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虞修趁机扔出窗外的信号弹骤然窜至云巅,嘭一声炸响,像白日里的烟花,只闻其声而不见踪影。
虞家军素来以纪律严明而一呼百应闻名, 信号一出, 驰援到场不过瞬息之事。
云连当然注意到了这一声响, 但他不急反笑,就像在盼着这一幕似的。
他也的确在盼着虞家军的出现。
虞家军虽姓虞,可说到底所有权归属于皇家, 而虞家人拥有的不过是皇家给予的调度权。
着眼当下,不同于他自己调遣的兵力乃是先前有意收编的亡命之徒或者江湖草莽, 查之无痕,虞家私自调遣在册兵马, 实属犯了大忌,冠个拥兵自重、意图造反的名头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刻, 云连毫不在意正面对上虞家军能有几分胜算。
因为他从没计划着要与之交战。
他要的,只不过是打时间差杀了眼前碍事人,而让世人见证虞家无诏起兵。
届时,他部派在城外的巡防司便有了正当理由入城抵御暴徒。
一切都在按他设想的步骤有序进行着。
云连本已做好了担负骂名而夺取天下的准备, 谁知虞家那丫头竟给了他意外之喜。
假孕欺君, 真是瞌睡时递来的枕头。
如今,皇权与名声, 他都要稳稳收入囊中。
几十年的心愿即将达成, 狂喜冲昏了他的头脑,以至于他都没发现, 这整件事, 似乎都太顺利了些。
虞易安看着云连按捺不住激动的模样, 又扫过一双双看着她好比已经看到未来升官发财场景的贪婪眼睛。
倏然,她眉眼舒展,翘唇笑了声。
声音含羞带臊,像初生的嫩芽,只需轻轻一掐,就能掐断生命的脉络。
云连的幻想被她这声突兀的笑打断,他稍稍变了眸色,即问:怎么,贵妃娘娘还有遗言要说?虞易安几不可见地将太后往身后推了推,旋即抬眸,笑吟吟道:只是有个疑问还需丞相为本宫解上一解。
说着,她忽然从暗卫围出的圈子里出来,孤身站到中间。
临危受命,敢问云相受的是谁人之命?她此举无疑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危险之中,要说全然不紧张那显然是假的,挂在腕上的那块玉佩几乎都要被她掐碎。
可她必须拖延时间。
所幸她在等,云连也在等。
他知晓她是在有意拖延,但一想自己所做周全布局,他自信这丫头翻不出什么浪来,便介意多说上这一句话。
受谁的命?不重要,云连轻声说,难得平和的语气像在给无知小童传道授业:历史由胜利者书写,谁会在意个中细节?话音未落,外面传来雷震般的马踏声,而后很快,兵器擦碰声传来,威吓与哀嚎紧随其后。
到时候了。
云连负手,背身:杀了她们。
阿昇!虞易安出声的时间几乎与之分秒不差,她没有选择再回到被保护得很好的太后与萧承璟那边,而是毅然抬起手腕。
穆凭阑见状神色一凝,游刃有余御敌之余,在她腕间寻着那一抹翠色。
可惜,他所见只有她露出腕上细镯,轻轻一拨,便从中射出一根银针,正中她面前贼人的眉心。
那人圆睁着眼倒下,大抵到死都没有想到会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手上。
再接着,萧昇宛若凭空出现,挡在她身前,遇一杀一,遇两则杀双。
鬼魅的身法让人眼花缭乱,一时间有些忌惮。
云连终于不再从容,面色愈发狰狞,厉声:萧昇!你枉为侍卫总管,竟要伙同虞家军一同造反吗!他这一声可谓中气十足,兵荒马乱中都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可萧昇置若罔闻,连分他一眼都不愿,只漠然盯着眼前伺机而动的一柄柄利器。
被这样堂而皇之地忽略,云连愤然,眼中一暗,心间郁结。
就是这时,一道清澈的女声倏而又在笑。
云连几近气急败坏,移目瞧她的眼神无边凶狠。
而这一回,虞易安却一反常态,笑得顽劣而富有深意:虞家军?哪里有我虞家军?云连闻之一紧,像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着急忙慌走到窗边向下看。
在寻见旗帜的那一刻,他面上血色尽失。
那金黄色的旗帜上,分明写的是——金陵。
虞修所发信号弹,不是为了召集虞家军,而是召集萧承琢提前留在别苑旁的金陵军五部八部十部这三部兵马。
金陵军无圣令不发,这是世人皆知的秘密。
如此,虞家造反便成了无稽之谈,反倒是以清君侧为名行动的这一些人,其目的引人遐想。
萧承琢与虞修这一手移花接木,彻底粉碎了云连名利双收的美梦。
偏偏这时,虞易安再接再厉,继续激怒云连:云相莫不是老眼昏花,还是......得了什么臆想之症?不若就此退隐山林,免得生前名不保,还累得身后名一并遭殃。
人在盛怒之下,理智会被吞噬。
就见云连猛地回身,瞋目裂眦:我要让你死无全尸。
说得凶横而森然,伴着他暴戾恣睢的神情,让人毛骨悚然。
冲她而来的人陡然倍增,气势汹汹,萧昇以一人之力稍显了疲态。
虞易安心间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微笑都不曾动过半分。
这一会儿功夫,虞修与暗卫们早已护着万俟鸿等人撤退,只是萧承璟到底还小脚程慢些,便被太后抱在怀中小心地退着,混乱中难免落后了半步。
虞易安看着,不由皱了眉。
那边云连已知名正言顺无望,干脆吹响了进攻号角,城外的方向忽然扬起一片黄沙。
他再冷眼看一眼酒家内的乱局,随后不再留恋,在几人护送下踏步出了酒家。
最后一眼,留给了正在用腕间暗器帮萧昇减轻压力的虞易安。
虞易安余光瞥见,忽有不祥的预感砸上心头。
窗框倏而发出轻颤,脚下的木板似乎也在晃动,她灵光一现,心惊难掩。
果断拉了萧昇:快走!三两步的功夫,房屋已经剧烈震颤了起来。
太后本就抱着萧承璟步伐沉重,这突然一晃,重心不稳不慎跌倒。
虞易安见此情景只觉心寒胆裂,冲过去抱起萧承璟一把塞进萧昇怀里,而自己则是将太后扶起后狠狠将她向外推了一把。
身后追击的贼人剑光已至,虞易安手中攥着玉佩,硌得她手心红肿,可她最后还是没有选择松开手掌露出它来。
剧烈的震颤斩断了出逃的道路,她眼睁睁看着扶手在她面前断开。
一步之遥,却隔开了生死。
眼前是三楼高空,身后是将至剑身。
她做好了死的准备。
可上天似乎站在了她这一边。
巨大的轰隆声响,地面忽而像深渊,木头层裂,她身后的死士被吞噬进去。
虞易安心跳声惶惶于耳,当机立断,一跃攀上屋檐,减缓了她下落的速度。
她运气不错,不知下落了多少,那片屋檐便堆叠上了一个还算稳固的位置,让她不至于真的像云连说的那样,落入废墟,死无全尸。
虞易安挂在半空,深深喘着气。
劫后余生的笑容还存在不及一刻,臂上传来的酸楚就让她意识到她支撑不了多久。
向下看了眼,萧昇似乎腿被压了,神情有些痛苦。
萧承璟被换到了万俟濛手上,太后则满眼忧心地昂首看着她。
虞修更是心急如焚,正慌不择路地寻找着可以借力的残垣,试图上来救她。
不知又是哪根承力的木头断了,她又被带着下滑了一段距离。
惯性让她抱着屋檐的手臂愈发沉重,虞易安闭了闭眼。
她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一道她熟悉的声线——易安!跳下来!她猛然侧首去看,然后眼泪蓦然湮没了视线。
是萧承琢,他真的赶到了。
快!他又一声催促,却离奇地让她心安。
他一定会接住她的。
秉承着信任,她不再去看那令她胆寒的高度,深吸一口气,旋即翻转纵身向外一跃。
失重感陡然袭来,风擦过她的脸颊,像想要托住她却力不能及。
虞易安紧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
然后下一刻,她落入一个坚硬如铁的怀抱。
她下落的力不小,带着接住她的人一并跌倒,可她身上没有一处碰到了地面。
萧承琢将她稳稳地护在怀中,怕她伤到头,还有意将手一直护在她脑后。
深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被她颤抖着吐出,她没有睁眼,而是勾着他的脖子蒙头埋进了他的颈间。
热意源涌,诉说着她的后怕。
虞修与太后着急跑来,在旁焦炙地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伤着?安儿?浔之?都没事吧?虞易安缓过来了,吸吸鼻子,借萧承琢的颈间抹了把眼泪,终于抬起头向其余人报了个平安。
最后,她看向萧承琢,朦胧泪眼中轻轻绽出一朵比花娇的笑颜。
她说:幸不辱命。
萧昇被人从压着的木块下解救出来,已经提前被送去医治。
一队精英护送着他们回宫。
萧承琢拒绝了他人的帮忙,亲自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珍宝,稳稳地向前迈步。
踏过残垣,迈过尸骸。
从此刻起,再没有什么能撼动他们间的情谊。
......穆凭阑就这样目送他们走了很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方才暗处现身,来到刚刚他们相拥的位置。
一枚翠玉兀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穆凭阑平静地躬身将其捡起,用拇指轻轻捻了捻。
失神看了许久,他终而笑了声。
将玉佩收回怀中,穆凭阑望向天边,淡淡道:改日将那包裹送去虞家。
可是那是......下属心惊,不由脱口质疑。
话没说完,却被穆凭阑一个眼神止住。
知道这位说一不二的性子,下属只好恹恹咽下剩下的话,安然应了声是。
穆凭阑这才复又望了眼宫殿的方向,喃喃似自言自语:就当送你一份迟来的新婚贺礼吧。
这个他和萧承琢之间的赌,到底是他棋差一着。
那他便,愿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