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 他是故意挑衅。
至于为的是什么目的,大概也就穆凭阑自己知道了。
相较之先前唯有他与萧承琢两人时深思熟虑的对弈落子,这一场一时兴起的较量,多少显得粗糙了些。
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 他本也没指望着一时冲动的出招能从萧承琢那讨着什么好。
然而, 他没想到的是, 这一回接招的压根不是萧承琢,而是——是该由本宫来谢,虞易安应声接下话茬, 始终没露头,声音很清脆:只是谢礼讲究个周至齐全, 穆先生既然说了这是本宫与您之间的事,那您是否至少应当将您的身份姓名道个明白, 免得本宫谢这个谢那个,最后竟然谢错了人, 平白麻烦一场。
话是对着穆凭阑说的,目光却是定在萧承琢的眉眼间,看着他,笑得别有深意。
虞易安过去曾打趣萧承琢, 说他每每要使坏时尾音都是上扬的, 末尾那几字还喜欢咬重音,就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将要使坏了似的。
当局者迷, 这些日子的潜移默化, 也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这番论述时的吐字习惯与他相像了个十足十。
萧承琢一听就领会了奥妙, 哪里能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当即轻笑着捻了捻她的腕骨, 并不出声打扰。
意料之中的沉默。
穆凭阑此前想的是,他们的确都是城府深不可测的老狐狸,你一子我一子,偶有暂时的落后也无妨,再讨回来就是,到最后还是不分伯仲。
可是他漏算了一点,比起孤军奋战的他,萧承琢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当初庄子里那只懵懂的奶狐狸,早也已经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小霸王,设陷阱套路人的功夫同样不容小觑。
想想也是,能在临危之际不慌不乱,保持缜密的心思设计布局、做出一出请君入瓮好戏的的,能是什么真纯无才之辈。
是他想岔了。
穆凭阑抚着下颚,良久后,他耸了耸肩,单手揭下铜制面具放置一旁,也不管有没有人在意,兀自接着扯开了隐藏于其后的□□。
出走半生,颠沛流离,这是他第一次决意以真面目示人。
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情占了上风。
犹豫?忐忑?喜悦?悲情?解脱?亦或是,兼有之。
丢开□□的同时,他叹吁,说:凭阑是字,算不上假名。
至于本姓,你们当是有所察觉,那便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本姓魏,名曰复南。
太久没有与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他说出口的那一刹那,音波经由空气流进他的耳蜗,他却只觉得陌生。
以至于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在很快调整过来。
前朝正统皇室子,魏复南。
复南取之于辞九年而不复兮,独茕茕而南行。
复的是什么,南行为的是什么。
萧虞两人对视一眼,眼底不可谓不复杂。
尽管已经有了准备,可当真正由谜语人亲自揭开谜底时,依旧有些激荡,或者说,震撼。
他们不约而同站起身,朝那个方向看去。
然而或许是他们两人的神情都太凝重,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后来反是穆凭阑先笑了:不用这么看我,较之复南,我更愿被唤作凭阑。
可凭阑又承载着什么样的深意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前朝皇姓本身就已意味着许多,而这一个名、一个字,更是将其中暗流通到了明面上。
虞易安侧首望向不知所思的萧承琢,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萧承琢察觉到,安抚似的对她一笑,而后没有多余的动作,只问他:穆姓何解?说出去别人或许都不会相信,本该对立的两人,竟然在如此平和地问答。
穆凭阑听闻笑了声,没有迟疑就答曰:穆乃恩人姓,恩人无子无女,我又恰好无父无母,那便冠姓赡养来报养育恩。
他似乎不适应以真面目示人,说话时一会儿用指节摩蹭鼻尖,一会儿又用掌心摸摸下巴,但都无伤大雅。
必须承认,他确实生了张英俊的脸。
不过眼下不是注意这些的时候,虞易安看着他,眉心微蹙,直觉他还有话没说尽。
果然,穆凭阑换了个坐姿,明明已是不同的脸,一眼望过去却知道还是他,只见他又一次笑得不怀好意:至于养育恩之外的恩情是什么,我暂时不想说。
毕竟,如若什么谜题都由我自己来解的话,那游戏可就不好玩了。
说罢,桌上那只不算珍贵的茶杯被他拿起,握在手中摇晃把玩,残留的水渍沿着杯壁绕圈,挂壁下行,漫出一圈水帘。
局势已经明朗,谁先着急谁便落了下风。
萧承琢自然不可能上当,于是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发一言。
转身却去一旁拿了身外衫,绕了个弯往虞易安身上套过去,动作行云流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突兀。
就好像这个时间节点上,就该有这一个举动。
其实虞易安已经不觉得冷了,可这也只是她觉得。
外衫盖过来的一瞬间,她双手去接,意外相触,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依然冻得仿佛刚在雪地里捧过雪。
下一刻,她被萧承琢拉过去落座,坐下后他先是松了手,将她被裹在衣衫里的长发拨出来,再重新将她的双手捉到自己手心。
没有刻意显示亲昵,只是习惯。
她怕痒又娇贵,偶有断发藏进了榻上被里,她便时常闹着说扎人,总是他不厌其烦地起身去寻,一直到找出来丢开,她才会双眼亮晶晶地贴近他,甜甜地在他耳旁说:夫君真好。
虞易安也联想到了这些,稍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眼。
殊不知她此时是不自觉笑着的,甜蜜又温暖。
一侧目,对上了穆凭阑似笑非笑的神情,见她看过来,他才敛眸望桌面,而后努努嘴道:甚好。
语气缥缈而浮空,却不难听出其中的释然与欣慰。
到了现在,虞易安就是再迟钝也该想明白了些什么,更何况她向来敏锐。
他们幼时那些浅薄的交情并不足以支撑穆凭阑对她眷恋至此,必然还有她不知道的往昔,她不是不好奇,可也是有限度的好奇。
她对他无意,也已嫁做人妇,就该保持该有的距离,避嫌二字,永远不会错。
且观穆凭阑,大概也是发乎情止乎礼。
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
于是她不吝对他礼貌一笑。
而后她立刻转向萧承琢,并不掩饰与他更近许多步的熟稔自在:琳琅这会儿应当还在等我,我先回去?就不打扰你与穆先生议事了。
萧承琢闻言抬眸望过来,两人一对视,他便明白了她所想,思考片刻后轻笑颔首道:好,将门旁的大氅穿着回去,路上小心御寒。
他的关心她照单全收,虞易安乖巧地点点头。
随后,她起身,却是忽然唤了声穆先生,见穆凭阑抬眼,她方才退后两步郑重其事地行一礼,正声道:多谢穆先生当日出手相助。
她是在用这样正式而郑重的致谢方式与他划清界限,穆凭阑心中门清。
于是他端坐未动,由着她行完一礼,而后潇洒摆手,笑得漫不经心:客气。
闻言,虞易安轻扬唇线,直起身后没再做多停留,再与萧承琢笑视一眼就转身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朱门重新关阖前,她似乎听到萧承琢直截了当地对对方发问所作所为是否是为复国。
冬风裹着穆凭阑最后一丝音量落入到她耳中。
他说:是与不是,取决于你。
门关阖时的一声吱呀,阻隔了后续所有声响。
驻足须臾,虞易安倏地垂首笑了,目光中染上一丝了然,而后长舒一口气,抬步,离开。
*回到寝屋,萧琳琅果然还没走。
就见她正举着另一只雪梨啃着吃,听到声响,也只幽幽怨怨地瞥她一眼,很快又移开。
虞易安自知理亏,又因着确认了穆凭阑并非完全敌对而轻松不少,是以这会儿也有了玩闹的心思。
她于是故意先开口逗萧琳琅:长公主今日怎的这样反常?如此有耐心可不像你。
原本只是想闹一闹萧琳琅,没成想萧琳琅听她这样说竟然真的忸怩了起来。
就见她咀嚼的动作慢慢僵化、变缓,直到咽下最后一口。
将梨核扔进渣斗,萧琳琅四周环顾一圈没见水洗,便用手肘推开门,在门前地上捧起一堆雪,用体温融化雪花,借由雪水净手。
两指搓了搓确认洗净糖水,指缝也都不黏腻了,便十分不拘地往身上擦了擦,复又进门。
背靠着门板,萧琳琅深吸一口气,悲壮好比她赤手空拳而前方是绵延至天边的金戈铁马。
虞易安眼皮狠狠一跳,隐隐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你与我阿兄,可......圆房了?萧琳琅向来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虞易安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
故而听到这个问题,虞易安虽然觉得羞,但尚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于是她没有多想,压抑着渐渐要烧起来的脸,轻轻点了点头。
却不想,萧琳琅见她点头竟然羞得比她还要厉害,向来张牙舞爪的小公主原地跺了跺脚,多的是女儿家情窦初开时的娇涩。
虞易安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听得萧琳琅又道:那......那......初次做那事真的有话本子说的那样疼?你记不记得我上回给你看的那个本子,那里头说就像要将粗壮的臼杵塞进细小的羊肠里,不撑裂就是好的,你说,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