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云如意在最初的懵怔过后, 很快意识到这只是信口胡说。
路过能路过到这偏僻的冷宫里来,放着宫里的山珍海味不吃,跑来她这里讨用残羹冷炙。
这不是犯了疯病是什么?她本该拒绝他们的靠近,再淡然应付几句就将他们应付走。
可不知怎么, 等她再一次回过神来, 却发现自己被按在了棋盘一侧。
面前干净的棋盘正中有一寂寞黑子, 而她指间正执一白子,悬在棋盘上,像是还在思考该落子何处。
与她对弈的是虞易安, 就见她以掌托腮,正笑吟吟地看着她静待她落子。
云如意也回望她, 静默一时,她将指间白子收回棋翁, 面不改容:我为什么要陪你下棋?虞易安闻言也不急,瞧着懒洋洋的, 眼里似有星光,明亮而朦胧。
许是下了雨的缘故,今儿夜里格外清爽,空气中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天际边月朗星稀, 将世间铺满如练月华。
她们在楹窗旁,夜色下, 淋着铅华, 以棋盘为界,两不相让。
片刻后, 虞易安状似遗憾地耸耸肩, 不想和我下?不等云如意作答, 她放下托腮的皓腕,将被卷起的衣袖往下拉了拉,旋即起身让位:那便让你表兄来。
说着,她拉过萧承琢,在他臂膀边缘轻轻一摁,就让他顺从落座。
抬眼对上云如意怔然诧异的眸子,萧承琢从善如流,难得温和笑了声:让你三子,表妹与我对弈一局可好?一声表妹,让云如意恍然似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天家与云家还不曾到水火不容的境地,萧琳琅身边唯有她一个年纪相仿的玩伴,便时常出宫来到云家,要寻她这个表姐一同做游戏。
她那时自然也是期待着小公主来的。
起初是因为,唯有公主在场,母亲方才会对她和颜悦色,表露十分爱意,她渴望着母亲对她的关注。
后来则再多了一个理由,即到了暮色时分,她这位霞姿月韵的储君表兄便会亲自来接小公主回宫,每每要走时,都会悄悄分她一包零嘴,并教她藏好,说莫要让她母亲发现了。
她其实知道,那零嘴并非是他特意买给她的,而是给萧琳琅买时顺道多带一包罢了。
她其实也知道,他早就发现了她母亲待她不那么好。
或许是好奇的,可是他从未想过深究。
从那时,早慧的她就隐隐有预感,她可以是萧琳琅的玩伴,也可以是他不近不远的表亲,可若是渴求再多的,那便什么都不会有了。
后来不知从哪日起,小公主再也不曾来过府上,他自然也不再来了,偶尔宴会上遇见,他也不再唤她表妹,而是变作如意。
她本该喜悦于他记住了她的名字,可她同时似乎也明白了一点,他们之间仅有的那点血脉亲缘,在那一刻,就已经被他尽数斩断。
云家之于他,不再是所谓表亲。
都有十余载了吧,间隔上一回她听他唤她表妹。
不知不觉她已潸然泪下,眼前模糊一片,她茫然地变换着表情,却又觉得怎样不对,终而只是轻颤着,从喉间挤出一声好。
虞易安在旁看着,悄悄松了口气,她当真怕如意再作出先前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到底还是他有办法,她满意地笑笑,摁在萧承琢肩上的柔荑嘉奖似的摩挲几下。
萧承琢气定神闲,待云如意落子后几乎没有思考就随后置子。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却是反手精准将虞易安的手给拉了下来,握在掌中置于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把玩。
她的手软得异于常人,没骨头似的,让人沉迷、流连。
虞易安抽一次手没成功,也懒得理他,就由他那样握着,顺势半靠在他身上,垂首着眼棋盘,凝神观棋,思考着棋局。
夜很静谧,月光悄悄溜进来,衬得棋子落盘的声响清脆而仙气飘飘。
除却最初的那三子,萧承琢博弈中不曾再让过半步,云如意本就不善于棋,很快败下阵来。
黑子已成压倒之势,她执白子手中,犹豫许久都选不出一个可行的落子点。
云如意眸色稍淡,知道自己已是必败之势,再强捱着也毫无意义,索性不再做挣扎。
将手中白子轻置在棋盘外,她叹一息,随后平静抬眸:我输了。
萧承琢淡淡看一眼棋盘外孤独的那一颗白子,无所可否却轻哂一声。
将手下把玩许久的玉手抬到面上来,他点点虞易安的手背,侧身问她:表妹说她输了,你觉得呢?虞易安眉眼微垂,定定看他两眼,随后抽身换到云如意那一侧。
在云如意疑惑的眼神中,虞易安捏住袖口,瞬息间逮到她的手,挟她一同奔着被她落在棋盘外的那颗白子去。
这样的动作几乎让虞易安整个人都伏在了她背上,尽管她有心控着自己,没有真正压上她,可扑面而来一股清香,却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每一次呼吸。
云如意有些别扭,不自觉地缩了缩肩。
虞易安却好似浑然不觉,一门心思放在棋子上,带着她在将要触及白子的那一刻,倏而转向,直奔棋盘。
而后所为,让云如意震惊地睁眼屏息——她竟然,将棋面上奠定败局之后的黑白棋子尽数扫了出去。
明目张胆的悔棋!云如意觉得难以言喻的同时,忽又生出一些无所适从来。
自小,云家对她的教导便是尊礼守矩,墨守成规。
这也是为什么在知晓云连大计之后她并不甘愿为虎作伥,抛开她对萧承琢的那一点心思,更多是因为她本身觉得此事不合理法,不可为且不该为。
可现在,忽然有个人告诉她,规则可以被打破,她当即怔忡,久久回不了神。
直到萧承琢的笑声忽而在寂静中响起,她懵然抬头,却见他在对侧轻笑着点了点头:不错。
见她依旧愣着,似乎还未参透,萧承琢再笑一声,伸手去盛放白子的棋翁里取了一子,帮她落下了象征着转机的关键子:家人之间,无伤大体的玩赖是被容许的。
什么?云如意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由重复着念了念他方才所言,家人......我......是家人?并不复杂的四个字,她却说得好艰难,舌头像被打了死结,用尽了力方才完整地说了出来。
萧承琢闻之但笑不语,身子微微向后靠,笑眼澄净,将表态一职甩手给了一旁看戏看得正来劲的虞易安。
云如意随着萧承琢的视线一并转向她,虞易安骤然望进云如意似有渴求又不敢奢望的眼里,心忽然软了成片。
她不由柔了声线,半蹲下身子与她视线齐平:你知道伴着他出生入死的侍卫总管萧昇么?陡然转变的话题让云如意愣怔更甚,下意识点了点头,虞易安便随即继续道:那你觉得,阿昇算不算他的家人?她循循诱之的嗓音带着云如意不由自主顺着她的思维往里走,想了想,很快又点头。
同生死共患难过后的兄弟,如何算不上家人呢。
萧承琢看着眼前一问一答的两人,只一瞬,就将视线定在那个眸色逐渐变得狡黠,正一步步诱着如意走向她预设好的答案的妙人身上,淡笑不止。
果然,在云如意点头之后,虞易安立刻拍板定案:阿昇既然是,那你自然也是。
说完,她极快地看他一眼,目光交汇的瞬间,传递出了一种独特的希冀。
这话里有目前唯有他们俩听得懂的双关,她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希望这是真的。
云如意显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哑谜,她的理解浮在面上,但结果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都当她是家人,无关云家的家人。
就像飘叶婉转落地,向来游离孤身的她,就在这一刻忽然有了归属感。
眼泪氤氲成花,她喉间仿佛堵了什么,哽咽着,泣不成声。
她不想在别人面前失态,或许也是对他们家人之间允许玩赖的说辞存着几分试探,云如意蓦地从泪眼中起身,而后一声不吭跑回了自己的寝屋。
就这样将这世间最尊贵的人晾在了外面。
被抛下的两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不过很快,又齐齐轻笑出声。
如此恰证明如意她听进去了。
好事。
萧承琢扶额摇了摇头,也起身,伸长手臂将眼前人搂过来,抵着她的额头低语:这下满意了?满意。
虞易安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脸,小声答。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感性,她眼尾悄悄泛了红,瞧着跟被人欺负了似的,却更显勾人,萧承琢看着看着,黑眸渐幽,嗓音也不觉沙哑:回去?虞易安哪里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柳眉轻扬,旋即柔柔弱弱地往他怀里靠,指尖点火似的划过他的脖子,一路向下,直到在衣襟口停下。
明晃晃的撩拨,萧承琢自然受用,喉间发紧,想带着人回去之际虞易安却忽然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牵着他的手晃了晃,她是义薄云天的模样:今夜我想留下陪如意。
预感到他一定会不高兴,她先下手为强,一把摁住他将皱的眉头,理直气壮:好容易将她劝住,可得仔细巩固着。
我是在帮你协调家人间的关系,你可莫要好心当成驴肝肺,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
萧承琢听了一通强词夺理,差点儿又被她气笑。
撩拨完就翻脸不认人,反倒成他不懂事了。
他抬手弹一记她光洁的额头,皮笑肉不笑:光今儿一晚,账本上就多了五六七八条账目。
稍顿一息,他忽又笑得意味深长:这些新债,懂事的卿卿打算何时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