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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2025-03-22 07:56:11

此话落地如惊雷炸响, 沉若擂鼓,直将虞易安震得通体一颤。

好好的,怎的就又扯到她身上了?这话她怎样答都不合适,便只能板起脸, 冷了声线哼了一声。

尽管这些天总在应对他的出其不意, 她已经把面皮练厚了不少, 但藏在鬓发后的耳廓却还是诚实地隐隐发红发烫。

视线落到她泛红的耳尖,萧承琢轻笑一声,没有再接着闹她。

早在知晓虞易安今日要归家之时, 院里的老人就按着她的喜好点起了迦南香。

这会儿屋内香气弥漫,几缕细碎的烟雾似是醉了, 漫无目的地在半空中盘旋打转。

萧承琢在淡淡的烟圈中随意走了几步,将屋内陈设看得更真切些。

虞易安的房内并不似他以为的那般花俏浮华, 反而一切从简,以实用为主。

唯有妆台那处闪光熠熠, 装饰得格外华丽夺目。

少女心思显而易见。

萧承琢的目光最终定在妆台上散落着的几本话本子上,像回忆起了什么似的,眼眸中充斥着零星的笑意。

他的眸光向来是清冷的,如同融于雪山之上又经由清泉洗涤过的雪水。

此时他目中柔情就似自空中不知何处飘浮而落的一片花瓣, 被那雪水轻轻托着, 温柔地包裹。

虞易安从旁看过去,仿佛那雪水一路奔流, 只为将那花瓣送至她的掌心。

她不由轻敛双眸, 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而后萧承琢再走几步,到她平时写字作画的书桌旁。

当初她收拾行装时自然不会把日常练手产出的画作一并整理进去, 是以这会儿桌上留了不少她一时兴起而来的信笔涂鸦。

当世主流认可的画作大多都是山水风景、飞禽走兽。

虞易安平时愿意拿出手的作品也大多画的是此类风格。

但她骨子里到底不是个墨守成规的, 画腻了这些所谓主流, 私下里便总爱画些旁的,首饰衣裳古董木雕甚至人像,只要她兴致起了,手边有什么或是想到了什么她便画什么。

故而当她意识到萧承琢可能看到的是什么的时候,便顿时抛开那花瓣,一个箭步过去伸手将画纸抢了过来,将其抱在怀里紧紧护住。

同时不忘嗔一句:瞎看什么?萧承琢被她的冲劲挤开半步,也不恼,笑容和煦地问:全家福?虞易安幽幽觑他一眼,仿佛在控诉他不经许可就胡乱看人画作的不礼貌之举。

自己却还是顺着他的话意低头看了一眼面上的画。

这张画的是阿兄回家那日全家人一道用晚膳时的场景。

虞易舒与裴叙虽然没来,但她也按着想象中他俩会有的神态将他们两个画了进去。

一家人围桌而坐,举杯同饮,言笑晏晏。

每个人的表情都灵动真实,团圆带来的温馨感跃然纸上。

回忆起那日的欢笑,她神色柔和,体态松弛。

她此时站在背光面,窈窕的身线被日光浅浅勾勒,一如神女下凡。

萧承琢不敢多看,便插科打诨道:为什么没有我?虞易安闻言略有些复杂地看他一眼,心道明知故问。

她紧了紧抱着一摞画纸的手,径自绕过他随意找了个木箱将画纸全塞进去,方才回他以问句:凭什么要有你?她敷衍的语气让萧承琢有些无奈,他便揉了揉眉心道:凭我是你夫君。

他此刻仍然站在书桌旁,只侧了身体面向她,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只见她腰间系带上的细穗连带香囊一齐顺着她弯腰的动作倾泻而下,正前后来回晃荡。

一如被沉沉敲击后轻轻晃动的编钟,仿佛在此刻奏出了清脆悠扬、洪亮动听的乐声,不仅辟开一室宁寂,还撩动了他日渐蠢蠢欲动的心。

听到他如此回答,虞易安的动作一顿。

夫君......愣怔一瞬,她闭了闭眼,将心间那因着这一词浮起的异动安抚下去。

而后将木箱推进床榻底下空处,直起腰来转身正对他,却是面无表情道:假的。

萧承琢对她如此回答并不意外,轻哂一声后悠然自得地坐到她桌前的玫瑰椅上,直坐了个严丝合缝,方才满意地向后一靠。

目光追随着她再度走回到桌前,喟叹开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假时假亦真。

二姑娘怎知如今的假未来就不会成真?以真开头,以真收尾,可谓首尾呼应,有始有终。

虞易安:......这一通真真假假说的,也不怕将自己给绕进去。

虞易安语塞至极,懒得再多费口舌去与他争辩这无意义的话题。

她视线一转,扫一眼桌面,检查着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果然,墨砚边鎏金珐琅镇纸下还有一沓纸,似乎也被她涂涂画画了不少墨笔。

她歪着头辨认的同时,萧承琢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纸上写的是一些计数用的随笔,分了左右两列,写得极为规整,叫人一目了然。

许是身份使然,萧承琢对涉及到数字的墨笔格外敏感。

他四平八稳不动声色,默默记下纸上内容后才一伸长臂,将纸从镇纸下拿起,顺手递给虞易安。

写的什么?递去之时似无心般问道。

虞易安接过纸,才看一眼就恍然大悟。

她考虑须臾,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如实答道:是我与爹爹收旧粮的价格与数量。

萧承琢何其精敏,一点就通。

他看向虞易安,若有所思道:备用军粮?是。

虞易安点了点头。

京城周边这一带历来风调雨顺,农产收成极好。

每年小暑前后,新粮就会陆续上市,这时市场上仍存的旧粮就逐渐变得无人问津。

那些主人家为了不让旧粮砸手里,就只能压价再压价出售。

然而这些在京中低价也难卖的粮食换到别处却有着大用处。

粮草对行军打仗的重要性不必再多加赘述。

真当吃不上饭时,管它新的旧的,能吃就是好粮。

虞易安毕竟出生武将世家,每次父兄出征总会悬着一口气,便本能会对这些后备之事分外关注些。

尤其是在那回龙弄山剿匪,虞修被云连背后捅刀,借着山形险峻援粮上不去的由头克扣粮饷之后,虞家人就暗自决定,既然旁人靠不上,那虞家就靠自己。

于是虞易安抓住新旧民用粮食换季这个机会,每年从京中及周边几城中以低价收购部分旧粮。

虽说她一己之力买下的粮食也撑不住几天,但难得应急总还是够的。

虞修得知此事后也大加赞赏,再从自己私库及多年积攒的家底里拿出银两,将收购之举再扩大至许多富足之城。

且雷厉风行地将她此前已经囤下的旧粮分批运输到了几个关口城池中的虞家军扎营点,方便援粮能从八方而来,快速就位,以备不时之需。

这样的流程已经持续了许多年。

每年都会有部分余下运不走的,虞易安就匿名将其交给各处寺庙,充入各寺庙在京郊开设的施粥棚,作接济穷苦百姓之用。

纸上所写就是今年她计算出的最高效划算且不会由于单笔数量巨大引起有心人注意的购买方式。

得到她的肯定,萧承琢仔细回想一番纸上所记内容,粗粗一算得出结果后却是讶异不已。

这样大的银钱开支,你虞家竟然一声不吭充了公?自古战争就是最为劳民伤财之事,即便是一场不能再小的战事,其后花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虞家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战事打了那样多,已然涉及天文数字。

一说起此事,心中积怨已久的虞易安顿时沉了语气:开支大又能如何,公家靠不上便只能靠自己,难不成要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上前线?随着云连在前朝的势力越来越大,虞家能接收到手的粮饷便越来越少。

虞修不是不曾与先帝上过奏,只是到最后都是徒劳,粮饷依旧时有缺失,云连也依旧春风得意,一切风平浪静宛如真的不曾起过风波。

想起那些时候的无奈,虞易安心中郁郁,只觉复杂难言。

听完这些,萧承琢骤然站直身体,俊朗的面容十足严肃:是我萧家对不住你们。

见她因为他这句话看过来,他紧盯着她的双眼:我向你们保证,往后只要我还在位一日,就再不会再允许有类似之事发生。

他说得那样坚决,直听得虞易安眸光一闪,眼眶之上隐隐生出了些许水汽。

这些年虞家军受的委屈太多,多到他们几乎都要习惯了,可今日这却是官家第一回愿意去听他们的委屈,甚至许下了这样坚定的承诺。

她藏于裙间褶皱中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将脆弱赶回心间,深吸一口郑重行一礼却道:虞氏之后在此替虞家军谢过圣人。

她方才弯下腰去,萧承琢急忙跨步向前想要将她扶起,谁知他的手才刚触及虞易安的手肘衣衫,却被她轻轻挥开,而是坚持向他行完了这个全礼。

直等她行完礼站起身,萧承琢方才沉沉道:你又何须如此......要的。

面前的小姑娘却是又扬起了笑脸,面上有失控流下的一行泪,流光似的瞳仁却只说着雨过天晴。

一定要的。

她又重复一次,笑得更明媚些。

四方屋檐之下,她的笑颜却是那样耀目,连正午炎阳都难以与之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