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前。
虞修下了朝,正想如往常一般归家。
才下了几级台阶,身后就传来一位小公公尖细的嗓音——虞将军且慢!虞修闻声驻足,回头看向声源。
小公公不敢让虞修多等,急急小跑到他身前,却是凑近小声道:将军,圣人有请。
有什么事非得私下说?虞修一头雾水。
但君命不可违,他虽然疑惑,也不多问,爽快地又踏回了那宣政殿。
他才刚刚跨过门槛站定,背后的门就从外头关了起来。
诺大的殿内,竟只有他和萧承琢两人。
萧承琢本来背对着殿门站在不远处。
听到动静,就立即转了身。
只见他微笑着对虞修行了个拱手礼,十分自然道:许久不曾与老师随意地说说话了。
虞修确实得了先帝的授意为彼时还是太子的萧承琢开蒙,虽不是正儿八经的老师,却也有着不少年的师生情谊。
若还是以前,他被唤声老师也合乎礼制。
然而现在萧承琢已然继位,早与往日不同了,虞修哪里敢受这一礼,慌忙往边上避开,嘴里则念叨着:君臣有别,圣人下回可别再这样了。
萧承琢却不认同这话,摇摇头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老师可别像那些个文臣一般时时将君臣之论挂在嘴边。
虞修驰骋沙场多年,早就不偏信什么规矩。
这些话不仅他说着奇怪,萧承琢听了也同样觉得别扭。
虞修闻言沉默一息,而后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看向萧承琢,仿佛要看进他的内心深处,瞧瞧这些话是否出自真心。
多年杀伐换来的骇人气势,一朝释放,竟一点都不欲收敛。
如此威压之下,萧承琢却气定神闲地直视回去,嘴角勾起的弧度都不曾变过分毫。
这么对视半晌,虞修突然仰头大笑,笑过后则用力拍了拍萧承琢的肩膀,痛快道:我果然没看错你这小子。
萧承琢这才哑然失笑,手扶了额角轻轻摇了摇头。
说吧,偷偷摸摸找我有什么事?虞修抛开了那些虚头巴脑的,伸着懒腰问。
萧承琢闻言却敛了笑意,并未马上开口,只轻轻地又唤了一声老师。
反常的迟疑引得虞修狐疑地多看他两眼,有什么话就说,婆婆妈妈的可不像你的作风。
即便他都这么说了,萧承琢听完也仍然没有放松半点,神情严肃,让虞修后知后觉有了大事不妙的预感。
上一次见他如此神情还要追溯到先帝时期,那时颇受先帝信任的云连设计诬陷原先的刑部尚书孔庭明贪污枉法,先斩后奏将其处死后,才向先帝奉上了一份不知真假的认罪书。
然而先帝政事糊涂,粗粗看过一眼后就信以为真,不久后就任命了由云连的人出面举荐的所谓人才祖祥为新任刑部尚书。
彼时萧承琢还很年少,因着历朝历代皇子束发后才可参政的规矩,虽空有太子之名,却无力阻止,只得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虞修尤记得那日,太子多次谏言惹恼了先帝,被先帝拒之门外。
才十岁的小少年垂头丧气地找到他,也是如今日这般,只沉重地喊他老师,沉默了许久,却哑声问他:这朝堂,这家国,还有得救么?虞修有些恍然,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大致的意思大抵是他今日能问出这个问句,就证明还有得救。
原本恹恹的小少年听到他这句话后的希冀目光,直至今日,他也记得清晰。
如今小少年已经过了弱冠之数,成了有能力且有权力救国的新帝,虞修有些欣慰,亦有些庆幸。
见虞修终于认真了起来,萧承琢再行一礼,郑重开口:请老师务必助我。
不等虞修发问,他就将目前前朝面临的困境与他的大致计划同虞修道了个遍。
虞修并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相反地,他精通兵法,尤擅谋划。
这一番话听下来,他若是还不明白萧承琢的意思他这十几年的老师就白当了。
弄明白萧承琢今日这一出的意图后,虞修皱紧了眉头,思考一刻却是避重就轻:虞家世代忠君,今日你便是不说这些,我也必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如此反应,也在萧承琢的预料之中,但他注定不会让虞修糊弄过去。
他便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师明知我意不在此。
他坚持,虞修同样不肯让步,语气都重了些:此事莫要再议,我虞家的女儿,不是为了作政治牺牲品而生的!一针见血,虽残酷,却在理。
只是权宜之计,萧承琢也不想如此,然而形势急迫,他亦是无可奈何,我会竭尽全力保她无虞。
口头承诺,无异于空中楼阁,只需轻风一吹,就荡然无存。
虞修仍然拒绝,甚至黑了脸厉声驳斥:难道你的本事就这么点儿,离了女子就夺不回这权了?这话已是毫不客气,直直将萧承琢的脸面扔到地上踩。
虞修也是怒极才口不择言。
然而萧承琢却并不生气,那双桃花眼巍然不动地看向虞修。
在虞修再度气急之前,他轻飘飘吐出一句:子诞,覆国。
不过四个字,虞修听了却瞳孔一缩,瞳仁中的怒火尽消,只余下不敢置信的震惊。
张嘴欲出的暴言也尽数湮灭在喉间。
萧承琢见状自嘲一笑,确认道:这是云连递给武王的密信。
武王萧频此人向来唯恐天下不乱,这两人联手必定血雨腥风。
云连如今明里暗里逼着我立如意为后。
若真的遂了他的意,只怕不久后这‘皇后有孕’的消息就该传出来了吧?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他云家的后代,名正言顺从皇后肚子里出来就可以了。
他顿了一息,神色晦暗不明。
一个云连确实不足为惧,加上萧频或许也可以艰难取胜,可若是......再加上一整个东肃呢?虞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就好似当头一棒直接将人砸得脑袋嗡嗡响。
他两颊的肌肉都因为咬牙切齿而鼓了起来,怒呵一声:好他个云连,这可是通敌叛国!萧承琢神情复杂,缓声续道:云连生性多疑。
在摸清我的筹码之前不会轻易动手。
老师,我并不是手下无人,只是需要时间去筹备谋划。
但如今越来越多的朝臣被云连煽动逼我立后,再想找借口向后拖延已是不易。
他顿了顿,如实道:但凡我此刻发难能有三分胜算我就不会向老师开这个口。
虞修闭眼深呼吸,平复片刻后沉声问道:若拖延两载,能有多少胜算?萧承琢淡淡一笑:至少六成。
若仍是不敌,你打算拿我家小女怎么办?虞修接着问。
虞修不问自己,不问萧承琢。
只因为他很清楚,他们为了家国势必都会抗争到底,不死不休。
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牵扯进来。
一旦她行了这事,毫无疑问会成为云家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万一不敌,定然会先拿她开刀。
这样的结果,比他亲自赴死更难以接受。
萧承琢沉默片刻,随后郑重其事地承诺: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天,我会把她送去友邦故人那里,那故人欠我一个人情,多的不敢保证,余生衣食无忧不成问题。
乱世之秋,能吃饱穿暖就足够了。
虞修思索半晌,紧着眉头点了头,但仍留了些余地:待我回府问问她,她若不点头这事就不能作数。
萧承琢闻言,如释重负般轻松一笑,点头应了声好。
师徒二人这才又就城防布局,边境战事之类的国事谈了好些时候。
直到虞修猛然一拍大腿直呼糟了家人该担心了,萧承琢才无奈放了人。
*虞修到家后顾不上用饭,直奔虞易安所住的幽兰苑。
到了却被院里的粗使丫鬟告知她去了正堂,他才又扭头去了正堂。
风风火火的架势,让下人们看了都摸不着头脑,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说起了小话。
直等管事嬷嬷呵了一声,才噤声又忙起自己的活计来。
虞易安已经在正堂等了许久,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味儿都淡了。
正想着再等一会儿,若还是等不来爹爹便去娘亲院子里蹭上一餐,她许久未尝到娘亲做的海棠糕了,还怪馋的。
虞修就如一阵风似的疾步跨进了正堂。
虞易安还没来得及请安,虞修就抬手止了她的动作,昂首示意丫鬟们先退出去,又亲自关了正堂的门,才回头正色道:爹爹有事同你说。
来了。
虞易安眉心一跳,心跳声如擂鼓,顿时有些紧张。
虞修左右踱了几步,却很难启齿的模样。
这换做是谁大抵都会不知该如何开口吧,虞易安心有戚戚,便贴心地在一旁耐心等待。
深思熟虑许久后,虞修终是愁眉苦脸地开了口:安儿,若爹爹要你进宫为妃,你可愿意?虞易安闻言一怔,这说的居然是个问句?萧承琢居然没有走捷径将他们先前的谈话全盘托出,而是选择了费更大的劲去正面说动她爹爹。
倒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想来不会十分轻松。
不过这样也好,省去了要她解释的麻烦,虞易安在心里感到很是熨帖,默默给萧承琢记上了一功。
她遂做出讶异犹豫的表情,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爹爹为何突然这么问?虞修见状长叹了一口气,索性将萧承琢的意思完完整整一股脑全说给了她听,末尾,则怅然道:你也知道爹爹本不愿让你去淌这趟浑水。
只是如今朝堂之上能让云相稍稍忌惮的,就只有爹爹这个手握重兵的武将了,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女儿,接着道:虞家作为历朝历代守家卫国的世家,这是我们的使命与职责。
虽说这些事本不该由你来操心,但当下的形势......虞修心里窝火却无可奈何,说着说着竟有几分哽咽。
虞易安此番也有些沉重,便也不再装腔作势,她微微摇头打断了虞修的话,低声道:爹爹这话错了。
虞修一愣,稍稍有些干裂的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他没有出声,只等着她说下去。
我也是虞家人,虞易安凝神注视着虞修,眼里满是隆重认真:我自出生起便享了这作为虞家人的优待,自然也该有我要担的责任。
她说着话,仰起了头,眼中含了泪,眸光却十分坚定:爹爹忘了朔南寺那回我与您说的话了么?如今这为了国家安宁不得不做之事已经摆在了我的面前,我不愿,也不会退缩。
虞修心间一震,欣慰于女儿的深明大义,但却仍面露难色。
平时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将领在此刻也不过只是个疼爱儿女,希望儿女可以一生平安顺遂的父亲罢了。
虞易安的眼睫轻轻柔柔地眨了两下,掩去眼底的苦涩,颤声道:我知道爹爹心疼女儿,不愿女儿跳入那般火坑,但圣人既然许诺会尽力护我周全,又给我找好了退路,爹爹哪怕不信我能全身而退也该相信圣人才是。
幼时爹爹不是最常夸奖他了么,还总惹得阿兄同您闹脾气。
说到这,虞易安嫣然一笑,她看着虞修纠结犹豫的神情,故作轻快道:过去祖辈以及爹爹兄长的那些为国筑盾英勇杀敌的故事,我听得那样多,一直都心生向往。
如今好容易在后宅之事上有了让我也可以‘冲锋陷阵’的机会,我断不能错失。
她顿了顿,又沉了语气:何况爹爹心里也该清楚,若是云相得了逞,必定是容不下手握重兵的爹爹的,到那时再想办法自保就来不及了,不是么?虞修一言不发地听完全部,单手捂脸,一动不动。
沉默了良久,他才不顾形象地抹了一把脸,红着眼睛欣慰憨笑道:我的安儿真的长大了。
虞易安闻言抿嘴粲然一笑,上前几步像幼时那般抱住了虞修的手臂,插科打诨道:所以爹爹不能总将我看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稚童了呀。
我这般聪慧机灵,到时指不定是谁吃亏呢。
虞修听了嗤笑出声,伸出食指抵着女儿的额头将她推开些,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你这是年纪带着脸皮一道长,羞不羞?虞易安歪着脑袋耸了耸肩,无辜道:实话罢了何羞之有?虞修又笑两声,狠狠揉了一把虞易安精致的发髻。
本来只是想表达一下亲近,谁知那发髻一点儿不牢固,在他撒开手的同时发髻也跟着一道散了去。
满头乌发顺着虞易安直挺的背脊垂直而下。
虞修的笑僵在了脸上。
虞易安亦是无语凝噎。
一室寂静。
半晌,虞修才讪笑两声,尴尬地将手收回,清了清嗓子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罢。
咳,为父先去找你娘亲用饭了。
说罢就推了门逃跑似的一溜烟儿没了人影。
留下披头散发的虞易安在原地无奈浅笑。
*是夜。
苏氏刚刚沐完浴,正坐在妆台边捯饬自己。
她素来不喜外人近身,故而都是自己动手。
虞修抱臂站在一旁,眼神涣散,犹豫着是否要将此事告诉发妻。
这般欲言又止的姿态引起了苏氏的注意。
夫妻多年,她哪里不知道虞修心里藏了事,遂径直开口询问:怎么了?瞧你魂不守舍的。
虞修紧盯爱妻的眉眼,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他缓步走到苏氏身后,从她手里拿过香膏盒子,动作流畅自然地取上一些,替苏氏抹上后脖颈处。
一边动作一边却掷下惊雷道:圣人有意让安儿进宫。
什么!苏氏闻言万分震惊,她倏地站起了身子,转身正对虞修,惊慌道:圣人怎么突然起了这样的心思?虞修按住苏氏的肩膀,将她的身子转了个儿,轻轻摁着她坐回了原处。
在铜镜里与她对视片刻,才将事情的原委慢慢道来。
苏氏听完仍是觉得不妥,安儿瞧着可勉强?虞修这会儿倒是想明白了几分,他微微一笑,戏谑道:方才我还没觉着,这会儿回过头来仔细想想,这丫头的表现分明是早就知道了此事,在跟我演呢。
苏氏不解,疑惑地望向虞修。
虞修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方才小厮告诉我说早间云家姑娘来过,安儿会过客后便使了人去找我,说是有事要说,等了好些时候。
他轻轻抚过苏氏自然垂下的青丝,嗅了一嗅,才接着道:圣人与我商谈之时,我说起要回府问了安儿意见才能给他答复,他却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我原先还道他是因为瞧见了几分希望,现在想想,他那分明就是成竹于胸才有的神情。
苏氏也回过味儿来了,沉吟道:你是说,安儿与圣人已经牵上线了?虞修点了点头,叹气失笑:我怎么忘了,浔之的性子向来就是这样,这般大事必然是有了万分把握才会行动,他既找上了我,就肯定了安儿会点头。
苏氏听完仍然忧心,迟疑着开口:安儿不会是被人哄骗了吧?虞修轻笑一声,宽慰道:自己的女儿你还不知道么,鬼心眼多着呢。
前头跟我掰扯好些道理,拐着弯就是想说服我应了这事。
她这模样,不哄骗旁人就算不错了。
苏氏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是埋怨:哪有人这般说自己闺女的?虞修痴痴一笑,不再多言,只拿起了香膏继续起了之前的动作。
烛光轻晃,晕出了如画般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