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出口的瞬间, 种种线索如决堤一般倒灌进她的脑内。
冗杂且沉重的遮盖被解开,她似乎顺着瓜藤蔓触摸到了藏在深处的熟瓜。
心中喜忧参半,她说不清这种猜测到底算好还是算不好,只能绞着手指试探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所做种种, 只是为了离间?拿李姓书生来挑拨他与亲妹妹之间的关系, 又借选秀之由来破坏他与她之间的亲密。
萧承琢曾说起过,在他尚不成熟的幼时,萧频有过许多次机会或许能够杀了他。
但他从未真正出过手, 仿佛根本无意于此。
可这些年,冷眼旁观云连争权夺势的是萧频, 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与他作对的也是萧频本人无误。
他就像是一个运筹千里的幕后捕手,要先将他遛累了耍够了, 尊严尽失后方才再做最后的争斗。
他的目的,似乎从来就不是生生死死那样简单。
想来也是, 像他们这样生来淌着皇室血的人,心有千秋,腹有锦绣,自将生死置之度外。
死有何惧?旁的不说, 就看萧承琢那日的三愿。
将那三愿反过来, 不就意味着,他所惧怕的唯也有三:一为山河有恙, 二为家宅不宁, 三为孤寡终生。
无一与他自己的生死有关,足够论述。
可这三愿, 温情之余却也直白地显出了他身为帝王的一大弊病。
对天下苍生而言, 他心系家国、关心民瘼, 无疑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但对他自身来说,他却不具备一位寻常帝王该有的冷情冷感,对亲人是,对情人亦然。
太重感情,就会容易被其牵绊住手脚。
越是在乎,那便越是害怕失去。
而这,注定是他最大的弱点。
倘若她的猜测不错,那萧频所图,是要让重天下而重感情的萧承琢,亲眼见到山河破碎而亲身受到众叛亲离!?他从来就不想让他死,而是想要全方面摧毁他所在意的。
这对骄傲的萧承琢来说,必然比死更痛苦千倍万倍。
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让他心毒至此?虞易安顿时如坠冰窖,寒毛直竖之外只觉心胆戚戚。
她能想到的,萧承琢自然也能。
况且他所亲历的纷繁乱事远比她了解的多,能够用来论证的证据便也多的多。
以前没往一处想,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会儿经她这样一点,许多少时想不通的事似乎都有了理由。
他眉心微拧,是肉眼可见的沉重。
两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一时间,屋里除了起起落落的呼吸声,再无任何动静。
户外叽叽喳喳的鸟儿似乎也被压了重担,不动也不鸣,牢牢稳固了枝丫,悄悄寂静了日光。
不知过了多久,萧承琢捏着额骨,好似十分疲惫地沉沉吐了一息。
而后他开口说了句:是或不是,试一试便知。
轻轻平平的语气,底气有之,骨气有之,但却难掩怅惘。
试?虞易安闻言微怔,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气氛使然,尽管心存不明,她却没有选择出声,而是抬手过去与他十指交握,同时平和地注视着他,静静等候下文。
本只是想安慰安慰他,不想当她握上他的手,却被他冰凉的手温惊愕得挑起了眉梢。
她曾戏说他的手脚四季如春,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冰冻三尺。
可就是在这样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向来温暖的他,手心却凉如凿冰。
没有一个时刻能比现在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萧频这位叔父在他心中的分量。
是他缄默于心,从未宣之于口的重要。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是她小人之心的臆想。
心疼在一瞬间弥漫,她轻咬着朱唇,目光里透着酸涩。
不曾拥有倒也作罢,最痛苦的是拥有后复又失去,还是毫无理由、毫无征兆的失去。
她不住哽咽,紧了紧他的手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其实虞易安不是一个喜欢承诺的人。
在她看来,未来的不定数那样多,说诸如永远一直之类的词汇在某种程度上很不负责任。
可此时此刻,这个一直自她心中猛烈起,无需经由思考便沿着她每一缕心魂,跃出了她的喉间。
是最最纯粹的从心之语。
萧承琢显然也很了解她,听闻这话有很明显的一瞬怔忪。
不过很快,他失笑,抬手将她闷头搂进怀里,轻柔地揉着她的发顶,语气好似释然:一言为定,要一直陪着我。
他宛若无畏的低语莫名刺激到了她的泪腺,鼻酸难忍时一行清泪无声留下。
她也抬臂,紧紧回抱他,挤压尽他们间残剩的最后一厘空隙。
她的低落如盛夏雷雨,说来就来,反倒驱散了不少他心间的沉疴。
她团团窝在他怀里,热意如潮涌至,芳香馥郁浓醇。
轻抚着她的脊背,他淡淡笑了笑,低声道:琳琅脸上藏不住事儿,抗不了大戏。
倘若要试,她不合适。
话题忽然跳跃,虞易安想郑重些看着他探讨,却被他一手摁着后脑压了回去。
随后他的声音紧跟而来:至于你,我不想你与我演什么夫妻反目的戏码。
那样的场景,他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肝肠寸断,即便心知那只是假的。
他虽不信神佛,但在有关于她的事情上,他偶尔也会迷信。
这样寓意不吉利的事,还是避远些为好。
推己及人,他的心情她完全能懂。
只是,一个她一个萧琳琅都被摒除在了棋局之外,那眼下还有谁是合适的试错人选?要与萧频和他都有渊源,且一定要是他无比在意的。
那你是想......她倚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音,喃喃出声,阿昇?阿昇与筠娘,萧频多年前种下的因,现今正是最合适结果的时候。
嗯。
不讶异他的心思会被她猜到,萧承琢忽然觉得心情都变好不少。
阿昇那儿倒是不用担心,就是那个筠娘或许会是未知数。
虞易安深感赞同地点了点头。
当初筠娘是说她不会背弃大将军府,但前提是这些年萧频从未再找过她,从未再拿阿昇威胁过她。
如此,倒不如不支会她,直接从她身上入手。
你看这样好不好?虞易安拍了拍他,稍顿一会儿:母后生辰宴上,我让娘亲带着她来赴宴,然后......然后我无意中也让阿昇露个面,让他们母子在萧频眼前相见。
萧承琢噙笑接下话茬。
萧承琢如今有多信任萧昇,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倘若萧频存的真的是让他孤苦无依的心思,定会伺机离间阿昇与他。
或利诱或威逼,兴许就要看筠娘如何选择了。
此事急不来,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而既然提起了阿昇与筠娘,虞易安自然也会联想起另一个人。
于是她仰首问:如意的身世,是不是只能等云连被押送回来,方才能有定论?其实八九不离十,但确切的答案,大抵的确只有云连自己清楚了。
见她实在关心,萧承琢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耐心些,很快会有答案的。
他了解云连,这个舅舅,除去贪图名利权势,最是贪生怕死,如今他已是刀俎下的鱼肉,不愁他不说真话。
虞易安微垂眼睫,不知所思,只轻轻应了声。
很快又搂上他的脖颈,将前尘抛开,哝哝道:抱。
被她这样撒娇似的一闹,萧承琢也没了愁云惨淡般的凄惘,浅笑环着她的腰,语调有些戏谑:行......抱。
......不同于时时刻刻浓情蜜意,他们两人的相处,更多时候更像是平淡宁静的清水中点了一滴醇厚香甜的陈蜜。
丝丝缕缕的清甜沁入骨髓里,慢慢渗透心神。
不会轰轰烈烈,不会惊心动魄,而正是这样淡泊祥和的日子,才更让他们心悸沉沦。
过了好一会儿,萧承琢牵着她的手小心揉了揉,稍有抱歉地看着她,午后召了大臣议事,午膳不能陪你用了。
虞易安闻言粲然笑笑,心说也就是他,竟会为了这样正经正当的事对她感到抱歉。
轻轻咬了咬朱唇内侧,她刚想说正事要紧就听得他自个儿又想出个思路:不然你去静心殿等我?老师也在,一会儿议完事我带老师过去和你见一面?宫墙内外相见不易,每一个和家人见面的机会她都分外珍惜,故而他的提议她自然是心动的。
但微微犹豫一会儿,她还是摇了头,总这样特殊,不好。
搭在他肩上的双臂向前收了收,将他的头下勾到她不用踮脚的高度,她奖励似的嘬吻一口,随即明媚一笑:终归母后生辰宴上就能见到,不急这几日了。
萧承琢不置可否地笑笑,复又将她束缚在怀中,控着她的后颈让她草草感受了一番阔别三日的亲昵。
不知何时,她被抱坐上圆木桌。
整个人被他欺得后仰,直到需要双臂向后撑着桌面方能稳住身形。
忽然想起什么,她猛地从他的气息中抽身。
一手急促地拍打着他,神情也有些着急:鹤!鹤!我的鹤!......被她一点儿不收的手劲骇住,萧承琢无奈退开些许,瞥了眼离得极远的仙鹤,他啧了声,眼神幽幽。
什么都没说,但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风不语,花却懂。
虞易安也瞧见了在那儿毫发无伤逍遥自在的仙鹤,有些心虚地帮他揉一揉被她拍疼的肩膀,随即小声却是故意嘀咕给他听:因为是你教我的,所以才要分外珍惜嘛。