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康宁宫, 寒暄几句后萧承琢随意找了个理由屏退宫人。
起初见他时还不觉得,此刻他的脸色却是愈发差了起来,还不等人尽数退去,就已经有些遮掩不住的病容外露。
虞易安心下担忧, 握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这才不多会儿的功夫, 他额间颈间皆生出了些汗, 明晃晃的,惹眼地挂在他苍白如纸的皮肤之上。
心知他不想被人发现,她便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一些, 顺势踮起了脚尖。
在他与尚未退开的宫人之间,筑建起一道风雨不透的墙。
高墙之下, 对上他递来的隐忍痛苦的目光,虞易安稍稍紧了紧握他的手。
无非是在用行动告诉他, 她也同样可以为他遮风挡雨。
萧承琢看懂了她的明示,笑得有些吃力, 却是舒心又快慰的。
对于萧承琢突来的异常,太后显然知情。
待宫人散尽,外门闭合,她立刻换下和煦的假面, 忙上前来搀扶住萧承琢另一侧的臂膀。
耽搁不得了, 太后一边扶着人,一边语带急促对虞易安道:快!浔之让请的靳迄时就在里面。
靳姓, 一个很罕见的姓氏。
虞易安听闻蓦然一惊。
她当即就猜到了里头那人的身份。
传闻神医靳家世代行医, 一手祖传医术出神入化,活死人, 肉白骨。
只是当初在先帝时期, 不知为何, 偌大的家族忽然悉数隐于市,一夜之间了无声息。
萧承琢今早还好好的,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居然虚弱至此,更稀奇的是他仿佛预料到了这一出似的,竟然提前要太后请来了靳家人。
层叠迷雾之下,好似有什么被她忽略了的关键。
她眉心蹙得越发紧俏。
不过眼下不容她过多揣摩,萧承琢身上的虚汗已经汇成水流向下蜿蜒。
他显然已经十分煎熬,连站都站不稳,大半的重量压到了她肩侧。
她顿时抛下疑虑,一咬牙,换手勾住他腰线,也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来巨大的力量,就这样半扛半拖着他向里间走去。
步履维艰,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浑身的力气。
等将他平稳扶上榻,她已是气喘吁吁。
天寒地冻的冬日里,向来体寒的虞易安竟然热汗涔涔,行走时他滴落到她身上的冷汗连同她颈侧淌下的汗水一同,湮没到她那随气飘飞的披风绒毛里。
身心的重担一卸下,她有些脱力,撑了撑边上的圆木桌方才稳住身形。
不小动静引来那边靳迄时的侧目,他寒如霜雪的目光一点而过,很快收回去。
虞易安顺势打量他,他也不躲不闪,仿若不察。
随后,他敞开一囊,只见有数百根银针规律地置于其上。
冰冷的寒光晃疼了她的眼,她还来不及心惊,就听得靳迄时冷感的声音响起:医治期间,烦请太后与娘娘暂退。
竟然是要独处。
太后爱子心切当即欲言又止,虞易安也不由目光渐沉。
不过只一瞬,她就敛眸,当机立断挽起太后退出去,整个过程没再多话一句。
门关上,吱吖一声,隔断两个世界。
未知多生了许多种可能,太后顿时有些心焦,唇色都不免染上了些许灰白。
虞易安虽也担心,但见太后坐立难安,想了想,还是宽慰地唤了一句:母后。
迎上太后六神无主的目光,她不慌不忙,轻声道:浔之信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同样也是初见靳迄时,对他可以说一无所知,便断然不可能对他毫无戒心。
她不信靳迄时。
但她相信萧承琢。
相信谨慎如他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到底细不明的人手里。
太后闻言有一瞬间微怔,但很快想明白个中隐秘,随即松了一口气。
然而萧承琢一时不脱困,她的心便始终高悬着。
太后还是难掩焦躁,寻求安慰似的握起虞易安的手,就等在紧闭的门前,寸步不离。
安静之下,是两人各自不安的心神。
须臾静默,太后还是忍不住发问:易安可知浔之这是怎么了?正在心中默默计时的虞易安闻言一愣,明睐的眸子微微眯起,母后也不知晓?她以为他至少与太后通过气。
不知......太后摇了摇头,焦色顺着下垂的碎发爬上眉目间,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要诉说着慌张,他只是在昨日午后给了哀家一个地址,要哀家将人秘密接进宫来,语焉不详,只说今明两日兴许会派上用场。
昨日午后。
捕捉到这个时间点,虞易安眼皮猛然一跳。
正是白芷一事事发之后。
他如今的症状急而猛,从臂不能动到全身无力神志不清,仅仅半柱香不到的时间。
看着不像突发疾病,反倒像是......中了毒。
难道说,是幕后那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非要在近日置他于死地?倏地,她忽然想起某个夜里他在她耳旁叹的那句不等了。
似乎带着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不知想到了什么,虞易安蓦地沉了脸。
抬眸看一眼紧闭的木门。
门上雕有小桥流水,草木葳蕤,飞鸟络绎,一派悠闲惬意之景,没有人会想到门里面,竟然是生死攸关的争分夺秒。
她再凝眸看一眼,眼中有万千思绪交错,仿佛能透过门看到里面正在苦苦挣扎的人。
做决定有时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缓缓闭眼,吐息纳气,几回后,毅然睁眼。
她忽然松开了太后的手,侧身对上太后疑惑的眼神,附耳过去,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退开,眼瞧着太后不经风霜不显岁月的双眸倏地睁大,透着几分不敢置信。
正要说话时却被虞易安摇了摇头阻了回去。
只听得她又道:西羌与东肃来人尚在境内虎视眈眈,远方还有一个武王在狼顾鸱张。
大晋决不能在此时内乱,圣人拼尽全力到您这才倒下也正是为了叫人看不清虚实,让他们不敢随意出手。
说着,她望进太后的眼里,眼底是决绝肆意滚拂: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再没有侥幸的余地。
我们现在能做的,唯有分散火力,尽力拖延,等到圣人醒来,再由他做决断。
战与不战,您与我都做不了主。
内乱,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挑起内乱。
太后是聪明人,自然懂了她没有明着说出口的话。
她沉沦于虞易安向死而生的深意里,难免有些恍惚,愁容之上更添几分悲切。
红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最后归于一声叹:......我知道了。
你自己也要万事当心。
深沉的关心作不得假。
虞易安闻言郑重点了点头,却是忽然将一个小巧的骨哨不由分说塞进了太后手中。
不等太后发话,她就先道:圣人手下能人无数,照理不需要我多事。
只是现如今他陷入昏沉,还不知何时能够醒来,我曾听他说起过金陵卫唯尊他一人令,旁人驱使不动。
这话揭露开来,殿内气氛霎时沉重,她们都知道无法调度兵力代表着什么。
虽然危难之时,虞修一定不会坐视不管,但那就意味着无端起兵,若旁人有心,造反之名洗不脱,反而正中他们下怀,将把柄生生送到他们手中。
虞易安略过一眼那骨哨,稍顿一息,意有所指道:用它可以召出三千‘无名’精锐,倘若万不得已,保命要紧,您记着,吹响三声,两短一长。
听完,太后顿时觉得手中攥着的小小物件犹如千金重。
虞易安却坦坦荡荡,仿佛只是给出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饰,说完话便收回了手。
太后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有些复杂。
她不是没有听闻年初一时华清宫遇刺的事。
连那样惊心动魄的时候,眼前这明艳动人的小姑娘也都不曾用上这骨哨,可见其之珍贵。
可她现在,却毫不犹豫地就将这保命符留给了他们母子。
还是在她将要孤身犯险的当口。
说来都可笑,流着相同血脉的亲舅舅悖逆不轨,反而是非亲非故的虞家人忠贞不渝。
这人心,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太后垂目看向落在她手心的骨哨,眼中隐隐有微光闪动。
她将那骨哨谨慎藏到身上,然后抬头,却见虞易安已经行至门槛旁,就快要开门踏出去了。
易安......太后下意识叫住她,虞易安回首,太后有千万句话想说,卡在喉间,最后只说出来一句:一切小心。
虞易安到这时方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照拂在透缝而来的日光下,美得惊心夺目。
可惜,笑容没有停留多久就消弭。
最后晦暗地看一眼萧承琢所在的房间,她深呼吸一口,毅然决然推开了康宁宫的大门,跨步离开。
出门前,她有意放松了小腹。
宽松的宫装下,多了一道若隐若现似有非有的起伏。
行出几步,她掩面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小指指节微屈翘起,白皙的柔荑透着金贵。
也不知怎么的,近来嗜睡得很,真是烦人,虞易安造作地看了看日头,自言自语一般叹息,随后随手指了一个静心殿随侍的近侍,懒懒散散地叮嘱他道:圣人还与本宫有约,过会儿等圣人与太后商议完要事出来,你记得来华清宫支会本宫一声,听到没有?被她指到的近侍不敢抬头,只敢通过余光确定贵妃娘娘指的是他,旋即嗳嗳称是,唯恐有一点儿怠慢。
她这才不阴不阳地笑了声,似乎带着些求而不得的怨气,带着人大摇大摆回宫去。
却不想回到华清宫,青鸾即刻迎上来附耳低语。
虞易安听罢当即高挑了眉梢。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