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云片糕里, 有能要他命的蜜柑。
萧承琢心道果不其然,暗暗叹了一息,将后怕的她抱得再紧些。
虞易安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挣扎着要退出来。
萧承琢没强求, 才松几分力, 就见她忧心如焚, 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告诉过别人,你信我。
那天你说蜜柑会让你......她正要倒退回那日去复盘,然而一句整话还没说完, 她的话音就在她回忆起那日的场景时戛然而止。
丝丝凉意从背后升起。
一如藤蔓绕窗而生,刺骨的冰冷刹那间遍布她的内心。
那天他说起蜜柑会让他起瘾疹时, 在场的除了他们俩,还有一个人。
她骤然哑火, 圆睁的眼中带上了万分的不敢置信。
炭火炉燃得正旺,源源热气曲折了视野。
虞易安却只觉自己在艳阳天里淋了一场透心凉的冷雨。
雨点大而急, 像拳头一般砸在毫无防备的她身上,疼得透彻心扉。
她还想做最后的确认,于是艰难开口问:方才她说,因着我没起, 所以这份早膳是备给你一人的。
萧承琢看着她倏而黯淡的眸光, 沉默着,没说是, 也没说不是。
她自己说着, 声音越来越轻。
只因为她其实听得分明,白芷自己就是这样说的, 她找不出理由再为她开脱。
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虞易安怃然垂眸, 浓密的睫羽盖在眼上,叫人猜不出她的心思来。
她不动,萧承琢也不催。
他凝眸看着她,大掌轻而又轻地盖到她的手背之上,极尽温柔地摩挲几回。
被亲近之人背叛的痛楚,他也曾经历过,他知道有多不好受。
如此沉默良久,虞易安方才红着眼睛抬眸,问他:这件事,让我来处理,行么?声音是砂纸磨过一样的沙哑。
萧承琢面不改色,自然的就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似的:好。
他答应得很快,语中更有对她浓浓的怜惜与信任,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儿,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她再看看他刚毅的颌线,停顿一息,抽手抚了抚,方才软了语调叹声再道:这事儿是我对不住你,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是因为信任她,才会连带着对她的丫鬟也同样不设防,可眼下看来,是她信错了人,代价却险些累得他去代她受。
她知道他不会怪她,可她自己过不去那一关。
说一千道一万,至少,她有失察之责。
萧承琢闻言,摸了摸她的发心,纵容地笑一笑,没接话。
就好像他浑然不在意一般,将此事交给了她,后续她预备如何去查,查明了又如何处置,他都不会插手。
他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蜜柑一事暂且到此为止,萧承琢将她放下,起身就要去收拾碎瓷片。
虞易安仿佛凝滞一般看着他忙活,安静一时后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口。
在他投来的疑惑眼神中郑重其辞:我不喜欢你用适才那三个词语形容你自己。
不过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优劣之分?她的眼中有夺目光辉,每一寸星火都近在咫尺,灿然如青山寒夜里的飞火流萤。
他适才说他要她进宫有他的私心,那她选择进宫又何尝没有她的私心。
他的私心是对她的占有欲,她的私心却是为了家人的自保,真要说起来,指不定是谁的利用更浓些。
他们俩的私心共同为因,造就了她进宫这一必然的果,然而这样的因果,也仅仅是为后来的他们提供了一次契机。
选择走到现如今这一步,是他们俩共同的决定。
换言之,一切私心杂念都消散在了她踏进宫门的那一天。
从那一日起,蔽日的乌云尽数散去,晴空万里再无阴霾。
如今的我们俩之间,光明敞亮,坦坦荡荡。
她用襟怀洒落的语气,一锤定音。
*这餐早膳最终还是没能像像样样地用。
她说完那些之后,萧承琢便像发了疯似的拥抱她,用劲之大就像想要将她拥进骨血里一般。
若非还顾及着她被叛主的丫鬟牵动着的心神,只怕少不了一通白日里的云雨搓磨。
……虞易安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半推半地先行离开。
他走后,她稳了稳心神,用手背凉了凉发烫的两颊。
而后敛起笑意在妆台前静默,许久后,终是执笔点黛,亲手画了两道上挑的眉峰。
眉黛将她的细眉一点点染色之际,她忽然想起一桩尘封在记忆中蒙尘的往事。
不知是多久以前,她看了一册女子称帝的禁书,被其中叙述的情节震得心有澎湃,便要白芷学着书中对女帝的描绘给她画上挑眉。
白芷手很巧,听了她的想象只不过草草勾勒几笔,就将她整个面部的气势变得凌厉而威严。
她对此很满意,便对镜做些傲睨天下的神态。
那时白芷看了还讨巧打趣道:姑娘这一睨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与我一刀两断再将我满门抄斩呢。
那一刀两断满门抄斩都是那禁书里常用的词汇,她看得多,与她们说,白芷学去了,便时不时拿出来秀一秀,也不管语境合适与否,抑或隐喻吉利与否。
回忆都是那样鲜活。
虞易安想不明白。
曾经说着要一辈子陪着她的白芷,怎么会背叛她呢。
她们之间亲如姐妹的关系,怎么忽然就变了呢。
执笔的手轻轻颤,眨眼的间隙,一行热泪悄声滑下,落进开盖的眉黛里,溅起零星粉尘。
很快,归于平静,去留再无痕。
午后,虞易安盛装却独身去寻白芷。
推门却见要找的人正端坐在榻上,正面对着大门。
她一改先前俏皮机灵的模样,沉默如夜,一双无神的眼紧盯门口,直到瞧见虞易安的身影飘然踏入,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苏叶不在房里,午后虞易安没有给她们安排事情,那便只能是故意被白芷支开了。
她收回视线,看着眼前垂首端坐、沉静无言的白芷,忽然觉得她很陌生。
她熟悉的白芷,应当是咋咋呼呼丢三落四的。
可今时今日,眼前的白芷却仿佛知道她会来与她摊牌一般,连要适时支开苏叶这样的细微之处都考虑到了。
到底是她变了还是她的毛躁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虞易安自嘲地笑了笑,她好像也并不是很想知道答案。
为什么?姑娘。
她与白芷同时开口。
她的声音沉而哑,一听就是失落的。
白芷的却相反,同往常一般的嘹亮又清脆。
可到底还是不同的。
白芷笑着,浮于表面,眼中有隐若隐现的水光:姑娘别问了。
做了就是做了,白芷认罪。
她从榻上站起身来,虞易安看着,惊觉她竟然佝偻如八旬老者,再无一点妙龄少女该有的生气。
下一刻,白芷在她面前跪下,行了一个完整的跪拜礼。
泪滴垂直落到地面,她却仿佛全然不觉,连微笑的弧度都不曾变过一丝一毫:得姑娘搭救,乃是白芷珍视一生的机遇。
是白芷辜负了姑娘的信任,姑娘怨我恨我,都是白芷自作自受。
她仍伏在地面,额头抵着粗糙的地面,将她柔嫩的皮肤磨出了些骇人的红印。
虞易安没有出声,也没有去扶,只垂眼看着,眼中复杂情绪相交相错,说不准是什么更多。
终归白芷也没敢有奢求,吸了吸鼻子一闭眼让团凝的泪珠落下,眼前清晰些,就接着道:谋害圣人,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白芷心里清楚。
所以白芷恳求姑娘,不要念旧为我求情。
您与圣人好不容易抛下芥蒂走到一起,切莫为了不值当的白眼狼再心生隔阂,是白芷不配得您的好。
说着,她抬起泪眼,笑得如同春花一样灿烂,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那样决绝:圣人决意是杀是剐,白芷悉听尊便。
白芷有两颗虎牙,生相又是显小的圆脸,这一笑,竟然让虞易安恍惚回到了初见她时的那条街边。
白芷身上仍挂着她当初要带她走时赠予她的小香囊,虞易安回想一番,她好像就没见她取下来过。
香囊犹在,人心却变了。
物是人非。
虞易安木着脸,与白芷对视良久,倏地开口却是道:你曾去膳房问过圣人有无忌口。
是肯定的语气。
白芷的笑颜很显眼的一僵,她再也维持不住强作的自然了。
虞易安却承接似的忽然笑了,红唇微勾之际,她用轻嘲的语气轻轻说:得到的答案当是圣人百无禁忌吧。
在白芷渐渐黯淡的眸光中,她直言追问:既知圣人不能用蜜柑乃是鲜有人知的秘密,你明知如此做局很轻易就能排彻到你身上。
她的声音平如无风无浪的死水,轻得犹如暗夜鬼语,令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选择如此明显的方式。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故意暴露在她面前。
她太了解白芷了。
在白芷还小的时候,曾做过一件极小的坏事,由于那时她经历尚少,处事尚不周全,几乎将马脚漏的到处都是。
毫不意外被管事嬷嬷逮住狠狠收拾了一回。
后来虞易安听她哭着将做那事的前因后果以及苦衷都说明白,她没有如白芷以为的那般再度对她打骂。
反而,竟然开始与她复盘整件事,教她如何才能将此事办得别人找不出线索来。
姑娘那时与她耳语时的狡黠神情白芷到现在都记得,她也同样记得那天姑娘最后说的:是非善恶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白芷,有些事你做了我会原谅你,甚至会同今日一般站在你这一侧。
可有些事,是决不能做的,你若做了,我便不会对你留情面。
彼时尚还稚嫩的声线渐渐与眼前明艳成熟的美人融合为一体。
白芷看着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对她冷漠至极的虞易安,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对不起姑娘,白芷错了,白芷让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