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凭阑拿起茶杯, 自如地碰了碰她面前的那杯,发出清脆的一声。
仰脖饮尽,他伸手揭下面具,随手将它抛到一旁。
随后他眼尾向上一挑, 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一个代号而已, 娘娘喜欢哪个, 或者觉得哪个更顺口,那便用哪个。
虞易安看了眼轻漾的茶水,随后望向他的脸, 没说话。
她的打量可谓肆意又无礼,穆凭阑却也不躲, 由着她看。
更甚是向前倾了上身,将脸凑得更近些, 左左右右画圈似的展示一番:怎么?娘娘喜欢这张脸?他没关窗,窗子临街, 又是繁华地带,拖长了语调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虞易安进来时也没有关门,门外是让人堕落的三风十愆,造作的娇笑、粗鄙的怒骂, 混着不可说的声响, 构成了这次意外相遇的背景音。
虞易安终于知道违和在哪了。
这张脸居然有几分像萧承琢。
没他精致,没他锋锐, 多了几分温和的书卷气。
偏偏穆凭阑此人的性格似乎确实与萧承琢像了七八分, 这才显得脸与人格外不相匹配。
她嗤笑一声移开眼,以手托腮:一张假面,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穆凭阑闻言啧一声, 身躯往后一靠:我这是好心给娘娘提个醒。
他说着, 故意停在此处,见她果真看回来,这才接着说:相信不久后,娘娘就要与这张脸的主人打照面。
凭阑先给娘娘透个题,这样才更有趣不是么?他话里看戏的意味太浓烈。
回想一番他自出现在大晋起做的这些事,好像无一例外都是在搅浑水,东伸一手西插一脚的,唯恐天下不乱。
虞易安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游离了片刻。
窗外小贩的一声吆喝让她回神,她又一次没接他的话,而是将目光落到他腰间玉佩上。
指尖轻点脸颊,眉眼是清风细雨一般的温润和煦,唯独唇边笑意,正相反,咄咄逼人。
穆先生玉佩上这图腾有些眼熟。
是龙凤纹,凤尾下垂点于龙首之上,凤身有些模糊,龙首须长而衔珠,四周勾有祥云瑞雨浮雕纹饰。
年头看起来十分久了,上有些缺口裂纹,皆被人用鎏金填补。
他很在意这块玉。
可他又仿佛不甚在意地佩在身上,任由它随着他坐姿的变换而东倒西垂。
穆凭阑闻言笑意更浓,他掂了掂那玉佩,却是回敬她一般,也不接她的话。
啜一口温茶,他忽然换了个话题:萧承琢就放心你这样孤身出宫?敬语不再,张狂本性尽显。
他的眼自上而下地扫视,最后停在她置一手于前的小腹上。
深沉一闪而过。
一看穆先生就没有红颜知己,虞易安懒洋洋地答,手也不曾欲盖弥彰地动,微微一笑道:亲密如夫妻也该有应有的自由,这是尊重。
四两拨千斤,偷天换日这一招没人比她更熟悉。
穆凭阑闻言也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当即轻笑拱手:受教。
不知不觉,香快要燃尽。
茶凉后的涩气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冲撞她的鼻腔。
虞易安想了想,径直站起了身。
居高临下看向穆凭阑。
观棋不语才是真君子。
没头没脑这样一句。
穆凭阑却笑盈盈地昂首,看进虞易安略显凉薄的眼底,唇微勾,等她继续说。
穆先生在此品品茗看看戏已是足够,多的,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语毕,没等他回答,转身回了自己那间包房。
殊不知穆凭阑目送她离开时,眼中掺了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眷恋。
她已经进了包房,他却迟迟没有收回目光。
直到看着鸨母带着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进了那包房,他方才如梦初醒。
落目到她分毫未动的茶上,他取过来,一点都不嫌弃,仰首,一饮而尽。
而后摇摇头,失笑般自言自语:没良心,认不出来就算了,帮你还不领情。
*白芷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她万没有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样快。
鸨母直白的荤话仿佛还在耳边。
她亦步亦趋跟着鸨母进了一间包房,垂首盯着脚尖。
仿佛这样才能留住她最后一丝尊严。
她听到鸨母问那客人结钱的赔笑声,听到那客人挥扇破空时的呼声,听到钱袋被掷过去落到掌心的闷声。
然后鸨母退出去,一切声响都没了。
她来前,鸨母特意让她沐浴熏香,用的是上等的花果香,她便知道来人当是身份不俗。
连老天都在帮她赎罪。
白芷吞咽一口唾沫,想着自己为探消息打好的腹稿。
心一横,移步就要靠过去。
却在抬眸触及坐着的那人时,眼泪倏地决堤。
……姑娘。
她唤一声,情不自禁就想伸手迎上去,只是到了半途,又像想起什么一般,猛然缩回了手。
虞易安见她如此,神色不显,仅用扇骨轻点桌面,坐。
话里再没有曾经的任纵了。
白芷悲从中来,却也知哭没用,便努力吸了吸鼻子,垂目落座。
花楼里的姑娘,着装几乎都是统一的。
内里是一件轻薄透光的纱衣,外则是仅以一根细带固定的广袖衣。
那纱衣半露不露,惹人遐想。
虞易安沉默地盯着看,似乎有愠怒,又似乎是平静的。
她的注目太直白,白芷有所察,不自觉地弓背缩肩,拢紧了外衣。
又是羞耻又是悔恨,她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如此煎熬中,虞易安出声破开沉默:你知不知道?你离开之后,有人想要杀他们。
她直截了当切入正题,一点儿都不欲拐弯抹角。
没有明说他们指谁,但她们都知道说的是谁。
白芷闻言错愕地抬眸,泪凝滞在眼眶中。
慌乱只是一瞬间。
她陪伴虞易安的这些年,到底是了解她的,知道她既然这么说了,那便势必已经出手救下了人。
然而越是如此,她心中的愧对便越是浓重。
压得她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于是她很快移开了眼,声微讷讷:谢谢姑娘。
好在虞易安说这也不是为了刺她,仅是阐述一个事实。
听到白芷这一声谢,她抿了抿唇,更换一个更舒适的坐姿,手中则一字一字写着心经。
所爱之人生死未卜,她无法陪伴在侧,便只能用这样的法子为他祈福。
她不说话,屋里便陷入了沉静。
白芷愣神地看着她指尖飞舞,脑内各种回忆纷至沓来。
回忆如潮汐,涌得又快又猛,她无力抵抗,只能沉溺其中。
不自觉地,她眼中积泪越来越多,可唇线却微微翘起。
那些时候,真美好啊。
这边虞易安写完一遍心经,鸦羽一般的浓睫轻抬,见白芷如此矛盾神情,微微愣了愣。
十几年的陪伴,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了,她终归做不到彻底绝情。
于是她轻而又轻道:你走吧。
不等白芷从回忆里抽身,她又道:你母亲与弟弟暂且在城郊客栈。
不管指使你的人是谁,你的身家背景他们都门清,终归川城老家是回不得了。
你母亲最终选了沿海的潭州,我便派了人预备明日送他们启程。
自顾自说完,她侧首示意谷雨拿出她备好的银票,用两指夹着递到白芷面前,你与他们一起,或着分开,我管不着。
但你至少离开吧,在这里蹉跎,一点用都没有。
姑娘……虞易安挥手止住她的话,最后一回带着怜惜为她拭泪:最后帮我一个忙,当作赎罪,之后我们就两清。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带着几分散漫,是白芷最熟悉的那种语调。
可她却听得心慌不已。
心慌让她忘了落泪,虞易安见状微微笑了笑,收回手用帕子擦了擦。
随后,用不容拒绝的语气,沉声道:然后你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
白芷迷丧着眼,仿佛出了神,但她又很清晰地听到了虞易安的话。
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苦涩翻涌成利刃,一刀一刀凌迟着她的内心。
让姑娘失望一次已经足够,她不能再违背姑娘的意愿了。
于是白芷艰难地露出一个笑脸,故作洒脱地抹了抹泪,声如脆莺,是记忆中的模样:姑娘要我做什么?直到此时,虞易安的眼底方才软了软,她对白芷招了招手,而后在她倾身附耳过来时,俯身低语。
白芷听到一半,下意识看了眼虞易安的小腹,却见平坦如初,毫无孕象。
她向来是这样毛躁的性子,话没听全就当事实,虞易安早就见怪不怪。
轻轻拍她一掌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而后飘然睇她一眼,这才含笑接着往下说。
和谐无隔阂的模样,让一旁的谷雨看了莫名鼻中发酸。
……惜花楼忽然起火,众人惊叫着想要外逃时,鸨母正在房中乐呵呵地数着银子。
这火起得蹊跷,来势凶猛,她察觉到不对劲推门出去时,正好撞上那新来的丫头与那阔绰的小公子。
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瞠目结舌,连逃命都差点忘了。
只见那丫头一脸紧张地扶住小公子,一手护在他肚腹前,搀他下楼的途中,不断唤着什么。
火舌缠上木头,燃烧后爆裂的噼啪声让她听不清晰。
直到小公子仿佛一脚踩空,那丫头撕心裂肺的一声惊呼——娘娘!仔细皇嗣!再然后,尖锐刺入皮肉的剥离声从她身后传来,痛楚同时侵入她的骨血。
快得她都来不及作出反应。
随着尖锐离体,血溅了满墙。
倒地前的最后一刻,她隐约看见,无数黑衣腾空而起,刀光剑影绘出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