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凄清月光笼罩在皇城之上, 连一点风声都似乎无处可进,寂静得几乎要让人心生恐惧。
凄静之中,华清宫却传来了些许动静。
姑娘?姑娘?苏叶掌着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光亮去瞧陷入噩梦中的虞易安。
她急急地唤着姑娘, 空着的一手还轻轻拍着她侧躺露出来的脊背, 试图给与她几分安抚。
虞易安显然睡得十分不安稳, 眉头紧蹙不说,呼吸间都带上了些许颤抖,如雪的额尖也沁出了三两点汗珠。
梦中之景, 一切都那么真实,就仿佛真实发生过似的。
画面中一名妇人正跪在街上苦苦哀求着一群胡商装扮的男子, 涕泗横流,美艳的脸庞已然失去了原本的娇艳。
男子中领头的那位正单臂提着一个男童。
任由那孩子哭闹挣扎, 却抵抗不及那人的半份力量,不论怎么挣扎那人依旧双脚稳如泰山, 魁梧的身躯纹丝不动。
那人似乎被孩童的哭闹惹得失去了耐心,便将孩童双手提过头顶,作出要往地上砸的动作。
妇人见状便也放弃了无用的哀求,而是一咬牙起身上前推搡着那人, 伸长了双臂想要将孩子抢回来。
可身高力量差距在那, 她又怎么能如愿,尝试未果后还是只能软了嗓音再度哀求。
她说的是什么?虞易安努力回想着。
求求你们放过谁?阿衡?阿盛?阿政?抑或是……阿昇?画面协同声响在此刻戛然而止, 一双温热的手适时捂住了她的眼睛, 轻声细语的男声随之而来:安儿,莫要看了, 咱们回家。
是她阿兄的声音。
于是小小的她便懵懵懂懂地随着虞易岑一起回了家,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虞易岑淡淡地对身后随从说的:能救则救, 不能救就好好安葬了吧。
姑娘?苏叶见虞易安的眉心越皱越紧,刚想用点劲将她推醒,却见虞易安突然喘着粗气睁开了双眼。
噩梦将醒的她显然还有些浑浑噩噩。
整个人还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静静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回神后第一句话说的却是:筠娘...苏叶你还记得筠娘么?她如今可还在府中做活?说着话,她紧紧抓住苏叶的手腕,宛若溺水之人去抓眼前突现的浮木。
苏叶被问个正着,迟疑了一会儿才答:应当还在绣房吧?我好像不曾听说过她出府的消息。
虞易安闻言点了点头,轻轻舒口气,眉心却没有松动一分。
秀白的手轻轻拂去额间汗珠,却是又问:当初筠娘入府时......可有带着什么人?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童,她在心底默默补充。
苏叶的面上露出了些许茫然,犹豫良久方才摇了摇头,那时我也还小,记不清了。
府里的老嬷嬷们可能会记得。
姑娘问这个做什么?听到这个答案,虞易安有些失落又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那时的苏叶也不过同她一般大小,她尚且记不清的事又怎么能指望她还有印象呢。
可细细想来,虽说她当初并没有看清楚男童的长相,但筠娘的长相却是明了的,同那萧昇确有几分相像。
若萧昇真是当初的那个男童,他的身份势必不会简单,那他如今一步不离地跟在萧承琢身边,是否存了什么旁的心思。
那些个胡商装扮的异族人,一瞧就是练家子,那时她年纪小不懂,此时再回忆却是明了,筠娘分明与他们是相熟后的反目。
直觉此事不会简单,虞易安揉了揉眼睛,心说还是得早些弄清楚为好。
只是今夜实在太晚了,不是纠结此事的好时候。
没什么,你去睡吧,我自个儿缓缓就睡。
虞易安拥着被衾,侧目看一眼夜色仍浓的窗外,轻声对苏叶说道。
苏叶却注意到她紧握的双拳,愣了愣旋即叹了一声上前拉过她的手展开。
果不其然,她的掌心已经沁出了点点濡湿。
姑娘……苏叶欲言又止。
虞易安却反手拉过苏叶的手,以淡淡笑意止了她未说出口的话:不过是做了个噩梦,别担心。
本就是不确定的事,她说出来也只能叫苏叶跟着一起忧心,还不如不说。
苏叶有心再劝,可也明白虞易安一惯的脾性,想来劝也是白劝,便只能在心间叹一声后默默退下了。
姑娘若睡不着,就来唤我,陪您说说话也是好的。
她到底放心不下。
这关切的语气让虞易安漾出了一缕真心的笑意,如春日里轻抚而过的柳絮,柔软而触人心弦。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眸光里尽是柔和。
目送苏叶一步三回头地出去,虞易安这才轻笑一声再度躺下,目空一切任由思绪蔓延。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又进入了梦乡。
伴着安神枕的清香,这一回,再无噩梦烦扰。
*她再醒来的时候,晨曦已显微芒。
随之一起醒来的,则是奔波一日后休息不好而引发的身体上的酸疼。
她捏着自己的肩膀坐起身来。
苏叶听到她起身的动静便端着洗漱用具进来了。
一进门,苏叶就用无奈又带点调侃的语气说道:白芷这丫头,让她去小厨房取些早膳,谁知取到现在早膳没看见一点,人也一并不见了。
虞易安捏着脖颈,侧目含笑看她一眼。
她哪里不知道苏叶是怕她仍沉浸在噩梦的余温中,刻意说这些来逗她开心。
我看这丫头是长不大了。
她遂顺着苏叶的话摇摇头笑道。
苏叶放下东西后就自然地替她捏起肩来,不轻不重,是她喜欢且习惯的力道。
虞易安舒服地眯起了眼,人也愈发懒洋洋:不过现在到底不是在家中,等她回来也与她说道说道,可不能到处乱窜了。
谁知话音还未落下,白芷轻盈的身影就如燕子一般出现在了屋内。
只见她脸色凝重地将食盒放下,压低声音却道:姑娘,出事了。
好在白芷虽然平日里行事急躁,在大事上却也知道轻重,等将门窗关严实了才说的这话。
虞易安正用纤指去取洗漱用的细盐,听到她的话,指尖一顿,杏眼轻抬。
原本还很惬意的双眸里顿时变得幽暗起来,一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待与白芷视线相触,方才撇去了寒意,微微颔首示意她细细说。
萍儿死了。
白芷沉重道。
她说完这话,见虞易安也不说话也不像有任何触动的模样,只当她是不知道萍儿是谁,便又自觉提醒道:萍儿就是蓉儿那个身体不好的妹妹。
毕竟这宫中那么多人,姑娘哪里能记得一个素未谋面的宫女的名字,她合该多提醒一句。
虞易安因着思考而有些放空的目光落回到白芷身上,良久才启唇问:怎么死的?据说是病情突然恶化,昨儿晚上蓉儿睡前还好好的,姐妹俩还谈过话,我听公公们的意思,同屋的其她宫女因着这晚间谈话扰人休息还与姐妹俩吵了一架。
白芷一边说,一边将带回来的早膳分别摆上桌面,晚上还活蹦乱跳的,谁能想到天亮前就没了,今日早间蓉儿叫她没应答才觉得不对,一探可好,身子都凉了。
白芷的声线十分跳跃,由她描绘出口的场景总是活灵活现。
尸首呢?虞易安现在哪还有用早膳的胃口,便伸手止了白芷的动作。
白芷却摇了摇头,说萍儿是暴毙都不为过,她顺势站直身子,宫里人怕她是得了什么瘟病,急急忙忙地就抬走了。
方才我听闻这事时据说已经拉去火葬了。
听到这,虞易安顿时难掩厌色,姣好的面容阴沉了下来:一条人命,死因还不甚明了,就这么草率处理了?白芷在一旁有些唏嘘,突然也有些后怕。
她此番贸然打探消息,若是不小心探到了些什么不该听的,只怕也会落得一个不明不白的死字吧。
她要是死了,兴许还有姑娘在意。
可萍儿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宫女,谁会在乎她存在与否,又有谁会在乎她的死因为何。
她下意识抚了抚心口,确认自己的心还在有力地跳动,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方才被白芷摆放到桌上的膳食此刻正在散发着精致的香气,多种多样,盛放在素净清爽的小碟小碗中,尽显奢靡。
虞易安看着碗碟之上雕刻画染的纹饰花样,闻着其中散发的浓烈馥郁的香味,荒谬之感愈演愈烈。
沉默良久,她蓦地起身,神色冷然:帮我梳妆,我们走一趟浣衣局。
啊?她起得突然,让白芷和苏叶都愣了一瞬,姑娘不吃早膳了?虞易安扯了扯嘴角,却扯不出一点笑意,回来再说。
*浣衣局。
内里一如往日的忙碌,人人垂着头做着自己的活计,手脚麻利却神情麻木,一个同伴的消亡也似乎并没有在这掀起一点儿波澜。
怪不得历代诗人皆爱戏说浣衣局乃是最为沉寂之地,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虞易安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点到与旁人不同的主管姑姑身上。
只见她此时正蒙着面用艾叶四处熏蒸,同时指挥着几个同样蒙着面的小宫女将一些衣物包裹丢进火盆焚烧。
虞易安见此情形心猛然一抽,不再耽搁,快步入内道:且慢!姑姑闻声回头。
作为在宫中时日已久的老人,哪怕先前并未见过这位新帝的贵妃娘娘,却也能从她的衣着饰物上看出些名堂来。
贵妃娘娘得宠盛名已扬,骄奢之名也不遑多让,若非有事是万万不会来这里的。
只一刻,姑姑就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硬要说的话,昨儿夜里没的那个,还真能与这位娘娘攀上些关系。
姑姑心中有数,于是招呼众人停下手中活计,齐齐向虞易安请安。
虞易安此时也没心情去搭理这些虚礼,敷衍地一挥手就免了她们的礼,而后她走到姑姑面前,直言问道:姑姑可是在处理萍儿的遗物?果然是为此事来的,姑姑的心落到了实处。
萍儿平日里乖巧听话又机灵懂事,身子骨虽不好却也不至于毙命,如今死得突然,她也觉得其中定然另有隐情。
但她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即便内心存了几分对萍儿的怜惜,她依然不会为了她去查些什么。
但眼下又不同了,若是贵妃娘娘有意为萍儿出这个头,她自然也愿意顺水推舟一把。
娘娘万福,姑姑垂首行一礼,方才板正规矩答道:正是,萍儿暴毙存疑,卢公公担心是瘟病,便即刻抬走了尸身,此时应当已经火化入了安乐堂。
说罢,她稍顿一息,见虞易安的视线停留在火盆中尚未燃尽的布料之上,再接上一句:卢公公之令,要将萍儿的生前之物统统焚了以绝后患,奴婢正在照办。
虞易安听她点明萍儿死因存疑,又听她将她知道的都一并说了,便清楚了她的立场,遂点了点头没有为难于她。
蓉儿何在?她另起一言。
蓉儿她……姑姑面上流露出些许不忍,奴婢见她悲痛欲绝,便自作主张允了她几日空闲,唯一的亲人没了,她……唉。
姑姑的唇瓣几度开合,千言万语却最终只化成了一声憾叹。
唯一的亲人?她们在宫外没有别的亲人了?虞易安却蹙着眉反问。
宫女选拔也是有门槛的,一般都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背后皆有亲戚友邻。
孤女想要进宫谋生,可能性微乎其微。
姑姑点了点头道:她们姐俩也是苦命的。
她们被带来浣衣局时奴婢曾看过她们的卷宗。
其上说她们一家人上京打秋风时路遇山匪,父母当场毙命,山匪见姐妹俩颜色不错方才留了她们的命将她们卖去了那种地方,只是恰逢那一年官府严查声色暗坊,这才恰巧将姐妹俩解救了出来,当初领兵的大人又是心善的,见她们无父无母难以谋生,这才通了些路子将姐妹俩充入了浣衣局。
这段经历之中,巧合之数实在过多了,虞易安不敢尽信。
她不动声色地听完,微微一笑却问:姑姑可知领兵那位大人姓甚名谁?姑姑愣了愣,眯起眼细细回忆许久,方有些迟疑道:奴婢记不清名字了,但姓应当是姓......魏。
她支吾着说完,说完却又肯定地点了点头,抬眸与满目思量的虞易安对视一眼,坚定道:对,就是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