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呛入肺管带来的难受劲还未消弭, 虞易安蓦地意识到茶馆里似乎离奇地静了下来。
上有端坐高台的说书先生,下有数不清多少张或出挑或平凡的面孔,他们全体噤了声,不约而同扭头看向了她。
各不相同的面上神情亦有差别。
有些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切, 有些是幸灾乐祸的嬉笑, 还有些则是地痞流氓般流里流气的打量。
茶馆中鱼龙混杂, 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如此倒也不奇怪。
她既然敢来,那便断然不会怕, 何况眼下还有他在她身边时时刻刻保驾护航,她更是无须将这些放在心上。
大可以对着众人抱歉一笑, 再见者有份将茶水钱请了当作不小心打断雅兴的赔偿,如此即可将呛水意外翻篇, 继续一团和气地听说书。
可她做这些的前提是,说书内容生动有趣引人入胜, 而非眼前这个半真半假,能将她架在火上烤的桃色奇闻。
萧琳琅做事向来高调而无所顾忌,被人瞧去口口相传,成为说书人的素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本不该惊愕。
可这些个说书先生哪里会老老实实说事实, 好好的一桩事,一添油一加醋, 真真假假混作一堆, 味儿就彻底偏了。
萧承琢何其敏锐,这些日子琳琅总往宫外跑, 他已起了些疑心, 光是问她就问过了两回。
虞易安其实不想瞒他, 毕竟夫妻间,坦诚必不可少。
可架不住萧琳琅又是撒娇又是威胁,软硬轮番来。
再加上上回她们谈过之后,萧琳琅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这些时日她单单只是出宫到那书生面前露露面,偶尔说上几句无伤大雅的客套话,再多就什么都没有了。
始终守着界限与规矩,半步都不曾逾越。
见她听话,又实在被磨得没法,虞易安只好应下来暂且帮她瞒着她阿兄。
故而萧承琢两次问起,两次她都以琳琅贪玩糊弄过去。
他一向对她没什么防备心,听她这样说了他就信,这才将疑虑放下。
可若是给他听完这民间游辞巧饰的说书段子,只怕都不需听完他就该回过味儿来了。
到那时,主犯萧琳琅和从犯她,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一边是欺瞒他的愧疚,一边又是害怕被发现的心虚,两相凑着,虞易安悬着一口气,轻抚着心口,是一刻也不想再在这待下去了。
悄悄看了眼浑然不觉只顾帮她顺气的萧承琢,她在心间默默说了两声抱歉。
给自己鼓一鼓劲,她深吸一息。
藏在桌下的莲足轻轻踢了踢他,随即凑到他耳边小声对他说:好丢人,我不想听说书了,不如......我们走吧?用讨好的语气说完,她轻抿唇瓣,对着他俏皮眨眼,灵动如蝴蝶扇动羽翼,如轻风漾起涟漪。
用他拒绝不了的方式装乖讨巧,她最拿手。
萧承琢的位子靠窗,这会儿他支了一条手臂架在窗沿,半边身子沐着晚霞,显得人清贵又闲散。
他听闻她的话,只当她是丢了面子闹脾气,正要与她说两句逗趣,余光忽然触及她身后某个位置上的人。
熟悉感迎面袭来。
笑意顷刻消融,他放下支在窗沿的手臂直挺起上身,面色冷峻宛若海下冰川,幽深的眸子阴晴莫辨。
他如此骤变,虞易安看在眼中,随之呼吸一滞,直觉不妙,下意识循着他的视线也往自己身后看去。
入目的是一位身着麻布衣,额系抓角儿头巾的汉子,麻布衣上还有尘土。
瞧着当是会些拳脚,像是某户人家请的护院打手,又或者是出力气做粗活的劳工。
总之平平无奇,看不出什么异样。
男女有别,虞易安不敢过多停留。
尽管心中尚且存疑,但她还是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这一会儿功夫,台上的说书先生见台下已经恢复如常,便不再耽搁,重拾起惊堂木重重拍下。
啪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拢回到他身上,他起范,绘声绘色续道:书承上回,刁蛮公主......眼见着她拿来当借口遁走的理由即将不复存在,虞易安心焦的同时没由来的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差别于心焦,无关说书,而是关乎萧承琢对她身后那人非同寻常的态度。
虽然她不知道他在意那人的理由,可眼下看来,那人似乎却有非同寻常的地方。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萧承琢丝毫没有收敛自己。
被这样一道锐利且不掩饰的目光盯着瞧这么久,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寻常人,大抵都会觉得芒刺在背,有所察而回望。
不说恼怒,至少会觉得疑惑。
可那人不仅没有,更甚是茶水一杯接一杯,望着台上十分沉醉模样,仿佛当真一无所察。
太过平静,反而有异。
虞易安拧起细长而色淡的青黛眉,置于桌下的手紧紧握了握他的,不由放低音量几乎是以气声问:到底怎么了?萧承琢依旧没有回音,只轻轻回握她。
他的脸一半印着黄昏,一半却归于暗色,两者相互隔绝却又紧密相连,晦暗的光影使得他更显沉重。
虞易安心中的不安骤升,不再犹豫,她一把拉着他,起身就往门口走去。
好在萧承琢沉默归沉默,但她拉他他倒也没拒绝,十分顺从地跟着她起身向外走。
茶馆中有人中途退场再平常不过,他们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虞易安用余光留心了一眼那人的方向,意料之中见他依然毫无反应,全神贯注就好像被台上说书先生勾去了全部心魂。
耳边说书先生激昂热血的嗓音愈渐遥远,街道上的喧嚣取而代之。
就在他们即将要踏出茶馆大门时,身后似乎有什么突然破空而来。
萧承琢耳鼓微动,神情蓦地一敛。
几乎瞬息之间,揽过虞易安的肩往自己怀中猛地一带。
被人投掷而来的瓷盏失了目标,划出一道悲愤的弧线,而后发出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残存的茶水轻晃在碎瓷片上,荡出去几滴,顷刻消失在尘土之上。
变故横生,虞易安惊魂未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他怀中挣出来,又是怎么站到他身侧与那人对上视线。
说书声又一次停歇,有人稍显不耐,正欲发作时却见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怒骂的辞藻在喉间滚了几滚,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昏暗的茶馆中顿时陷入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虞易安听到身侧的他漠然对那人开口却道:出来说。
语毕,他没再多看那人一眼,牵起虞易安的手率先到了外面。
于是他们便也不知,那人听闻他这句,不慌不忙从旁再取一盏,自如斟茶,自在轻呷,这才露出一抹笑,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放上桌面后方才起身出去。
整个过程慢条斯理,优雅不紊,与他的外在竟然全然不相符。
等候的时间,萧承琢拉过她,稍显忧心地问她有没有吓到。
没事。
虞易安摇摇头,淡淡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片,讳莫如深。
她没有多嘴再问他那人是谁,因为她知道谜题很快就会揭晓。
不多时,那人出来,身量颀长,宽肩厚背,是与粗犷的脸全然相悖的不凡气宇。
几乎与那人现身分秒不差,萧承琢松开箍着她细腰的手臂,抬眼望向来人。
眼幽如渊,却蓦然勾唇轻笑——叔父,久违謦欬,何以这身打扮?萧承琢尚还在世的叔父,唯有武王萧频一人尔。
虞易安乍然心惊,掌心不由濡湿一片。
不错,宣武王进京祝太后寿是萧承琢几日前颁的诏书无误,可要从西南封地赶来正中偏北的京城,岂是短短几日就能做到的?更遑论还要额外加上将诏书送到封地的时间。
掐指数数日子,这道诏书兴许才将将到达封地。
萧频今日能出现在这里,分明就是无诏进京,实乃大忌!堂而皇之进京留京也就罢了,他竟然还敢主动现身,更甚则是主动挑衅。
如此胆大妄为,究竟是对他们间的血脉亲缘自信,还是对着其余的什么自信,深究根本,真真令人毛骨悚然。
萧频被直接点名身份也不急。
从他被盯着瞧的那时,萧频便知他已被他这个侄儿认了出来,故而也没有再假作否认的必要。
自然是为掩人耳目。
他微微笑答,手上自脖颈处勾出一个小口,借由小口将人/皮/面具脱下,露出一张有棱有角的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萧家人的样貌都不俗,尽管身着麻布衣,发丝也因着揭了面具而有些凌乱,但瞧着依然神清气朗。
非要说的话,眉眼间略显深邃,有种亦正亦邪的参差。
戏说完这一句,萧频狭长的眼落到站在萧承琢身侧的她身上,徐徐笑语:方才与侄儿闹着玩,可是惊扰到侄媳了?若是的话,叔父在这儿给侄媳赔个不是。
他说话不紧不慢,词句间停顿有秩,语气和善亲近,全然看不出他与萧承琢之间曾经有过龃龉。
她有些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姿态作答,正犹豫,忽然感觉到萧承琢似乎在她手心写了什么字。
她凝神,认真去辨。
刃下一心。
是忍。
虞易安心下了然,不由松了口气。
想来也是,他适才唤萧频为叔父足以想见,他并没有要追究萧频无诏进京一事的意思。
缓兵之计抑或怀柔之计,她不得而知,只好等回去再细说了。
武王叔言重,虞易安嫣然一笑,袅袅行一礼后大方道:倒是武王叔您,没被扰了雅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