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创的过程很难熬。
虞易安甚至觉得, 这一整年份的眼泪,都被她在大年初一的这一天给流尽了。
好在这个女医经验丰富,清创上药包扎皆又快又好,倒也没让她煎熬太久。
女医在宫中时日也久了, 深知什么该看该听什么不该, 于是一包扎完, 她就目不斜视收好了药箱,垂首告了退。
包扎全程是在里间完成的,边上就有蓄水, 倒也方便。
期间,萧承琢亲手为她卸了珠钗, 梳了头发,还细心地拿脸巾浸了水, 为她擦净方才躲闪间脸上沾上的尘埃。
以及她在清创时情不自禁淌下的眼泪。
他的动作及其生疏,但在他很刻意地放轻之下, 竟然也能勉强和享受这一词搭上边。
虞易安心头痒痒的,莫名有些不敢看他。
她便将视线移落到自己掌心。
上过药的手掌被裹上了厚厚一层白细布,鼻尖充斥着草药的苦涩气息,她的手掌也因失血而变得惨白, 几相依衬, 显得死板而又萧条。
也不知怎么的,她心间忽然升腾起一股难以抗拒的寂寥与消极。
无形之中, 似乎有一股力量, 拉扯着,就要带她入深渊。
幸好, 还有他的声音牵住了她, 没让她落入无边的虚无当中。
只听他柔声道:沐浴吧?我去唤你的两个丫鬟来。
虞易安先愣一瞬, 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待萧承琢在她之后沐浴回来,虞易安正呆呆地跪坐在榻上发愣。
仅着一身天水碧的芝草织锦丝制寝衣,锦被齐整地叠靠在一旁,她不曾想着要往身上盖一盖。
洗净的长发绕圈垂着,铺散在榻上,氤氲的金色柔光笼在她周身。
粗粗一瞧,竟像蓬莱仙境中看破红尘的神女。
萧承琢不喜这样缥缈的联想,不由微皱了眉。
走到床沿,将她低垂在两侧的碎发往耳后拨了拨。
在想什么?一边低声问,一边不忘用掌心握住她没受伤的纤手,试了试冷暖。
掌心的软骨玉肌温热绵软。
不凉,他放下了心。
随即松开她的手,还是躬身扯来锦被,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只露头在外,他方才在她身旁坐下,看她,等她回答。
他的手脚很麻利,等这些做完也才不过一瞬,虞易安无神的眼睛在其间慢慢重凝起光彩。
她下意识从内拢了拢两道被边重叠的缝隙,抬眸对上他的双眼。
回想起他说的话,她缓缓摇了摇头,却不答他只轻轻说——你抱抱我。
说着,她自个儿松开了抓着锦被的手,从中脱身,腰身一用力就跪起来,直投进他怀里。
到底还是吓得不轻。
萧承琢轻叹一息,旋即侧身上榻,将她捞过来侧坐在自己腿上,让她抱得更舒坦些。
在她清香的发间落下一吻,他轻声道:别想了,都过去了。
小姑娘攥着他背后的布料,闷闷嗯了声。
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也没有要与他说话的意思。
拿他当成有温度的隐囊似的。
萧承琢不由失笑,也没再出声,只耐心地抱紧她,留给她安静的空间等着她自我调整。
也不知抱了多久,她方才吸了吸鼻子,松开几分环抱他的力气。
感受到力气转变,萧承琢无声动了动唇角,正想低头与她说什么。
却不想她突然昂首。
竟然径直凑上前来,落吻在他唇角。
唇边柔软的触感使萧承琢骤然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兴许是她另一种转移注意以逃避梦魇的方式。
须臾过去,她仍闭着眼,不通一窍地乱啃一气。
也不管他回应与否。
萧承琢喉间微动,倘若他是个正人君子,合该就在此时推开她。
可惜,在她面前,他永远都不是。
于是他欺身回吻,却不像上回擦枪走火时那样天崩地裂。
反而,十分缱绻柔和地,细细吮吻。
好比烈日中口干舌燥的沙漠旅人,忽逢一场绵绵不尽的春来细雨。
是怜惜,也是无声安慰。
他本游刃有余,除开稍有些乱的呼吸,不过倒也还算在他自控范围之内。
可这份游刃有余终是在她用手往他寝衣里探时轰然倒塌。
指尖略过胸膛,仿佛刀背滑擦火石。
刹那间,天雷动,地火燃。
他颇有些狼狈地抓住她作乱的手。
可她狡猾地喊疼。
下意识,他以为他抓了她受伤的手,便立刻又松开了。
就是这迟疑的一瞬间,虞易安扬唇一笑,抢占先机。
撩云拨雨,搅动一汪深潭。
萧承琢额间沁出零星薄汗,手忙脚乱地重新控住她,说出口的话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别闹了。
她两只手腕被他两手抓着,几乎是骑在他身上的姿势。
她歪头看了看,却是轻声道:没闹。
她抬眸,与他灼热又幽深的视线相触,再说一遍:我没闹。
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寻求安慰。
她只是,纯粹的,想要亲近他。
这场关乎生死的意外,好像比天高的海浪,伴着咸湿的海风,狠狠推了一把站在沙滩上举棋不定的她。
她没告诉任何人,在黑暗中濒死的那些时间里,她想了许多。
想了爹爹娘亲,想了兄长与万俟濛,想了阿姐与裴叙,想了萧琳琅与云如意,甚至还想起了幽兰苑里那颗硕果累累的枇杷树。
但临了临了,她想的,却是他。
扬眉轻笑的他,勾唇坏笑的他,自信昂扬的他,最后却是,黯然伤神的他。
她终于想清楚了,如果前路仍茫茫,至少,她不想留下遗憾。
萧承琢在她坦然笃定的神情中明白过来。
刹那间,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而专注。
一改先前的温柔,倾身过去,强势又坚决地在她唇上辗转。
潭下漩涡起,天上乌云躲。
这一吻太热烈,颇有山雨欲来的威压之气。
虞易安紧张到脚尖微蜷,但却是抓着他的衣襟,更贴向他,仰面去迎他。
气息交错,缠绵悱恻,夜幕下微光里,映着情动难抑的他们俩。
可一吻将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还是强迫自己退开了。
在她茫然睁开的盈盈水眸中,萧承琢深吸一息,沙哑压抑的声音落在她耳畔:你身上有伤,不方便。
说完,他万分小心地托起她的手,前后看看,确认没有血迹渗出,这才勾了勾她露在外头的指节。
虞易安有些呆滞地看着他果断抽身退开,像没事人一样检查她的伤势,反应一息却是恼羞成怒:萧浔之!她都表现的那样明确了,他也分明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眸光里分明有暗流涌动,身下的反应也不似做假,可他偏偏就是不……还要拿她的手做借口。
她那些秘戏图是白看的么?行那事与她的手有什么关系?他明明就是不愿与她亲密。
这样想着,虞易安又羞又气又委屈,嘴一瘪仿佛下一秒又有金豆子要落下来。
萧承琢起先听她这样唤他,心间更痒三分。
毕竟知晓他字的人不少,敢唤的却没几个。
她过去也总是称你或圣人,再或直呼全名,这样唤他的姓加字还是第一回。
隐隐有种独一无二的隐秘欢愉。
不过还来不及细品,他就见她再度愁眉泪眼,顿时慌了神。
猜到她兴许是误会了,他要去抱她解释。
可她气极之下,抵着他死活不愿让他抱。
他不敢强来,又怕她推他时再伤着手,只好稍退些。
隔着一人的距离,他伸手将她倔到一旁的脸掰回来,叹一息无耐道:亏我怜惜你今日疼得够多了,想着放你一马,你倒好,因为这个与我生气。
虞易安不服气,犟着就瞪他:谁稀罕,不来就不来。
卷翘的睫毛之上挂着晶莹水光,被他搓揉过的红唇有些不自然的肿胀,她偏生不觉,还无意地撅着唇瓣说话。
衣襟早在推搡挣扎之间开了,玉骨冰肌尽显无遗,若隐若现的沟壑,无一不在说着邀请。
他眸光渐沉,最后警告她一回:你再这样撩拨我,我就真不与你客气了。
与他杠上了一般,他说什么她都往反着呛,于是她不过脑道:谁要你客气,我稀罕你假客气!这话撕破了他最后一丝强压的隐忍,终是无需再忍,他忽地垂眸以舌抵腮笑了声。
再抬眼时,他极轻地说:那你别哭。
他这话里话外都蕴含着挑衅之意,虞易安郁气未散,当即拗着脖子就要与他唱反调:谁哭?我才不......嗯……最后一个哭字还未出口,就被他炙热的唇舌堵了回去。
他心系她的伤,便将她受伤的那手高举过头顶,提醒她注意的同时也约束他自己。
他果真如他所说再没与她客气。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发便再不可收拾。
她只觉身处冰火两重天,一会儿被火烤过的暖风托起翻飞在半空之中,一会儿又被湿冷的海浪席卷落入漩涡中心。
倏地,一道天雷击中她,劈得她身上每一处细枝末节都在叫嚣着疼。
……夜雨声淅淅沥沥,绵延了一整夜。
红烛暖帐中的旖旎春雨,亦是如此。
夜莺婉转吟哦,细柳迎风飘荡。
雨过天晴时,她疲惫不堪,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再动,无暇顾及其他就要睡去。
身侧的他似乎还在耐心地清理善后。
动作极尽轻柔。
在陷入混沌前,她仿佛依稀听到他似喟似叹般说了一句:不等了。
不等什么?她想睁开眼睛问他,可挣扎半晌还是抵不过汹涌袭来的困意。
于是沉沉睡去。
将一切都遗忘。
落入无边的美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