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易安巴巴地眨了眨眼。
他抱她太紧, 像是置身被千丝万缕缠绕包裹起来的丝茧之中。
青年男儿身上的热气与生冷的空气碰撞、爆裂,绽开如烟花一样绚烂的星星点点,最后流星滑落成雨,接连落入她的掌心。
那你先答应我, 永远不要再......她想说, 答应我永远不要再像昨日那样大意中招, 永远不要再让自己身陷险境,也永远不要再留她一个人独自去面对豺狼虎豹。
只是话还没说完,他就很果断地接了过去——我答应。
虞易安:......他都不听完她想要他做什么就说答应。
她挣了挣, 未果。
只好艰难地拱出一些空隙,稍有些不满地仰头看他:我还没说完呢。
他俯下眼来与她对视, 眸中笑意清澈也不敷衍:不论你要说的是什么,我都答应。
虞易安所有的后招都被他这句笃定的语句给噎了回去。
她樱粉的唇瓣几度开合, 犹豫半晌最后还是仅低低地哦了声。
她重新依顺地钻回到他怀里,随心地抓过他修长而骨感的手指绕圈把玩。
他每一指上都有被靳迄时十宣放血促醒时留下来的孔眼, 如今血已凝结,只余下一个个红点。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忽然道:云相那边,将计就计?话音刚落, 她温热的指尖就顺着他的五指划过每一个指腹。
很细腻的手感, 带起一阵毫无预兆的酥麻感。
萧承琢不自觉地动了动指节,眼睫轻眨垂下一片鸦青, 像炎阳里的树荫, 遮蔽一方天地。
指尖交融的温度犹在,宛若冬日里始终温着的酒, 醇厚而香甜。
她似乎只是无心之举, 并没有其他什么不好明说的深意。
他失笑, 勾住她的腰线往里一带,将自己的下巴轻轻搁到她瘦骨嶙峋的窄肩上,方才淡声道:按兵不动,他比我们着急。
终战一触即发,也该是时候做个了解了。
新账不断堆积成了旧账,来年再添新账,他们之间有太多值得清算的事,他早已迫不及待。
他云连沽名钓誉,眩世骇俗,想要声名无垢地接手这天下。
他便偏要让他名权双失,到头来一无所获。
只要是云连所在意的,他都会明明白白地一点一点粉碎。
然后,当着他的面,挥手扬尘,任风吹,直至天地间再也看不见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外面鹅绒一样的大雪似乎不知疲倦,已经连着落了一整日,积雪如绢布,给世间万物覆上了一层纯净洁白的外衣。
清澈,无瑕。
金色的晨光照拂其上,仿佛是说新生。
*一连三日,早朝暂歇,今上更是人影都瞧不见。
自萧承琢即位以来,向来是勤政有道,雷打不动地隔日一早朝。
眼下突然借故休息,朝中上下已是议论纷纷。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少人都察觉到了变天的前兆。
有人叹,有人笑,有人期,有人愁。
后宫中,两座后妃的宫殿同样大门紧闭,若有来人,无须通禀就是不见。
萧琳琅就是在这时来的华清宫。
青鸾接着她翻墙而入,落地时激起片片雪花,溅落到巍峨不动的朱红墙体上,狂风吹尽,飞雪如花,三两悠悠。
左右萧琳琅也不是什么拘小节的人,对着青鸾道声谢后,浅浅看一眼自己的裙边便不甚在意地往里走。
穿过几道回廊,迈过几级台阶。
正要推门,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身看了眼青鸾,眉梢一挑,似乎在无声询问着可否。
旁人不知萧承琢这几日在何处,她却是从太后那里听了消息。
这孤男寡女的,她生怕自己这一推会撞见些什么不该看的。
她倒是面皮厚不怕羞,就是闺中密友与她的嫡亲兄长大抵都不会轻饶了她。
这两人如今越来越像,都是笑里藏刀。
还是谨慎些为好。
青鸾怔一瞬后反应过来,随即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圣人不在寝屋。
娘娘知道您要来,说过让您直接进去即可。
萧琳琅这才漾开笑颜,再谢一声就自个儿推了门进去。
进门见虞易安正单手举着一张画细细端详,旁边放着些散碎的物件。
她听到萧琳琅的动静,头也没抬,分心出来懒洋洋道:来了?她们俩之间随意惯了,萧琳琅同样不爱讲究那些虚礼,是以也没觉得不自在,嗯了声就闲庭漫步似的走到虞易安身边,路过时随心看了两眼。
桌上摆着两颗洗净的雪梨,她一点儿不客气,顺手拿起一个就大喇喇地上嘴咬了一口。
这梨子生长在天然温泉水附近,即摘即食,鲜脆多汁,清香甜爽。
这样反季节的好东西可不多见,萧琳琅咂巴两声,当即意味深长地啧了句。
虞易安直到这时才抬头,对上萧琳琅打趣的目光,她才不会傻到由着她的圈套往里钻。
于是她瞥一眼小公主,笑吟吟岔开话题道:帮我看看,这图腾的走势,是不是有几分相像?她手中画纸上的图腾,正是那日穆凭阑腰间玉佩上的龙凤纹,她口中与之比较的,却是魏致所留遗物中的一件玉佩。
萧琳琅闻言也没揪着不放,用干净的那只手绕过她,拿起桌面上那块半旧不旧的玉佩举到虞易安的画纸前。
仔细看了眼,一边嚼着梨子一边含糊道:瞧着应当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工艺,那折角处的雕工有些特别。
我也是这样想,虞易安点点头,放下画纸单手托腮:兴许还是出自同一匠人之手。
萧琳琅努了努嘴不置可否,随手又将那玉佩放下,转而移目到那一堆杂乱的物件上。
再咬一口脆果,清甜的汁水充盈在口腔,美得她凤眼微眯。
视线定在那堆物件中包裹女子佩饰用的布料上,萧琳琅倏地笑一声,尾音刻意拖长:我说阿兄可真是......一掷千金只为博得美人笑。
虞易安从思绪中抽身,还有些懵,嗯?一时没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萧琳琅闻声用胯轻轻撞她一下,朝着那布料一抬下颌,喏,似乎怕她看不明白,她还体贴地伸长手臂指了指,那可是秋粼布。
她抬臂时长袖落下的阴影正巧将虞易安笼罩其中,她在晦暗的光线里顺着萧琳琅所指的方向看去,旋即一愣。
秋粼布乃是两三年前在京中风靡一时的布料,因为闪耀如秋日里的粼粼波光而得名,当初一经上市就被各个世家贵女疯抢推崇。
那时的虞易安尚还不曾外出交际,虞家几位女子又都不是喜好这些的,便也都不曾参与到那时的抢布活动中。
故而她只是有所耳闻却不曾见过,这才没有认出来。
且说那布虽曾风靡过一阵,却是没有多久就绝了版。
那布料的创发者乃是一个耄耋老媪,孤身一生无子无女,虽说有几位学徒传承她的手艺,可是实在不巧,还不等老媪将秋粼布的技艺尽数交给她们,她就大限已至,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自古,物以稀为贵。
老媪西去后这秋粼布更是千金难求,黑市上一度将价格翻到了万两一匹,依然始终有价无市。
而这样珍贵的布匹,眼下居然被虞易安用来包裹那些看着就有些廉价的小饰,萧琳琅作为曾经豪掷千金方才得了一匹的一员,自然有些感慨。
不过,皇室中人,这点家底还是有的,她也只是随口一说,更多为的是戏谑打诨,顺带为她那兄长说些好话。
却不想,她竟然全然想错了。
这不是我的东西,听懂她话里的涮弄,虞易安笑得有些无奈,好脾气地与她解释:这是一位故人的遗物,想来是他夫人喜欢,这才——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虞易安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杏眼圆睁,猛地站起身来。
起势之急之猛,将一旁站着的萧琳琅吓得浑身一抖,手中雪梨更是趁机逃逸,吧嗒一声掉落地面。
果肉被冲击挤压,丰盈的汁液四溅,清甜的香气瞬间溢了满屋。
怎么了这是?她有些懵地发问。
虞易安只觉遍体生寒,直将双手撑上桌面支撑起自己的重量,方才有余力侧目去瞧萧琳琅。
秋粼布,是哪一年上市的?她的红唇微动。
说话声音很低很缓,说是问萧琳琅,更像是在问自己。
尚还沉浸在惊吓余韵里的萧琳琅果然没听清,啊了声反问。
虞易安却没答,她再看一眼那布,眼中异色流转。
秋粼布两三年前才出现,可魏致却已经丧生七八年有余,其夫人比他过世更早,约莫已是十年光景。
虞修差人送来遗物时曾说过这一切都是魏致家中的原物,他什么都不曾动过。
那这稀罕的布匹,是如何跨越时空出现在早该死了的人家中?她不信鬼神,唯一的解释是曾有人出入过魏致家中进行替换。
可虞修因为顾念旧情,买下了魏家故居并作虞家资产预备日后留着惊蛰谷雨两姐妹,其守卫都是军中历练过的虞家军。
一般人根本做不到毫无风声地出入。
再者,更为标志性的玉佩那人不动,偏偏只是换了其夫人遗留下的不值钱小饰的外包,没人会为了这等小物大动干戈铤而走险。
除非是......与夫人感情甚笃的魏致亲自为之。
魏致与虞修协战多年,最是了解虞修的布防特点,也最是清楚虞家军的行事作风,想要做到不为人知地出入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
难道魏致真的还活着?时间仿佛静止,飘摇的雪花似乎截停在半空。
虞易安越往深处想越是觉得胆寒。
不合时宜的布料,相同材质的玉佩,相似雕工的图腾。
种种若隐若现的关联都在诉说着不同寻常。
魏致,前朝皇室后裔,假死脱身,弃女不顾多年蛰伏。
穆凭阑,卫伯捡来的孩子,摇身一变,成为东肃国师致力于浑水摸鱼。
魏......卫......她早该想到的!唇瓣几乎被她咬出血痕,明艳的脸庞瞬间失了血色。
回神的萧琳琅见状,仿佛痛在她身一般嘶了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正想要出言相劝,却见虞易安蓦然一挺身,拂袖就着急往外走。
萧琳琅不明所以直觉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衣袂翻飞间掀起的气流。
抱歉琳琅,我有急事寻你兄长!你且自便,改天我再找你解释。
急促而缥缈的话音,随着虞易安疾行的人影一道,刹那间消失在了苍茫雪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