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毅然收回手, 神色之惊惶就好比老鼠遇上了猫。
再多的情绪也不敢表露,她躬着身重回人群之中,自以为隐秘地做了个手势。
青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旋即上前一步, 娘娘......提醒之言还未说出口, 却被虞易安好似随意地抬手止住了。
纤长白皙的细指在空中微微晃了晃, 而后却是漫不经心地去抚摸自己的鸾髻。
食指指腹轻点黑发,是间隔规律的三下。
这是.......青鸾心间为之一振,神经更紧绷三分。
不过既知虞易安心中有数她便不再多嘴, 复又后撤到不过半步远的位置,继续眼观六路。
与之前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如若她不曾将手中袖箭握得更紧些。
余光瞥见青鸾警觉的动作,虞易安笑笑, 收手将适才那舞姬斟满的茶盏端起,虚晃一枪, 看似在饮实则将其尽数灌给了地面。
防人之心不可无,入口的东西得仔细再仔细。
她可惜命得很。
再将那茶盏放远些,虞易安拿帕子慢条斯理地净了净手,这才又抬眸向前。
她已经给足了时间, 是忍是发, 应当已经有了决断。
果不其然,这一抬眸, 迎面就对上云连若有所思盯着她瞧的视线, 虞易安笑得眉眼弯弯,忽而对着他挑眉颔首。
左手指尖点过右手脉络, 仿佛在问:这个答案, 云相可还满意?歌舞声歇, 这室内唯一认真在享的万俟鸿高声叫好,红着脖子要求再来一曲,但酒壮怂人胆的他显然忘了,这不是他说了算的地方。
乐舞姬中领头的那位姑娘闻言为难地看向主位的太后及她身侧的贵妃,轻咬红唇的模样,任谁瞧了都倍感怜惜。
如此倒也不足为奇,她们身为大晋正经的宫廷乐舞姬,有官阶有俸禄,专于技艺而非以色侍人,面对万俟鸿如此赤/裸的下流目光,心中自然是不舒服的。
都是女子,虞易安哪能看不明白她眼中的求救。
于是没有过多迟疑,她开口解围:歌舞虽好,随时都可看,下一道膳食却不然。
国君可莫要顾此失彼,平白寒了珍馐的心。
万俟鸿这一生,好美色,也好酒肉。
口腹之欲至于他同样是舍不下的心头肉,一听这话顿时忘了其他:哦?是什么?虞易安故意吊他胃口,微微一笑却不着急回答,而是先点了点头示意那姑娘带着她的人退下去,这才对侍候在侧的老嬷嬷耳语几句。
老嬷嬷听闻点点头,就要出去传膳。
却不想就在这时,室内忽而传来一声突兀的嗤笑声。
不知旁人在面对将至暴雨时是何想法,终归虞易安此刻只觉浮在半空的心渐渐沉淀了下来。
与其悬而不决,不如痛快些早来早了。
只是可怜这西羌国君,到底是没那口福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望向声源,除却有所预感的虞易安,以及从始至终都闷头喝酒仿佛事不关己的穆凭阑。
只见云连低着头,自最初那声嗤笑后,像开了闸一般,爆发出一阵不绝于耳的笑声。
室内静得可怕,唯有这一声声大笑,侵占着人所有的感官。
就在各人屏息莫名预感有大事发生的当口,穆凭阑终于抬起了头,却是看向了与众人截然不同的方向。
眼帘之中,那道瘦而不柴的曼妙身影居然还有闲心握着太后的手悄悄安慰。
他无声牵动嘴角,收回视线继续做他的隐形人。
那边直到一口气被笑尽,云连方长吸一口气,于胸腔停顿半晌,又喟然吐出。
又是几声叹笑脱口,他撑着桌面起身,却是望向了太后的方向。
明玉啊明玉,他不再虚与委蛇,言辞间没了忌惮:你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没头没尾这样一句,他如蛇吐信似的阴毒目光蓦然锁定仍在微笑着的虞易安,语调渐厉:纵着一个小辈欺君骗世,这便是你同我说的正道?他到了现在还要装作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太后只觉怒上心头,几欲作呕,便也无甚顾忌道:总好过纵容兄长弑君夺势!她倏地松开了虞易安的手,同样拍案而起,戴了护甲的指尖颤巍巍地指着云连:杀我夫君犹嫌不够,又对吾儿下毒手!浔之可是你的亲外甥,倘若你还有一份人性,断不能狠毒至此!这愤然的几句话涵盖的信息太多,就连酒气上脑的万俟鸿都被幡然惊醒,迷茫一瞬,想清现状,很快惊恐之色遍布全脸。
可云连并未分哪怕一分心思到他那边。
他只是好似怜悯又宛若可惜地摇了摇头:明玉,我们才是同根的一家人。
不知哪个字眼触到了太后的逆鳞,她甚至比之前更恼怒,眼底猩红一片,怒极以至于唇齿颤动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太后的状态实在令人担忧,虞易安眸色一凝,及时起身覆手到太后身后,小心翼翼地为她顺着气。
一边顺着,一边淡然开口:人与畜生之所以有所分别,正是因为人知廉耻而懂荣辱,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她不躲不闭地迎上云连的目光,红唇微张:可观云相所为,只怕称一声畜生都有辱了畜生二字。
即便是说着骂人的话,虞易安的声音依旧似水如歌,娇而不媚。
她平缓而淡然的声线恰似一缕清风,吹散了太后眼前厚重的迷雾。
太后呼吸渐缓,颤抖的身体逐渐归于平静。
云连闻声眯眼看她,眼下肌理微微抽动,一双眼凶得像是要吃人。
不过后一刻,他忽又笑了,向前走两步,视线掠过虞修,又带过穆凭阑,最后定在虞易安平摊的肚腹之上。
一个黄毛丫头,几次三番毁我大计,确有几分能耐。
不过,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句话。
云连意味深长地望了眼她剑伤未愈的手臂,一字一顿,枪打出头鸟。
太过惹眼,是要遭难的。
当末尾几字被刻意放低了说完,云连倏地变了脸,倒退三步掷杯为号。
酒家外忽而传来兵马攒动的声响,似乎是将这楼团团围住了。
敞开的大门处现出许多穿盔戴甲的身影,牢牢占住出口,营造要屋中人一网打尽的氛围。
事态蓦然紧张。
青鸾与扮作侍女的几名暗卫瞬间撕开伪装,牢牢护在虞易安及太后母子身前。
寥寥几人,不过负隅顽抗。
云连不甚在意地斜一眼,像在笑她们不自量力。
虞修当即想要拿住云连,却在行动前倏而看见女儿不动声色对他向后撇了撇手。
这是要他静观其变的意思。
虞修了然,攥住桌角的手一下卸力,终是按兵不动。
要说她们这边看起来至少还有对峙之势,万俟鸿那边却是战局明朗。
他有些痴愣地看着门口对着室内的冷刃利剑,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发展成了这样。
险些被吓破胆,万俟鸿两股颤颤,旋即高声呐喊,虚张声势:我...我可是西羌国君!你们的恩怨和我无关!若不想挑起战争,速速护送我离开!不想云连听到他所言宛若听了个笑话,双肩勾扣,笑间有了几分癫狂:看来你还不知道。
云连拍拍手,看着眼前呆滞的男人,目露怜悯,却残忍地揭露事实:国君?早在你出发大晋的那一刻就不是了。
算算时间,你的儿子们也该决出个胜负来了。
新君立,便会对天下布诏:万俟鸿欲用举国之性命,换一己私利。
昏庸无能,其罪当诛。
而如今,杀你不过杀个人人喊打的卖国贼,有何不可?万俟鸿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而当意识到云连并不是在说笑,他当真大势已去,顿时面如死灰。
痛打落水狗的感觉果然痛快,云连被取悦,端着步子往前走两步,又森然续道:说来还要感谢你身侧的这位西楼先生,若非是他尽心尽力从中斡旋,你的儿子们哪能那么快下决心颠了你的皇权?说罢,他不愿再多看万俟鸿一眼,而是转向穆凭阑,笑里藏刀:穆国师,别来无恙。
猝不及防被点破真实身份,穆凭阑没有一点慌乱,他平静如常地再饮一杯酒,面具下的眼眸无波无澜。
扫一眼藏于各处额外盯防他的人,他啧了声,终于撩起眼皮看了眼云连,慢吞吞开口:这就是云相感激老熟人的方式?云连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一眼那几处位置,语调格外阴森:谁让穆国师狡猾奸诈,不防不行。
代表东肃和我达成合作意向,转头又和我那外甥沆瀣一气,云连细数他的做法,冷哼一声,狰狞的幽光复又投到虞易安身上,如此朝令夕改,怎么,是我外甥这位贵妃的颜色太好,将穆国师也一并迷上了?这般造谣生事,是太后率先怒呵:胡说八道!虞易安扶着太后,一声不吭,悄然看了眼天边,心中默默盘算着什么,攥着东西的手心不由发力。
云连见虞易安仿佛束手无策而不反驳,只当是之前高看了她。
想起自己此前一时不慎,上了她的当而小心翼翼,云连阴郁拂袖,缓声开始念:贵妃虞氏私通外男假孕欺君,今上遭其迫害性命垂危,太后云氏撞破污秽殒命当场。
虞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气可恨!为扭转乾坤,今日本相不惧风雨,无畏流言,临危受命,集结有志之士,清、君、侧!随着这三字庞然落地,楼外将士振臂同呼,清君侧的呼声瞬间响破云霄。
屋内云连目光似箭,锐利如狼,杀贵妃者,加官晋爵!此语一出,众皆哗然,各个磨拳擦掌蠢蠢欲动。
虞修闻言怒而掀桌,毅然跃出以一当十——我看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