她一步到,此时正端坐,无甚情绪地看着她。
虞易安见状盈盈一笑,加快些步子上前向太后行李问安。
太后即刻便叫了起,而后让她入座。
紧接着太后便依制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后宫和睦早日开枝散叶之类的。
虞易安与云如意皆默默听着,偶尔有太后点名问话时才回几句。
等该说的都说完了,太后无意再留她们,便挥了挥手,放她们各自回宫。
虞易安便顺势起身,再与太后说了一声,这才垂首退出康宁宫。
谁承想这回宫的路还不曾踏出一步,就意外地听得云如意似风轻云淡道:宸贵妃可要去我宫里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