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烟花绚烂过后留下的火药味无所忌惮地到处弥漫, 金碧辉煌的大殿同样无法幸免,连带着殿内气氛都更剑拔弩张了起来。
没有人先动。
僵持之下,却是以虞易安的一声轻笑打破了僵局。
她故意所为,声音甜得宛若浸过蜜。
悄悄贴了贴萧承琢背在身后的手掌, 虞易安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勾了勾他的手心, 却在他将要反手握住她的时候灵活退了出来。
而后她借着理袖的动作从萧承琢身后袅袅走出, 不躲不惧地迎上西楼先生依然直奔她而来的目光。
莞尔笑着,任他如何打量都不露怯,甚至漫不经心地扬了扬眉, 大大方方的,像是在反问他, 探就探了有何不可?端的是以柔克刚,无声化解了对方汹涌而来的攻势。
西楼先生隐藏于面具下的双眸终于动了, 合了合眼卸去凌厉,转而挂上似浮沉半生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
少顷, 西楼先生泰然自若地看向萧承琢,腰微躬,拱手道:贵妃娘娘妍姿妖艳,实乃天生尤物。
西楼定性不佳, 一时看愣了神, 还望圣上宽恕。
说的是致歉的词,但言语间不仅没有悔意, 更甚是轻佻得明明白白。
明着夸赞颜色好, 背地里却含着贬低轻贱之意。
任谁都明了他此前所为并非□□熏心,但他就是这样说了, 也不知是为了膈应谁。
没有人能坦然看着自己珍视之人被那样折辱。
至少, 萧承琢做不到。
他才听半句就深深冷了脸, 寒气席卷周身,强压着怒火沉声道:西楼先生这是何意?那声音就好像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三天三夜,一出口,就簌簌地往下掉着冰碴。
虞易安起初被西楼先生那样评头论足,虽然她在决定站出来之初就早有准备,但当真听到时,心里终归是不舒服的。
但眼下见萧承琢毫不犹豫就要为她讨个说法,她反倒散了几分郁气。
但萧承琢既然已经将这话说了出去,那她必然不能再去圆场。
否则自打嘴巴,反而拖他的后腿。
于是虞易安只能随着他一并看向西楼先生,脸上笑意犹在,但不达眼底。
眼中幽深涟漪轻漾,嘲讽之色溢于言表。
一旁的虞修与虞易岑也适时发出两声冷哼。
要说这殿中人,当数虞家父子与西羌人打的交道最多。
说不上打服了那么夸张,但多少是忌惮的。
万俟鸿见萧承琢形容严肃已是心头一滞,此时再听得两声冷哼,满身横肉都不自觉地抖了两抖,面上逢迎的笑都快要挂不住了。
可是,这西楼先生……万俟鸿满面为难地看了一眼身侧不阴不阳笑着的男子。
迟疑良久终是心一横,往前一步为他说话:圣人莫动怒,西楼先生只是汉话学得不好,词不达意,并非有意冒犯娘娘。
这诡辩的话一出,虞修就先不屑地嗤笑一声。
方才字正腔圆说得头头是道的,眼下出了事就推脱汉话学得不好。
这西羌国君,莫不是把这他们都当成傻子哄了。
萧承琢显然也不吃这一套,侧目睨一眼,没什么情绪:此事与国君无关,国君还是不要掺和为妙。
然而越是这么不咸不淡,那便越是说明此事无法轻易揭过。
万俟鸿冷汗直冒,频频咽着唾沫,一时间有如置身炭火堆上,稍有不慎就要被烧个灰飞烟灭。
此行来朝本就非他本意,若非……万俟鸿偷偷瞄一眼直立如松仿佛事不关己的西楼先生,神情愈发不安。
归附来朝只是个借口不错,但他同样没有要与大晋为敌的意思。
如今西楼先生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西羌,一言一行都得由西羌举国来负责。
他就是再诨,也绝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下去了。
万俟鸿下定了决心,于是握拳壮胆,随后深吸一息一把将西楼先生扯到身后:此事是小王管教不严,放纵臣下口出狂言。
别看万俟鸿一脸纵情酒色后的虚浮之相,真要使起劲儿来,倒还算有力。
西楼先生没想到万俟鸿会突然发力,被他拉了个踉跄。
好在有些拳脚底子在,及时稳住了身形,这才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
万俟鸿没有管他,咬了咬牙,强行忽视身后幽幽的视线,却是难得硬气:日后小王必定严加管束臣下,今日之事绝不会再有下次。
圣人看在小王的面子上,就宽恕西楼这一回,莫要伤了两国和气。
伤了和气?萧承琢不怒反笑,重复一遍这四字,神情愈发讥讽,说出口的森森语气让人后背生凉。
面前的大晋天子,比他幺子都大不了几岁,他在西羌也是说一不二的主。
可偏偏,他在这半大小子面前端不起一点儿架子,气势被压制得有如石壁一般牢不可破。
万俟鸿惴惴等待着后话,他拿不准萧承琢的态度,便不敢轻举妄动。
惶惶中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用余光扫了扫身后默不作声的西楼先生,原就不好看的脸色再苦三分。
现在的年轻小子,一个两个的,怎么都那么不好相与......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线骤然响起,来自于一个此前不被人关注的角落——万俟濛右手搭着左肩,是很纯粹的西羌礼仪。
请贵妃娘娘安。
被万俟鸿忽略在一旁的虞易安循声望过去,落目到她长垂的睫毛之上,缓一息,方才微笑说:公主无需多礼。
万俟濛得她这声,微微颔首后才又向萧承琢行礼。
若要深究起来,她这行礼的顺序可谓大不敬。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虞易安饶有兴致地多看了她几眼。
倒像是个聪明人。
贵妃娘娘形貌昳丽,堪称倾国倾城,万俟濛行过礼后,转向虞易安,向来清寒的眼中洇出丝丝笑意。
看得出来她很少笑,有些不习惯,但却是真诚的,濛猜想西楼先生的本意该是如此。
她稍顿一息,视线始终落在虞易安身上:不过西楼先生所言的确不妥,濛不欲为他做多辩解。
所以濛斗胆,代先生、与父王,向娘娘赔礼道歉。
说着,万俟濛倒退半步,以西羌最高礼仪,欲向虞易安行礼。
话音方落,虞易安就侧首与萧承琢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了然。
虞易安唇角微勾,眼尾被笑意带着,画出一道张扬的弧线。
果真是个聪明人。
前头万俟鸿说得天花乱坠,看似诚意满满,实则压根没弄清楚萧承琢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连认错的对象都找不对,又何谈真心诚意地认识到错误且道歉悔改呢。
当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反而弄巧成拙。
倒是这个不声不响的西羌公主,将帝妃的心思揣摩透彻,一上来直击矛盾中心,不可谓不聪明。
虞易安浅浅笑着,没有避开这一礼。
当礼行至过半,她却抬步上前,弯腰将万俟濛扶了起来。
在对上万俟濛抬眸而来的注目时,微微一笑,没说原谅,但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在。
随后虞易安凝神看了看万俟濛,眼中有一些万俟濛看不太懂的深意。
万俟濛不由地怔一瞬,然而她还来不及细细去想,就感觉到虞易安又松开了扶她的手。
一阵极淡的花香气自万俟濛鼻尖掠过,淡到她还未分辨出是什么花香,就已经消散在了虚空中。
随后虞易安昂首转向仿佛置身事外的西楼先生那,潋滟的眸子直视向他,同样凌厉却多了一抹似笑非笑的深意,瞧着竟与萧承琢惯有的神情有些相像。
她红唇微张,不疾不徐道:谨言慎行这四字道理,我大晋就是三岁小儿也都能贯通遵行。
西楼先生作为一国随行使臣,文武皆通,总不该连三岁小儿都比之不及吧?西楼先生如今脚踏大晋国土,可要仔细祸从口出呐。
伴着一抹讥诮的深意,虞易安落下最后一个音节。
她没再与之多纠缠,凉凉扫一眼就侧身挽上萧承琢垂在臀侧的臂膀,抬眸去与他娇声说话。
该说的说完之后,无视就是最大的轻视。
她向来记仇。
萧承琢垂眸去看她,被她转瞬即逝的娇恣勾出了些许笑意。
他忍住摸她脑袋的冲动,反手去搂她的细腰,旁若无人地温声问她:可累了?不累,虞易安顺势倚靠到他怀里,摇了摇头,语含娇却是作主让此事翻了篇:方才国君说要献礼,圣人也有心要看,臣妾可还等着呢。
她想了想,又抵着他的胸膛退开几分,染了蔻丹的纤指轻点在他胸前,半是媚半是憨道:听闻西羌多是奇珍异宝,臣妾可先与圣人说好了,要有什么稀罕物件儿,臣妾必须有份。
她如今演起戏来好比信手拈来,若不是目光中还有他熟悉的灵动与狡黠,萧承琢险些都要一并被她骗了进去。
他稳了稳心神,单手握住她的细指,往怀里带了带,方纵容笑道:好好好。
朕何时亏待了你,要让你这样着急向朕讨要?虞易安笑而不语,只又顺着他的力靠回到他怀里,安静回到陪衬的位置上。
目睹眼前这位年轻的贵妃三言两语就让圣人消气全过程的万俟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生出了些许新的忐忑。
他看了一眼方才为他解困此时却垂眸不语的女儿,又看一眼软若无骨与萧承琢亲密无间的绝色贵妃,心中有些戚然。
但事已至此,又由不得他拖延。
于是他只好呵呵一笑,硬着头皮用调笑的语气道:怕要让贵妃娘娘失望了。
此礼,贵妃娘娘还真用不上。
他没敢抬眼,而是笨拙地回身,高声喊了句——濛儿,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