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一路上, 苏叶在自己脑内为虞易安最后出门前的问话想了无数种理由,却一个比一个离谱,到最后更是直奔着鬼神之说去了。
是以一回到华清宫进了寝屋关上门,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姑娘方才为何要那样问?那个蓉儿她......白芷说这话时, 虞易安正对镜拆着让她耳垂不堪重负的金蝶坐玉梅耳坠。
闻言她侧目笑望一眼苏叶, 当苏叶是发现了其中端倪, 便用带着些许赞赏的目光鼓励苏叶将她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在一旁喝水的青鸾亦闻声侧目,清冷外表下是十足好奇的内心。
唯有白芷,本就因着方才虞易安没带着她一起去而有着些小情绪, 这会儿见向来沉稳的苏叶这样反常,顿时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 便急急询问道:姑娘问了什么?蓉儿又怎么了?见苏叶愣着不说话,她便跨前两步, 抓起苏叶的手臂晃了晃:你快说呀!在三人整齐划一的注目中,苏叶咬了咬唇, 小心翼翼地开口:蓉儿她......她可还是个人?音节止于微张的唇形中,奢华簇新的华清宫寝屋顿时落针可闻。
原本面色急迫的白芷周身一僵,连苏叶的袖口从她手滑落了也不曾发现。
青鸾则猝不及防呛了口水,忙用手遮着背过身去平复。
虞易安亦被她的天马行空惊了一息, 手一抖险些让那贵重的耳坠子脱手落下。
心有余悸地将耳坠收好装进妆匣里, 虞易安回身伸手拉过青鸾,一边为她顺着气, 一边无奈地觑一眼苏叶道:胡想什么, 不是人难不成还能是鬼?细细一想的确有些荒诞,发现自己闹了笑话的苏叶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面露尬色, 更添几分拘谨。
虞易安顺气的动作不断, 美目瞧瞧苏叶,又瞧瞧一旁抻着脖子好奇得不行的白芷,只觉得好笑极了,便又对苏叶说:你先将刚才的事与白芷说一说吧,我看再不告诉她来龙去脉她就该要憋坏了。
分明是在调侃白芷,可谁知说完她自己就先忍俊不禁,垂眸荡开清浅如涟漪般的笑颜。
白芷被说中心思,一时也有些羞涩,但这点羞涩到底敌不过抓心挠肝的好奇,便诚实地靠苏叶更近些,睁着她满是求知欲的眼睛对着苏叶眨了又眨。
见苏叶果真拗不过白芷与她详细讲起经过来,虞易安失笑,又看了一会儿才侧目看向从呛水的劲头里恢复过来的青鸾,却在侧目的一刹那眼神一紧,严肃如凛冬寒霜。
随后她倾身过去与青鸾耳语几句,末尾则沉沉叮嘱道:远远跟着看着即可,若探不到什么我另想办法就是。
务必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青鸾原本听着命令只觉凝重,正想点头称是时听到虞易安更为殷切的后半句,顿觉心中暖暖的。
如冰雪微融的双眸坚毅而郑重,青鸾正色对上虞易安的目光,点头应下了这个自她转变身份后的第一个任务,之后就躲去屏风后换了一身劲装,从寝屋小窗内一跃而出。
虞易安目送青鸾悄无声息地离开,方才去瞧那边一个说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的两人。
就见说至问话处,白芷夸张地抱臂抖了抖,缩到苏叶身后,瑟瑟道:可那人也没上姑娘的当呀,她兴许都猜到姑娘是在诈她了。
连一声蓉儿都不愿再唤,想来已经想明白了其中问题所在,虞易安轻哂一息。
白芷比苏叶更机灵些,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想,她再仔细理了理,从苏叶身后探头与虞易安说:姑娘这样直言问她,会不会打草惊蛇?打草惊蛇?虞易安将这四个字在舌尖细细咀嚼,单手托着腮目视前方,兴味盎然的模样。
她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一如每回要捉弄人时的顽劣:要的就是将这躲在背后的‘蛇’给惊出来。
正值白日起始,外面是清脆悠扬的鸟啼声,阳光透着尚未散尽的薄雾洒下凡间,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清亮无垢,朝气在此刻弥漫,颇有些许宁静淡雅的诗情画意。
而虞易安此时的狡黠,到底与清晨的雅致背道而驰,却又莫名适配。
白芷瞧着自家姑娘这样自信张扬且成竹于胸的神情,顿时觉得没什么好再问的。
她从苏叶身后走出来,捏了捏帕子却是有些迟疑地开口,那真蓉儿,不会已经......了吧?边说着,边反手作刃在自己仰起的脖子上划了个来回。
她虽都不曾与那蓉儿说过话,但好歹是亲眼见过蓉儿被刁难被针对的场景,又对她的遭遇有种感同身受的理解,难免心存着几分关心与同情。
她实在不希望她有事。
闻言虞易安对着白芷挑眉笑了笑,唇角弯起的弧度如弦月,如鱼钩,仿佛为的就是愿者上钩。
没说一个字,却又恰似什么都说了。
白芷先是一愣,明白过来后则欣喜若狂,直抱着仍一头雾水的苏叶蹦蹦跳跳。
白芷的激动与苏叶的愣怔,一时间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叫人看了忍不住发笑。
虞易安也同样不能免俗,一时间被这场景逗得轻轻笑出了声。
然快活不及半刻,就听到白芷兴奋高呼姑娘万岁。
这样逾矩的措辞一出,虞易安瞬间收敛了笑意,渐渐沉下了脸。
望一眼关闭的门与窗,她一改方才言笑晏晏的轻松,转而语气沉重道:万岁也能随意说?我看你真是嫌自己命长。
白芷太过跳脱的性子,始终是让她心有余虑的一道坎,她早就想寻个机会好好磨一磨。
既然今日白芷闷头主动撞上了这道坎,那她便顺势推一把。
心中拿定了主意,虞易安便借由此事举一反三,与白芷说了好些道理,刚柔并济软硬兼施,直把白芷说得泪眼朦胧,一再保证往后绝不再犯方才放过她。
这会儿白芷明白了个中厉害,想到华清宫里那些个时时盯着姑娘就想着抓了错处借题发挥来对付姑娘的眼睛,顿觉自己错得离谱,自责又后怕。
她吸了吸鼻子,乖觉地低头站好,不敢再胡闹。
虞易安见她这样,心软了些许,叹一息走到她身前,伸出一指勾起她的下巴要她抬起头来,待两人视线相接,方道:在这宫里每走一步都该慎重再慎重,这样说或许很残酷,但......我有犯错的机会,不代表你们也有。
室外忽地传来阵阵鸟鸣,仿佛正在呼朋引伴。
你们与我情同姐妹,遇事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去保护你们,虞易安顿了顿,看向同样无措的苏叶,深吸一口气方才接着说:但事实是,在各方虎视眈眈下,我即便尽全力也不定就能护住你们,更不用说兴许还有我不在你们身边的危急时刻。
一步踏错或许就是阴阳两隔。
您别说了姑娘,白芷知道错了。
白芷带着哭腔的道歉声于此刻响起,面上早已布满千行热泪。
是真真切切地意识了自己此前的行为有多愚蠢。
虞易安心知她听进去了,便用指腹轻轻抹去她的泪,柔软了语气:好,我不说了。
该说的她都已经说了,该明白的她们大抵也都明白了,再多说无益。
此后良久,白芷仍是扁着嘴忍不住抽噎的模样,虞易安心中暗叹,面上却忽地一笑,伸手点了一下白芷眉心:快别哭了,我们苏叶姐姐还傻傻等着你给她解释真假蓉儿的事呢。
边这样说着,边给一旁一声不吭的苏叶递了个眼神。
苏叶接收到信号,立即跟着对白芷道:可不是?你方才与姑娘说的什么打草惊蛇,什么真蓉儿假蓉儿的,都把我弄糊涂了,快与我细说说。
感受到她们不用言说也万分明显的宽慰,白芷这才用袖口胡乱抹了一把脸,吸吸鼻子瓮声道:那我们出去说吧,一边给姑娘热膳食一边说。
鼓起勇气看一眼拢袖而立的虞易安,白芷急忙又垂下眼去小声补充:忙了一早上,姑娘还什么都没用呢。
虞易安闻言笑着附和一声饿了,两个丫头便立刻推搡着你争我赶出门去,唯恐让自家姑娘多饿上一小会儿。
*是夜。
萧承琢来时,虞易安正在看从内务府调来的卷宗,许是看得入了神,一时没注意到残烛将灭,屋内灯光已然十分昏暗迷蒙。
听到他进门的动静,她方从那卷宗中抬起头来。
一瞧是他,愣了一瞬:你今夜要来怎的没人通报?她指的是每日傍晚时分敬事房对圣人要歇宫殿的例行通禀。
也怪不得她这样认为,毕竟现在已是戌时过半,再过不久就该到休息的时辰了。
萧承琢没吭声。
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他走到她身侧烛台上,用竹枝挑了挑灯芯,直到烛光亮了许多方才开口,不过说得却是全然不相干的:夜间看书记得每过一会儿挑挑灯芯,太暗了伤眼睛。
虞易安闻言嗯了声,视线不离他半明半暗的侧脸,觉得他今日有些怪,又说不出哪里怪。
不过她也不是第一日看不透他了,耸了耸肩没太多在意,又低下头去瞧那卷宗。
今日她觉得有些疲惫,早早就沐过了浴,这会儿着一件茶色寝衣,乌墨般的长发顺畅地散在背后,不曾穿着屐,只将一双玉足藏在足衣之中。
这会儿许是有些冷,她稍稍勾着脚趾,紧抓地面。
意识到她冷这一事实,萧承琢皱眉,正要收回的手却是一转向,拿起那竹枝又将烛光拨暗了些,另一手则从侧方伸出去按住卷宗,不让她再看了。
来来回回看这一卷,什么值得你这样反复,他手一勾,将那卷宗拿起到自己面前,一目十行看过后,紧着眉心道:这么潦草的记录,能看出什么?如他所说,这卷宗虞易安已经看了许久,早就将其中内容记下了,再看只不过是寻个字眼放置目光方便神游罢了。
故而他突然抽走卷宗,她也不恼,抿了抿嘴用手撑着脑袋,暗忖一刻方才开口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