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琢于年初五第三回宴请西羌来人, 出人意料地将地点定在了别苑旁的八方客酒家。
更甚是,连同云相一并邀请。
至于他为何如此行事,还要将时间退回到大年初二那一日。
当天清晨,虞易安是被红着脸来伺候她起身的苏叶唤醒的。
睁眼时她望着床幔出神, 好一会儿方才想起今夕是何年, 她又身处在何方。
身侧已经没了人, 她稍有些失落,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一瞬她就调整好了自己。
轻轻动一动, 浑身都像是被拆骨重接后的酸疼,身下更是酸胀辛麻。
再加上旁边还有个过分刻意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苏叶, 虞易安不由舔了舔嘴,顿时觉得不自在极了。
想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她忍不住在心间将他骂了几句。
然而,想什么便来什么。
就要她掀开锦被下榻去清洗时, 造成这一局面的罪魁祸首萧承琢忽又推门进来了。
一进门,见她已经坐起了身,他当即笑一声,十分自然道:醒了?虞易安闻声眼神有些飘忽, 低低应了声。
原本侍候在侧的苏叶见他来, 极有眼色地退到门边。
萧承琢留心到她下榻时有些怪异的停顿,反应过来, 旋即勾唇笑了笑, 放下手中杂物上前将她一把抱起。
陡然离地的失重感让虞易安惊呼一声,下意识用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面上红霞不自觉地浮起, 她看了眼眼观鼻鼻观心的苏叶, 有些尴尬地嗔怪道:有人呢, 你干嘛呀?萧承琢意有所指地往她身下瞟一眼,笑意不改:这不是,谁作的恶,谁负责收拾。
他这话指向性太明显,虞易安手忙脚乱就要去捂他的嘴,却不想捂是捂住了,却被他顺势在她手心轻吻一下。
掌心的湿意溽热而灼人,她惊愕地扬起半边眉梢,当即红潮淹没全身。
于是在他快活的笑声中,她面红颈赤,急忙拿掌心在他身上潦草地蹭几蹭。
正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雕花木门忽然被叩响。
萧承琢一面控住她走去里间,一面说了声进。
白芷端着食盒进来,却只见发话的男人的身形一闪而过。
回眸再一看,榻上只剩了凌乱的被褥,熟睡的美人不见了身影,她有些怔地与苏叶对视一眼。
目睹了整场闹剧的苏叶沉默一息,自觉给她解惑:姑娘起了。
苏叶指了指里间,顿了顿,又瞄一眼隔绝里外的门帘,迟疑地问白芷:咱们......还要进去侍候不?白芷明白过来,吐了吐舌头,没吭声。
没再提要不要去侍候的话题,只顾着先把食盒内的膳食一样样端上桌面,布好。
苏叶过来帮忙,看了看,有些疑惑道:今日的早膳种类怎么这样少?白芷取餐点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很快恢复自然,垂眸如常答:适才姑娘没起,圣人便只让我取了圣人一人份的。
原是这样,苏叶听了没怀疑,点头应了声。
待膳食布好,她便主动揽过提食盒的活:那既然姑娘起了,便再去取几样吧。
姑娘挑嘴,这几样怕是不太合姑娘的口味。
尽管她们俩说话的音量已经放低,但那一层薄薄的门帘还是挡之不住。
正在里头与萧承琢大眼瞪小眼的虞易安听着外头两个丫头旁若无人地编排她,眼见着萧承琢对她挑嘴这一说辞十分认同地点头嘲笑,登时艴然出声:知道还不快去?外面瞬间噤声。
虞易安与苏叶白芷相伴多年,都不用多想也能猜到她们俩现在面面相觑的神情,本就染了丹色的脸颊更添几道红晕。
......打闹着洗漱完,她挣开他,径自先撩了帘子出来。
若无其事地到桌边坐下,望一眼他的膳食,兴味乏乏地收回了视线。
跟着出来的萧承琢,闲庭信步一般,慢悠悠晃到桌边,正巧捕捉到她带着三两分嫌弃的目光。
他轻笑着拿了帕子擦了擦手,看一眼她,什么都没说,言下之意却是表现得明明白白。
挑嘴挑得众人皆知的虞易安原先不觉得挑嘴有什么说不得,但也不知怎么的,被他这样一激却是突然起了些胜负欲。
她当即执了他的箸,随手夹起一块云片糕咬下一小口,咀嚼几下便梗着脖子囫囵吞下。
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硬着头皮就要再咬一口。
送至嘴前时却被他连箸带糕一并拿了过去:不爱吃就别勉强。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几口吃食还是挑得起的。
他主动递了台阶,虞易安便也没再与他对着干,顺从地让他接手被她咬了一口的云片糕,自己则捧起他的黄豆浆喝一口,想要借着汤水将那粗粝的云片糕顺下去。
却不想他喝的豆浆不爱加蜜,一入口便是一股原汁原味的豆腥气。
她当即嫌弃地咂咂嘴,将那豆浆也推回到他面前。
嘴里残余的豆腥气,裹着云片糕齁甜的香气,组合成了更不好的怪味儿,虞易安不由皱了眉,起身就要去倒些凉水过过味儿。
萧承琢好笑地看她起身,没多话,回首就要将那剩下的云片糕送进自己嘴里。
凉水入喉,冲散了豆腥气,也冲淡了甜香气,虞易安挑剔的味蕾终于恢复了知觉。
就在这一刻,她舌尖动了动,脸色骤然变了。
茶盏从她手中滑落,落地发出一声四分五裂的破碎声。
瓷盏碎片四散溅起,弹射到她的裙边上她也无暇顾及,而是几步回转,飞快地打掉了他距离唇边仅有不到一寸距离的竹箸。
与被那竹箸稳稳夹在其中的米黄色云片糕。
他蓦地遭此外力,一时没反应过来,口型仍维持在微张时的模样。
虞易安面色紧绷,握起他的下巴就着急检查:你没吃进去是不是?快说你没吃!红润的面庞一瞬间失了血色,惨白如纸。
她瞪目而视,眼里满是惶恐,两瓣红唇也后怕地微微颤抖,呼吸声都粗重了不少。
伸向他的手也同样颤抖不止,刹那冰凉如霜雪。
萧承琢慢半拍回神,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搂向自己,摸着她的长发轻抚几下:我没吃,你别慌。
其实她也知道他大抵是没来得及送进嘴里的,但她就是要听他亲口说了,才真真切切地将心落到实处。
她这样反常,萧承琢多少猜到了些缘由,但他没着急去管。
他不露悲喜地看一眼那叠云片糕,反而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方便他俯下身去,握起她的脚腕查看:茶盏碎屑溅着你没有?虞易安惶然的心跳声仿佛还在眼前,她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胸脯仍在深重地起伏。
她埋首到他肩侧,双臂紧紧环抱住他,像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怀中的她仍在止不住的颤抖,萧承琢见她情绪低落至此,难免也有些忧心。
于是他双手捧起她的脸,正色望进她呆愣的眼底:看着我。
虞易安目露惊惶与悲切,他便怜惜地擦了擦她鼻尖因为紧张而沁出的汗珠,缓缓安慰道:不论那里面添了什么,我没吃,就没事,对吗?一切不好的结果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因为你反应很快,且当机立断,阻止了我。
他的声音缓而沉,如一阵微风,赶走了她内心的阴霾,也使她燥乱的心神忽地平静了下来。
她攀着他健硕的臂膀,无意识紧攥着布料的手松了松。
吞咽一息,她沉默良久,而后轻轻嗯一声。
见状,萧承琢复又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哄孩子一样,将她的注意力往别处引:你知道么?当初在朔南寺,无尘大师说我的贵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切命中的无解在遇到这个贵人之后都会浮现出解答之策。
我那时不信,还呛了无尘几句。
说着,他闷声笑了笑,然后我就在竹林里见到了你,眼瞧着你见了如意像见了鬼似的躲起来,而后再听你感慨云家权势滔天,忧心事要关己。
那时我就在想,这些个秃驴,还是有几分真本事在的。
话音一转,他忽地又道:其实当初我没打算要虞家入局,因为我尊敬老师,知晓老师为我萧家做出的牺牲已经够多了。
要制衡,大不了我多纳几个世家女,靠数量取胜也是一样。
他娓娓说着,却是想到哪说到哪,完完全全地随心而动。
可偏偏那天,我遇见了你。
这一句话,让虞易安微微愣了愣。
说我自私自利也好见色起意也罢,终归我当时想的是,你是不一样的。
我无情无欲活了二十载,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子起了想要拥有的念头。
然后鬼迷心窍一样,我去你房里寻你,被你毫不犹豫地拒绝。
被你拒绝之后,我刹那间清醒了过来,对被贪念牵着鼻子走的自己很是唾弃。
于是我说我不会强求,你若不愿就算了。
惊鸿一瞥如烟散,混当一场美梦。
说着,他顿了顿,轻抚她背脊的手也停了下来,语气随之更缓几分——可偏偏,最后你追了出来。
他道:我知道你只是心怀天下,从大义的角度出发做的这样的决定。
可我心里清楚,我与你不同,从一开始,我就卑鄙的,下劣的,龌龊的,对你存着见不得光的私心。
虞易安伏在他肩头,听他用平静又带着些诙谐的语气说起往事,再听他一连用三个贬义的词汇形容他自己,她蓦然寒心酸鼻,打断他时带上了些崩溃般的哭腔:是蜜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