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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2025-03-22 07:56:11

这个节骨眼上主动上门, 来意已是彰明较著。

虞易安回忆起上回见他时的场景,慢慢抬眼,问青鸾:在哪?东侧殿。

青鸾回答,说罢稍顿了顿, 主动问:我陪娘娘一起?上回遇袭后, 华清宫便多添了许多守卫。

只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担心虞易安心中留下了阴霾,青鸾这才想着陪侍在侧。

一番好意, 虞易安铭感五内,暗忖一息却摇了头, 在外等我就好。

话音落下,对着青鸾微微一笑, 移步去往东侧殿。

天色忽然暗了些,雾蒙蒙的。

大片灰白中兴许已经凝结起了水珠, 就等着滴水穿石,破开浓烈的雾,洒向雨僝风僽的人世间。

愈渐喧嚣的风声中,虞易安拾级而上。

没人能看出她镇定自若外壳下的牵肠挂肚。

推门进去时, 庆英正对着门, 恭敬地行着礼。

不知是听到了动静临时起意还是等候的这些时间里始终如一。

面上是他一成不变的阴柔板正。

那日意外发生之后,东侧殿的窗户便糊上了一层桐油漆。

日光照不进来, 室内便显得昏沉沉的。

庆英的面容半隐在灰暗中, 虞易安看了一眼,随后走近。

庆公公为何事而来?声线轻缓平滑, 好比上等的绸缎, 一顺到底, 没有一丝褶皱。

直到她出声,庆英方才放下中悬半空的手。

一顶高冠将他的发束在其中,肃穆板平,一如他整个人。

他抬起眼瞳,盯着面前人的双眼,声无起伏道:奴留下了圣人用过的茶盏。

话说一半,他深谙留白之道。

虞易安和缓的眼神倏而变得锐利,犹如平地箭弩频发,为的就是无人生还。

你意欲如何?声若冰锥,刺骨凉意在空气中肆意游荡。

视线碰撞,庆英依旧维持着那副无情无欲的模样。

半晌,他垂眸,却是答非所问:其中尚有残余茶水,杯身也不曾经过清洗。

奴猜想,其对娘娘来说,兴许有用。

茶盏呢?虞易安勾起一抹晦暗不明的笑,话里话外是游刃有余。

娘娘答应奴的条件,奴自然会完好无缺地奉上。

庆英不疾不徐,虞易安便更加慢条斯理。

谈判之时,最忌露怯。

她忽地溢出一声轻笑,眼皮半垂,漫不经心地撩了撩鬓发:拿一个马后炮似的茶盏就想与本宫谈条件,庆公公这诚意是不是稍显随意了些?庆英闻言也笑,只是他不常笑,嘴角僵硬地抬起半边,看着诡谲得很。

那如若,奴扣下了人证,可以让其行指认之职呢?这样满含深意的话经由他那阴柔尖细的嗓音说出来,更显高深莫测,寻常人听了多会被他唬住一时。

可虞易安显然不会是其中之一。

她留心到庆英不自觉搓揉的指尖,顿时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出声。

削痩的肩抖了抖,兴味之余是溢于言表的轻蔑。

要本宫提醒你么?她盯着庆英脱然的笑脸,单侧嘴角轻扬,一字一顿道:人微言轻。

他所倚仗的所谓人证,在遮天蔽日的权势面前,一文不值。

庆英的笑颜蓦地一僵,随后立即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模样,淡然开口:娘娘所言甚是。

话音一转,他又道:这些对娘娘与圣人来说或许只是可有可无,但多这一些总是不会错的。

庆英所求不多,娘娘何不先听听奴的条件?很显然,底牌用尽,他放低了姿态。

虞易安啧一声,似笑非笑道:本宫好像一早就问过了公公的意图?庆英再被噎一回,却面无惭色:是奴之过。

这回他没再端着,直言道:奴之所求,不过是云家倒台后,您能在圣人面前为德妃娘娘说理求情,让圣人对其网开一面。

您也知道德妃娘娘自始至终不曾参与进去,她甚至,屡次三番帮过您。

此举对您而言应当并不违心。

娘娘,您与圣人情深意笃,唯有您有这本事。

果真还是为了云如意。

虞易安猜到了部分,却不曾想过他能为云如意做到如此地步,当真是在用自己的一条命来偿还一次顺手为之的恩情。

听他开始剖心掏肺,虞易安便也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笑。

深意暗藏在沉默中,悄然疯长。

庆英这个人,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却也简单。

他的世界里,大概只有云如意与其他人这两类。

从云如意救下他的那一日起,他便只为她活着,依靠一些无法道尽的执念,残喘于世。

虞易安盯着他,忽然启唇发出关键一问:你如何知晓这些?她没有明说,但她知道庆英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除却萧承琢中毒,还有他为何能够顷刻就将嫌疑落定到那那杯茶之上。

以及,既然知道,又为何作壁上观?他既已认定云家必败,直接与萧承琢投诚不是更优选择?庆英闻言眸色再暗三分,较之往常,多了些阴暗的戾气。

反倒让他看起来有了些人气。

奴曾在他人身上,见过如此症状。

他话中的狠厉,让虞易安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他不为所动,自顾自说下去:此毒性烈,从右臂开始逐渐麻痹全身,掌纹处会有黑气蔓延。

圣人离案前,无所征兆突然握不住笔,奴起初也是猜测,直到圣人起身时不经意间露出了掌心。

他字字句句,皆与虞易安所了解的一一对上,于是她颔首,再问:那人结局如何?死了。

轻飘飘说出这话的同时,庆英抬眼,没什么表情,但虞易安敏锐地从他的眼底看出了几分畅然。

并非是为这毒致命的威力,而是针对死了的那人。

她无心窥探他人的往事,只是听闻这个答案难免感觉到心间猛然一抽。

但她到底没有表现出来,纯当事不关己的听众,听过就罢。

她垂着眼,不知所思。

直沉默了许久,方道:那茶盏本宫让人随你回去取,你别忘记行事周全谨慎些,管住那人证的嘴,莫要让人察觉出异常来。

是接受交易的意思。

闻言,庆英弯了弯嘴角,幅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来得真心实意。

阴柔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了却心愿的轻松:谢娘娘。

虞易安再看他一眼,思及还有事要做,没再多停留,转身离开。

不多时,为求稳妥,她特地召了萧昇来做此事。

萧昇神色凝重地听完她所令,话不多说就点地凌空,不多久就取到了茶水残渣与杯盏,而后小心地将其交到了靳迄时手里。

这毒极为罕见,靳迄时本没有十全把握将它彻底驱尽,只能暂且压制保住性命,想着日后再慢慢根除。

可若有了这毒的原样,那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

靳迄时出生医药世家,本就见多识广,很快分辨出了毒性本源,并依据药物的对冲调配出解药,几乎无伤地解了这毒。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萧昇来回话,说靳迄时认为那茶渣有用,虞易安听闻顿时心宽了些许。

她谢过萧昇,叮嘱他回去守好萧承琢,方才回屋更衣,马不停蹄奔赴下一个战场。

永荣二年的第一场冬雪,就是在这时下起来的。

雪白的细片占据了眼帘,目光所及之处,洋洋洒洒,一片苍茫。

脚踏尚未堆积起来的雪花,一袭男装的虞易安迈步进了惜花楼。

男装后的她眉眼如星,英气逼人,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作为京中数一数二的花楼,惜花楼的鸨母见多了这些年纪不大就想着眠花宿柳的富贵公子。

是以一见她,丝毫没有起疑,堆着笑就将人迎了进去。

进门,扑鼻而来一股浓烈的脂粉香,虞易安不由紧了紧眉头。

鸨母留心到这一幕,更加认定这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小少爷。

她再看一眼她身上价值不菲的布料与玉佩,眼中贪婪几乎就要掩盖不住。

虞易安适时掀起眼皮带着些不满似的看她一眼,那鸨母当即心领神会,神秘兮兮道:小公子随我上楼来,好货都在上头呢。

听闻这话,虞易安方才扬了扬眉,与鸨母交换一个你懂我懂的风流眼神。

而后随手从谷雨假扮的小厮手中拿来一个小钱袋,眼也不眨地丢给鸨母,娇逸不羁道:只要让小爷满意,这赏钱,有的是。

她压着嗓子,听着有些沉闷又不乏少年气,正巧与那变声期的少年特质相符,鸨母一听,更没了顾虑,欢欢喜喜地就接过钱袋子带她们上楼。

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地介绍着这里的花魁与招牌姑娘们。

虞易安作出十分有兴趣的样子,与之来来回回许久,直到到了包房坐下,她方才咂咂嘴:可惜出来前我兄长与我耳提面命,要我寻个干净的。

要说这要求也不奇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多少都有点看不起别个,自然不想用别个用过的。

鸨母瞬时会心一笑。

眼下她已经被虞易安阔绰的出手蒙了心,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当即就一拍桌:小少爷这不来巧了,今个儿上午刚来一个,保准是个黄花闺女。

浸润风月许多年,鸨母说话没个把门,凑近就小声道:我与公子说实话,这新来的丫头,细皮嫩肉,长得水灵灵的。

就是还没调/教好,可能会生涩些。

她着重咬字在生涩,涂着艳丽口脂的厚唇开开合合,挤眉弄眼:不过嘛,这生涩有生涩的趣味,紧致销魂的嘞!保准叫小公子乐不思蜀!饶是镇定如她,在听到这些污言秽语之际也险些面露异色,好在她很快调整过来,故作犹豫道:小爷是来享受的,这太生涩的,岂不还要小爷劳力费心?做足了嫌弃之态。

说着,虞易安随即翻了脸,喜怒无常一般:我看你们这惜花楼也不行啊,区区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

鸨母见她动怒,仿佛看到将要到手的钱袋生出了羽翼,抖一抖就要飞走,急忙挽留道:好说呀小公子!您看这样成不成?您在此稍等片刻,我亲自去调/教那丫头,保证让您吃得开心!虞易安还是有些不满,啧一声,坐没坐相:要小爷等多久?一炷香。

鸨母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

虞易安闻言上身前倾过去,无赖似的讨价还价:半炷香,不成小爷换地方。

她松了口,鸨母哪有不应的道理,顿时笑得花枝招展,搓搓手,就要谈那钱的事儿。

话里话外是要她先给些定金的意思,虞易安不耐地摆了摆手,谷雨会意,立刻又掏了一个钱袋。

鸨母掂了掂重量,笑得更是灿烂,眼都眯成一道缝就快要看不见了:成成成,那小公子自便,我这就去给您忙活。

说罢,关上门就要退出去。

却不想虞易安执扇卡住门缝,又将它打开。

对上鸨母疑问的眼神,她贼贼一笑:小爷到下边儿看看热闹去。

楼下鱼龙混杂,当场搂搂抱抱的不在少数,这看热闹,可不就是看个热闹。

鸨母意会,造作地痴笑两声,说些场面话便离开。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虞易安目光一冽。

看向木梯上来时途径的第一间包房,顿了顿,竟然就这样走了进去。

里头没有那些个莺莺燕燕,唯有一人端坐于此,手上不紧不慢地沏着茶。

见她不请自来,也没有被冒犯的不适感,努了努嘴就多沏一杯,推向桌几另一侧。

而后抬眸,眼中含笑:女装姝丽,男装秀朗,在下都忍不住要疑惑,贵妃娘娘究竟是男是女?虞易安闻言倏地一笑,从容落座。

目光定在他的面具上,她轻笑着开口——那您呢?本宫同样好奇,您的这张面具之后,到底是西羌谋士西楼先生,还是……大名鼎鼎的东肃国师穆凭阑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