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的餐食是由朔南寺提供的素斋。
虽说是素斋,用料却一点都不含糊,滋味也十分新奇鲜美。
其中那什锦素面尤为可口,光是汤底,就用了冬菇、冬笋、白菜、豆腐等十多种素材精心煨煮,辅以罗浮松松果作为燃料,熬煮过程中,那松果的清香便渗入汤中,鲜美去腻,回味无穷。
虞易安此前不曾吃过如此素斋,贪鲜多用了小半碗什锦素面,生生吃得有些积食难受,便也就将先前想要与家人说的话全忘了个干净,只顾着细声细气哄了长姐陪她一道去后山竹林散步消食。
虞易舒拿她没法,只得陪她走上一趟。
到了后山发现竹林间修有一木栈道,大概是前日刚下过雨的缘故,栈道显得格外干净爽利。
两旁林间的春笋纷纷露了尖。
鸟语蝉鸣,好不惬意。
这步悠悠闲闲地散了一会儿,许是觉着有些无聊,虞易安便亲昵地挽住虞易舒的手臂,唤了一声阿姐问道:如今婚期将近,阿姐可会有些紧张?虞易舒闻言斜睨了一眼自家幼妹,由着她的亲近,淡淡答道:等你自个儿婚期将近之时,你不就知道了?我那不是还早着呢么?虞易安丝毫不觉得婚事有何说不得,便大大方方地答。
她侧头瞧了瞧阿姐隐隐泛红的耳尖,笑嘻嘻地再道:不过想来阿姐是不需要紧张的,毕竟裴家哥哥可是宝贝阿姐你宝贝得紧呐。
她仗着四下无人,毫无掩饰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本性,将虞易舒原本只是淡淡泛红的脸颊臊得活像打翻了胭脂。
不过这倒也不是她信口胡说。
去年年初,沐阳侯府的老太太亲自上门为孙儿裴叙向虞易舒提了亲。
沐阳侯府与虞家所在的将军府只有一墙之隔,两家往来频繁,小辈更是从小一起玩儿到大,可谓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玩伴的感情就变了味,就在双方长辈喜闻乐见的情况下顺理成章地定下了亲事。
定亲后,裴叙也不曾轻视半分,反倒表现得更加守礼谨慎,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便会错失他的意中人。
裴叙及沐阳侯府对这门亲事的重视,虞家人都看在眼里,这才有了虞易安对她阿姐的调侃。
虞易舒闻言没好气地伸手轻戳虞易安的眉心,嗔怪道:促狭鬼,一日不闹就不爽利是不是?虞易安听罢眉头一抬,刚想撒娇耍赖,余光却突然瞟到了一抹鹅黄裙边。
是那云家姑娘和她的贴身丫鬟。
虞易安下意识便拉了虞易舒往一旁躲去。
所幸这竹林长得密密麻麻,若是有心藏匿,倒也不容易被发现。
虞易舒可不知道先前那眼神官司,陡然被扯到林间,面上露出一丝不解。
虽然长辈们在家总对妹妹叮嘱尽量不要露脸于人前,但虞易安向来不认同家人这般做法,怎的今日却反常的如此自觉。
困惑之际见虞易安回头以指抵唇,作噤声状,就只能随了她去,与她一齐敛了呼吸声安静藏好。
云家姑娘似是寻人不得有些气恼,原地跺了跺脚道:庆公公分明说表兄......才听几字,虞易安就猛然一惊。
云家姑娘唤的表兄,这天底下也就只有那一位了。
被云家姑娘所言惊到的不止虞家双姝,同样还有云家姑娘的丫鬟。
只见她忙小声打断道:姑娘,小心隔墙有耳。
若不是清楚云家主仆二人自始至终不曾往她们的方向看过一眼,虞易安险些要以为那丫鬟是在暗指她们。
她摸了摸鼻头,屏住呼吸将自己的身形隐得更深些。
只是,那一位今日居然真的在朔南寺,难怪闭关已久的无尘大师会选在今日出关。
也难怪云家人会反常地出现在这里,原来当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既如此,那无尘所说另一个无解之人,莫非指的就是?虞易安正想着事儿,就见云家姑娘身后的丫鬟又上前为她顺了顺气,安慰道:许是那位爷又改了主意。
姑娘,我们还是先回去罢?云家姑娘似是十分遗憾,却也无可奈何,便一声冷哼,转身离开。
待她们走远了,虞家姐妹才对视一眼,果不其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讶色。
姐妹俩各自理了理着装。
看来这云家还真是权势滔天,虞易安突然出声道,单指指了指天,语带唏嘘:连‘那位’身边的人都能收为己用。
虞易舒却蹙了眉头,并未顺着答话,只说道:左右与我们无关,当不曾听过就是。
无关么?虞易安正了神色,棕黑的瞳仁中染上了一丝愁绪,半晌,才如呓语般轻轻道了声:真的无关么?你说什么?虞易舒没有听清。
虞易安却没想复述,只整理好情绪再度漾开笑颜,复又挽起阿姐的胳膊:无事,我们也回去罢,娘亲该惦记我们了。
虞易舒只当是无关紧要的,也没放在心上,听到妹妹的话嗤笑一声:想回去了就说想回去了,拿娘亲当什么幌子。
然而虞易安现下内心有些沉重,也不像往常那般同长姐嬉闹,只窘迫地笑笑,拉了长姐就往回走。
于是姐妹二人相携离去,却没注意在她们离去后,又有一人从那林间深处慢慢悠悠地晃了出来,神情惬意,步法轻盈。
*才刚回到厢房,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竟落起了雨。
虞易安关上房门后就敛了笑容,坐在圆桌边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姣好的面容在那阴雨的印衬下,显得有些阴沉。
雨声渐响,还伴着风声,将那半掩的窗户吹得嘎吱作响。
虞易安被那声响从万千思绪中拉回现实,她起身走到窗边,抬头定定看着阴霾的天空,直看了许久,才喃喃道:天变得可真快……竟又出了神。
直到感受到一滴雨水抚过脸颊,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关了窗。
转身正想坐回圆桌边倒些茶润润嗓子,目光才将将触及那圆桌,虞易安便瞪圆了美目,差点被所见之景吓得惊叫出声——那桌边,竟是坐了个身形健硕的男子。
明明他才是那个不速之客,他却反而表情闲适,体态优雅,指尖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腰间玉佩上的细穗,怡然自得的仿佛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见虞易安终于发现了他,他冲她淡淡一笑,下巴朝着圆桌另一侧一提,示意她坐下再谈。
举止间的理所当然,一瞧便是平时发号施令惯了的。
虞易安从惊吓中回神,只犹豫了一瞬,就垂下眼帘移步落了座,闭眼睁眼间就将那些慌乱的情绪压回了心底。
等她再把目光投向男子之时,眼眸里只余了淡定无谓。
男子瞧她这般神色,轻笑了声,率先打破沉默:虞二姑娘冰雪聪明,想来已然猜到了我的身份。
若要说此前虞易安还存了些疑虑,他这话一出,确是坐实了她的猜想。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指蘸了杯中的茶水,在圆木桌上缓缓写下了一个君字。
随指而过的茶水将木桌浸湿,留下一道道锋芒毕露的轨迹。
萧承琢见状笑意更深,也不欲拐弯抹角,直言问道:虞二姑娘以为…云家之事该做何解?他刻意放缓了语调,一双桃花眼缠绵勾人,若是不听内容,倒是有几分缱绻的意味。
不像君王,倒像君王身边妖言祸主的精怪。
虞易安暗自腹诽,偏头避开了他撩人心弦的目光。
待听清了萧承琢的问句,她暗叹到这果然是个会吃人的精怪。
心间也因着这直白生出了些轻恼,语气不由得冷淡了三分,神色却如常道:不知。
萧承琢却好似没有感受到她的变化,只抬袖将她写下的君字轻轻拂去,径自续说道:如今我身侧近侍都投靠了云相,我的处境可真是险象环生呐——虞易安眼睫轻眨继续不言。
她也着实不知该答些什么,朝堂之事岂容她肆意胡吣?若她开了口,代表的便是虞家,而非简简单单的她自己。
可此刻他步步紧逼,分明是摆明了要逼她开口,简直是十足的无赖之举,也不知道那规矩森严的深宫是如何养出的这般性子。
见虞易安装傻充愣的模样,萧承琢沉默地把玩了会儿袖边纹饰,而后叹笑一声另起话题:我给虞二姑娘讲个故事如何?说的是个问句,却没有一点要听她回答的意思。
虞易安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仿佛头顶处悬了块巨石,稍有不慎就会落下,将她砸入难以脱逃的深坑。
萧承琢果然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径直道:曾经有只猛虎,统领山林数百年。
有一日,林外突然来了一条巨蟒,它对猛虎极尽奉承,与那猛虎称兄道弟日日同寝同食,猛虎便渐渐放下戒心,将那巨蟒当作亲如手足的好兄弟,甚至默许那巨蟒盘上它的脖颈打闹玩乐,毫不设防。
说到这里,萧承琢稍顿一息,看着虞易安如临大敌的面色,唇边漾起几分笑意,不疾不徐道:虞二姑娘可知后话如何?虞易安被迫听了一出她本不该听的戏,一时间喉头发紧,那道笑意不达眼底的凌厉目光像是要将她灼出洞来,避无可避,她只得艰难启唇道:不知。
别再说下去了。
她在心中暗自请求。
萧承琢却并没有就此打住,他的语调仍是不慌不忙,声音仍是轻缓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于是这巨蟒便寻了机会暗自收紧身子,直至将那猛虎活活绞死。
竟是弑君!虞易安先前只道先帝是因为权利旁落心生抑郁才间接早逝,却不想云相那般胆大包天,先帝之死居然和他有直接的干系。
虞易安的内心已然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是强作镇定,她抬手摁了摁眉心,敷衍道:公子故事虽好,可又与我何干?萧承琢莞尔,手指缠上玉佩上的细穗绕圈把玩,接着道:别急,这故事还没说完。
他看了一眼她隐隐有些不耐的眉眼,低笑一声:目睹了一切的猛虎之子找上了山林间唯有一战之力的狼獾,与其结了同盟,齐心协力一同猎杀了那巨蟒。
至此,这场山林动乱才算落了幕。
他稍停片刻,为自己斟了杯已然冷去的茶水,慢悠悠地饮下,才续道:虞二姑娘认为,这狼獾做得可对?虞易安闻言忍不住有些烦躁,她抬眸冷眼对上萧承琢的视线,直言道:公子今日是铁了心要让虞家入局?萧承琢并不退缩,微微耸肩,轻声反问:入局?本都是这局中人,谁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虞易安却不想再与之纠缠,深吸一口气:朝中之事我一介女流什么都不懂,公子若是非要求个答案,那便改日与家父商议。
短短三句话,她却仿佛用了半身力气,偷偷喘了口气才接着说:今日我只当听了个有趣的故事,还望这不请自来之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说完,便作出一副送客的姿态,动作不失礼数,却没再故意藏起眉眼中的不耐。
被这般不客气地对待,萧承琢也丝毫不恼,也无一点尴尬之态,甚至眸间笑意都更深了几分。
片刻沉寂后,他道:虞二姑娘当真不知今日我直接来找你的目的何在么?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
左右您身份高贵,一纸诏书就是让臣女去死臣女也只能照做不是么?虞易安神情淡漠,阴阳怪气。
虞易安生来貌美,是那种张扬明艳、有攻击性的美。
此刻美人微怒,柳眉倒蹙,话里带刺,竟比先前波澜不惊的样子更显鲜活灵动,美得惊艳绝伦。
萧承琢终是收起了他的漫不经心,认真道:二姑娘言重了。
我之所求不过是让二姑娘陪我演一出戏,待事情终结,就会放姑娘自由。
姑娘也不必有后顾之忧,我自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见他认真起来,虞易安的恼怒消了一分,语气却仍生硬道:我若不愿呢?姑娘不必视我如洪水猛兽,萧承琢微微一笑,执起茶杯又饮了一口,若姑娘实在不愿,我不会强求。
自他出现那一刻起便表现得十分强势,这会儿他突然让步,反倒让虞易安愣了愣。
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就接着说:今日冒犯之举,还请姑娘见谅。
那么,告辞。
说罢,便起了身,单手掸了掸衣袍,毫无留恋之色就要离开。
心中虽然已经有了些异样,但虞易安依然选择不接话,只别过脸去,也不欲起身相送。
萧承琢见状无奈一笑,缓步行至门边,才像是又想起什么,回头道:茶泡得太久,已经发了苦。
虞二姑娘若要饮,还是另起一壶较为妥当。
这回说完就没再停留,推了门就跨过门槛离开。
雨势未见小,他就那样随意地踏入雨中,才两三步的功夫,衣袍发丝就通通湿了个透。
虞易安透过未关的门隙瞥了一眼那孤寂远去的身影,咬了咬唇,犹豫片刻,终是认命般叹了口气,拿起备在门边的纸伞追了出去。
萧承琢自幼习武耳力极佳,自是听到了踏水而来的动静,他眼波流转,嘴角轻扬,回身正对小跑而来的她。
雨帘之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相对而立,目光相接之时,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油然而生。
虞易安将纸伞递给萧承琢,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公子所托之事,我会仔细考虑的。
说完,也不管他听清与否,就径自以手遮着头顶,转身跑回了厢房。
直至回到房内关上房门,她才似卸了力般靠着门蹲下抱膝,沉寂半晌,伸手按压住跳动不停的心口。
恍惚间,她想到了无尘那句机缘将至,自嘲般苦笑了一声。
这所谓机缘竟然来得这样快。
年幼时的场景骤然在她眼前浮现,爹爹去给当时的太子授完课回来,在家人面前毫不掩饰对太子的欣赏之情,宽慰直言说太子将来定能有所成就。
场景一转,她又想起上回爹爹凯旋归来时,她偷听到爹爹与娘亲关起门来怒骂云连狡诈阴险,克扣粮饷险些害了将士百姓。
她当真还需要考虑么?不需要了。
她的答案早在她选择追出去那一刹那就清晰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