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夜色如雾, 月色却亮,映得清澈池塘旁的常春藤都格外翠绿。
一次简简单单的家宴。
气氛使然,虞易安忍不住多饮了几杯酒。
待温馨的宴席散去,她已是酡颜似丹, 一颦一笑媚态毕现, 举手投足间更添了几分恣意的欢畅。
眼神虽已近迷蒙, 但神智尚还是清明的。
她稳稳当当地起身,将同样喝上了头的太后与萧琳琅分别扶上各自回宫的轿辇,这才踏着隐隐有些虚飘的脚步坐回到了原处。
噙着笑, 撑起下巴,懒洋洋地看向一旁。
那边, 萧承璟到底还是个缺觉的孩子。
眼下早过了他往日入睡的时分,困得眼都睁不开, 但他就是抓着兄长的袖口不肯放,嗯嗯呜呜地要与兄长再多待一会儿。
半大孩子最是难缠, 理儿也说不清,话也不愿听。
萧承琢只好耐着性子将幼弟半抱在怀中轻声拍哄,想着索性将他哄睡了再交给嬷嬷带回去。
静谧的月光倾泻在他身上,他的耐心与温柔, 化作一道天虹, 宛若春雨润物无声,但却强势地驻扎进了微醺的她的心中。
她不免看得愣了神。
紧接着, 困意袭来, 刹那间蔓延全身。
内至大脑,外扩指节, 全都叫嚣着要歇息, 于是一切一切都慢了下来。
就在她眼睑快要轻飘飘合上之际, 她听到他扬声问,言语中带着陈酿似的甘甜。
他好整以暇道:醉了?虞易安闻声撑起眼皮无甚意义地瞟了他一眼,眼笑得弯弯的,用鼻息懒懒漾出一声嗯。
而后她用双手捧着脸,玩闹似的揉了揉。
也不知怎么的突然玩心大起,手上再用几分力,搓出个鬼脸,对着他龇牙吐舌。
活像个调皮的半大小丫头,真是可爱得紧。
萧承琢忍不住轻笑出声。
许是他笑声中调侃的意味太浓,虞易安反应过来如此这般大概是丢脸的,便瞬时收起浮夸的表情,转而高傲地睨了他一眼。
只是怎么看,这如画般顾盼生姿的眼中,都似乎被酒气浸润了,酿着娇憨。
萧承琢扶额浅笑,顿了顿,临时起意道:可要与我一起步行回宫?正好散散酒气。
酒气放大了娇气,虞易安闻言不满地嘟起了嘴,细长的双腿一伸,控诉似的:走不动。
那我背你。
他如今可算是知晓要如何治她,闻言不疾不徐,故意这样说。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虞易安急忙单手撑着石桌借力,站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就往回宫的方向走。
昂扬的肩颈,稳健的步伐,方才的醉态一扫而尽,仿佛真的不曾醉过。
唯有发间那支要掉不掉的珠钗,飘摇如雨,丁零作响,可主人却全然不知,如此昭显着她到底是与平时不同的。
萧承琢定定看了会儿,没出声,蕴着一抹笑缓缓跟上。
夜里凉风起,伴着枯叶香,吹拂到行人面上。
虞易安因着酒气而燥热的脸颊,也因着如此凉风,变得舒服不少。
漫步缓行果然是醒酒的一把好手。
碧泉池离华清宫有些距离,足够让她混沌的大脑渐渐归于清明。
虚浮的脚步逐渐落到实处。
萧承琢始终与她并肩同行,怀着悠闲自如的微笑,一直不曾出声,好似正在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直到路过一片琼花丛。
目光停留其上,萧承琢突然顿了脚步。
须臾后,他含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待琼花开了,贵妃可愿与朕同赏?自从那回冲动之后,贵妃与圣人这两个称谓在他们俩之间,仿佛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每每萧承琢以朕自称,后面的话就绝不会是什么正经的。
虞易安闻声回身看他一眼,凉风拂动鬓边碎发,好似一柄小梳,梳去了她眼前最后一缕朦胧的雾气,于是理智归位。
她回想一番他的问题,不说愿与不愿,只答道:距离琼花花期尚有半载之久,圣人眼下就问,可是有些心急了?萧承琢听罢,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而是跨前两步到她身前。
抬手将她鬓间那支垂垂危矣的珠钗正了正,方才垂眸去寻她如盈盈星河般的瞳。
待视线相接,他缱绻笑道:古有南风知我意,我却道琼花知我意。
他于无形中牵引着她一同去瞧那琼花丛,在她微微愣神之下,轻声续道:这琼花既知朕日夜盼着她开花,想来定会不舍辜负朕的热忱心意。
入眼的绿丛虽仍葱郁,但显然没有一点儿要开花的势头。
他这话,好生没有道理。
虞易安这样想着,嘴角却微不可察地上扬半分。
只一瞬,就借着夜色将那弧度压下去,她抬眸,眼中余笑,嘴上却不肯让步:那圣人且等着吧。
说罢,便径自转身,洋洋踏步续行,不再去管身后的他听了她这话会作何反应。
萧承琢略有些错愕地扬眉,眼见她走出许多步,居然真就没有再要等他的意思,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却是忍不住低低笑了声。
不远处,她骄矜的声音再度悠悠传来:琼花知意臣妾可不知。
圣人千万抓紧些,不然赶不及华清宫门落锁前,圣人便只能夜宿琼花丛,与那繁枝茂叶互诉衷肠了。
这话说得飘然,加上虞易安那看好戏似的的语气,很难不让人在脑中想象刻画那样的场景。
萧承琢身边的引灯宫人闻言都将头垂得更低,生怕那憋不住笑意上扬的弧度会惹恼了主子,殊不知映在地上摇曳沉浮的光影到底还是出卖了她们。
萧承琢面无表情地看一眼那些宫人因憋笑而轻轻颤动的执灯的手,舌尖抵了抵腮边,轻哂一声,终是没说什么。
深吸一息,负手身后,从容地向前迈步。
不需多时,就追到了她身侧。
*翌日清晨,金云裂隙,一抹朝阳照向大地。
仲秋佳节,君民同乐,早朝也暂歇三日。
故而今晨萧承琢难得放纵自己,一直睡到晨光遍布,方才起身洗漱。
虞易安悠悠转醒之时,萧承琢已经晨练回来,正在桌案旁看着不知道写着什么的文书。
她揉了揉眼,目无定焦地望了会儿头顶横梁,待醒了醒神方才含混道:你在看什么?地方官员送来的述职文书,萧承琢抬眸,温润的目光在她凌乱的发上停留一息,不由地笑了笑,问她:头疼不疼?虽说醒得快,但左右那些酒是她真真切切喝了下去的,经过一夜的发酵,说不准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虞易安顿时领会到了宿醉的余韵。
倒不是很强烈,但绵绵柔柔的,见缝就钻,很难忽视。
她闭眼晃了晃头,用手掌轻轻敲了敲,轻声道:还好。
话音落,她便下了榻,到门口与守在门外的白芷说了声送些吃食进来。
说完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人,她回头,问他:你可用过早膳了?见他摇头,她便叫住要去的白芷,让她多备一人份。
吩咐完,她便自己去了里间洗漱,没要人侍候,也没与萧承琢生分客气,顺手指挥他给她递了块脸巾,自然得仿佛一对已经相伴多年的老夫老妻。
白芷很快回来,一手一个食盒,用手肘叩了门,得了许可才进。
眼下还有旁人在,白芷不敢造次,目不斜视,只垂眸专注将膳食一碟一碟布好。
虞易安素来习惯早上吃些蔬果,今日白芷拿来的恰好是她喜欢的蜜柑,是以她一瞧见,就立刻伸手拿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剥了皮就要往嘴里送。
蜜柑一去皮,果肉饱满,柑络分明,略微有些酸涩的清香四溢。
萧承琢与她同坐,自然也能闻到。
但他一闻到这香气却是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放下手中文书就说:吃些别的垫了肚子再吃蜜柑,空腹吃伤胃。
他鲜少用这样好比长辈说教似的语气与她说话,虞易安听闻讪讪哦了声。
但感受到他是关心大于不满,她便用余光偷偷看他一眼,趁他移目的空隙将手中这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到了嘴里。
一口咬下去,汁水迸满口腔,香甜可口,清爽解腻,直舒心得她将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咽下后一睁眼,撞进他严肃且甚是不认同的目光中,她自知理亏,瘪了瘪嘴移开了眼。
想了想,又看向手中蜜柑,强忍着心痛分出几瓣,犹犹豫豫地递给他。
一双会说话的眼不偏不躲地盯着他,仿佛在说:吃人嘴短,我分你一些,你就莫要对我说教了。
这样孩子气的举动,萧承琢嗤笑一声,懒得戳穿,自个儿留着吧,瞧你不情不愿的。
语调凉凉,不带着什么情绪。
偏偏虞易安这人,最受不了旁人激她。
是以一听他这样说,心一横,将那蜜柑转向递到他唇边,用行动表明她割爱的决心坚如磐石。
你尝尝,真的很甜。
眸中亮晶晶的,叙说着寻求赞同的希冀,说话间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萧承琢浑身一酥,投降般垂眸看向被她亲手举着的蜜柑,突然觉得这他惯来不喜的气味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
然而尽管如此,在分享蜜柑一事上,他注定要叫她失望了。
于是他伸出一臂将她的手推回去,无奈与她解释:我吃蜜柑会生红疹,严重些连气都透不过,你的好意我还真是无福消受。
其实许多人都会有着各种各样引起瘾疹的由头,虞易安自己也有,理应不足为奇。
但这蜜柑能引发瘾疹,她还是第一回听到,难免有些惊愕。
恰逢此刻白芷布好了膳,出声告退。
虞易安分神看一眼她,不甚在意地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