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任外戚与他国结姻亲, 于帝王而言,太冒险。
更何况还是掌着兵权极得民心的外戚。
她不信他那样一个思虑周全的人会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他既想了,依然决定这样做,那要么是为了她有心为之, 要么是为了她刻意为之。
前者是好意, 后者是试探。
尽管她私心偏向前者, 但不能排除后者成立的可能。
终归不论是哪一种,他可以表现得无所容心,她却绝对不能。
既然已经决定交心, 决定了要与他好好试一试,她便不想他们之间埋有任何隐患。
于是她指尖在桌面上轻点两下, 目光凝了凝,轻声再道:这样是不是不妥。
萧承琢淡定不改, 目光不躲不闪,唇边带着笑:那又如何?是外戚, 照常理不妥,那又如何?外戚之间,亦有区别。
常理之外,还有人情。
帝王心术漠然势利不假, 可他愿意留存一方净土给她, 也给她视作生命的家人。
这于他而言其实也并非头脑一热,更多是因为虞家的衷心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昭然可视。
当初即位大典, 虞修特意等到了最后。
萧承琢也曾有过阴暗的猜想, 也曾内里带着讥讽等着看这位功高盖主的大将军预备如何开口、开口说些什么。
可意料之外的,虞修什么都没说, 等了那么久终而只是沉默着拍了拍他的肩。
一如他们尚为师生时的模样。
是安慰, 但萧承琢明白那又不仅仅只是安慰。
沉重的手掌之下, 是虞修那时就选择站到了他身后的坚决。
还有后续许多小中见大的琐事,虞家人日复一日用行动说的忠贞,他都看在眼里。
他不是不知冷暖,分得清真心或是假意。
所以他说,那又如何?虞易安在他放心托胆的目光中怔滞须臾,直噎了好一会儿方才释然地笑了。
他只不过是愿意信她与虞家,正如她与虞家也同样愿意信他。
双向而平等的交托罢了。
有什么值得再多违拗的呢。
是啊,那又如何。
说罢,她再抿嘴笑了笑,话音一转却道:我阿兄这人瞧着野腔无调,其实心里规矩多着呢。
埋下头去喝了两口粥,细细咀嚼后咽下,方才续道:倘若他也怀有其他的考量不愿意,那就是你下旨赐婚,他也照样敢拒。
他愿意。
萧承琢接得很快。
他的话太过坦率笃定,虞易安后知后觉察觉出了一些门道。
她眯着眼暗忖一息,豁然开朗:你与我阿兄谈过了?没有意外她会猜到,萧承琢微微笑了笑,没否认。
他是不是承诺你什么了?她定睛,不悲不喜的语气。
虞易岑的性子不喜欢欠别人,又再正直不过,他会是怎么个说辞她都不用费心去猜,稍稍一想就知。
萧承琢果真颔首,不过不等她心道果然如此就又紧跟着摇了摇头。
也说不上承诺,他沉吟一息,斟酌着措辞,他说会说服万俟濛放手西羌的烂摊子,安心在大晋过余生。
虞易岑的原话其实更霸道些,言辞间还透着一股暂时搞不定的烦躁。
只不过那到底是他人之间的私事,萧承琢对此不感兴趣,便没有做多打听,只关心结果。
眼下见虞易岑主动张嘴揽了责,他便也乐得轻松,由了他去。
放手故土客居他乡,谈何容易呢……虞易安啧一声,想起昨夜里万俟濛狼狈时依然孤傲的神情,顿生感慨:我瞧着万俟濛也是个执拗的,主意大得很。
不知想到什么,她的眸光忽然明亮起来,面上挂起一缕看好戏才有的促狭:阿兄愿意有什么用,人家姑娘还指不定乐不乐意呢。
他呀,别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全白搭。
这时候的虞易安只是随口一说,没成想还真就被她一语成谶。
当夜萧承琢于南仙楼重宴贵宾。
席间,他主动化归降为结盟,并抛出了要让虞小将军与公主结亲的提议。
这对万俟鸿来说好比天降大喜,他当即频频点头,恨不得今日就让万俟濛随虞易岑回家去。
不问一句姑娘意见就自说自话答应,还一脸占了便宜后的喜不自胜,叫同样有女儿的虞修看了啧声连连。
到底是看之不起的。
且说万俟鸿点了头,虞修没有异议。
一大变数西楼先生今日也收敛了张狂,静坐旁观默不出声。
照理,这事儿是可以这样定下了。
谁知就在萧承琢拍板定案的前一刻,一直低眉垂首仿佛事不关己的万俟濛忽然站了起来,移步殿中朗声坚定道她不愿意。
甚至为了拒婚不惜以命相抵。
万俟鸿被她这突然的反抗惊到眉毛都打了杈,错愕的面孔上还留有尚来不及收起的狂喜,一张臃肿的脸可谓精彩纷呈。
而当他反应过来,却是怒火中烧,冲上前去抬手便又是一掌。
然而这一掌到底是没能落下的。
即便才被万俟濛下了面子,虞易岑依旧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挨打而无动于衷。
他还是如初见时那样,毫不犹豫将她护到了身后。
万俟濛垂首看着身前的男人落在地上也依然巍然倨傲的影子,眼中隐隐有微光闪过。
他这样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不该为了她搅和进这趟浑水当中。
他待她越好,她便越不能心安理得地拖他下水。
万俟濛狠下心,从他身后再退几步。
狭长凤眼一闭一睁,只剩了冷漠无情,漠然写着要与他划清界限的决绝。
此后任凭万俟鸿如何恼火辱骂,她都一声不吭,却是坚决不改口。
事情的最终,以虞易岑一声轻嘲的算了划下句点。
宴席不欢而散。
闹成这样,再让万俟濛随万俟鸿回别苑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
虞易安心有不忍,便出声留下了她,以交流之由邀她客宿一回华清宫。
临告退时,她对着萧承琢指了指面色铁青的虞易岑,意思要他多关照些。
萧承琢如今对她可谓言听计从,旋即无奈地点头应下,虞易安这才满意地带着万俟濛离开。
*夜凉如水,大雨骤降,宛若天有泪千行。
华清宫东侧殿内,虞易安难得强势地压着万俟濛坐下。
她面上昨夜挨打的地方肿胀如杯,也不知是没用那药还是用了不起作用。
虞易安看着她无波无澜的眼睛,叹一息转身吩咐去备几个熟鸡蛋过来。
很快,苏叶端着浸在凉水中尚还滚烫的鸡蛋来。
虞易安随手取过一个,耐心地剥皮去壳。
然后默声抬起万俟濛的脸,拿那鸡蛋在她伤处轻轻柔柔地来回滚。
殿内静悄悄的,宫人送过东西后虞易安就让她们都出去了,眼下只有一站一坐的她们两人。
脸上传来的热度恰到好处,力道也是正好,极大程度上化解了红肿带来的瘀疼。
素昧平生,眼前这个女子对她这样好,万俟濛心里清楚,无非是为她兄长,即便她刚刚才辜负了他的好意。
向来要强的她忽然觉得鼻腔酸涩,刚才在大殿之中尚且没有奔涌而出的泪珠,此刻却有了开闸泄洪的势头。
虞易安滚鸡蛋的手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却是劈开了沉默:既然有情,为何不愿留在大晋,留在我阿兄身边?万俟濛闻言深吸一息,单手拭了拭蜿蜒泪痕。
沉默良久,她道:西羌内局动荡,易储之争愈发激烈。
外政同样飘摇,临国各方虎视眈眈。
如此政局下,他娶我便与西羌系上了解不开的羁绊,连带大晋也一样逃不开干系。
娶我,他甚至还要背负君主猜忌。
百害而无一利,说着,万俟濛抬头,幽邃的眼里是绝望:你说,我如何能?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她乃西羌公主这是不争的事实,无关她在西羌受宠与否,也无关她本意为何。
只要她的身份一日不改,他们之间便始终蜗旋着外力因果。
与其日后两看生厌,悔不当初,她宁愿就此抽刀断流。
虞易安耐心听完,却是不答反问:你对西羌可还有留恋?万俟濛怔一瞬,旋即讥嘲地嗤一声:我非圣贤,做如何能够以德报怨?倘若有选择的机会,我定不愿托生到西羌皇室之中。
镂花铜炉中,馥郁香气袅袅。
万俟濛说完这话,只见眼前人在昏黄灯火下蓦地垂眸轻笑。
再抬眼时,眸中似有清浅月光萦绕。
再来,她听到眼前人含笑说道:既如此,那便不做这个公主吧。
她言下暗示的意味太过浓烈,万俟濛只懵一息就参透了她的深意。
然后,眼中一点一点升腾起了光亮。
这是一条她不曾设想过的道路。
但粗看起来,似乎通往的是光明大道。
终归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万俟濛心中陡然燃起了熊熊希望,她嗫嚅着唇,压抑着现在就回去寻他的冲动。
眼眶含泪看向虞易安,是于绝望中破土而出生出新的希冀的不敢相信:真的可以么?只要你舍得放下西羌的一切。
虞易安轻轻道。
万俟濛闻声破涕为笑,墨绿的眸子里终于有了鲜活的生气。
本就不曾拥有过什么,她又怎会不舍呢。
虞易安见状也轻笑出声,将那发挥完了光热的鸡蛋放回清水里,净了净手就要去拿帕子擦干。
东偏殿的雕花屏风绘的是几小童野炊之景,看着便让人觉得神怿气愉。
没记错的话,这应当是萧琳琅送来的。
想到萧琳琅那终日嬉皮笑脸的无忧无虑样,虞易安扬唇又笑一声。
正想与万俟濛说改日引荐一位小太阳似的活泼姑娘给她认识。
然而话未出口,变故就在此刻生。
她只见窗栏一动,余光里仿佛有什么光寒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暗卫破门而入,兵刃相接的呲嚓声响起,伴着青鸾歇斯底里的一声——娘娘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